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道:“公子,这大半个月你关在伏魔洞里日夜颠倒不出来,就是在做这个东西?”

  魏无羡道:“不错。只要我那外甥一挂上这枚银铃,品级稍微差点的妖魔鬼怪都别想近得了他的身。你不能碰,你碰了估计也有会儿够呛。”

  温宁点头道:“我感觉出来了。”

  魏无羡取出那枚流苏坠子,将它缀在银铃之下。两样事物搭配得极为美观,他甚为满意。温宁道:“不过,既然是参加金凌小公子满月礼,公子,你见到江姑娘的丈夫,可千万要忍住啊,不要和他起冲突……”

  魏无羡摆摆手,道:“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分寸。看在这次金子轩请了我的份上,我一年之内都不说他坏话了。”

  温宁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之前金公子派人到乱葬岗下送请柬的时候,我还以为一定有诈呢,却原来是误会了,当真对不住他。看不出来,其实金公子也是个好人……”

  正午时分,二人途径穷奇道。

  穷奇道在改建之后,早已改名,现在叫什么魏无羡也不知道,好像其他人也总是记不住,因此大多数时候仍是称之为穷奇道。初时,并未发觉异常,然而走到山谷中心之时,魏无羡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行人不应该这么少。

  魏无羡道:“有异样吗?”

  温宁翻起白眼,片刻之后,落下瞳仁,道:“没有。好静。”

  魏无羡道:“是有点太静了。”

  他甚至连往日里时常能听到的,充斥在耳边的非人嘈杂都捕捉不到一丝。

  魏无羡心中警惕,低声道:“走!”

  他刚刚调转方向,温宁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直冲魏无羡心口而来的羽箭!

  魏无羡猛地抬头,只见山谷两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里钻出来许多人。约三百来号,大多数穿着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长弓,腰挎宝剑,满面警惕,全副武装。以山体和其他人为掩护,剑尖和箭尖,尽数对准了他。那支率先射向魏无羡的羽箭是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肤色微黑,面容俊朗,很是眼熟。

  魏无羡道:“你是谁?”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话要说的,被他这么一问,什么话也忘了,大怒道:“你居然问我是谁?我是——金子勋!”

  魏无羡立即想起来了,这是金子轩的堂兄,他见过这人两次。

  他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原本心中充盈的都是要参加江厌离儿子满月宴的喜悦,而此时此刻,喜悦之情烟消云散,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还不愿细想深想,不愿猜测这些人是为什么会埋伏在这里。

  金子勋高声道:“魏无羡,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恶咒,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追究计较。”

  魏无羡听得一怔。即使明知会被当作是抵赖,他也必须问清楚,脱口道:“什么恶咒?”

  果然,金子勋当他是在明知故问,道:“你还敢装蒜?”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的衣领,咆哮道:“好,我就让你看看,到底是什么恶咒!”

  金子勋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黄豆,均匀地遍布在他身体上,令人恶寒。

  魏无羡只看了一眼,道:“‘千疮百孔’?”

  金子勋道:“不错!正是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乃是一种极为阴险歹毒的诅咒。

  当年魏无羡在姑苏蓝氏的藏书阁抄书时乱翻,翻到过一本古书,上面讲到这种诅咒时配过一副插图,图上那人面容平静,似乎并无痛觉,可身上已经长出了许多个钱币大小的黑洞。

  一开始,中术者是没有知觉的,多半会以为只是自己毛孔变粗糙了而已。然而过不久,那些小孔就会变成芝麻大小,越到后面,坑洞越长越大,越长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满,仿佛变成一个活筛子,骇人至极。而且皮肤表面生满了疮孔之后,诅咒就会开始往内脏蔓延,轻则腹痛难忍,重则五脏六腑都溃烂!

  金子勋竟然中了这种令人作呕又难以解除的诅咒,魏无羡一时竟有些同情。然而,就算同情,他依旧觉得金子勋简直无脑,道:“你中了千疮百孔,截我是什么意思?关我什么事?”

  金子勋似是自己也恶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道:“除了你这惯会使邪魔歪道的贼子,还有谁会对我下这种阴损刻毒的东西?”

  魏无羡心道,那可多了去了,难不成金子勋以为自己人缘很好?

  但他还不想直白地说出来激怒金子勋,恶化事态,道:“金子勋,我不玩儿这种阴沟里的把戏。如果我要杀谁,我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是死在我手上的。而且,如果我想要你死,你会比现在难看一千倍。”

  金子勋道:“你不是很狂吗?敢做不敢认了?”

  魏无羡道:“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我要认?”

  金子勋目露凶光,道:“先礼后兵,既然你不肯回头是岸,那我也不客气了!”

  魏无羡顿住脚步,道:“哦?”

  “不客气”的意思很明显。

  解开千疮百孔的方法有两种。除了让施咒者自损道行,自行撤回诅咒,还有一个最彻底的解决办法:

  杀掉施咒者!

  魏无羡蔑然道:“不客气?你?就凭你这几百来号人?”

  金子勋一挥手臂,所有门生搭箭上弦,瞄准了山谷最低处的魏无羡和温宁。魏无羡也将陈情举起,笛音尖锐地撕破寂静的山谷。

  然而,静候片刻,没有任何响应之声。金子勋道:“这整片区域我们都早就清理过了,就等着你过来,你再吹也召不来几只帮手的。这里,就是为你精心准备的葬身之地!”

  魏无羡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他说完,温宁便举手,拽断了脖子上挂着一枚符咒的一条红绳。

  这条红绳断裂之后,他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肌肉开始逐渐扭曲,从脖子往面颊爬上数道黑色裂纹。突然仰头,发出长长一声非人的咆哮!

  这埋伏的三百多人里不乏夜猎场上的好手,从没听过一具凶尸能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不约而同脚底发虚。金子勋也是头皮发麻,一扬手臂,下令道:“放箭!”

  箭如暴雨!

  温宁徒手劈裂一块山石,将之高高举起,尽数挡住利箭。箭雨落完之后,一百多名修士跃下山壁,朝山谷地势中的两人杀来。魏无羡后退几步,忽一闪避,错身避过一道了剑锋的偷袭。

  金子勋已趁温宁应付那一百多人时袭了过来。他见魏无羡没有佩剑,只有一管已暂时起不了作用的笛子,大笑道:“这便是你狂妄的代价,没有剑在身侧,看你还能如何反抗?”

  魏无羡甩手便是一排燃烧着绿焰的符咒,打得金子勋剑光一阵黯淡,金子勋刚笑完便吃了一惊,连忙专心应付。两人在近处斗了一阵,魏无羡的袖中忽然甩出了一样东西。他目光一凝,心叫不好。

  那样东西正是给金凌准备的礼物,他因为太重视,怕乱扔压坏了,又时不时就想拿出来赏玩一番,只浅浅收在了袖子里,此时在激斗中却不小心甩了出来,直直朝金子勋飞去。金子勋以为是暗器毒|药之流,本想躲开,但一看魏无羡神色大变,改变主意一把抓住。见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盒,木盒上刻着一行小字,写的是金凌的名和生辰八字。金子勋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哈哈大笑起来。

  魏无羡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把东西还来。”

  金子勋举了举那小木盒,嘲讽道:“这是给阿凌的礼物?”

  温宁在前方不远处,以一当百,杀得昏天黑地。金子勋道:“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参加阿凌的满月宴吧?”

  这一句话,让魏无羡的手微微发抖。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喝道:“都住手!”

  一个白衣身影轻飘飘地跃下山谷,挡在了魏无羡和金子勋之间。金子勋一看来人,失声道:“子轩?你怎么来了?!”

  金子轩一手扶在腰间剑柄上,怒道:“你说我来干什么!”

  金子勋道:“阿瑶呢?”

  金光瑶是本该出现在此为他助阵的帮手。去年他还对金光瑶十分瞧不起,颇为轻贱看低,但如今两人关系改善,今非昔比,便唤得亲近了。金子轩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看他神情不对撞破了他,你们便打算这样乱来吗?你中了千疮百孔,怎么完全不告诉我,一声不吭就要干这种事!”

  金子勋身中此千疮百孔恶诅之事,实在难以启齿。一来他原先相貌体格都不错,素来自诩风流,无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这么恶心难看的诅咒;二来中咒就说明他修为不够,灵力防卫薄弱,此点更不便为外人道。因此,他只将中咒之事告诉了金光善,求他为自己寻找最好的秘咒师和医师。谁知医师咒师都束手无策,恰好金凌满月宴将至,金子轩竟然主动邀请了魏无羡。金光善原本就不怎么乐意,于是建议金子勋将计就计,在魏无羡赴宴的路上将其截杀,这样也不用让他上金麟台了。魏无羡是江厌离的师弟,而金江夫妻恩爱,金子轩几乎什么破事鸟事都要和妻子唠叨一番,几人担心他走漏了风声,魏无羡不来了,是以他们一直瞒着金子轩。这事说到底有些不厚道,见事情败露,金子勋也有些心虚,但终究性命重要,他道:“子轩,嫂子那边你先瞒一瞒,回头我解了身上这些东西再来给你们赔罪!”

  当年魏无羡见金子轩最后一面时,他还是一派少年的骄扬之气,如今成家后却瞧着沉稳了不少,说话亦掷地有声,沉着脸道:“此事还有转圜余地,你们都暂且收手。”

  金子勋又怒又躁,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你是没看见我身上这些东西吗?!”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轩忙道:“不必!我已听金光瑶说过了!”

  金子勋道:“既然你都听他说过了,就该知道我等不得了。难不成你看他是嫂子的师弟,为了嫂子就不管兄弟死活了?!“

  金子轩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你身上的千疮百孔又未定是他下的,何必如此急躁!魏无羡毕竟是我请来参加阿凌的满月宴的,你们这样行事,置我于何地?置我夫人于何地?”

  金子勋扬声道:“他参加不了才是最好!魏无羡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参加我们家的家宴?谁沾他谁就一身黑水!子轩你请他来,就不怕今后你跟嫂子还有阿凌一辈子都多了个甩不掉的污点?!”

  金子轩喝道:“你给我住口!”

  金子勋心中气愤,手中一用力,那只装着银铃玉穗的小木盒,顷刻间便被捏得粉碎!

  魏无羡亲眼看着他掌中之物化为齑粉,瞳孔急剧缩小,一掌打向金子勋。而金子轩还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扬手拦住他这一掌,喝道:“魏无羡!你够了没有!”

  魏无羡胸口急剧起伏,眼眶赤红。金子轩与金子勋二人毕竟是从小便熟识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此时他确实不好向着外人说话,而且他也实在不喜欢魏无羡这个人,定定神,道:“你先让这个温宁住手,叫他不要发疯,别把事情再闹大了。”

  魏无羡沙哑着声音道:“……你为何不让他们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饶的叫嚣和厮打。金子轩怒道:“这个时候你还这么强硬做什么?都冷静下来,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论一番老实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无事!”

  魏无羡道:“收手?只要我现在一让温宁收手,立刻万箭齐发万剑穿心死无全尸!还上金麟台理论?”

  金子轩道:“不会!”

  魏无羡嗤笑道:“不会?你拿什么担保?金子轩,我有个问题,你一开始邀请我,当真不知道他们要截杀我的计划?!”

  金子轩一怔,怒道:“你!魏无羡,你——你疯了吧你!”

  魏无羡强压着一股滔天的恨火,冷冷地道:“金子轩,你给我让开。我不动你,但你也别惹我。”

  金子轩见他执拗不肯低头,突然出手,似要擒他,道:“为何你就是不肯稍微服软一次!阿离她……”

  他堪堪朝魏无羡伸出手,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异响。

  这声怪响太近太近,金子轩怔了怔。低下头,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只手。

  不知什么时候,温宁已经来到他们身边,面无表情的半边脸上,溅上了几滴灼热且刺目的鲜血。

  金子轩的嘴唇动了动,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还是坚持把刚才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接着说下去了:

  “……她还在等着你去金麟台参加阿凌的满月宴……”

  魏无羡脸上的神色也是和他一样愣愣的。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