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箭中的,从背上箭筒里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头正欲搭弓,却冷不防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吓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无羡从花圃之后走了出来,笑道:“你是温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还从没见过你们家的射箭这么……”

  话音未落,那少年已抛下弓箭跑的无影无踪了。

  魏无羡一阵无语,摸了摸下巴,心道:“我长得这么英俊么?英俊得把人吓跑了?”

  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就当看了个稀奇,回到广场。比赛即将开始,温家那边一片吵闹。魏无羡问江澄:“他们家办个清谈会怎么这么能折腾,天天都有戏。今天又怎么回事?”

  江澄道:“还能怎么回事,名额有限,在争让谁上场。”顿了顿,他轻蔑地道:“这群温家……的箭法都烂成一个德性,谁上场不是一样啊?争来争去有区别么?”

  温晁在那边喝道:“再来个!再来个,还差一个!最后一个!”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里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劲儿才举起手。可他举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样敢直接叫嚷自己的名字,被推推搡搡了一阵,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琼林?你也想参赛?”

  那被叫做“琼林”的少年点了点头,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没见过你拿过弓,参什么赛啊!别浪费名额了。”

  温琼林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贪新鲜了,这是要计成绩的,上去丢脸我可管不着。”

  魏无羡心道:“丢脸?要是你们温家里有一个人能给你们捡回点脸面,也就他了。”

  那人语气中的不屑之意太过理所当然,听得魏无羡不怎么痛快。他扬声道:“谁说他没拿过弓?他拿过的,而且射得很好!”

  众人都略微惊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温琼林的脸原本有些苍白,因为众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变得通红,漆黑的眼珠使劲儿地瞅魏无羡。魏无羡负手走了过去,道:“你刚才在花园里射得不是挺好的?”

  温晁也转了过去,怀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温琼林低声道:“……我……我最近才练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还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能被人掐断,也确实经常被人掐断。温晁不耐烦地打断道:“好吧,那儿有个靶子,你赶快射一个来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让开。”

  温琼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来,拿着弓的手紧了紧,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无羡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样子,拍拍他的肩,道:“放松。像之前那样射就行了。”

  温琼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拉弓。

  可惜,这一拉弓,魏无羡就在心底摇了摇头,心道:“要坏。”

  这温琼林大概是从没在旁人面前射过箭,从指尖到手臂都在发抖,一箭飞出,连靶子都没中。围在一旁观看的温家中人发出讥笑之声,纷纷道:“哪里射得好了!”

  “我闭着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好了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挑一个人出来上场!”

  温琼林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挥退,自觉落荒而逃。魏无羡追了上去,道:“唉,别跑!那个……琼林兄对吧?你跑什么?”

  听他在背后叫自己,温琼林这才停了下来,垂首转身,从头惭愧到脚的样子,嗫嚅道:“……对不起。”

  魏无羡奇道:“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温琼林内疚地道:“你……你推荐我,我却让你丢脸了……”

  魏无羡道:“我有什么可丢脸的?你以前不常在别人面前射箭吧?刚才是紧张了?”

  温琼林点了点头,魏无羡道:“有点自信。我老实跟你说吧,你比你们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见过的所有世家子弟里,箭法比你好的绝对不超过三个。”

  江澄走了过来,道:“你又在干什么?三个什么?”

  魏无羡指着他道:“喏,比如说这个,他就没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无羡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实没什么好紧张的,多在人前练练就习惯了,下次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

  这个温琼林,大概是个温家里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却羞怯自卑,缩手缩脚,连说话也结结巴巴,好不容易苦练一番,鼓起勇气想参与比赛,却因为太紧张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开导他,说不定这少年从此以后就越发封闭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现了。魏无羡对他鼓励了几句,再简单说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点,纠正了他刚才在小花园里射箭时的一些细微毛病,温琼林听得目不转睛,不住点头。江澄道:“你哪来这么多废话,马上开赛,还不快滚去入场!”

  魏无羡一本正经地对温琼林道:“我现在就要去比赛了。你待会儿可以看看场上我怎么射的……”

  江澄不耐烦地拖着他离开了,边拖边啐道:“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是楷模吗?!”

  魏无羡想了想,奇怪地道:“是啊。我不就是吗?”

  “魏无羡!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

  忆起这一段,魏无羡的目光从温宁身上,转到了浑身血污、双目紧闭的江澄身上,五指不由自主握紧成拳。

  他们先走水路,乘船下江,转陆路再乘温宁备好的马车。第二日,至夷陵。

三毒第十二 5

  温宁召了数十名门生,亲自护送他们至一处贵丽的大宅子,从后门悄悄潜入,引魏无羡到一间小屋里。

  然而,温宁刚转身关上门,还没来得及缓口气,魏无羡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纵使被温宁所救,他却也没可能这么快就完全放下对温家人的戒备,一直留着心眼。方才跟着温宁在这所宅子里穿行,途径不少房间,里面交谈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从门缝窗缝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被他尽数听了去,从细碎的对话里,捕捉到了“监察寮”三个字!

  温宁慌忙摆手:“不是……我……”

  魏无羡道:“不是什么?这不是设在夷陵的监察寮吗?又是占了哪个倒霉的世家的地盘啊?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想干什么?”

  温宁努力辩解道:“魏公子,你、你听我说,这是监察寮。可是……可我绝没有要害你们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们,昨天晚上我进莲花坞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们引到这里来。”

  魏无羡的精神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片刻不松,一点就着,昏头涨脑,闻言仍是将信将疑。温宁又道:“这里的确是监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温家人不会搜索,也就只有这里了。你们可以待在这里,只是,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顿了顿,魏无羡终于逼着自己撤了手,低声道一句谢谢和抱歉,把江澄的身体平放到屋内的木榻上。

  谁知,正在此时,小屋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声道:“我正要找你!你给我好好交代……”

  刚说不要被人发现,立即就被人发现了!

  魏无羡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闪身挡在榻前。温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僵硬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子。或说,那个姑娘。肤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却无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阳烈焰袍,火焰的红色鲜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领口跳跃。

  品级非常高,与温晁平级!

  三人僵着对峙半晌,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无羡把心一横,正欲动作,岂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动,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门。

  一个声音在门外问道:“温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又蔫儿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解释道:“我……我姐姐。”

  魏无羡道:“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确实是厉害。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姐姐是温情,是寮主,你竟然敢把我们……”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魏无羡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太过平静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江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他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别想把这耻辱的痕迹抹去。魏无羡却违心地道:“别看了,总有办法给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道:“打吧。只要你痛快。”

  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一怔,道:“什么?什么感觉?”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江澄自顾自接下去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

  “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

  “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化丹手……化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