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接过盘子,倾身道:“颜淡姑娘,多谢你。”她朝小狐狸招招手:“快过来。”

余墨看着三尾雪狐嘴里叼着的盘子,神情复杂。如果没记错,里面应该就是夜明砂,也就是蝙蝠的粪便,还是昨晚刚取来的。

紫麟站起身:“琳琅姑娘,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之前的那些话就算是玩笑,就此作罢。庭院里已备好了宴席,贵客先请。”

琳琅微微一笑,看着颜淡:“不,已经说出口的承诺怎么能收回?既然颜淡姑娘救了我的弟弟,我该是服侍姑娘才对。”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颜淡姑娘觉得不好,我也可化为男身,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将服侍二字特别咬了重音。

颜淡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余墨。琳琅抬手一拦:“姑娘既然不是山主的姬妾,还会有什么顾忌吗?难道是我的相貌不够好?”

颜淡一指叼着盘子的小狐狸:“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它一点,又小又软。”

小狐狸立刻丢掉了盘子,扑到她身上,嗯嗯啊啊地往她身上蹭。颜淡将它捉到手上,只见它伸出小舌头来,吧嗒吧嗒地舔着她的手指。

琳琅还是笑着:“既然颜淡姑娘喜欢,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她顿了一顿:“子炎他有点不懂事。”

日行一善

颜淡在日益消瘦。

颜淡已近心神崩溃。

小狐狸蹭到她身边,嗯嗯啊啊地叫唤。一日十二个时辰,她至少有十个时辰对着小狐狸。不论她走到哪里,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来,然后讨好地在一边蹭着。开始几天还好,可是被狗皮膏药一样贴着过十天,没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时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着,她都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实在是惨绝人寰。

于是在剩下的两个时辰中,她连做梦都能听见小狐狸的声音,梦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里蹭饭,余墨琳琅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欢粘人,只要是喜欢的人,他就会黏上去。在狐族的时候,他每时每刻都要跟着我,别人碰一下都会不高兴,所以这次父亲才不得不派我来。现下你解开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欢你,比原来跟着我的时候还要黏。”琳琅说。

颜淡看着扒着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问:“他什么时候才会不这样?”

琳琅笑笑说:“可能是成年之后吧。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应该会改的。”

颜淡问:“他离成年还有多久?”

琳琅算了半天:“大概还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颜淡埋头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畅,大笑三声,手上的青铜酒盏咔的一声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旧在颜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唤。

余墨拿起一边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来:“我明早要出门,就先回去准备,诸位少陪了。”

紫麟了然地点点头:“早点歇息罢。”

余墨走过颜淡桌前,只见她跪坐着挪了两步,道:“山主……”

余墨站定了:“怎的行如此大礼?在下不敢当啊。”

“正好我也想出去散心,不如我和山主同行,一路上也好照应山主的衣食住行。”

紫麟立刻接上一句:“你可是忘记了还有三尾雪狐么?你若走了,谁来照顾他?枉费他对你这样看重。”

余墨嘴角带笑:“也对,莫要辜负了人家。”

小狐狸跳到颜淡肩上,嗯嗯啊啊地往她颈上蹭。

颜淡想了想:“我有遗言。”

余墨说:“请讲。”

“等我死了以后,小狐狸就托付给你了,千万要替我好好待他。”

余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紫麟将膝上的小老虎抱到桌上,让它舔沾了酒的筷子,一指颜淡:“你知道什么叫黑心?她的心肠最黑。你知道什么叫坏心?她的心肠最坏。你知道什么叫毒么,最毒的砒霜都没她毒……”

颜淡忍不住分辩:“砒霜才不是最毒的。”

天边泛白,眼下春意渐浓,天也亮得越来越早。

余墨将包袱放进船舱,然后一撩衣摆,坐在岸边的木桩子上,长腿交叠,遥望远处。不多时,只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近,瞬间就到了眼前。颜淡抱着包裹,看了看身后,长吁一口气:“终于甩掉了,我们快走。”

余墨抬手一拦:“我可没答应过。”

颜淡嘟着嘴,挨到他身边:“余墨,余墨……”

余墨轻轻笑道:“怎么你连三尾雪狐的撒娇法子都学过来了?”

颜淡恶狠狠地说:“如果你这次不帮我,我就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都黏着你,把你烦得晚上睡不好,夜里做噩梦,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开。”

余墨点点头,干脆地说:“尽管来黏好了。”

颜淡无言以对,忽见远处一个小黑点正一跳一跳地朝这里蹦跶:“他又找过来了,猎犬的鼻子都没他灵。”

余墨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我来教你两招,看好了。”言毕,手指凌空虚划,立刻形成一个透明的结界。小狐狸本想扑过来的,结果一头撞在结界上,在地上滚了两滚,冲余墨亮出爪子叫了两声。

余墨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眸变得殷红,和他对峙的小狐狸连毛都炸起了,跌跌撞撞退开两步。他一转身勒住颜淡的腰身,拉近了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看着小狐狸:“我的人是你碰得的么?你还有一百五十年才化人,拿什么和我争?”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哀地叫唤,可怜兮兮地看着颜淡。颜淡已经完全游离界外,人事不知。

余墨一把将颜淡拉上船:“好了,我保证以后他都不敢缠着你。”

颜淡坐在船头,许久才吁了一口气:“余墨,你这招釜底抽薪好生厉害。”

余墨用竹竿在岸上一点,小船离岸:“这叫斩草除根。”

颜淡钻进船舱,找了毛毯就在软垫上倒下:“好困,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到岸了叫我……”

颜淡醒来的时候正好天黑,从船舱里探出头问:“我们要去哪里日行一善?”

余墨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做这件事?”

“我认识你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多少总知道的,我就是看你一个眼神,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是么。”

“我就是看到你一根头发丝,都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余墨微微笑了:“我们去南都,那里是大周的国都,最为繁华,可以下手的凡人也多。”

颜淡忍不住道:“凡人的精魄多半肮脏,亏得你还不在意。”

余墨长眉微皱,隔了片刻道:“其实凡人中也有纯净魂魄的。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一个,是个盼着夫君高中后来接她的女子。只是那书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却再没来看她。她等了很多年,还是一直在等。”

“那个书生还活着吗?要是还活着我就把他割成一块块。”

“不知道,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凡人一般都活不了太长。”余墨顿了顿,又接着说,“我那时还没见过那么纯净的魂魄,就迷了心窍,化成那个书生的样子去找她。她故去的时候,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来了,还算心满意足。”

颜淡想了想:“虽然于她来说,你所做的也不算是件坏事。不过于理来说,就是天理不容了。”

余墨轻轻一笑:“后来我的确是被打回原形了。当初从那个女子那里赚来的修为半点不剩,还折损了不少原来的修行。”

颜淡心中一顿,忍不住道:“原来你是真的被打回原形过?谁有这本事?”余墨没回答。她顿时了然:“是……那个夺走你异眼的那位美丽的花精姑娘?哎呀,原来你这么痴情,人家这样对你,你还念念不忘,被打回原形都不记恨。”

余墨板着脸:“谁说我喜欢她,我明明是——”

颜淡已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顾自己:“人世自古有情痴,莫问何处是沧桑。余墨,我当真对你另眼相看了。不过看现在这样,那位美丽的花精姑娘肯定是不要你,所以你才一直形影单只。不过古语云,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又好比水流东逝,一去不回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伤心了!”

余墨忍无可忍:“颜淡!”

“什么?”

余墨一指船舱:“你还是太困了,再进去睡一觉。”

周仕明是个恶霸,祖上颇有些产业,横行乡里近十年,本还想继续去南都城开枝散叶,将恶霸事业发扬光大,只可惜当朝的睿皇帝圣德,大周国泰民安,南都城更是到了夜开户门、路不拾遗的境地,将他开山立派的愿望给生生扼杀了。

周善人是周仕明收的养子,承了养父的姓,本来的名字就叫善人。周仕明甚是满意,于是没有再赐名。周善人司职跑腿,如果有哪家大姑娘生得还入眼,立刻冲上前抢了人就走。附近乡里人都避之不及。

阳春三月,春水如碧。岸边桃花三两枝已初绽花颜,灼灼其华,和树下水边的人相映衬,花颜之艳,人面之娇,恍如画卷。

“江南好,翠竹直,做箫送与哥哥带,吹出一支桃花调,问这箫好勿好……”水声哗哗,江南水乡的渔女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将渔网撒下。三五个渔女聚在一起,笑语唧唧,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周善人挺胸凸肚,冲过去抓人。渔女们惊叫一声,纷纷往江中跑。最后一个跑得不够快,被周善人一个饿虎扑食抓住。那个渔女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半,瑟瑟发抖,模样可怜。他扳过渔女的脸瞧了瞧,正要扛起人带走,忽听岸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他抬眼一看,眼睛顿时发直了。

一只细白的手抓着鲜嫩的桃花枝,摇了一摇,却没能将桃花折下,花瓣簌簌落落地掉下来。她皱了皱鼻子,回头笑着向身后的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那年轻男子抬起手,将她攀着花枝的手给拉了下来,也笑着回应了一句话。

周善人站得有些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那年轻公子举步往对岸的桃花林走去,留下那个女子独自在树下的石头上小憩。他松开渔女,大步冲过去,一把扛起那个少女,沿着堤岸往上游狂奔。

那少女几拳打在他背上,也是轻轻的,不痛不痒。她打了一阵,就无聊地缩回手,嘴角带起几分狡黠的笑。

周善人越跑越快,但见江中心一艘画舫正顺流而来,大声叫道:“停船,快停船靠岸!”画舫上的船夫听见他的声音,齐齐往岸边划来。周善人不待画舫完全靠岸,立刻跳了上去,红光满面:“我今天抢到个好的,说不好义父以后还会赏给我们底下的!”

少女嘟囔了一句真是一屋禽兽。

周善人没听清,在她身上一拍:“别怕,你跟了我们,以后可要享福了。”他走进船舱,将少女扔在锦墩上,谄媚一笑:“义父,你看这个丫头生得如何?”

周仕明正躺在软垫上,身旁有两个水灵灵的丫鬟为他捶腿,窗格边的沉香炉正升腾起袅袅白烟,周围弥漫着一股清甜之气。他身上穿着一件蜀锦的袍子,白白胖胖,保养得甚好,左手拿着一只碧玉鼻烟壶,手指也是白生生、胖乎乎的。

他一挥手,捶腿的丫鬟立刻退到一边,周善人也识趣地出了船舱。

“你叫什么?”

少女坐在锦墩上,看了看周围,微微一笑:“我叫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淡。”

周仕明看着她:“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颜淡叹了口气:“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也不行了。”她仔细地瞧着对方,由衷地说:“你一点都不像恶霸,反而像享清福的富老爷。”

周仕明大笑:“你这小姑娘真有趣!要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懂吗?”

颜淡点点头,这句话她最懂了。

周仕明站起身来,慢慢向她走去:“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你也该知道,还是乖乖听话的好,不然我有很多办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颜淡一脸诚挚地开口:“大叔,你的下巴上有五根胡子没刮干净,左边那个鼻孔里有三根鼻毛,还有右边眉毛上的那颗痣上有根……”周仕明脸色铁青,几乎被气炸了,伸手去撕她的衣衫,突然身子一轻,砰地一声在船舱的木墙上撞出一个洞来。

余墨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又呼的一下把人丢到船板上,转过头看颜淡:“你是要等到被人赚去便宜才动手么?”

颜淡衣袂轻拂,弯腰从那个被周仕明撞出的缺口走出去,恶人先告状:“是你来得太慢,害我差点被那个白胖子欺负。”

船舱外的甲板上,十来个家丁手执木棍短刀等在外面,周仕明一边揉着老腰,一边大声痛骂周善人:“我叫你去找几个模样好的,结果弄来那种臭丫头,还有一个男人!”

余墨轻撩衣摆,也弯腰从缺口走出来,仪态雍容。家丁看见对方双手空空,跃跃欲试,正要上前,但见余墨一拂衣袖,所有兵器都飞上半空,咚的一声掉进水中。

他语气平淡,慢条斯理:“若是想活命,就跳下船去。我数五下,还留在船上的,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他刚数到三,一群人已经争先恐后爬上船舷,扑通扑通往下跳。周仕明虽然胖,但是身手矫健不输少年,利落地跳上船舷,突然脚踝一紧,被一股力道往后拖去。

余墨正好数到五,很是遗憾:“只剩一个也好,聊胜于无。”

颜淡蹲在周仕明身边,手上还牵着一根麻绳,是刚才顺手在船板上捡的,麻绳的另一头正卷着周恶霸的小腿。

周仕明颤巍巍地指着颜淡:“你这……你是妖怪,妖怪!”

一个寻常女子怎么会有力道把他这样的成年胖子从船舷上硬生生地拖回来?除了妖怪,也不会有别的解释。

颜淡晃着手中的麻绳,但笑不语,一直看到对方头皮发麻,才慢悠悠地开口:“唉,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这句话还是你说给我听的呢。”她用绳子戳了戳周仕明,露齿一笑,端的明眸皓齿:“你的肉长得白花花的,似乎很好吃。”

周仕明嚎叫一声,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拼命蒙头往前爬,突然眼前出现一幅淡青色的、苏绣精致的衣摆。他抬头一看,又哭号一声,往左边爬。余墨抬脚踏住他的蜀锦袍子,慢慢低下身:“她骗你的。她一向觉得凡人肮脏,怎会想吃你的肉?”

周仕明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余墨和善地笑了:“她不吃,我吃。”

周仕明双眼一翻,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余墨衣袖一拂,一柄短剑已经拿在手中,在对方肥厚的双下巴上比了一比:“先从哪里开始割比较好?”

颜淡蹲在他身边,轻摇手指:“还是取精魄吧,万一割得不好痛死了怎么办?”

余墨说:“先割,再取精魄。”

周仕明一翻身跪下了:“两位大仙你们就给我个痛快吧,我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颜淡没理他:“先割股吧,那里的肉比较有韧性。”

余墨手中的短剑上移了几寸:“还是耳朵比较好。”

周仕明捶着船板哭道:“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余墨叹了口气:“男儿流血不流泪,做人要有骨气,你哭什么?”

“我知道我作恶多端、十恶不赦,不该欺男霸女、欺善怕恶,你们就饶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说什么也不敢做坏事了。我、我对天发誓,发毒誓!我绝对不会再做坏事,不然……”

余墨突然望向一旁,眼中杀气微现,一把拉过颜淡,往边上滚去,只听一声清锐的金铁之声劈下,船板上顿时破了个大洞,江水涌进画舫。

一位水墨长袍的年轻男子立足于船舷之上,衣袖翩飞,修眉俊目,手中长剑一翻,指着他们。

天师唐周

余墨慢慢站起身来,将颜淡挡在身后,闭了闭眼,待睁开时已是双眸殷红。

那个年轻男子单足一点,轻飘飘地落在两人面前,踏前一步,手中长剑化为一道青芒自下而上划去。

只见青黑的妖气一现,紧紧地缠住了剑锋。

余墨抬起手,周身的妖气带得他衣衫翩飞,眼中微露异色。这世间能强过他的妖已经不多了,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凡人。

忽见剑光暴涨,竟是透过了层层妖气,径自刺入他的胸口。余墨一时只觉血气翻涌,耳边嗡嗡作响,忙拉过颜淡,跳下船去:“走!”江水溅起,化成蛟龙模样,高高昂起龙头,张开大口,择人而噬。

那个年轻男子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手指轻送,念道:“破!”

巨龙在顷刻之间化为无数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甲板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好似下了一场阳春急雨。

他抬手将长剑送入剑鞘,正准备去追,突然脚下一紧,竟被人紧紧抱住。而船板上那个洞里,正有江水不断灌进来,濡湿了他的衣摆。

周仕明抱着他的脚,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不断乱颤,凄厉哭号:“大侠,你不能走啊,你快救救我,我还不想被妖怪吃掉……”

他长眉微皱,看着脚边的白胖子:“妖怪已经走了。”

“不不不,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来割我的肉吃,大侠你一定要救救我……”

那年轻男子看着周遭,那妖怪早已不知去向,抬脚踢去:“滚。”

余墨湿淋淋地走上岸,脚步踉跄,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他索性躺在河岸边,闭目养神。

颜淡坐在他身边,只见他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丝,时不时咳嗽几声,只好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余墨,你怎么样了?没事罢?”

余墨突然斜着坐起身,一手支在地上,掏心挖肺地咳嗽起来。颜淡吓到了,忙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连声问:“你要不要紧?是不是伤得很重?”

余墨突然不咳了,气若游丝地倒在她身上。

颜淡抱着他,一动不敢动,心中焦急如焚:“余墨,你再撑一撑,你千万不要死啊……”隔了良久,只觉得余墨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开口:“现在哭丧还嫌太早罢?”他的脸色还是不太好,却已经有了血色。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主公。”

余墨笑说:“莲卿。”

颜淡冷冰冰地说:“请恕臣妾抱恙在身,不能为主公送终。主公莫怪。”

余墨看着她,正色道:“莲卿一番深情,看来只能来世再报了。”言毕,忍不住先笑起来。

颜淡也笑了一笑,还是有些许担忧之色,慢慢道:“那个天师好生厉害,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不用说我更是差多了。”

余墨懒懒地嗯了一声,低声道:“也不奇怪。他的魂魄想必很是纯净,才能将道术用到这个地步。三界之中,最厉害的并不是天庭的仙君,也不是上古时被灭的魔,而是一种最纯净的东西。妖术还远远不够纯粹。”

“余墨,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你说。”

“你转过头往后面看,那个人已经追过来了,马上就能到这里。”

余墨低声咒骂一句,站起身来:“从来都只有我追得别人逃的时候,今日却反过来了。”

颜淡的表情很真诚:“历练对修为有好处。”

余墨看着她的眼:“我们分开走,万一运气不够好,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他一指前方:“你走这边,我走水路,和你相反方向。”

颜淡看着他,迟疑了一阵,还是说:“好吧。”从余墨这个方向过去,说不好会和那个天师打个照面,而她这条路却保险得多。

余墨一推她:“快走。”

颜淡转身就走,走出一段路又回头去看,只见余墨慢慢地走下河岸。她走到山道拐弯处时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她一跺脚,疾奔而去。

夜色渐渐深了,颜淡还在山里走,又冷又累,却不敢停下来。透过层层树林,她就能看到远处天际的一颗帝星,比天上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帝星越亮,也说明一个王朝的根基越稳,正是中兴时候。

颜淡突然想起这是从前学过的东西,其实她的禅理学得最好,只是临到头还是没什么用。那时又多骄傲,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她从来都不想入仙籍,因为不稀罕。现在想来,好似过去很久很久。

待到天亮之时,她终于看见远处的小村庄,村庄之后的山上是一片茶园。

她松了口气,在树桩上坐下休息。忽听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回过头一看,几乎要按捺不住跳起来,那个天师竟然追到这里来了。那人衣袖宽大,衣带翩翩,眉目清俊,身上还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韧之气,看来年纪也不大,不过弱冠之龄而已。颜淡叹了口气,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还不如一个凡人。

那年轻的天师走过她身边时缓下脚步,皱眉打量了她一番,斯文有礼地问道:“请问姑娘是本地人么?”

颜淡心喜,昨日都是余墨出手,他不会将她的模样记得太清楚,现在心里最多只是怀疑,便慢慢道:“你看,今年的茶树长得比往年都好。”

那人一怔,又问:“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哪里可以借宿一日。”

颜淡说:“你可看见那边山头有几块像猴子的石头?”

那人终于放弃了,径自往前走。颜淡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寻思,她该是往前还是原路折返?她已经没这个力气再走一遍,万一那人发现不对追过来,恐怕也躲不开。若是和他走一条路,虽然冒险,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说不定就此脱身。

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庄走去。

走了两步,果然看见那人又折转回来,问道:“姑娘,你可有看过一位像你这样大年纪的女子经过,模样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颜淡看也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浑浑噩噩:“我要回家去,娘亲在等我,你也要去吗?”

走出两步,只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颜淡嘟着嘴,却只能在心里开骂。本来照着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来,只是对方道术太高明,只好忍气吞声。她走了一小段路,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念了一段咒言,又轻又快,只听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一点光亮,似乎是掉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随后,顶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颜淡大惊失色,手指轻弹,一道白光击在周围的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

只听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别废力了,凭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来,就只能待在法器里。”

法器?颜淡往旁边摸了摸,触手冰凉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围转了一圈,似乎有一个圆圆的弧度,该、该不是开光的玉葫芦罢?

颜淡沮丧了一会儿,只好坐在地上:“我哪里露出破绽了,你刚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戏是做得很真,我差点也被你骗过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双手也不像是劳作过的,还有你的脸。常常风吹日晒,自然而然会变粗糙。”

颜淡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请问天师尊姓大名?”

隔了许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颜淡躺在葫芦里,闭上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碰见我的那个同伴没有?”

唐周简单地回答:“碰见了。”

“那他呢,是被你杀了,还是脱身了?”

“我已经回答过你最后那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再回答。”

颜淡一敲葫芦底座,愤愤道:“你这……”突然又轻轻笑了:“原来他脱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还是没上当,听声音似乎是笑着说的:“自作聪明。”

颜淡只能闭上眼睡觉。现在筋疲力尽,起码要先养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芦里黑洞洞的,也比较容易睡着。她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昼是夜。

她坐起身,抱着膝慢慢想脱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个,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摇地动,她咚的一声撞在葫芦壁上,捂着脸鼻子发酸。

只听唐周慢悠悠地说:“你那么安静,我都以为你不在里面了。”

颜淡没好气:“里面太舒服,我睡到现在才醒。”

唐周低声笑了笑,语声低沉悦耳:“你和之前被关进来的妖不一样。他们都害怕得睡不着。”

颜淡心中一动,问道:“你还收过其他的妖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唐周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颜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认:“嗯。”

“还是抓到第一个妖的时候,我才刚学会炼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错了,火候又不对,所以那个蜘蛛精死得比较惨。第二个是熊妖,下场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于第三个么,是芍药花精,全身都很宝贵,就用来研究了几个百年前遗留下来方子……”唐周的语气很是慢条斯理,“第十个我都还没怎样,他自己就先吓疯了。你是第十一个。”

颜淡听得身上发冷,勉强笑说:“真荣幸。”不管是谁听到前面这一串同类的下场,都会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突然说:“唐周,我饿了。”

唐周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你是妖,还会觉得饿?”

颜淡嘟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生硬:“妖当然会饿了,就是神仙也会饿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间的灵气,不吃东西也没关系,可这里什么都没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头顶一亮,颜淡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然的光线,一根草叶就掉在自己身边,随后周围又是漆黑一片了。颜淡气得发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很久,她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一个好人啊。”

“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称谢。”听声音还是笑着说的。

颜淡只得抱着膝,继续想办法。她活到现在,只要想的话,几乎每个人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现在碰上了一个同样奸猾的,不,同样聪明的,她还要好好合计一番。

其实人都是有弱点的,只好找对方向,就可以一举击溃对方。

可是唐周的弱点是什么?

她记得紫麟的弱点是怕别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龟,丹蜀的弱点是怕鬼,余墨的弱点,嗯,其实只要不过分的要求,余墨都会替她去做,也因此养成了她好逸恶劳的习惯。

而余墨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她虽然有七八分把握确定余墨已经脱险了,却还是剩下那么两三分不确定。唐周的口风很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颜淡头疼得要命,只好将下巴搁在膝上,闭目养神。可是周围的气氛实在太好,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

逃跑与反逃跑

武力不是关键,自古以弱胜强的例子枚举不胜。

颜淡打算开始认认真真了解这位年轻的天师,哪怕是细到一根头发丝的小事。她挪到葫芦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语音模糊,轻轻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刚睡醒不久。

这个时机抓得最好,早一分将他从睡梦里吵醒,肯定会提前抓她去炼丹,晚一分则完全清醒,套话就不容易了。

颜淡放软声音,缓缓道:“你的道术这么高明,一定有位名师罢?”教出这样一个徒弟,这个师父一定非寻常人,最好是那种性格怪异,脾气古板,能让弟子怨声道载的那种。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问这个怎的?”唐周的声音还有些低哑,随口便答道。

“你师父很讨厌我们这些妖罢?”

“不是讨厌,是痛恨。”他轻声道,“他出家之前,本来是有妻儿。一日从外面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的妻儿被妖给食尽了,只剩下两具白骨。”

颜淡欲哭无泪。唐周从小受的是什么熏陶,已经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变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并不是所有妖都会作恶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许是,只是我没见过。”

颜淡只恨不得大叫,那个纯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关进玉葫芦里不见天日。忽又听唐周接着说:“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罢?我那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扑向我。”

颜淡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那你心里呢,是不是也和你师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准提三个问题,回不回答看我高兴。”听声音,他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如果你是想说服我放了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玩这种把戏的你不是第一个。”

颜淡贴着葫芦壁,忍不住道:“这里黑漆漆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怎样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着算时辰,过时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颜淡重重哼了一声,恨得咬牙切齿,只听唐周慢条斯理地调侃:“你这样哼下去,小心鼻子长歪。”

颜淡气得捶地,捶了两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现在总算还是有些进展。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她更艰难的状况都能安然度过,偏不信这道坎跨不过去。

她必须在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饥饿有时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两三天不进食,就头晕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时间修炼妖术,就像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这种饥饿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练心智。

她时时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唐周走过的每一条路,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关在法器中,就基本与外界隔离,除了唐周和她说话的声音可以听见外,其余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在这样安静黑暗的环境,没有勇气和意志的确也待不长。

可是慢慢的,颜淡竟然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音,不能不说是一大惊喜。

“唐周?”她静坐许久,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唐周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挫败地说:“你想说什么?”整整十天了,从来都没有一个妖能在玉葫芦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他现在也不能不和对方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很痛恨我们这些妖?”这个很关键,只要对方有半分恻隐,还是能被她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