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总是低头,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电抵在心口附近,把这仅存的一样亲人遗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频频回望莲花坞的方向,凝望着那个曾经是自己的家、如今沦为一个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看不厌、永远还抱有最后那么一点希望,可是,泪水也永远会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们逃得匆忙,身上没带干粮,从昨日到今日又体力消耗严重,走了半日后,都开始头昏眼花。离开了人迹荒凉的野外,进入了一座小城。魏无羡看了看江澄,见他一副疲倦至极、不想动弹的模样,道:“你坐着。我去弄点吃的。”

  江澄没应,也没点头。走来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无羡说了几个字。

  魏无羡再三叮嘱他坐着不要动,这才走开。他经常在身上各个角落塞些零钱,这个时候便派上了用场,不至于囊中羞涩。走了一圈,买了一堆吃食,还买了干粮备长路上所用,花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迅速回到他们分开的地点。

  然而,江澄却不见了。

  魏无羡提着一堆馒头、面饼、水果,心头一慌,强自镇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没见到江澄。他这才彻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补鞋匠,道:“老伯,刚才这里坐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没有看到他去哪儿了?”

  补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线头,道:“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

  魏无羡道:“是啊!”

  补鞋匠道:“我手里有活,没怎么看清。不过他一直盯着街上人发呆,后来我抬头再看那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就不见了。应该是走了吧。”

  魏无羡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莲花坞去偷遗体了!

  疯了一样,魏无羡拔腿就跑,往来的方向跑。

  他手里提着一堆刚买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后腿,奔了一阵他便将它们抛在身后。可是奔出一段路后,他就开始头昏眼花,体力不支,再加上心头发慌,双膝一软,扑到了地上。

  这一扑,扑了他满脸的灰泥,口里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魏无羡胸腔中涌上一股铺天盖地的无力和恨意,拳头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声,这才爬了起来。他折回去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馒头,在胸口擦了擦,囫囵两口便吞下一个,牙齿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咽下喉咙,哽得胸口隐隐作痛。再捡起几个塞进怀里,拿着一个馒头边吃边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莲花坞,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没在路上见到江澄的人影。

  魏无羡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莲花坞,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胸腔和喉咙蔓延上一股长时间奔跑过后特有的血腥气,满嘴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

  他心道:“为什么没追上江澄?我吃了东西,尚且只能跑这么快,他比我更累,打击比我更大,难道还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莲花坞来了吗?可是不回来这里,他还会去哪里?不带上我,一个人去眉山?”

  调息片刻,他还是决定先去莲花坞确定一番。贴着那一段墙潜行,魏无羡心中有一个声音,几乎是在绝望地祈祷:“这次千万不要再有人在校场上谈论江澄的尸体了。否则,否则我……”

  否则?

  否则他能怎么样?

  怎么样都不能。他无能为力。莲花坞已经毁了,江枫眠和虞夫人都没了,江澄也不见了。他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办不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在岐山温氏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魏无羡的眼眶热得几乎又要滚下泪来。他转过一道墙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炎阳烈焰袍的人影。

  电光火石之间,魏无羡便将这个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锁住这个人的双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压低声音,用他能拿出来的最凶恶歹毒的语气威胁道:“别出声!否则我一下就能拧断你的喉咙!”

  这个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这是个少年的声音。魏无羡一听,第一反应是:“莫非是我认识的人,穿着温家的袍子混在里面卧底的?”

  可这声音完全耳生,这念头旋即被他推翻,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别想搞鬼!”

  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你可以看我的脸。”

  魏无羡心道:“看他的脸?莫非他在嘴里藏了什么东西准备喷出来?”

  他满心戒备地拧着这人的脸转了过来。只见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种青涩的俊逸,正是昨日他们往里窥看时见到的那名岐山温氏的小公子。

  魏无羡心中漠然:“不认识。”

  他把这少年的脸转回去,继续掐着他的脖子,低声喝道:“你是谁!”

  这少年似乎有点失望,道:“我……我是温宁。”

  魏无羡皱眉道:“温宁是谁?”心中却想:“管他是谁,反正是个有品级的,抓在手里说不定能换回人来!”

  温宁讷讷道:“我……前几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谈盛会上,我……我……射箭……”

  听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冲上魏无羡的心头,他怒道:“你什么你?!你结巴吗?!”

  温宁在他手里吓得一缩,似乎想抱头蹲下,轻声道:“是……是啊。”

  魏无羡:“……”

  看他这幅胆小可怜又磕磕巴巴的模样,魏无羡却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谈盛会……百家清谈盛会……射箭……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魏无羡试探着问道:“你是那个……温……温什么来着,射箭射得不错的那个?”

  温宁猛点头,喜道:“是、是我!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们可能会再来……”

  魏无羡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温宁道:“看、看到了。”

  魏无羡道:“看到了我却没告诉别人?”

  温宁道:“不会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这句难得没有结巴,而且语气坚定,犹如立誓。魏无羡惊疑不定,温宁又道:“魏公子,你是来找江公子的吧?”

  魏无羡道:“江澄在里面吗?!”

  温宁老老实实地道:“在……”

  闻言,魏无羡心念如电转:“江澄在里面,莲花坞我是非进去不可了。怎么进?用温宁做人质?不顶用,温晁怕是不喜欢这个温宁的,万一拿他做人质没用怎么办!还有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不是温家的人吗?可是他昨天确实看到了我们却没告发我们。如果我放开他,他会不会马上出卖我?温狗里会有这么好心的人???若要确保万无一失,只能……”

  魏无羡心头闪过一丝杀机。

  他原本并不是杀性重的人,但是家门遭遇大变,累日来已是满心恨火,形势又严峻,不容他再留仁善。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温宁的脖子拧断!

  正思绪纷乱,温宁道:“魏公子,你是要回来救江公子的吗?”

  魏无羡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温宁竟然紧张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帮你把他救出来。”

  霎那间,魏无羡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愕然道:“……你?你帮我救?!”

  温宁道:“嗯。就、就是现在,我马上就能把他带出来。刚好,温晁他们都出去了!”

  魏无羡紧紧抓住他:“你真的能?!”

  温宁道:“能!我、我也算温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门生听话。”

  魏无羡厉声道:“听话?听你的话杀人吗?”

  温宁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门生从来不胡乱杀人的!江家的人、我也没杀过。我是听说莲花坞出事了,后来才赶来的。真的!”

  魏无羡瞪着他,心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撒谎?虚与委蛇?可这谎撒的也太荒唐了!以为我是傻瓜吗?!”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从心底生出一股绝处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里把自己痛骂了个狗血淋头,愚蠢、没用、荒唐、匪夷所思、异想天开。可是,他只身一人,无仙剑无法宝,而墙内驻扎的是成百上千名温家修士,也许还有那个温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还救不出江澄,辜负江枫眠和虞夫人对他的托付。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对象,竟然真的只有这个加起来总共只见过三次面的温家人!

  魏无羡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涩声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帮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遗体……”

  不知不觉间,他也结巴起来了。说到一半,想到自己还用一个威胁的姿势揪着温宁,连忙把他放开,但还是藏了后招,如果他一放开温宁就逃跑、叫喊,他便立刻把温宁的头颅打穿。然而,温宁只是转过身来,认真地道:“我……我一定尽力。”

  魏无羡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心道:“我怎么了?我疯了吗?温宁为什么要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他?万一他骗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没过一炷香,那个温宁居然真的背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那人浑身血污,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伏在温宁背上一动不动,正是江澄。

  魏无羡低声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温宁对魏无羡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样东西,道:“江、江公子的紫电。我带上了。”

  魏无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想到刚才还动过要杀了温宁的心思,讷讷地道:“……谢谢!”

  温宁道:“不客气……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遗体,我已经让人移出去了,之后再转交。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说,魏无羡接过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谁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横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无羡道:“戒鞭?!”

  温宁道:“嗯。温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伤。”

  魏无羡只摸了两下,江澄至少断了三根肋骨,还不知有多少伤是没看到的。温宁又道:“温晁回来发现后,一定就会在云梦一带到处抓你们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带你们躲到一个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伤,急需用药和安养,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了,他们的处境几乎是寸步难行,走投无路,除了仰仗温宁,魏无羡竟然完全想不到别的办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温家子弟的帮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许还会宁死不屈。但此时此刻,魏无羡只能说:“多谢!”

  温宁摆手道:“不……不用。魏公子,走这边,我,我有船……”

  魏无羡背着江澄,找到了温宁预先藏好的船只,把江澄安置在船舱内,温宁先简单给江澄清理伤口、包扎敷药一番。看着他娴熟的动作,魏无羡不由得忆起当年在岐山百家清谈盛会上时见到他的模样。

  那场清谈盛会,也就是他、蓝忘机、蓝曦臣、金子轩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当日,那场射箭比赛还未开始之前,他一个人在不夜天城里晃荡。晃着晃着,穿过一片小花园,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弓弦震颤之声。

  魏无羡传林拂叶而入,只见有个身穿白色轻衣的少年站在那里,对着前方的一只靶子拉弓,放弦。

  这少年的侧颜很是清秀,拉弓姿势标准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点红心里已经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羽箭。这一箭,也是命中红心。

  竟是例无虚发。

  魏无羡喝彩道:“好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