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看她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一种悲戚的温情。他道:“阿愫,当初我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本我也打算瞒你一辈子,不让你知道这件事的,现在已经彻底被告诉你的那个人毁了。你觉得我脏,觉得我恶心,这都没什么,可是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了,你是我的妻子,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你?”

  秦愫抱头道:“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真恨不得从不认识你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当初是为什么要接近我?!”

  沉默片刻,金光瑶道:“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但是当初我是真心的。”

  秦愫呜咽道:“……你还在花言巧语!”

  金光瑶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始终记着,你从不曾对我的出身和我的母亲说过半点什么,我这辈子都感激你,也想敬你,怜你,爱你。可是你要知道,别人不害阿松,阿松也必须死。他只能死。如果让他再继续长大,你跟我……”

  提到儿子,秦愫忍无可忍,举手扇了他一耳光,道:“那这一切究竟是谁害的?!你为了这个位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金光瑶不闪不躲,生生受了她一耳光,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殷红的掌印。

  他闭上眼,片刻之后,道:“阿愫,你真的不肯告诉我?”

  秦愫摇头道:“……我告诉你,让你好再去杀人灭口?”

  金光瑶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看来是病糊涂了,岳丈已经外出云游修养了,这段时间我就把你也送去,和岳丈共享天伦之乐吧。我们快点处理完这件事吧,外面还有很多客人,明天还有清谈会。”

  到了这种地步,他竟然还惦记着外边的客人和明天的清谈会!

  他口里说着要送秦愫去休养,手上却无视秦愫的推拒摔打,将她扶了起来,不知动了什么手脚,秦愫瞬间瘫软无力,他便这样从容不迫地,把自己的妻子半抱半拖进了层层纱幔之中。纸人羡蹑手蹑脚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跟了进去。只见金光瑶把手放在一面巨大落地铜镜上,片刻之后,他的手指竟然穿进了镜子,仿佛穿透了水面。秦愫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还在流泪,眼睁睁看着丈夫把自己拖进了镜子,却说不出话也喊不出声。魏无羡心知这镜子一定只有金光瑶本人才能打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粗略一估算时间,猛地蹿了进去。

  铜镜之后,是一件密室。在金光瑶进入之后,墙壁上的灯盏自燃,幽幽的光照亮了四面墙壁上形状不一的多宝格,格子里有书册,有卷轴,有宝石,有兵器。还有几样刑具,黑黝黝的铁环,尖锐的倒刺,银色的钩子,造型奇特,但光看样式,便觉森然。魏无羡心知,这多半是金光瑶的手笔。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性情残暴,喜怒无常,极为嗜血,有时以折磨罪人为乐。金光瑶当初就是因为投其所好,总能做出一些五花八门,残忍又有趣的刑具,这才入了温若寒的法眼,渐渐越爬越高,直至成为心腹。

  随便哪个仙门世家都会有两三个藏宝室,因此,芳菲殿里有这样一间密室,并不稀奇。

  密室里除了一张书案,还摆着一张黑黝黝、冷冰冰的长方铁桌,可以躺人。桌面上似乎有些凝固的黑色痕迹。魏无羡心道:“在这张铁桌上杀人分尸,再适合不过了。”

  金光瑶把秦愫轻轻地扶到这张铁桌上躺好,秦愫面如死灰,金光瑶给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发丝,道:“别害怕,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到处乱走,这几天人多,你就休养一下吧。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就可以回来了。肯说的话你就点点头,我没有封住你身体的全部经脉,点头你还是可以做到的。”

  秦愫的眼珠转向她依旧如此温柔体贴的丈夫,目光里满是恐惧、痛苦和绝望。

  正在此时,魏无羡忽然发现,有一间格子被一道帘子挡住了。那道帘子上画满了血红的狰狞咒文,是一种极其霸道强劲的封禁纹。

  一张纸片人贴着墙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极慢。那头金光瑶还在温声软语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觉察到什么,警惕地回头。

  密室内除了他和秦愫,再无第三人。金光瑶站起身来,仔细地四下察看一番,并未看到异样,这才走了回去。

  他自然不会知道,方才他回头时,魏无羡已经爬到了一格书册之前。他一见金光瑶颈部微动,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纸片身躯插了进去,像一片书签一样,扁扁地夹在一本书里,眼睛紧贴着前后两张书稿的纸张。万幸,虽然金光瑶警觉性非比寻常,却也没警觉到要翻翻这本书、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个人的地步。

  忽然间,魏无羡觉得眼睛所见的这几个字好生熟悉。使劲儿瞅了半天,心里骂了一声:能不熟悉吗,这是他的字!

  江枫眠对他字的评价,是“潦草轻浮,但有秀骨”,这绝绝对对就是他的手迹。魏无羡再仔细看,大概辨出了“……异于夺舍……”、“……复仇……”、“……强制结契……”还有一些破损和模糊之处,最后终于确定了,他把自己夹进去的这本书,是他自己的手稿。手稿所记内容,是他当年四处搜集整理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断后写的一份关于献舍禁术的文章。

  当初他写过不少这样的手稿,都是随手写随手扔,丢在夷陵乱葬岗上他睡觉的那个洞里。这些手稿有的在围剿之中被战火销毁,有的则像他的佩剑一样被当作战利品被旁人收藏了起来。

  他原先疑惑过莫玄羽是从哪里学来的禁术,现在有答案了。

  既然是禁术手稿残本,魏无羡绝不相信金光瑶会随随便便让闲杂人等看到这种东西。看来,原先金光瑶和莫玄羽就算不是那种关系,也绝对不差。

  正想着,金光瑶的声音传来:“阿愫,我时间到了,要去主持场面了,之后再来看你。”

  魏无羡已经从他自己写的那叠手稿里一点一点扭了出来,闻声又迅速插了回去。这一次,他看到的却不是手稿了,而似乎是两张……房契和地契?

  魏无羡觉得十分奇怪,房契地契这种财物,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和夷陵老祖的手稿放在一起保存吗?然而看来看去,这的确是两张毫无特殊之处的房契和地契,规规矩矩,没有机关暗号,纸张发黄,还有墨渍。但他不觉得这会是金光瑶随手放进来的,于是记下了地址,位于云梦的云萍城,心想着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能在那里探查到什么。

  好一阵没听到外面的声音,魏无羡这才继续贴墙上行,终于爬到了那间被封禁咒帘挡住的格子里。可他还没看清这间格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瑶走了过来,掀起了帘子。

  有一刹那,魏无羡以为他暴露。可是,微弱的火光从帘子外透进来后,他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前方有个圆形的东西,刚好挡住了他。

  金光瑶定定地不动,似乎在与这间格子里装的东西对视。

  半晌,他问道:“刚才是你在看着我么?”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静默一阵,金光瑶便放下了帘子。

  魏无羡消无声息地贴上了这个东西。冷冰冰,硬邦邦,似乎是一个头盔。他转到前方,意料之中的,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孔。封印者要叫这颗头颅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得,因此,这张脸苍白的皮肤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双目和口耳都被牢牢封住。

  魏无羡心中默默道:“久仰了,赤锋尊。”

  

狡童第十 3

  聂明玦尸体的最后一部分,头颅,果然就在金光瑶这里。

  昔年射日之征上所向披靡,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锋尊聂明玦,就被重重禁制封印在这一间阴暗密室的逼仄之地里,不见天日。

  只要魏无羡将头颅上的封印解开,赤锋尊的尸身便能感应到他的头颅,自行寻来了。他端详了这只头盔的禁制片刻,正在思索该如何下手,突然一股异常强劲的吸力袭来,轻飘飘的纸片身体被一股猛力往前一拽,直接贴到了聂明玦额头上。

  金麟台另一边,蓝忘机坐在魏无羡的身边,一直在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手指微动,垂着眼睫,举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轻很轻,和刚才纸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样轻。

  忽然,魏无羡双手微动,十指紧握成拳,蓝忘机目光一凝,将他扶入怀中,抬起他的脸一看,魏无羡的眼睛仍是闭着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而密室那边的魏无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怨念过于强烈的死者,会将自身恨意和怨气无限辐射,散发到旁人身上,借此发泄自己的怒气,传染自身的情绪。不少作祟都是因此引起的。其实这也就是共情的原理。若魏无羡此刻用的是肉身,肉身即魂魄的一道防线,只要他不肯,自然别想有怨气想侵染到他。但现在他附身在薄薄的一张纸片上,防御力难免大大削弱,距离太近,聂明玦的怨念又极强,一不留神就被波及了。上一刻还在心中叫大事不好,下一刻,他便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已经好多年没闻到这么浓烈的血腥了,骨子里有什么东西霎那间被唤醒,喧嚣沸腾起来。一睁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还有一颗高高飞起的头颅,和它轰然倒下的身体。

  这个身首分离的人,家袍背负炎阳烈焰纹。魏无羡看着“自己”收刀回鞘,口中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头捡了,吊起来,给温狗看。”

  身后有人应道:“是!”

  魏无羡知道这个被一刀斩首是谁了。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的长子温旭。此人被聂明玦截杀于河间,一刀断头,还被他挑起头颅,吊在阵前向温家修士示威。尸体则被愤怒的聂家修士碎尸万段,碾为肉糜,涂于地下。

  聂明玦扫了一眼地上尸身,一脚踢开,手压在刀柄上,缓缓环顾四周。

  赤锋尊很高,上次与阿箐共情,魏无羡的视野极矮,这次却比他平时的视野还要高出不少。放眼四下,死伤无数,有的身着炎阳烈焰袍,有的背后是清河聂氏的兽头家纹,有的并无家徽标识,几乎各占三成,景象十分惨烈,血腥之气直冲云霄。他一边扫视,一边迈开步伐,似乎要检查还有没有残留着一口气的温家修士,这时,一旁一间瓦房里传来喀啦的异响,聂明玦一挥长刀,一道凌厉的刀风扫了过去,劈开了瓦房简陋的门,暴露出门后一对正惊恐万状的母女。瓦房破旧,屋里没几样东西,她们也无处藏匿,躲在一张桌子下紧紧搂抱着彼此,大气也不敢出。那年轻少妇圆睁的双目里映出聂明玦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模样,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她怀中的女孩却已经张开了嘴,吓得呆了。

  聂明玦见只是一对普通的母女,应当是此地开战后未来得及逃走的平民,紧锁的眉宇微微一松。恰好身后有下属跟上来,不知什么情况,叫道:“宗主?”

  那对母女只知道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来了几帮修仙之人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根本不懂哪边好哪边坏,看见拿刀拿剑的就害怕,以为必死无疑,神色越发惊恐。聂明玦看了一眼她们,收敛了杀气,道:“没事。”

  他垂下握刀的手,稳步朝一旁走去。那少妇瞬间抱着女儿瘫软在地上,半晌,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走了几步,聂明玦忽然顿住,问身后下属:“上次清理战场的时候留守最末的修士是谁?”

  那名下属微微一怔,道:“留守最末?这个……倒是没记清楚……”

  聂明玦皱眉道:“记起来告诉我。”

  他继续往前走,那名修士则赶紧去问其他人,不久之后追赶上来道:“宗主!问清楚了。上次清扫战场留守最末的修士名叫孟瑶。”

  听到这个名字,聂明玦微一扬眉,似是略感讶异。

  魏无羡知道为何,在金光瑶认祖归宗之前,他从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瑶,这并非秘密。而且,这个名字还曾经“大名鼎鼎”。

  日后站在金麟台之巅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敛芳尊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虽然没几个人亲眼见过,但传言已是传得十分详尽。金光瑶的母亲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风头正劲的名妓了。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风流一度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后来还想起过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回金麟台。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后,孟女独自为金光善产下一子,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并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

  临终之前,她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于是,孟瑶打点好行囊,从云梦出发了。跋山涉水,抵达兰陵,到了金麟台下,孟瑶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在兰陵金氏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金光善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漂亮的小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正在为宝贝儿子设宴庆生,还有众多家族亲眷在场。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欲放灯祈福,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吩咐他把外面的人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射日之征开战后,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手下的清河聂氏本家修士和应征散修分几地驻扎,其中一处坐落于河间某不知名山脉。聂明玦徒步上山,远远的还没走近,便看到一个布衫少年拿着一只竹筒从碧幽幽的林子里转了出来。

  那少年似乎刚刚取水归来,步伐略显疲态,正要走进山洞,忽然又停了下来。他站在洞外,凝神听了一阵,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最终,还是拿着竹筒默默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过后,他在路边找了个位置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点白色的干粮,就着清水慢慢吃了起来。

  聂明玦朝他走了过去。这少年正埋头吃东西,忽然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一抬头,连忙收了干粮,站起来道:“聂宗主。”

  这少年身量较小,白面翠眉,正是金光瑶那张很占便宜的乖巧脸。这时候他还没上金麟台认祖归宗,额间自然也没有那一点明志朱砂。聂明玦明显对他的脸有印象,问道:“孟瑶?”

  孟瑶恭恭敬敬地道:“是。”

  聂明玦道:“为何不和旁人一样进山洞休息?”

  孟瑶张了张嘴,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见状,聂明玦越过他朝山洞走去。孟瑶看上去想拉他,没敢拉。他隐匿了声息,是以径直走到洞外也没有人觉察,里面的众人仍在高谈阔论得欢:

  “……对,就是他。”

  “不会吧!金光善的儿子?金光善的儿子能跟咱们混成一个德性?怎么不回去找他爹?动动手指就能让他不必这么辛苦了。”

  “你以为他不想回去吗?人家拿着信物千里迢迢从云梦找到兰陵去,不就是想认这个爹?”

  “那他可算错啰,金光善婆娘可厉害。”

  “不是我说,金光善在外边生得那么多,儿子女儿最起码有一打,你看他认过谁没有?闹成那样,也是他自取其辱。”

  “人呢,就是不能盼着自己不该盼的东西。摔得头破血流,怪谁?谁都不能怪。自找的。”

  “傻不傻!有一个金子轩,金光善还稀罕什么别的儿子?何况还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谁的种,我看金光善也是心里犯嘀咕才不敢认吧!哈哈哈哈……”

  “哪儿能呢!我看他是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跟那女的有过这么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