这人一身黑衣,似乎受了伤,跑起来跌跌撞撞,腰间悬着一把剑,也用黑布缠着。蓝景仪低声道:“是那个雾面人吗?”

  蓝思追低声应:“应该不是,那雾面人的身法和这个人完全不同。”

  那人身后跟上来一群走尸,行动极快,立即追上了他。那人拔剑迎战,剑光清亮,划破迷雾,魏无羡心中喝彩:“好剑!”

  但一剑扫过,又是一阵熟悉的“泼泼”、“泼泼”怪响。数块走尸的断肢上又喷出了黑红色的粉末。那人正被它们包围,无处闪避,站在原地,被铺天盖地的尸毒粉扑了一头一脸。蓝思追看得心惊,低声道:“莫前辈,这个人,我们……”

  这时,又有一群新的走尸围了过去,将那人包抄起来,越缩越小。他又是一剑扫出,爆出了更多尸毒粉,他也吸入了更多,似乎已经开始站不稳了。魏无羡道:“这人得救。”

  金凌道:“你要怎么救?现在不能过去,满天都飘着尸毒粉,靠近就中毒。”

  思忖片刻,魏无羡离开了窗,走到堂屋内部。一群少年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跟着他转过去。只见一群姿容各异的纸人,静静站立在两个大花圈中间。魏无羡从它们面前慢慢走过,停在了一对女子纸人面前。

  每个纸人的形貌都不同,而这一对似乎是特意做成了两个孪生姐妹,妆容、服饰、五官面貌,全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弯弯,面带笑容。仿佛能听到她们发出“咯咯咭咭”的欢声笑语。梳着双鬟,缀着红珠耳坠,腕上带金钏,足上着绣鞋,十足的大富之家的侍女。

  魏无羡道:“就这两位吧。”

  他顺手在一名少年出鞘的佩剑上轻轻一抹,在拇指上拉出了一道伤口,转身给她们点上了两对眼睛、四只眼珠,

  随即,退后一步,微微一笑,道:“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不问善与恶,点睛召将来。”

  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阴风,陡然之间灌满了整个店铺。众名少年不由自主抓紧了手里的佩剑。

  突然,那对孪生姐妹纸人浑身猛的一颤。

  下一刻,真的有“咯咯咭咭”的笑声,从她们涂得鲜红的嘴唇里飘了出来!

  点睛召将术!

  仿佛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这一对纸人笑得花枝乱颤,同时,那对用活人鲜血点上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的地乱转,这画面当真是娇媚至极,也阴森至极。魏无羡站在她们面前,浅浅颔首,低头向她们行了一个礼。

  礼尚往来,这一对纸人也对他欠了欠身,还了一个更大的礼。

  魏无羡指向门外,道:“把活人带进来——除此以外,全灭不留。”

  纸人们的口中传出尖锐高亢的笑声,一阵阴风袭来,大门猛地朝两边掀开!

  两只纸人并肩掠了出去,掠进了那群走尸的包围圈。难以想象,分明是纸张制成的假人,竟然有如此之凶悍的杀伤力,她们踩着精致的绣鞋,挥着轻飘飘的袖子,一挥就削下一只走尸的一条胳膊,再一挥又削下半个脑袋,纸袖仿佛化为锋利的刀片。那娇媚的笑声始终回荡在整条长街上,令人心神激荡,又毛骨悚然。

  不多时,十五六具走尸,竟然全都被这一对纸人削成了拼不起来、滚落满地的尸块!

  两名纸侍女大获全胜,服从命令,将那名已经力不从心的逃亡者提进门来,再往门外一跳,大门自动关上。她们则一左一右,仿佛镇府雄狮般守在了门外,安静下来。

  屋内的数名世家子弟已然瞠目结舌。

  他们从前只在书本和前辈口中听过一些邪门歪道的描述,当时只觉得不理解:“既然已经是邪门歪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学?为何夷陵老祖还有那么多的效仿者?”而此刻亲眼看到了,方才知道,邪门外道自有其吸引人的神奇之处。况且,这还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点睛召将术”。因此,大多数少年缓过神后,脸上竟无排斥之色,反而满堆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觉得大增见识,回去和师兄师妹又有新的谈资了。只有金凌的脸色十分难看。

  蓝思追过去要帮魏无羡扶人,魏无羡道:“都别过来,当心沾到尸毒粉。没准皮肤沾上了也要中毒。”

  那人被纸人提进来时,已经没什么力气,半昏半醒。现在倒是清醒了一点,咳嗽几声,似乎是担心咳出尸毒粉侵染到他人,捂住了嘴,低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声音疲惫至极。问这句话,并非因为他不识屋内之人,更因为,他看不见东西。

  这个人眼睛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白色绷带。应当是个瞎子。

  而且是个生得很好看的瞎子,鼻梁秀挺,薄唇透出浅浅的红色,几乎可说是俊俏,容貌看起来也十分年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不免叫人惋惜。魏无羡心道:怎么最近遇到这么多瞎子?听到的,看到的。活的,死的。

  忽然,金凌道:“喂,这个人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是敌是友,为什么要贸然救他?万一是个恶人,岂不是救了一条蛇进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当着人的面这么直白,就有些尴尬了。那人居然也不生气,似乎也不担心会被扔出去,微微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道:“这位小公子说得很对。我是出去比较好。”

  金凌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倒是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哼了一声。蓝思追忙圆场道:“可是这位也有可能不是恶人啊,不管怎么说,见死不救都有违我辈家训。”

  金凌嘴硬道:“行。你们是好人。折了谁到时候可别怪我。”

  蓝景仪气道:“你这人……”话还没说完,他的舌头就打了结。

  因为他看到了那人倚在桌边的佩剑。缠在剑上的黑布滑落了半截,露出了剑身。

  这把剑锻造工艺十分高超。剑鞘青铜色,其上雕刻着镂空的霜花纹路。透过镂空花纹露出的剑身一如银星,闪烁着雪花形的光采,有一种冰清玉洁、又璀璨明亮的美丽。

  蓝景仪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魏无羡虽然不知他要叫什么,但这人既然用黑布遮住了剑,必然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本能地不愿打草惊蛇,一伸手捂住了蓝景仪的嘴,同时把食指放在唇前,示意其他也脸现惊讶之色的少年都不要出声。

  金凌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然后伸手在落满灰尘的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霜华”。

  ……霜华剑?

  魏无羡以口型无声问道:晓星尘的——霜华剑?

  金凌等人一齐点头肯定。

  这些少年虽然没见过晓星尘本人,但“霜华”是难得的名剑,非但灵力强盛,而且外形美丽而别致,曾被绘入无数版本的仙剑图录名剑图谱,使人见之难忘。魏无羡思索:如果佩剑是霜华,本人又是瞎子……

  一名少年也想到了这个,不由自主地用手去碰那人眼上缠着的绷带,想把它拆下来,看看这人眼睛还在不在。可是他的手刚刚碰到那片绷带,对方的脸上就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不易觉察地向后退了退,似乎很是害怕被别人碰到眼睛。

  那少年觉察自己失态,连忙收回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举起左手,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薄手套,想遮住眼睛,却又不敢碰,该是轻轻一触就疼得无法忍受,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勉强道:“没事……”

  声音却在微微发颤。

  这种表现,几乎已能够确定,这个人就是栎阳常氏一案后失踪的晓星尘了。

  晓星尘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人识破了身份,忍过了那阵疼,摸摸索索去拿他的霜华。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把滑下来的黑布拉上去。他摸到了霜华,点头道:“多谢相救,我先走一步。”

  魏无羡道:“先别走了。你中尸毒了。”

  晓星尘道:“很严重吗?”

  魏无羡道:“很严重。”

  晓星尘道:“既然很严重,又何必留下?反正已经无药可救,不如趁还没有尸化,多杀几只走尸。”

  听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屋内一群少年胸中热血上涌,蓝景仪忍不住脱口道:“谁说无药可救?你留下!他会治好你的!”

  魏无羡:“我?抱歉,你说的是我吗?”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实话,这位晓星尘已吸入太多尸毒粉,面色隐隐透出黑红,中毒太深,恐怕糯米粥已经不管用了。

  晓星尘道:“我已在这座城里杀了不少走尸,它们一直跟着我,待会儿还会源源不绝有新的过来。我留下,你们迟早会被尸群淹没。”

  魏无羡道:“阁下知不知道,这座义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晓星尘摇头道:“不知。我只是一名云游道……云游到此,得知此地异象,这便入城夜猎。城中活尸走尸数量之多、能力之强,你们尚未领教。有的行动敏捷,防不胜防。有的被斩杀之后,身上会爆出尸毒粉,沾身即中毒,但若不斩杀,它们又会扑上来撕咬,结果是一样会中毒。实难对付。我听你们声音,里面有不少小公子吧?奉劝诸位还是尽早离去。”

  话音刚落,大门外便传来了那对纸人姐妹的咯咯阴笑。这一次,笑声前所未有的尖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婉君和宁儿就都出来额(咦怎么好像在叫小姐和丫鬟。

诗是南北朝何思澄的《南苑逢美人》,改了后两句。

 

草木第八 5

  

  蓝景仪扒上门缝看了一眼,旋即用身体堵住门缝,瞠目结舌道:“好、好、好多!”

  魏无羡道:“走尸吗?多是多少?”

  蓝景仪道:“我不知道!整条街上都是,好几百吧!而且在越来越多!我看那两个纸人要撑不住了!”

  守门的一对纸人若是守不住了,门外整条街上的走尸就会涌进这间店铺。斩,中尸毒粉,而且奋力厮杀,毒素流走会极快;不斩,便会被撕咬至死。晓星尘持剑欲推门而出,大概是想以残力抵挡一阵是一阵,但脸颊涌上一层紫红之气,竟跌坐到地上。魏无羡道:“你安心坐着吧。很快就解决了。”

  他随手又在蓝景仪的剑上划破了右手食指,血珠滴落,蓝景仪道:“你又要用点睛召将术吗?每个纸人眼眶里点两下,点完了你得流多少血?要不要我分点给你?”

  立即有其他少年挽起袖子:“我也可以分点……”

  魏无羡哭笑不得:“不用。有没有空白符篆?”

  这群世家子弟年纪尚小,还没修炼到可以即画即用的火候,因此备在身上的都是已经画好了的符篆。蓝思追摇头道:“没有。”魏无羡也不在意:“画过的也行。”

  蓝思追便取出了乾坤袋中的一叠黄符。魏无羡只拿了一张,粗略扫一眼,并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朱砂绘制的符路上龙飞凤舞地从顶画到底,殷红的鲜血和赤红的朱砂合成了一副新的符文。手腕一翻,黄色的符红色的字在空中自燃起来。魏无羡伸出左手,接住燃烧后悠悠坠落的符灰,收拢五指,微微低头,张开的同时,将掌心里黑色的灰烬向那一排排纸人轻轻一吹,低声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符灰扑面。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阴力士,忽然将他垂放在脚边的砍刀提起,扛在了肩上。

  他身旁一名云鬓高耸、衣饰华贵的纸美人慢慢举起右手,纤细修长的五指灵活地转腾,似乎是一位慵懒的贵妇,在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涂得猩红的长指甲。美人脚边站着两名金童玉女,金童顽皮地拽了一下玉女的辫子,玉女冲他吐了吐舌头,一条近九寸的长舌从她的小嘴里倏然探出,毒蛇一般在童子的胸口上戳了一个大洞,旋即缩回,又毒又狠。金童张大了嘴,露出两派森森的白牙,一口咬在她的手臂上。两个纸人小童竟然自己先开始打起架来了。

  二三十只纸人,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东摇西晃起来,仿佛在活动筋骨一般,一边晃动一边彼此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下起伏。不是活人,胜似活人。

  魏无羡道:“屏住呼吸。”

  说完,他错开身子,让出大门的方向,微一欠身,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木门再次猛地弹开,尸毒粉的腥甜腐烂之气灌入,众人立即掩口举袖阻挡。阴力士大吼一声,率先冲出,剩余的纸人们鱼贯而出。

  木门跟在最后一名纸人身后重新关上。魏无羡道:“没人吸进去吧?”

  众人纷纷表示没有。魏无羡便扶起晓星尘,本想找个地方让他躺,发现竟然找不出来,他只能坐在冰冷又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晓星尘依旧紧紧抓着他的霜华剑,好容易从半昏迷中醒来,咳嗽几声,声音微弱地道:“阁下方才那是……点睛召将?”

  魏无羡道:“粗略懂。”

  晓星尘想了想,微笑道:“嗯……用来杀灭这些走尸,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顿了片刻,他才道:“不过,修习此道,极易遭受手下厉鬼凶灵的反噬。就连身为此道开山之圣的夷陵老祖魏无羡亦不能幸免。我个人建议,阁下今后不若,多加小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少用,平时多修修别的……”

  魏无羡心中叹了口气,道:“多谢规劝。”

  成名的修士大多会旗帜分明地站出立场,划出界限,表示与某人不共戴天。而他这位小师叔在自己都快半死不活的情形下,还婉言相劝,提醒他当心反噬,可见是个性情十分温和善良的心软之人。看着晓星尘眼上厚厚的一层绷带,想到他的经历,魏无羡不免为之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