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眠把目光转到他身上,道:“阿婴,阿澄……你要多看顾。”

  他又回到了那艘大船上。两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江澄绝望地大叫道:“爹!!!”

  小船顺水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紫电才松了下来,化为一枚银色的指环,戴在江澄手上。

  两个人喊了一路,嗓子早已嘶哑,松绑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往回驶去。没有船桨,便用手逆着水流划往回划。

  虞夫人说,抽他的这一顿能让他一个月都好不了,可魏无羡此时却觉得,除了被抽过的地方还是火辣辣、刺麻麻的疼,行动并无大碍。他们卯着一股濒死般的劲儿,拼命地划。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徒手把船划回了莲花坞。

  此时已是深夜。

  莲花坞大门紧闭,大门之外,灯火通明。粼粼的水面上流动着碎裂的月光,还有几十盏做成九瓣莲的大花灯,静静地漂浮在码头边。

  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可就是因为和以往都一样,才更让人心中不安到痛苦。

  两人远远地划到湖心便停住了,泊在水中,心脏怦怦狂跳,竟然都不敢靠近码头、不敢冲上岸去看个究竟、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江澄眼含热泪,双手双腿都在哆嗦。半晌,魏无羡道:“……先不要从门进去。”

  江澄胡乱点了点头。两人悄无声息地把船划到了湖的另一边。那边有一棵老柳树,根在岸边的泥土里,粗壮的树干斜着生长,横在湖面上,柳枝都垂入了水中。以往莲花坞的少年们常常顺着这棵柳树的树干一直走到它的树顶,坐在那里钓鱼。

  两人把船停在这棵老柳的垂须之后,借着夜色和柳枝的掩护上了岸。魏无羡往常是翻惯了墙的,他拽住江澄,低声道:“这边。”

  江澄现在心里又惊又怕,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跟着他贴墙而行,潜伏了一段,悄悄爬上了一处墙头。这处墙头上有一排兽头,窥看十分得宜。从前都是外面的人偷偷攀在墙头看里面的他们,如今却是他们偷偷地窥看里面。

  魏无羡探头朝里望去,一颗心立刻沉了下来。

  莲花坞的校场上,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人。

  这些人全部都身穿炎阳烈焰袍,衣领衣襟和袖口的火焰纹红得血一般刺目。

  除了站着的,还有躺着的。倒地的人已经全都被挪到校场的西北角,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一个人背对他们这边,低着头,似乎正在察看这堆不知是死是活的江家人。

  江澄还在疯狂地用目光搜索虞紫鸢和江枫眠的身影,魏无羡的眼眶却瞬间湿热了。

  这些人里,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形。

  他喉咙又干又痛,太阳穴犹如被铁锤砸中,周身发冷,不敢去多想江枫眠和虞紫鸢。正想仔细看看,趴在最上面的那个瘦瘦的少年是不是六师弟,忽然,站在西北角、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魏无羡立刻按着江澄低下了头。

  虽然他避得还算及时,却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那是个与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高高瘦瘦,五官清秀,眼珠漆黑,面容苍白。虽然身上穿着炎阳烈焰袍,却没什么强盛的气势,有些太过秀气斯文了。看太阳纹的品级,应该是温家的哪位小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啊……好……卡……啊……

三毒第十二 4

  魏无羡的心吊了起来:“被看到了?趁现在立刻逃?还是没有?”

  这时,围墙内传来细细的哭声。踏踏的脚步声中,一个男人柔声道:“不要哭了,脸都花了。”

  这个声音魏无羡和江澄都熟悉无比,正是温晁!

  紧接着,王灵娇嘤嘤地道:“是不是脸花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温晁道:“怎么会?娇娇无论怎么样,我都喜欢。”

  王灵娇动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我真的要被那个贱人杀死,再也见不到你了……温公子……我……”

  温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说了娇娇,已经没事了。还好,温逐流保护了你。”

  王灵娇嗔道:“你还提他!那个温逐流,我讨厌他。今天要不是他来得迟了,我根本就不会吃这么多苦。我到现在脸还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温逐流不让他在自己眼前晃悠,才会自作自受挨了打,眼下却又开始颠倒黑白。温晁最喜欢听她委屈撒娇,道:“不疼,来,给我摸摸……你讨厌他不打紧,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这个人修为很是了得,我父亲说过不少次,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还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灵娇不服气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样。温宗主手下那么多名士、那么多人才,成千上万,难道少了他一个还不行?”

  她在暗示温晁,惩治温逐流给她出气,温晁嘿嘿笑了两声。他虽然颇为宠爱王灵娇,却还没宠爱到要为个女人就惩治自己贴身护卫的地步。毕竟温逐流为他挡下过无数次的暗杀,又不多言,口风紧,绝不会背叛他父亲,也就等于绝不会背叛他,这样忠诚又强大的保镖,不可多得。王灵娇见他不以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小卒而已,那么嚣张,刚才我要打那个虞贱人耳光,他还不许。人都死了,尸体而已!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江澄一下子没抓住,从墙上滑了下去。魏无羡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后领。

  两人都是热泪盈眶,泪珠顺着面颊滚滚坠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无羡想起今早江枫眠出门的时候,还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间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是什么温柔的好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上最后一面,江枫眠有没有机会对虞夫人再多说一句。

  温晁不以为然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性,古怪,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人都是他杀的,还讲这些做什么。”

  王灵娇附和道:“就是。虚伪!”

  温晁就爱听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灵娇又幸灾乐祸道:“这个虞贱人也算是活该了,当年仗着家里势力逼着男人跟她成亲,结果呢,成亲了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不喜欢她。当了十几年的弃妇,人人在背后嘲笑。她还不知收敛,飞扬跋扈。最后这样也是报应。”

  温晁道:“是吗?那女的还挺有几分姿色的,江枫眠为什么不喜欢他?”

  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长得不错的女人,男人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该被唾弃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还有不肯给他睡的女人。王灵娇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贱人这么强势,明明是个女人却整天挥鞭子打人耳光,一点教养都没有,江枫眠娶了这么个老婆还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辈的霉。”

  温晁道:“不错!女人嘛,就应该像我的娇娇这样,乖巧听话,温柔可爱,一心向着我。”

  王灵娇格格而笑。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语,魏无羡又悲又怒,浑身发抖。他担心江澄会爆发,而江澄可能是悲痛过度,好像昏厥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王灵娇幽幽地道:“我当然只能一心向着你了……我还能向着谁?”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道:“温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过了,清点出来的法宝有两千四百多件,正在归类。”

  那是莲花坞的东西,那是江家的东西!

  温晁哈哈大笑,道:“好,好!这种时候,正是应该大大庆贺一番,我看今晚就在这里设宴吧。物尽其用!”

  王灵娇娇声道:“恭喜公子入主莲花坞。”

  温晁道:“什么莲花坞,把这名字改了,把所有带着九瓣莲标志的门都拆了,换成岐山温氏的太阳纹!娇娇,快来给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无羡和江澄再也听不下去了。两人翻下了墙,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离开莲花坞。跑了很远,那群乌合之众在校场内的欢声笑语还挥之不去,一个女人娇媚的歌声快活无比地飘荡在莲花坞的上空,仿佛一把带有剧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们的耳朵和心脏。

  一口气跑出数里,江澄忽然停了下来。

  魏无羡也跟着停了下来,江澄转身往回折,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干什么!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让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尸体还在莲花坞里,我能就这么走了吗?我不回去我还能去哪里!”

  魏无羡抓得更紧了:“你现在回去你能干什么?他们连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杀了,你回去就是一个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滚,别挡我的路!”

  魏无羡出手擒拿,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遗体一定要拿回来但不是现在!”

  江澄闪身避过,还击道:“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受够你了,快给我滚!”

  魏无羡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说了,要我看顾你,要你好好的!”

  “给我闭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为什么啊?!”

  魏无羡被他一把推到草丛里,江澄扑了过来,提起他衣领,不住摇晃:“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

  他掐住魏无羡的脖子,两眼爆满血丝:“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经失去了神智,根本无法控制力度。魏无羡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你为什么非要强出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这么喜欢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场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啊?!你现在高兴了吗?!”

  “蓝忘机金子轩他们死就死了!你让他们死就是了!他们死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关我们家什么事?!凭什么?!凭什么?!”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给我死!!!”

  魏无羡憋得脸色通红,大喝道:“江澄!!!”

  掐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了。

  江澄死死瞪着他,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垂死般的悲鸣、一声痛苦的呜咽。

  他哭着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无羡要他的父亲和母亲。可是,向谁要,都要不回来了。

  魏无羡也在哭,两个人跌坐在草丛里,看着对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里明明很清楚,就算当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无羡不救蓝忘机,温家迟早也要找个理由逼上门来的。可是他总觉得,若是没有魏无羡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的这么快,也许还有能转圜的余地。

  就是这一点令人痛苦的侥幸,让他满心都是无处发泄的悔恨和怒火,肝肠寸断。

  天光微亮时,江澄几乎都有些呆滞了。

  这一晚上,他竟然还睡了几觉。一是太困了,哭得脱力,不由自主昏睡过去。二是还抱着这是一场噩梦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能发现自己还躺在莲花坞自己的房间里。父亲坐在厅堂里看书擦剑,母亲又在发脾气抱怨,责骂挤眉弄眼的魏无羡,姐姐蹲在厨房里发呆,绞尽脑汁想今天做什么吃的,师弟们不好好做早课,尽上蹿下跳。

  而不是被冷风吹了一夜之后,在野草丛里头痛欲裂的醒来,发现自己还蜷缩在一个荒凉偏僻的小山坡后。

  先动了动的是魏无羡。

  他扶着自己的双腿,勉强站起来,哑声道:“走吧。”

  江澄一动不动。魏无羡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里?”

  他嗓子干哑,魏无羡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师姐。”

  江澄挥开了他伸出的手。须臾,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来。

  两人向着眉山的方向出发,徒步而行。

  一路上,两人都是强打精神,步履沉重,仿佛身负千斤巨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