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玦道:“你别动。”又冷声对金光瑶道:“你出来。”

  金光瑶看他一眼,又看蓝曦臣一眼,笑道:“二哥劳烦你再帮我理一理这条,我先去和大哥说点私事,回头再请你讲解。”

  蓝曦臣面露担忧之色,金光瑶制止了他,跟着聂明玦走出绽园。二人刚走到金麟台边缘,聂明玦便一掌劈了过去。

  一旁数名门生大惊,金光瑶轻巧灵活地闪身避过这一掌,示意他们不必妄动,对聂明玦道:“大哥,何必如此,有话好说。”

  聂明玦道:“薛洋呢?”

  金光瑶道:“他已被关入地牢,终身不释……”

  聂明玦道:“当初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说的?”

  金光瑶默然。聂明玦道:“我要他血债血偿,你却给他个终身不释?”

  金光瑶小心翼翼地道:“只要他受到惩罚,无法再犯,终身不释与血债血偿也并无……”

  聂明玦道:“你举荐的好客卿,做出的好事情!事到如今你还敢袒护他!”

  金光瑶辩解道:“我没有袒护他,栎阳常氏那件事我也很震惊,我怎会料到薛洋会杀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可我父亲一定要留着这个人……”

  聂明玦道:“震惊?招揽他的是谁?举荐他的是谁?重用他的是谁?少拿你父亲当幌子,薛洋在干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金光瑶叹了口气,道:“大哥,真的是我父亲的命令。我没法拒绝。你现在要我处置薛洋,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

  聂明玦道:“不必废话,提薛洋头来见。”

  金光瑶还要说话,聂明玦却已失去耐性,道:“孟瑶,你少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早就统统不管用了!”

  一瞬间,金光瑶的脸上显现出几分难堪之色,仿佛一个有隐疾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了短,无所遁形,无地自容。

  他道:“我那一套?我哪一套?大哥,你总骂我工于心计不入流。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阴谋阳谋。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样吗?我一无你修为高根基稳,我长这么大谁教过我?二无世家背景,你以为我现在在兰陵金氏站得很稳吗?你以为金子轩死了我就扶摇直上了吗?金光善他宁可再接回来一个私生子都没让我继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就是怕天怕地,还怕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聂明玦冷冷地道:“说到底,你的意思无非是说不想杀薛洋,不想你在兰陵金氏的地位动摇。”

  金光瑶道:“我当然不想!”

  他抬起头,目光中有不明的火焰跳动,道:“不过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您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迫于形势杀了几个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聂明玦气极反笑,道:“好!我回答你。我刀下亡魂无数,可我从不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绝不为了往上爬而杀人!”

  金光瑶道:“大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说,你所杀者全都是罪有应得?”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笑了两声,朝聂明玦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扬了起来,有些咄咄逼人地道:“那么敢问,您如何判定一个人是否罪有应得?您的标准就一定是正确的吗?设若我杀一人活百人,这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欲成大事,总要有些牺牲的。”

  聂明玦道:“那你为什么不牺牲你自己?你比他们高贵吗?你和他们不同吗?”

  金光瑶定定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是放弃了什么,冷静地道:“是。”

  他昂起头,神情之中三分骄傲,三分坦然,三分隐隐的疯狂,道:“我和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聂明玦被他这幅神情和这句话激怒了。

  他提起一脚,金光瑶竟然丝毫没有防备,也没有躲闪,被他正正踹中,又从金麟台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聂明玦低头喝道:“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金光瑶一连滚了五十多级台阶才落地,趴都没在地上多趴一会儿便爬了起来。他举手挥退一旁围上来的数名家仆和门生,掸了掸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尘,慢慢抬头,与聂明玦对视。他的目光很是平静,甚至有些漠然。聂明玦拔刀出鞘,恰逢蓝曦臣等不回人,终是不放心,从内殿走出来看究竟怎么回事,一眼见到这幅场景,他也立即拔出了朔月,道:“你们又怎么了?”

  金光瑶道:“没怎么。多谢大哥教诲。”

  聂明玦道:“你不要拦着!”

  蓝曦臣道:“大哥你先把刀收回去,你心神乱了!”

  聂明玦道:“我没乱。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无药可救,再这样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杀早安生!”

  蓝曦臣一怔,道:“大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这些天清河兰陵来回奔波,难道只能换来你一句无药可救吗?”

  对付聂明玦这种人,提恩提仇俱是良策,他果然动作微滞,望了一眼那边的金光瑶。他额上鲜血直流,可除了方才新摔的伤,原来还有用绷带包着的旧伤,只是方才戴着软纱罗乌帽所以才被隐藏了。此时新伤旧伤一齐崩裂,他便把绷带拆了下来,在伤口上擦了擦,抹去鲜血,让衣服不被沾脏,再把它扔到地上,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什么。蓝曦臣回头道:“三弟,你回去吧,我和大哥说。”

  金光瑶冲这边躬身一礼,转身走了。觉察聂明玦手上力道减轻,蓝曦臣也撤了剑,拍拍他的肩,把他往旁边引。

  蓝曦臣边走边道:“大哥,你怕是不知,三弟现在处境真的很不好。”

  聂明玦冷着嗓子道:“在他的口里,他仿佛永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话虽这么说,可刀已经缓缓收入鞘中。蓝曦臣道:“谁说不是呢。他方才是不是顶撞你了?你看他以往会这样吗?”

  确实不会,确实反常。金光瑶并不是一个憋不出气的人,他清楚该怎么对付聂明玦,必须退让。方才那一席爆发泄愤般的顶撞,的确不像是他。

  蓝曦臣道:“他母亲原本就不喜他,子轩兄逝世之后,对他更是动辄打骂。他父亲近来也听不进他的话,将他上交的提案全都打回了。”

  魏无羡想起桌上那一叠图纸,心中了然:“瞭望台。”

  最终,蓝曦臣道:“暂时别逼他太紧吧。我相信他清楚该做什么。只要多给他一点时间。”

  聂明玦道:“但愿如此。”

  魏无羡本以为,挨了聂明玦的踹,金光瑶应该会安分一段时间。谁知,过了几天,他还是照常到不净世来了。

  聂明玦在校场上亲自监督指导聂怀桑练刀,没有理他,他便恭恭敬敬地站在内校场的边缘等候。聂怀桑兴趣缺缺,日头又毒,练得极其敷衍,没两下便喊累,喜滋滋地要到金光瑶那边去看他这次带了什么礼物来。过往聂明玦对此最多皱皱眉,谁知这次却是怒了:“聂怀桑,你是不是想我这刀劈你头上去!滚回来!”

  如果聂怀桑能像魏无羡一样感知到聂明玦此刻心头怒火蹿得有多高,就不会这么嬉皮笑脸了,他道:“大哥,时辰到了,该休息了!”

  聂明玦道:“你一炷香前才休息过。给我继续,练会为止。”

  聂怀桑还在飘飘然,道:“反正我又学不会,今天不练了!”

  这句话他过往常说,谁知,今天聂明玦的反应却和以往截然不同。他喝道:“我教猪都教会了,怎么就教不会你?!”

  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聂怀桑被吼得一悚,呆若木鸡,往金光瑶那边缩去。见这两人凑到一起,聂明玦更是火气冲心,道:“一套刀法一年了还没学会,校场站一炷香就喊苦喊累,不求你出人头地可你连自保都难!清河聂氏怎么出的你这种废物!一个两个都绑起来天天打一顿才好。给我把他房里那些东西都搬出来!”

  最后一句他是对校场边上站的门生说的。见人去了,聂怀桑惴惴不安,少顷,那一排门生真的把他房中的字画、瓷器、折扇都搬来了。聂明玦以往总是说要烧他的东西,从没真的烧,这次却是动真格的了,聂怀桑慌了,扑上去道:“大哥!不能烧啊!”

  金光瑶见势不好,也道:“大哥,你别冲动。”聂明玦却已一刀挥出,堆在校场中心的那些精美事物便淹没在冲天而起的熊熊大火之中。聂怀桑惨叫一声,扑进火里去救,金光瑶连忙拽住他,道:“怀桑当心!”

  聂明玦左手劈空一掌,聂怀桑抢出来的两只白瓷在他手中裂得粉碎,而那些卷轴、字画,早就瞬间化为一堆灰烬了。聂怀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多年来四处收集的心爱之物尽皆成灰,呆若木鸡。金光瑶抓起他手掌察看,道:“灼伤没有?”又回头对几名门生道:“麻烦先准备点药吧。”

  几名门生应是退去。聂怀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望向聂明玦,眼底血丝浮现。金光瑶看他神色不对,揽住他的肩,低声道:“怀桑,你怎样了?别看了,先进屋休息去吧。”

  聂怀桑眼眶发红,一声不吭。金光瑶又道:“东西没了也没什么,回头三哥再给你找……”

  聂明玦冷冷地道:“他再搬一次进家门,我就给他烧一次。”

  聂怀桑脸上忽然有愤怒厌倦之色一闪而过。他把刀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烧吧!!!”

  金光瑶忙道:“怀桑!你大哥正在气头上,你别……”

  聂怀桑冲聂明玦吼道:“刀刀刀!妈的谁要练那破玩意儿?!我乐意当废物怎么着?!谁爱当家主谁当去!我不会就是不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勉强我有什么用?!”

  

狡童第十 5

  他一脚踢飞自己的佩刀,冲出校场。金光瑶在他身后喊道:“怀桑!怀桑!”正要追上去,聂明玦冷声道:“站住!”

  金光瑶顿住脚步,转过身,聂明玦看他一眼,抑着火气道:“你还敢来。”

  金光瑶低声道:“来认错。”

  魏无羡心道:“这脸皮,真是比我还厚。”

  聂明玦道:“你会知错?”

  金光瑶刚要说话,那几名取药的门生回来了,道:“宗主,敛芳尊,二公子把门锁上了,谁也不让进。”

  聂明玦道:“我看他能锁多久,反了他!”

  金光瑶和颜悦色地对那名门生道:“有劳了,把药给我吧,待会儿我去送给他。”

  他接过药瓶,待旁人散了,聂明玦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金光瑶道:“大哥忘了么,今日是弹琴的日子。”

  聂明玦直截了当地道:“薛洋的事,没得商量。你用不着讨好我,完全没用。”

  金光瑶道:“首先,我并非是在讨好于你。其次,既然没用,大哥又何须忌惮我讨好?”

  聂明玦不语。

  金光瑶道:“大哥你近来对怀桑越逼越紧,是不是刀灵……?”顿了顿,他道:“怀桑到现在还不知道刀灵的事么?”

  聂明玦道:“为何要这么快告诉他。”

  金光瑶叹了一口气,道:“怀桑被宠惯了,可他没法一辈子做闲散清河二公子的。他总有一天会知道大哥你是为他好的。就像我后来知道,大哥是为我好一样。”

  魏无羡心道:“佩服佩服,这种话我两辈子都说不出口,金光瑶竟然能把语气拿捏得毫不违和,甚至很动听。”

  聂明玦道:“当真知道,你就提薛洋头来见。”

  谁知,金光瑶立即道:“好。”

  聂明玦望向他,金光瑶直视回去,又说了一遍,道:“好。只要大哥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两个月内,我亲自提薛洋的头来见。”

  聂明玦道:“如果没有办到?”

  金光瑶语气坚定,道:“如果没有办到,任凭大哥处置!”

  魏无羡有些佩服金光瑶了。

  虽说他每次都会被聂明玦吓得胆战心惊,但最后,他还是能用各种百转千回的手段和言语使得聂明玦再给他一次机会。当晚,金光瑶又若无其事地在不净世内奏起了清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