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门被谁推开了,沉默地等待着这群陌生人的进入。魏无羡直觉,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不是凶险、会杀害人命的那种,而是会告诉他一些事、解答一些的谜团的东西。

  他道:“来都来了,进去吧。”

  他抬起脚,迈进了屋子,一边适应着黑暗,一边头也不回地提醒道:“注意门槛,别绊着了。”

  一名少年就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郁闷道:“这门槛怎么做的这么高?又不是寺庙。”

  魏无羡道:“不是寺庙,但是,也是一个需要很高门槛的地方。”

  三三两两燃起五六张火符,摇曳的橙黄色火光,照亮了这间屋子。

  地上散落着铺地的稻草,最前方有一张供台,供台下横着几只高矮不一的小板凳,右侧还有一个黑洞洞的小房间。除此之外,还摆了七八口乌黑的木棺。

  金凌道:“这里就是那种义庄?停放死人的地方?”

  魏无羡道:“嗯。无人认领的尸体、摆在家里不吉利的尸体、等待下葬的死人,一般都会放到义庄来。算是一个死人的驿站吧。”右边那个小房,应该就是看守义庄的人的休息处。

  蓝思追问道:“莫前辈,为什么义庄的门槛要做得这么高?”

  魏无羡道:“防尸变者。”

  蓝景仪愣愣地道:“做个高高的门槛,能阻止尸变吗?”

  魏无羡道:“不能阻止尸变,但是有时候能阻止低阶的尸变者出去。”他转身站在门槛前,道:“假设我死了,刚刚尸变。”

  众少年巴巴点头。他接着道:“才尸变不久,我是不是会肢体僵硬?很多动作都做不了?”

  金凌道:“这不是废话吗?连走路都走不了,迈不动腿,只能跳……”说到这里,他立刻恍然大悟。魏无羡道:“对了。就是只能跳。”他并拢双腿,往外跳了跳,但因为门槛太高,每次都跳不出去,脚尖撞上门槛,世家子弟们见了大感滑稽,想象一具刚尸变的尸体这样努力地往外跳,却总是被门槛挡住的模样,都笑了起来。魏无羡道:“看到了吧?都别笑,这是民间的智慧,虽然土,看起来小儿科,但用于防低阶的尸变者,的确行之有效。如果尸变者被门槛绊倒了,它摔到地上,肢体僵硬,短时间内也爬不起来。等它快爬起来了,要么天快亮鸡快打鸣了,要么就被守庄的人发现了。那些不是世家出身的普通人能想出这种法子,挺了不起的。”

  金凌刚才也笑了,立刻收敛笑容,道:“她把我们带到义庄来干什么?难道这个地方就不会被走尸包围吗?她自己又跑哪里去了?”

  魏无羡道:“恐怕真的不会。咱们都站了这么久了,你们谁听到走尸的动静了吗?”

  话音刚落,那名少女的阴魂便倏然出现在一口棺材上。

  由于之前在魏无羡的引导下,他们都已经仔细看过了这名少女的模样,连她双眼流血、张嘴拔舌的状态都看过了,所以此刻再见,并没什么人感到紧张害怕。由此可见正如魏无羡所言,吓着吓着胆子就大了,能镇定面对了。

  这少女没有实体,灵体上发出淡淡的幽光,身形娇小,脸盘也小,收拾干净了就是一个楚楚可怜的邻家少女。可看她叉着腿的坐姿,却是半点也不秀气,那根充作盲杖的竹竿斜倚着棺木,两条纤细的小腿垂下来着急地晃荡着。

  她坐在这口棺材上,用手轻轻拍打棺盖。末了又跳下来,围着棺木打转,对他们比划手势。这次的手势很好懂,是一个“打开”的动作。金凌道:“她要我们帮她打开这口棺材?”

  蓝思追猜测道:“这里面会不会放的是她的尸体?希望我们帮她入土为安。”这是最合理的推测,许多阴魂都是因为尸体得不到安葬,这才不安宁。魏无羡站到棺材的一侧,几名少年站到了另一侧,想要帮他一起打开,他道:“不用帮忙,你们站远点。万一不是尸体,又喷你们一脸尸毒粉什么的。”

  他一个人打开了棺材,将棺盖掀到地上。一低头,看见一具尸体。

  不过,不是那名少女的尸体,而是另一个人的。

  这人是个年轻男子,被人摆成合十安息的姿势,交叠的双手下压着一支拂尘,一身雪白的道袍,下半张脸的轮廓俊秀文雅,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上半张脸被一条四指宽的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绷带下原本是眼珠的地方却看不到应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那里根本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

  那名少女听到他们打开了棺材,摸摸索索靠了过来,把手伸进棺材里一阵乱摸,摸到这具尸体的面容,跺了跺脚,两行血泪从瞎了的眼睛里流出。

  不需要任何言语和手势来告知,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具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座孤零零的义庄里的尸体,才是真正的晓星尘。

  阴魂的眼泪是无法滴落的。那名少女默默流了一阵泪,忽然咬牙切齿地起身,对他们“啊啊”、“啊啊”,又急又怒,一副极度渴望倾诉的模样。蓝思追道:“还需要再问灵吗?”

  魏无羡道:“不必。我们未必能问出她想要我们问的问题,而且我觉得她的回答会很复杂,很难解。”

  虽然他并没有说“怕你应付不来”,但蓝思追还是略感惭愧,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之后,我还得勤加修习《问灵》才是。一定要做到像含光君那样,倒弹如流,即问即答,随解随得。”蓝景仪道:“那怎么办呢?”

  魏无羡道:“共情吧。”

  各大家族都有自己擅长的从怨灵身上获取情报、搜集资料的方法。共情就是魏无羡最擅长的。他这个法子没有别家那么高深,谁都可以用,那就是直接请怨灵上身,以己之身为媒介,侵入亡魂的魂魄和记忆,闻之所闻,观之所观,感之所感。若亡魂情绪格外强烈,便会被它们悲伤、愤怒、狂喜等情绪波及,故称之为“共情”。

  可以说,这是所有的法门里最直接、最简便快捷、也最有效的一种。当然,更是最危险的一种。对怨灵上身,无人不恐避之而不及,共情却是玩火自焚,稍不注意,便会自食其果。一旦怨灵反悔,趁虚而入,伺机反扑,最轻的下场也是被夺舍。

  金凌抗议道:“太危险了!这种邪术,没一个……”魏无羡打断道:“好啦没时间了。都站好吧,赶紧的,做完了还要回去找含光君呢。金凌,你做监督者。”

  监督者是共情仪式里必不可少的角色。为防止共情者陷入怨灵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需要与监督者约定一个暗号,这个暗号最好是一句话,或是共情者非常熟悉的声音,监督者随时监视,一旦觉察情况有变,立刻行动,将共情者拉出来。金凌指自己道:“我?你让本……你让我监督你干这种事?”

  蓝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话,我来吧。”

  魏无羡道:“金凌,你带了江家的银铃没有?”

  银铃是云梦江氏的一样标志性佩饰,金凌从小被两家养大,一阵儿住兰陵金氏的金麟台,一阵儿住云梦江氏的莲花坞,两家的东西都带着。他神色复杂地掏出了一枚古朴的小铃铛,银色的铃身上刻着江氏的家纹九瓣莲。魏无羡把它拿给蓝思追,道:“江家的银铃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这个做暗号。”

  金凌伸手夺回铃铛,道:“还是我来!”

  蓝景仪哼哼道:“一会儿不愿意,一会儿又愿意了,忽晴忽阴,小姐脾气。”

  魏无羡对那少女道:“你进来吧。”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脸,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个儿的撞了进去。魏无羡则顺着棺木,慢慢地滑了下来。众少年七手八脚拖了一堆稻草过来给他垫着坐,金凌紧紧捏着那枚铃铛,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女刚刚撞进来时,魏无羡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小姑娘是个瞎子,我跟她共情,到时候我岂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东西?这效果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听也差不多。”

  一阵天旋地转后,原本轻飘飘的魂魄仿佛落到了实地上。那少女一睁眼,魏无羡也跟着她睁眼了,岂料,眼前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绿水。

  竟然看得见!

  想来,这名少女记忆中的这个时候还没有瞎。

  共情中,呈现在魏无羡面前的,是她记忆里感情最强烈、最想倾诉于他人的几个片段,安静看着,感之所感即可。此时两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这少女坐在一条小溪边,对水梳妆。虽然衣衫破烂,但基本的干净还是要的。她用脚尖打着节拍,一边哼着一支小曲,一边挽头发,似乎怎么挽都觉得不满意,魏无羡感觉一根细细的木簪在头发里戳来戳去。忽然,她一低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魏无羡的视线也随之下转,溪水倒映出了一个瓜子脸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没有瞳仁,一片全白。

  魏无羡心道:“这分明是个瞎子的模样,可是我现在看得见啊?”

  那少女挽好了头发,拍拍屁股一跃而起,拿起脚边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边走边甩那只竹竿,打头顶枝叶、挑足边石头,吓草里蚱蜢,片刻不停。前方远远有人走来,她立即不跳了,规规矩矩拿着那根竹竿,敲敲打打点着地,慢吞吞地往前走,一副很小心谨慎的模样。过来的是几个村女,见状都给她让开道路,交头接耳。这少女忙不迭点头道:“谢谢,谢谢。”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怜悯,掀开篮子上盖的白布,拿出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递给她:“小妹,你小心点。你饿不饿?这个你拿着吃。”

  这少女“啊”了一声,感激地道:“这怎么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馒头塞到她手里,道:“你拿着!”

  她便拿着了:“阿箐谢谢姐姐!”

  原来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别那几名村女,阿箐三两下吃完了馒头,又开始一蹦三尺高。魏无羡在她身体里跟着蹦,蹦得头晕目眩,心道:“这姑娘真能野。我明白了,她是装瞎。这双白瞳多半是天生的,虽然表面像是个瞎子,但其实能看得见,她就利用这个装瞎子骗人,博取同情。”她一个孤身流浪的小女孩,装装瞎子,别人以为她看不到,自然会放松警惕,但其实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随机应变,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自保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确是瞎了的,这说明她生前已经看不见了。那她到底是怎么从假瞎变成真瞎的?

  莫非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阿箐在没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缩缩装瞎子,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处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显身手,把式做足,一根竹竿敲敲点点,装得风生水起。她慢慢吞吞地在人流里走动,忽然朝一个衣着鲜贵的中年男人一头撞去,状似大惊大恐,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不到,对不住!”

  哪里看不到,她根本是直冲这男人来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暴躁地转过头,似乎想破口大骂。但一看是个瞎子,还是个有点漂亮的小姑娘,若是当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责,只得骂了一句:“走路给我小心点!”

  阿箐连连道歉,那男人临走了还不甘心,右手不老实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拧了一把。这一下等于是拧到魏无羡身上,感同身受,拧得他心里刹那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只想一掌把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缩成一团不动,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远,她敲敲点点走进一条隐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倒出钱数了数,又“呸”了一记,道:“臭男人,都这幅德性,穿得人模狗样,身上没几个钱,掐着晃都晃不出一个响。”

  魏无羡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几岁,估计现在十五岁都没到,骂起人来却顺溜得很,扒人钱袋更顺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会这么骂了。当年我也曾经很有钱过。”

  他还在感慨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穷光蛋,阿箐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目标,装着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个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不见,对不住!”

  魏无羡心中摇头:连词都不换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过头,先把她扶稳,道:“我没事,姑娘你也看不见吗?”

  这人十分年轻,道袍朴素洁净,背上缚着一把以白布裹缠的长剑,下半张脸很是清俊,虽然略显消瘦。上半张脸,则缠着一条约四指宽的绷带,绷带下隐隐透出一些血色来。

草木第八 7

  

  阿箐似乎呆了一下,这才道:“是、是啊!”

  晓星尘道:“那你慢些,不要走这么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

  他只字不提自己也看不见,牵着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边,道:“这边走。人比较少。”

  他的言语动作,都温柔又小心,阿箐的手伸出去又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腰间的钱袋飞速捞走了,道:“阿箐谢谢哥哥!”

  晓星尘道:“不是哥哥,是道长。”

  阿箐眨眼道:“是道长也是哥哥呀。”

  晓星尘笑道:“既然叫我一声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钱袋还回来吧。”

  阿箐这种市井混混儿手脚就算再快十倍,也瞒不了修仙之人的五感。她一听不好,持杖拔腿狂奔,没跑两步就被晓星尘单手擒住后领提了回来:“说过不要跑这么快,再撞到人怎么办?”

  阿箐又扭又挣,嘴唇一动,上齿咬住了下唇。魏无羡心道:“不好,她要喊‘非礼’了!”。正在这时,街角匆匆拐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一见阿箐,眼睛一亮,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小贱人,逮着你了,把我的钱还过来!”

  骂着不解气,挥手一巴掌就朝她脸上扇来,吓得阿箐连忙缩脖子闭眼。岂知这一耳光没落到她面颊上,半路就被人截住了。

  晓星尘道:“阁下稍安勿躁。这样对一个小姑娘,不太好吧。”

  阿箐偷偷张开眼瞄了瞄,那中年男子明显使了大劲儿,手掌被晓星尘看似轻巧地托着,却不能再前进半分。他心中犯怵,嘴硬道:“你这半路杀出来的瞎子,枉作什么英雄好汉!这小野贱人是你相好啊?你可知她是个贼!她扒我的钱袋,你护着她,你也是贼!”

  晓星尘一手抓着他,一手擒着阿箐,回头道:“把钱还给人家。”

  阿箐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一点小钱递了过去。晓星尘放开那中年男子,他低头数了数,没少,瞅瞅这瞎子,知道不好对付,只得讪讪走了。

  晓星尘道:“你胆子太大了。看不见,竟然还敢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