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应。

  魏无羡道:“你在我这附近可猎不到什么东西。”

  对方依旧一语不发,但朝他走近了几步。

  魏无羡倒来了点精神,普通的修士瞧了他都有几分忌惮,就算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怎么敢靠近他,遑论是单独相处,而且还靠的这么近了。若不是这人身上不带半点杀气,魏无羡还真觉得对方像是不怀好意。他微微直起身子,侧首望着对方站立的方向,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刚想说点什么,突然被重重推了一把。

  魏无羡被推得背部砸在树上,右手刚要扯下蒙眼的黑带,立即被来人拧住了手腕,劲道不小,一挣居然挣不开,可是仍然没有杀意。魏无羡左袖微动正要抖落符咒,却被对方觉察意图,依样擒住,按着他两手压到树上,动作极其强硬。魏无羡提起一脚正要踹出,忽觉唇上一温,当场怔住了。

  这触感陌生而异样,湿润又温热。魏无羡一开始根本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震惊了。

  这个人,正扣着他的手腕,把他压在树上亲吻。

  他猛地挣了一下,想强挣出来扯下黑带,但一挣居然没挣脱。本欲再动,可又忽然生生忍住了。

  亲他的人,好像,正在轻轻颤抖。

  魏无羡一下子就挣不动了。

  他心道:“看样子这姑娘力气不小,人却又怕又羞啊?紧张成这个样子了。”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来偷袭他了,该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敢做这种事的。况且对方看来修为不弱,那自尊之心必然也更强了。万一他贸然扯下黑带把对方看到了,这姑娘该有多不好意思多难堪?

  四片薄薄的唇瓣辗转反侧,小心翼翼,难舍难分。魏无羡还没决定好到底该怎么办,缠绵的唇齿却忽然变得凶悍起来,魏无羡的牙关没咬紧,被对方侵入,一下子变得毫无招架之力。他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想扭过头去,对方却捏着他的脸把他强行扭了回来。唇舌翻搅间,他也目眩神迷,直到对方在他下唇上咬了一下,厮磨片刻,恋恋不舍地离开后,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魏无羡被亲得浑身发软,靠在树上好一会儿,手臂才涌上些许力气。

  他举手猛地扯下黑带,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一痛,好容易睁开了眼睛,四周都是空荡荡的,灌木,老树,野草,枯藤,哪里有什么第二个人?

  魏无羡还有些恍恍惚惚,在树枝上坐了一会儿,跳下来时,脚底竟是一阵发虚,甚至头重脚轻。

  他连忙扶住树干,心中暗骂自己没用,竟被人亲到腿软站不稳。抬头四下环望,半点人迹也没有。方才那一幕,仿佛一个荒唐又香艳的白日梦,教魏无羡忍不住想起那些山精鬼怪的传说。

  可他能确定,那绝不是什么山精鬼怪,必定是人。

  他回想起方才的滋味,一阵虚无缥缈的痒意直爬到心尖。魏无羡右手抚上心口,却发现原先别在这里的花不见了。

  他在地上搜索一番,也没有。总不至于凭空消失了。

  魏无羡怔了好一会儿,无意识碰了碰嘴唇,半晌,憋出一句:“岂有此理……这可是我的……”

  在附近搜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魏无羡满心哭笑不得,心知对方多半是有意躲着他,不会再出来了,只得放弃寻找,在山林中胡乱走了起来。走了一阵,忽听前方一声重击,魏无羡抬头一看,前方那个颀长的白衣人影,不是蓝忘机又是谁?

  可这人分明是蓝忘机,做出的事情却不像是蓝忘机。魏无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一拳打在树上,生生打折了这棵树。

  魏无羡奇怪,道:“蓝湛!你在干什么?”

  那人猛地转身,果然是蓝忘机。但此时的他眼中竟有轻微血丝浮现,神色称得上可怖。魏无羡看得一愣,道:“哇,好吓人。”

  蓝忘机厉声道:“你走!”

  魏无羡道:“我刚来你就让我走,至于这么讨厌我吗?”

  蓝忘机道:“离我远点!”

  除了当年在屠戮玄武洞底那几天,魏无羡还是第一次看到蓝忘机这般失态。可那时情况特殊,尚能理解,如今好端端的却又为什么这副模样?

  魏无羡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了点”,依旧追问道:“喂,蓝湛,你怎么了?没事吧?有事就说啊?”

  蓝忘机不去直视他,拔出避尘,几道蓝光划过,周围树木被剑气横扫,片刻之后,轰然倒塌。

  握剑静立一阵,五指收紧,骨节用力到发白,似是稍稍平静下来了,他忽然又望过来,死死盯着魏无羡。

  魏无羡一阵莫名。他眼睛被黑带蒙了一个时辰多,阳光对他而言仍是有些炫目,除掉黑带后眼中一直泪意上涌,唇瓣也微微红肿,魏无羡觉得此刻自己的模样一定不能看,被他盯得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道:“蓝湛?”

  “……”

  蓝忘机道:“没事。”

  铮的一声,还剑入鞘,蓝忘机转身走去。魏无羡仍是觉得他不对劲,想了想,为防万一还是跟了上去。使了个擒拿想抓他脉,蓝忘机侧身避过,冷冷看着他。魏无羡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怎么了。你刚才太奇怪了。真的不是中了毒或者在夜猎里出了什么意外?”

  蓝忘机道:“没有。”

  看他神色终于恢复正常,大抵确实没事,魏无羡这才放下心来,虽奇怪到底怎么回事,但过多干涉也不好,于是闲扯了几句。蓝忘机先开始不说话,后来总算也简短地回复了几个字。

  魏无羡唇上残留的几分热感和肿胀感一直在提醒他,他方才失掉了他守了二十年的初吻,给人家亲得目眩神驰,而他居然连对方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真是岂有此理。

  魏无羡悠悠叹了口气,忽然道:“蓝湛,你亲过人没有?”

  若是江澄在这里,听见他问这种轻浮无聊的问题,一定立刻对他抱以老拳。

  蓝忘机也忽然顿住脚步,声音冷得有点僵硬,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魏无羡一脸了然地笑了。

  他眯眼道:“没有是吧?我就知道。随口问问的,你用不着这么生气。”

  蓝忘机道:“你如何知道。”

  魏无羡道:“这不废话吗。你成天板着这么张脸,谁敢亲你。自然呢,也不指望你会主动去亲别人。我看哪,你的初吻是要守一辈子了,哈哈哈哈……”

  他兀自得意洋洋,蓝忘机面无表情,可神色却似乎缓和了些。

  等他笑够了,蓝忘机才道:“你呢。”

  魏无羡挑眉道:“我?还用问吗?我自然是身经百战。”

  蓝忘机刚刚才缓和的面色迅速又被一层严霜寒雪所覆盖。

  这时,魏无羡忽然噤声,道:“嘘!”

  他神色警觉地听什么东西听了片刻,把蓝忘机一拉,拉到了一片灌木丛后。

  蓝忘机不知他此举何意,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魏无羡凝视着一个方向,循他视线望去,见到一白一紫、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从碧云之下走出。

  走在前的那人身形长挑,相貌俊美却盛气凌人,眉间一点丹砂,白衣滚着金边,周身配饰璨光乱闪,尤其他还昂首阔步,姿态神情极尽傲慢,正是金子轩。而跟在他身后那人身形瘦小,步伐细碎,低头不语,和前方的金子轩形成鲜明对比,正是江厌离。

  魏无羡心道:“我就知道金夫人一定会叫师姐和金孔雀单独出来的。”

  一旁蓝忘机见他神色不屑,低声道:“你与金子轩有何过节。”

  魏无羡哼了一声。

  要问魏无羡为何这般讨厌金子轩,可那真是源远流长。

  虞夫人和金子轩的母亲金夫人是闺中密友,两人从小便约定,若将来生出的孩子都是儿子,就义结金兰;若是女儿,便拜为姐妹;若一男一女,则一定要结为夫妻了。

  两家女主人彼此关系亲厚,知根知底,又门当户对,这门亲事真是再登对不过了,谁人不称一声天作之合。可惜,当事人却不这么想。

  金子轩从小就是个众星捧月的小子,生得雪□□嫩,眉心一点朱砂,加上出身高贵,聪明过人,几乎人见人爱,幼时便一股子骄傲劲儿。金夫人带他来莲花坞作过几次客,魏无羡和江澄都不喜欢跟他玩儿,只有江厌离总是想喂他吃自己做的东西,不过金子轩也不怎么爱搭理她,这让魏无羡和江澄好几次都气得嗷嗷叫。

  当年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大闹一场,搅黄了金江两家的亲事。回莲花坞之后,他向江厌离道歉,江厌离并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魏无羡和江澄便都以为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解了婚约反而皆大欢喜。可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时候,江厌离心中,应该是很难过的。

  射日之征中期,云梦江氏曾赴琅邪一带,支援兰陵金氏。因人手紧缺,江厌离与他们一道上了战场。

  她自知修为不高,便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忙活修士们的伙食。魏无羡和江澄原本都不同意,但江厌离原本就擅厨艺,她自己做得开心,和人相处很好,也没有勉强自己累到自己,还很安全,二人便觉也不坏。

  因条件艰苦,伙食寒酸,江厌离担心两个弟弟嘴刁吃不好,因此她每日私底下还会再给魏无羡和江澄额外做两份汤。然而,除了她自己并没人知道,还有第三份,送给了当时也在琅邪的金子轩。

  金子轩也不知道。虽然他很喜欢那碗汤,也感谢送汤人的这份心意,但江厌离一直没有留名。岂知,这一切都被另一名低阶女修看在眼里。这女修是兰陵金氏的一名家仆,因修为也不高,和江厌离做的是同一份工作。她相貌不错,人又会取巧钻空子,出于好奇跟踪了江厌离几次便差不多猜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个机会,在江厌离送完汤离开之后在金子轩屋外晃荡,故意让金子轩看到她的身影。

  金子轩好不容易逮着人,当然要追问。那女子十分聪明地没有承认,而是满面飞红、含糊其辞地否认,听起来就像是她做的、但她不愿让金子轩看破她的一片苦心。于是,金子轩也不逼她承认了,然而行动上却开始对这名女修士青眼有加,颇为照顾,还将她从家仆提成了客卿。如此好长一段时间,江厌离都没有发觉不对劲,直到有一日,她送完汤之后,也被临时回来取信件的金子轩撞上了。

  金子轩自然要质问江厌离到自己房间来做什么。江厌离本不敢说,可听他越问口气越怀疑,只好忐忑地交代了事实。

  然而,这个理由已经有人用过了。

  可想而知,这次金子轩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他当场便“拆穿”了江厌离的“谎言”。江厌离万万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事端,她平日里从不张扬,甚至没什么人知道她是云梦江氏的女儿,一时半会儿竟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辩解了几句,越辩越是心寒。最后,金子轩硬邦邦地对她甩了一句:“不要以为出身世家就可以偷窃和践踏旁人的心意,有的人即使出身微贱,品性却比前者高贵得多。请你自重。”

  江厌离终于从金子轩的一席话里听懂了几个意思。

  从一开始,金子轩就不相信,江厌离这样修为不高的世家之女上战场来能做什么事,能帮多少忙。说白了,他觉得她只是想找个理由靠近他而已,就是来添乱的。

  金子轩从来都不了解她,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她。所以他更不会相信她。

  被他说了几句之后,江厌离站在原地,忽然大哭起来。魏无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刚好就是这一幕。

  他师姐虽然脾气好,但除了莲花坞覆灭之后他们三人重逢那天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一场,她没在人前掉过几滴眼泪,更不用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得这样大声,这么委屈。魏无羡整个人都慌了,追问时江厌离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他再看到一旁愣住的金子轩,勃然大怒,心想怎么又是这狗东西,一脚踹上去就和金子轩打了起来。两人打得惊天动地,根据地一带所有的修士全都出来拉架了,七嘴八舌之下他弄清了事情原委,更是怒不可遏,一边放话总有一天要让金子轩死在他手里,一边叫人把那名女修拖了出来。一番对质,事情水落石出,金子轩整个人都僵硬了。魏无羡再骂他,他铁青着脸,一句也不回击,打他也不还手。要不是江厌离后来牵住了他的手,江澄和金光善也回来拉开了魏无羡,只怕金子轩到今天也休想参加百凤山围猎。

  后来,江厌离虽然继续留在琅邪帮忙,却只规规矩矩做好自己的事情,不但再也不给金子轩送汤,连正眼都不瞧他了。不久,琅邪危机解除,魏无羡和江澄便带着她一起回云梦去了。反倒是金子轩,不知是于心有愧,还是遭了金夫人的狠骂,射日之征后逐渐对江厌离越问越多。

  旁人悉知此事的,多半都说只是一场误会,澄清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魏无羡绝不会这么想。他厌恶极了金子轩这个自以为是的男公主、花枝招展的金孔雀、只看外表的睁眼瞎。他根本不相信金子轩这种自大狂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忽然对江厌离上心起来,多半是因为被金夫人催狠了骂急了才不情不愿地来勉强完成任务。

  不过厌恶归厌恶,为了不让江厌离为难,魏无羡现在也只得不出来。蓝忘机侧首看他,似是不解,魏无羡却没空跟他解释,只是将食指抵在唇上作噤声状,继续看那边。一双淡色眸子的视线在那湿润饱满的唇上停留片刻,这才移开目光。

  那头金子轩拨开草丛,露出一具粗壮的蛇怪尸体,俯身片刻,道:“死了。”

  江厌离点了点头。

  金子轩道:“量人蛇。”

  江厌离道:“什么?”

  金子轩道:“南蛮之地流传过来的妖物。无非遇人时能忽然竖起来,然后要跟你比谁长,比人长就把人吞噬。不怎么样,看着吓人罢了。”

  江厌离似是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对自己讲解起这些来,照理说,这时应当说两句诸如“金公子博学多才”“金公子冷静镇定”之类的场面话,然而,他方才所言乃是极其粗浅的常识,纯属没话找话,这种一听就虚伪无比的违心奉承,恐怕只有金光瑶才能面无愧色地说出口,江厌离只得又点了点头。魏无羡猜她估计一路过来都在点头。

  接下来就是一阵沉默,尴尬的气息透过草丛,直扑到这边草丛后的两人脸上。半晌,金子轩终于带着江厌离往回走了。然而他边走还在边道:“这一只量人蛇表皮附有鳞甲,獠牙长过下颌,应当是变种,一般人难以对付,普通人也射不穿这层鳞甲。”

  顿了顿,他又用状似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不过也不怎么样。这次百家围猎的所有猎物都不怎么样,根本伤不到我们兰陵的人。”

  听到最后两句,那股子骄矜自傲的味道又涌上来了,魏无羡心中不痛快,却见一旁的蓝忘机面无表情盯着金子轩。魏无羡微觉奇怪,顺着他目光望去,登时无语,心道:“金子轩这厮什么时候走路是同手同脚了?!”

  江厌离道:“围猎不伤到人就是最好的了。”

  金子轩道:“不伤到人的猎物有什么价值。你若是去兰陵金氏的私家猎场,可以看到很多不多见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