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道:“教啊。不过这只是个小把戏,你是第一次用,他们没见过,所以效果好。多用就会被破解,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多学几招?”

  金凌看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小叔叔从来都是劝我,你居然还怂恿我。”

  魏无羡道:“劝你?劝你什么?不要打架,要跟人好好相处吗?”

  金凌道:“差不多吧。”

  魏无羡道:“别听他的。我跟你说,等你今后长大了,你会发现想打的人更多,但是更要勉强自己和他们好好相处,所以趁你还小,想打什么人就打个痛快吧。你这个年纪不跟人轰轰烈烈打上几场,你这辈子就是不完整。”

  金凌脸上神色似乎有点向往,但口里仍不屑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小叔叔是为我好。”说完忽然想起,从前的莫玄羽对金光瑶是视若神明,绝不敢说金光瑶半句不对,现在却说“别听他的”,莫不是当真对金光瑶没有非分之想了?

  魏无羡看他目光,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痛快地道:“看来是瞒不住你了。没错,我已经移情别恋了。”

  金凌:“……”

  魏无羡声情并茂道:“在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认真地想了很久,终于发现其实敛芳尊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也不太适合我。”

  金凌往后退了两步。

  魏无羡道:“以前是我看不清自己的心,但是遇到含光君以后,我确定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已经离不开他了,我不想要除了含光君以外的任何人……等等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金凌,金凌!”

  金凌转身拔腿狂奔而去。魏无羡在他身后喊了几声,连个头也不回。他得意洋洋,心道,这下金凌该不会再怀疑他对金光瑶还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了。谁知回头一看,只见月下白衣如霜人如雪,在他身后不足三丈之处,蓝忘机正神色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魏无羡:“……”

  若是换了他刚回来的那段日子,比刚才那段羞耻十倍的话他都敢当着蓝忘机的面说出口,然而现在,被蓝忘机这么一盯,他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些两辈子都从没有过的微妙廉耻心。

  魏无羡迅速压下这几丝难得的廉耻之心,走过来坦然自若地道:“含光君,你来了!你知道吗,莫玄羽竟然是因为纠缠金光瑶才被赶下金麟台的,难怪看我眼神都这么一言难尽呢!”

  蓝忘机没说什么,转身与他并肩而行。魏无羡道:“你和泽芜君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根本都不认得莫玄羽,看来兰陵金氏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掖着藏着干的。这样就说得通了,莫玄羽毕竟是有宗主血脉的,金光善如不想要这个儿子,也不会把他接回来,若只是单纯地骚扰同门,应该最多教训教训了事,不至于扫地出门。但如果骚扰的是金光瑶,那就不同了,这可不光是敛芳尊,还是莫玄羽的异母兄弟。真是……”真是一桩十足的丑事,非得断了根不可。而要断当然不能拿敛芳尊开刀,所以,只能赶走莫玄羽了。

  魏无羡想起之前广场相会时,金光瑶全然若无其事,一派谈笑风生,仿佛根本不认得莫玄羽,心道这人果真厉害。而金凌的态度就藏不住了,之所以他对莫玄羽格外厌恶,不光因为讨厌断袖,恐怕更因为莫玄羽骚扰的是自己的小叔叔。

  想到金凌,魏无羡无声地叹了口气,蓝忘机道:“怎么了。”

  魏无羡道:“含光君,你有没注意到,金凌每次出来夜猎,都是独来独往。别跟我说江澄跟着他,他舅舅不算。十几岁了,身边居然没有一个平辈的同龄人跟着前呼后拥,咱们以前……”蓝忘机眉尖微微一挑,见状,魏无羡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蓝忘机淡声道:“那是你。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无羡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的嘛。含光君,你说,金凌这孩子会不会是特别不合群,在家族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啊?云梦江氏不提,我看兰陵金氏的小辈,好像没有一个跟他玩儿得来的,刚刚还打了一架。难道金光瑶就没个差不多大的儿子女儿跟他亲近的?”

  蓝忘机道:“金光瑶曾有一子,为人所害,幼年夭折。”

  魏无羡奇道:“那可是金麟台的小少主,如何能为人所害?”

  蓝忘机道:“瞭望台。”

  魏无羡道:“怎么说。”

  原来金光瑶当初为修建瞭望台,反对者自是为数不少,也得罪了一些家族。反对者中有一位家主辩论不胜,竟是恶向胆边生,杀害了金光瑶与其夫人秦愫的独子。此子性情温顺,夫妻一向疼爱有加。悲怒之下,金光瑶将该家族连根拔起,为子复仇。但秦愫伤心过度,自此以后,再未能有所出。

  沉默一阵,他道:“金凌这个脾气啊,张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窝。你家景仪说他大小姐,真是没说错。前面好几次要不是你我护着,他现在哪里还有命在。江澄根本不是个会教孩子的人,至于金光瑶……”

  想到他们这次是为什么来金麟台的,魏无羡又是一阵头疼,按按太阳穴。那边蓝忘机一直静静看着他,不出声安慰,但始终在听,有问必答。魏无羡道:“不提了,咱们先回房吧。”

  二人回到兰陵金氏为他们安排的客居中,房间极为宽敞奢华,桌上还摆着一套精致温润的白瓷酒盏,魏无羡在一旁坐下,赏玩几把,至深夜,才开始有别的动作。

  他翻箱倒柜,翻出一叠白纸和一把剪刀,三两下剪出一张纸片人。这张纸片人只有成人一指之长,圆圆的脑袋,袖子剪得宽大异常,仿佛蝴蝶的两只翅膀。魏无羡又从桌上取了笔,画了几画,把笔一扔,提起酒盏喝了一口,倒头便往榻上一躺。而那纸片人则忽的一震,抖了抖,两片宽大的袖子羽翼一般带着轻飘飘的身躯飞了起来,翩翩然的,落到了蓝忘机肩头。

  蓝忘机侧首去看自己肩头,纸片人一下子扑到他脸颊上,顺着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抹额上,对它爱不释手一般,拉拉又扯扯。蓝忘机任由这张纸片人在他的抹额上扭了半天,伸出一手,要取下他。纸片人见状,赶紧哧溜的一下滑了下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他的嘴唇上撞了一下头。

  蓝忘机动作顿了顿,两只手指终于捻住了它,道:“不要闹。”

  纸片人软绵绵地把身子一卷,卷上了他纤长的手指。

  蓝忘机道:“此去千万小心。”

  纸片人点点头,扑扑翅膀,扁扁地贴到地上,爬过门缝,鬼鬼祟祟溜出了客居。

  金麟台守备森严,一个大活人自然无法出入自如,好在魏无羡曾研习过一门邪术:剪纸化身。

  此种术法好用是好用,然而限制颇多,非但有严格的时效,而且纸人派出之后必须原样归位,不得有分毫损伤。如若途中被人撕裂或者以任何形式毁坏,魂魄也将受到同等损伤。轻则失去意识一年半载,重则终生痴呆,须得千万小心。

  魏无羡附在纸人身上,时而贴在一名修士的衣摆下,时而压扁身体穿过门缝,时而展开双袖,伪装成一片废纸、一只蝴蝶在夜空中飞舞,俯瞰下方。忽然,他在半空中隐隐听到下面传来哭声,低头一看,下方是金光瑶的一处别馆,绽园。

  魏无羡飞到屋檐下,看见三人坐在会客厅里,聂怀桑一手抓蓝曦臣,一手抓金光瑶,醉得晕晕乎乎,也不知在哭诉什么。会客厅后是一处书房,魏无羡趁书房里没人,进去看了看。桌上铺满了有朱笔注释的图纸,墙壁上挂了春夏秋冬四景,魏无羡原本没打算细看,可一眼扫过,忍不住为作画者技艺拍案叫绝。落笔用色尽皆温柔,却是一派开阔之境。纸上分明一处风景,却似有万水千山。魏无羡心道,此般手笔,可以与蓝曦臣比肩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谁知一看之下才发现,四景的作者,竟然真的全都是蓝曦臣。

  飞出绽园,远远的魏无羡看到了一座宽广的五脊殿。殿顶铺着灿金琉璃瓦,殿外设有三十二金柱,美轮美奂。那里,应当就是整个金麟台守卫最严的地方之一,兰陵金氏历代家主的寝殿,芳菲殿。

  除了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们,魏无羡还能感觉出芳菲殿地上和天空中都设满了密密麻麻的阵法。他飞到金星雪浪柱础旁,休息片刻,废了一阵力,才从吭哧吭哧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与绽园相比,芳菲殿才是典型的金麟台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寝殿之内,层层叠叠的纱幔垂地,香几上的瑞兽香炉轻吐兰烟,奢华之中带着一股慵懒又甜腻的颓靡之感。

  金光瑶在绽园会见蓝曦臣和聂怀桑,芳菲殿里没人,恰好方便他在这里仔细察探。纸片人在芳菲殿内飞来飞去,搜寻可疑之处,忽然,看到了桌上的一只玛瑙纸镇,纸镇下压着一封信。

  这封信已经被人拆过,信封上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纹章,但看厚度,明显又不是一只空信封。他扑扑袖子,落到桌边,想看看这封信里究竟放了什么东西,但他双“手”拽住信封边缘往外拖,拖了好一阵也纹丝不动。

  他现在的身体是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根本挪不动这只沉甸甸的玛瑙纸镇。

  纸人羡绕着玛瑙纸镇走了好几圈,又推又踢,蹦蹦跳跳,奈何它就是岿然不动。无法,只得暂时放弃,查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之处。正在这时,寝殿内一道侧门被人推开了一条缝。

  魏无羡倏地掠下了桌子,贴着桌角一动不动。

  进来的人是秦愫。原来芳菲殿里并不是没有人,而是方才秦愫在里间没有作声。

  金麟台的女主人出现在芳菲殿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然而,此刻看上去不正常极了。因为她的脸色雪白,毫无血色,人也摇摇欲坠,仿佛刚刚遭过重击,从昏迷中醒过来,随时能再昏迷一次。

  魏无羡心道:“怎么回事?她方才在宴厅里分明还气色很好。”

  秦愫倚着门,发呆半晌,这才扶着墙壁慢慢向桌边走来,望着玛瑙纸镇压着的那封信,伸手似乎想拿起它,最终却又缩回。灯火之下,能清晰地看到她嘴唇不住颤抖,而那张原本端庄秀丽的脸,已经快要扭曲了。

  突然,她尖叫一声,一把抓起那封信扔到地上,另一只手则痉挛着抓紧了胸前的衣衫。魏无羡眼前一亮,却忍住了立刻飞出去的冲动。若是只被秦愫发现他尚可应付,但万一秦愫大喊大叫召来了其他人,这张纸片若是有半点损伤,他的魂魄也会遭受波及。

  忽然,一个声音在寝殿中突兀地响起:“阿愫,你在干什么?”

  秦愫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身后几步之外,那张熟悉的脸也与往常一般地正在对她微笑。

  她立刻扑到地上抓起了那封信。魏无羡只能紧紧贴着桌角,眼睁睁地看着那封信又脱离他的视线。金光瑶似乎走近了一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的语气温柔可亲,仿佛真的什么异样也没觉察到,没看到秦愫手里那封古怪的信,也没看到秦愫扭曲的面孔,只是在问一件添衣加食般无关紧要的小事。秦愫手里抓着信,没有答话。金光瑶又道:“你神色不太对劲,怎么啦?”

  他的声音关切无比,秦愫把信举了起来,哆嗦着道:“……我见了一个人。”

  金光瑶道:“什么人?”

  秦愫恍若未闻,道:“这个人告诉了我一些事,还给了我这封信。”

  金光瑶哑然失笑,道:“你见的是什么人?难道对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秦愫道:“他不会骗我的。他绝对不会。”

  魏无羡心道:“什么人?”虽然听到了“他”,但也不知是男是女。

  秦愫道:“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金光瑶道:“阿愫,你不把信给我看,我怎么知道上面写什么?”

  秦愫把信递给他:“那好,你看!”

  为了看清那封信,金光瑶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在秦愫手里一目十行、走马观花地扫完了这封信,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连一丝阴影也看不出来。而秦愫几乎是在尖叫了:“你说话啊,说话吧!快说,这不是真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

  金光瑶语气笃定地道:“这不是真的,全都是骗人的谎话。无稽之谈,构陷之词。”

  秦愫哇的哭了出来:“你骗我!事到如今了你还想骗我,我不信!”

  金光瑶叹了一口气,道:“阿愫,是你让我这么说的。我真的这么说了,你又不信。真叫人为难。”

  秦愫把信扔到他身上,捂起了脸:“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你——你真的……你真的太可怕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退到一旁,扶着柱子,忽然呕吐起来。

  她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见此剧烈反应,魏无羡为之瞠目,心道:“恐怕她刚才在里间也是在吐。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金光瑶杀人分尸?可金光瑶在射日之征里杀人无数,谁都知道,而且她父亲手上人命也不少啊。难道是莫玄羽的事?不对,金光瑶没可能真和莫玄羽有什么,没准莫玄羽这个私生子被赶下金麟台就是他一手策划的。总之无论如何反应都没可能这么激烈,恶心到吐。”他虽与秦愫不熟识,但同为世家之后,也见过几次。秦愫是秦苍业的掌上明珠,为人单纯,但养尊处优,家教极好,从不曾作此种撕心裂肺的疯狂之态,真是哪里都不对劲。

  金光瑶听着她的呕吐之声,默默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捡了起来,随手一举,在一旁的九盏莲枝灯上一点,让它们慢慢地烧了起来。

  看着灰烬一点一点落到地上,他略带忧伤地道:“阿愫,你我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作为一个丈夫,我自问待你很好,你这样,真的很伤我的心。”

  秦愫呕不出东西了,伏在地上,呜咽道:“你待我好……你是待我好……可是我……宁可从来就不认识你!难怪你自从……自从……之后,就再也不……你做出这种事,还不如干脆杀了我!”

  金光瑶道:“阿愫,你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今天你知道了,你才呕吐,觉得不适,可见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影响,只是心里作怪而已。”

  秦愫摇了摇头,脸色发灰道:“……你实话实话。阿松……阿松他是怎么死的?”

  阿松是谁?

  金光瑶怔然道:“阿松?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你不是早就知道吗?阿松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我也已经清理掉为他报仇雪恨了。你忽然提他干什么?”

  秦愫道:“我是知道。可我现在怀疑,我以前知道的,全都是假的。”

  金光瑶脸现疲倦之色,道:“阿愫,你在想什么?阿松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会做什么?你宁可相信一个藏头藏尾的人,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也不肯相信我么?”

  秦愫崩溃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尖声道:“就是因为是你的儿子,所以才可怕!我以为你会做什么?你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你现在还要我相信你!天哪!”

  金光瑶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告诉我,今天你去见了谁?谁给你这封信的?”

  秦愫抓着头发,道:“你……你想怎样?”

  金光瑶道:“那个人能告诉你,就能告诉其他人。能写第一封信,就能写第二封、第三封、无数封信。你打算怎么办?任这件事被人捅出去吗?阿愫,算我求你了,求你无论是看在什么情分上,你告诉我,信里这几个人现在在哪里?叫你回来看这封信的人,是谁?”

  是谁?魏无羡也很想听到秦愫说出来,究竟是谁。一个能接近仙督夫人并使她信任的人,一个揭穿了金光瑶某种不可告人之秘辛的人。信中所写,一定不会是单纯的杀人放火之类的恶事。能够令秦愫看了之后恶心或者恐惧到呕吐,并且难以启齿到就算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依旧连质问都只敢断断续续的不敢明言。但若是秦愫真的老实交代了送信人是谁,那就太蠢了。因为一旦说出来了,金光瑶除了会去对付那个人,同时也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封住秦愫的口。

  好在秦愫虽然从年少时就一派天真不谙世事,甚至有些傻乎乎的,现在却已经不再信任金光瑶了。她呆呆凝视着正襟危坐在桌边的金光瑶,万人之上的仙督,她的丈夫,此时此刻,在烛光之下,依旧一派眉目如画,神色冷静。他站起身来,似乎要俯身去扶她,秦愫猛地一把打开他的手,伏地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金光瑶的眉尖抽了抽,道:“我真的这么让人恶心吗?”

  秦愫道:“你不是人……你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