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却掉转话锋:“你怎的不问你那个同伴的事?”

她当然想问,只是时候未到。现在她做什么都落尽下风,自然不能让对方将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况她就是问了,照唐周那种看她越气急败坏就越高兴的性子,问了也是白问,全然自讨没趣。

“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管人家死活干什么?”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们妖的情谊,也就是这么一点。枉费那鱼精不自量力来拦我,还想让你逃走。”

颜淡不说话,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该是相信余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铘阑山境,发觉自己没有回去,必定又会出来找,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脱身。

“那是因为你心中本来就有偏见,其实根本不明白。”颜淡心里生气,还是硬生生克制着,“我们妖也是时刻被约束着,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为恶,也不会比你们凡人更坏。”

唐周没说话。

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不会再理会自己。

颜淡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慢慢闭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时,突然又被一阵细细的水声惊醒过来。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一盏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干脆地应道:“好。”

突然头顶上出现一道亮光,颜淡心中的欢跃简直不可言表,慢慢飞到葫芦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现在被法术束缚,身子缩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显得庞大许多。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现在大约是傍晚时分。而他们现在应是在一家客栈中,只是看客房的布置都很旧了,外面又没有闹市的嘈杂之声,想来是郊外的那种小客栈。

“是不是觉得和你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了?”唐周突然轻声笑问。

颜淡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但见眼前水汽缭绕,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讲了:“你你你……”

唐周往后靠了靠,将湿淋淋的黑发拨到木桶外边,似笑非笑:“我什么?”

颜淡立刻指责说:“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无辜地看她:“是你说要出来透透气,再说我又没请你看。”

颜淡趴在葫芦口,一手支着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边看,你有种让我看全了!”唐周手一松,玉葫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颜淡还没反应,就连着灌进两大口洗澡水,连忙闭住气,缩回玉葫芦中,用妖术在葫芦口上封了个结界,不让水灌进来。

唐周站起身,将身上的水擦干了,扯过屏风中的里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芦从水里捞起来:“如何?”

颜淡只觉得肚中翻腾,咳了半天什么都咳不出来,气鼓鼓的:“卑鄙。”

唐周但笑不语,把玉葫芦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系上衣带,再穿中衣,最后披上外袍。

颜淡眼波一转,微微笑道:“四处奔波一定很累是么?要不要让我帮你捶捶腿,揉揉肩?”

唐周转过头,淡淡看她。

“你放我出来,我保证不逃。何况就是我逃了,你也能追回来,这种傻事,我也不会做啊。”就是要一步一步来,当前要先从玉葫芦里出来,这样才好见机行事。整日介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才什么办法都没有。

“你这是……在引诱我么?”他也轻轻笑了,慢慢的,一字一缓地说,“你想不想知道,从前有只狐妖也来这一手,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禁不住瑟缩:“不想不想,我半分都不想知道。”

事实上,要离开玉葫芦,也必须先保证她还活着。如果最后只剩下一丝小魂魄飞出去,那也没有意义了。

唐周拿起玉葫芦,用木塞把葫芦口堵上:“如果你真是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不要动歪主意,这样才能多活几天,死的时候也干脆。”

眼前又重归黑暗。

颜淡想了想,问:“那个狐妖生得很好看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好看多了。”

颜淡指责说:“有那样的美人投怀送抱你都不动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估摸过了三个时辰的光景,颜淡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现在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什么人半夜出来走动?她连忙贴着葫芦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有人在房内走动,而且绝不止一个人。

那些人的脚步虚浮,落地之间的动静听在她耳中,十分清晰。而唐周走路时候,步履轻捷,几乎落地无声。

颜淡想了想,嘴角带起一丝笑意:她终于等到脱身的时机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唐周住进去的客栈正是一家黑店,而他用过的饭菜茶水中一定有蒙汗药,现在才会睡得那么沉,连有人走进来都不知道。

她还以为唐周有多精明,其实也不过如此。

突然天摇地动,颜淡身子一倾,滑到了另一边。只听外面有人粗声道了一句:“这个是玉的,不知值多少银子?”另一人接话道:“看上去光泽很好,你打开木塞看看,说不定里面还装着什么宝贝!”

颜淡轻轻笑了,心道你快快打开,这样我也好尽早脱身。

突然玉葫芦被人倒着翻了过来,颜淡身子失重,从葫芦口一下子穿了出去。只见青烟袅袅,她旋身转了一圈,衣袂舒展,抬手挽了挽青丝,转头往床上看去,这位年轻的天师果真还睡得人事不知。

身后那三人俱是目瞪口呆,许久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妈的,有妖怪啊!”随后跌跌撞撞地撞门出去了。

颜淡手指轻弹,落在最后那个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全身发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地逃了。

颜淡微微不满:“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么?他们竟然会吓成这个样子。”

不过今日她心绪大好,什么都不想计较。

她走到桌边,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又掰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果真是蒙汗药。”她回身走到床边,低下头看着唐周。他睡得很沉,呼吸绵长,面容恬淡,模样生得很是清俊。颜淡轻声自语:“你看不起我们做妖的,我却偏偏要让你欠我的人情。”但这几日受的气还是要出的,她慢慢抬起手,积聚力气,然后用力往下挥去,打算赏他几个耳光,还没碰到他的脸颊,手腕突然被握住。

唐周突然睁开眼:“怎么?”

颜淡强自镇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颜:“你脸上有虫子,我想帮你拍掉。”

唐周慢慢坐起身,还是笑着的:“刚才你的手抬那么高,我还以为是想打我的耳光。”

希望突然变成失望,简直让她愤恨至极。

她气得发抖,只差跳脚:“先说好,我宁可自尽,也绝对不回那个法器里去了!你是要零碎着剁,还是拿我去炼丹,就尽管来,我才不怕!”

唐周从枕边的外袍下面抽出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只见华光一闪,那道符纸突然变成了一只沉甸甸玉镯。他松开手,慢慢道:“这个禁制,是让你不得离开我身边五步之外。”

颜淡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镯子之时,镯子会一下子把她的手指弹开。她虽从玉葫芦从脱身,却被下了禁制,必须跟在唐周身侧,也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了这个镯子一阵,还是不死心:“五步太少,能不能宽限到十步?”

“我本来觉得三步最好。”唐周下了床,抬手整理衣衫,突然衣袖上一紧,被颜淡拉住。她神色凄楚,央求着:“就算是二十步我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十步好不好?”

他低声笑了笑,眉目清俊:“真是我见犹怜,我都忍不住想动心了。”语调突然一转:“再说一句就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嘟着嘴,低声嘀咕了一句,突然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

唐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长眉微皱:“这点心里有蒙汗药。”

“饿的时候就是里面有砒霜我都吃,”颜淡骄傲地一笑,“何况区区蒙汗药?”

唐周将她手中的点心拿走,又放回盘子里:“前面的不远就是青石镇,去镇上吃。”

“青石镇?”她微微一怔,“你去青石镇做什么?”

唐周没说话,径自拿起包袱往门外走。

颜淡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拖着她跟在唐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刚好是五步距离。

“我听别人说,青石镇那边发生很多事,有人无端死在家中,还有人被挖心,乱坟岗恶鬼作祟,你去哪里干嘛?”

唐周回过头微微一笑:“没见过,想见识一下。”

颜淡走了一段路,又忍不住问:“你之前没有碰黑店里的食物,所以才没被蒙汗药迷倒,对不对?”

唐周避而不答,反而加快了步子。只见天边微露鱼肚白,朝霞明丽,他们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青石小镇。

七曜神玉

墓地啊墓地,干尸啊干尸

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着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着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着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颜淡满足地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这样最舒服了。”

“吃饱了?那该办正事去了。”

“啊,中午还有热菜呢。”

唐周作势要走。

颜淡连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转,笑得有些狡黠:“你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么?”

唐周长眉微皱,复又缓颜了,带点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样?”

“乱坟岗就在那个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但这里是青石镇,镇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个传闻还多的事情,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听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点小聪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我这是历代圣贤推崇的大智慧,迟早要让你见识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划过她手腕上的镯子:“我只知,你现在还是阶下囚,那种大智慧见不见识有差么?”

颜淡嘴角微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不说话了。

临近中午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中间混杂着几个北地口音,闹腾腾的一片。

“我看两位面生得很,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人操着当地口音走过来,拖开板凳坐下。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露出谄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颔首,淡淡道:“是头一回来这里。”

颜淡看着掌柜身后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轻又快:“爆炒猪肝,黄焖仔鸡,炒三鲜,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气报了十几道菜。王小二满头大汗:“这位姑娘,你们才两位,四道菜已经很多了。”颜淡瞥了唐周一眼:“这位公子付账,一分银子都不会少。对了,还要加上一碟酱猪肚。”

唐周全当没听见,只是说:“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个凑过来坐的当地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这镇上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当地人摸了摸脸,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来的菜肴。颜淡微微一笑,拿了双筷子递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几个身上佩剑带刀的大汉:“大叔,我们一路过来,就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人,一脸凶霸霸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地人夹起盘子里的热菜,流水似地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小姑娘一定是顽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颜淡点点头,一脸惊讶:“大叔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还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们这是瞒着家里人私奔吧?”

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颜淡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了,其实你不知道那些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吧。”像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爱充面子,这样一说,他立刻就会把心里话往外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将法,放下筷子,“他们是来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当今皇上怎会把自己的妃嫔葬在这里?”

“不是现在的皇上,是已经亡了国的那个皇帝。那时候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当时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据一方,我说的是齐襄的那位贵妃娘娘。”

唐周更是怀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么会葬在这里?”

那当地人笑了:“那时候,现在皇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南楚的大将军。他灭了齐襄之后,齐襄的亡国皇帝带着他宠爱的贵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护下逃走了。当时南楚那边追得很紧,到了青石镇的时候,那亡国皇帝手下人叛变,就把那皇帝杀了,而贵妃娘娘和亡国皇帝伉俪之情甚笃,不愿独活就自尽了。他们出逃的时候从皇宫里带出很多金银珠宝,随身带着钱财外露,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为那个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来在墓穴里藏着珠宝,可以随时来拿;二来也是因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为恶鬼,也想用这座墓穴镇着。这就是娘娘墓的由来。”

颜淡随口道:“你定是也去找过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过,不过,”他看了看左右,低下声音说,“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厉鬼,谁拿了这里面的宝贝,就会死!我们镇上的人,宁可绕道也不从乱坟岗里走。”他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塞热菜,又无暇说话了。

唐周在桌上轻叩:“想来这也是传闻,越传就越走样。”

那人摇摇头,嘴里含着排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颜淡想起之前在兰溪江上碰上的那个江洋大盗,他也说过关于青石镇的传闻。她抬起手,将一块蝶形玉璧在那当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经过乱坟岗的时候,还捡到了这个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还关在玉葫芦里。

那人嘴唇抖索,脸色发青:“你这小姑娘!快,快把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吗?!”

颜淡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为什么,这玉很好看。”

“我告诉你吧,我们镇上有个年轻小伙,生得可壮实了,家里穷,又没什么亲戚,老爹死了也没钱埋,只好埋到乱坟岗上去。他挖着挖着,就挖出几个金银杯子还有几块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里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死状……啊,还是不说了,吃饭,吃饭。”

唐周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事来了,便低头用饭,举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颜淡突然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状,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想得出来。”

那当地人只埋头猛吃。

“他家里没有其他亲人,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定连尸首都烂了,身上爬满尸虫,有老鼠啃他的肉,还有苍蝇四处乱飞。”颜淡夹起一块醋溜排骨,“他的尸首啊,就和这块排骨一样,骨头都软了,上面沾着肉。”

唐周一向细嚼慢咽,闻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当地人正要去夹那块最大的排骨,听了这句话,筷子一拐,去夹旁边的爆炒猪肝。只听颜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烂了,就和这猪肝一样,是酱色的。”

那人脸色焦黄,去夹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应该还在吧。听说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颜淡夹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这个水晶丸子一样有韧劲,有嚼头。”她伸过筷子,点着盛酱猪肚的盘子:“听说这种酱的东西要在酱缸里腌很久,所以很多乡野小店都把那些发酸发臭了的内脏和肉腌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酱汁的味道盖过去,就尝不出来异味了。不知这里的是不是这样?还有,那个人的尸首不会被黑店腌着当猪肉卖了吧?”

话音刚落,那当地人脸色青白,踉踉跄跄地奔出去趴在门口呕吐不止。

颜淡看着唐周,又问了一句:“我说的对么?”

唐周面无表情,取出一张符纸。

颜淡立刻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唐周站起身,招来店小二结了帐,然后左手拉起颜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饭馆外边拖:“我看你还是喜欢待在法器里。”

颜淡诚恳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颜淡脸上的神情更是诚恳:“真的。”

唐周松开手:“走罢。”

他们到乱坟岗上时,已经有五六个江湖人聚在那里了,看见他们走来,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后一位杏黄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拦:“这位是唐周贤侄,是凌霄观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礼:“唐周见过凌虚子前辈。”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胡子:“听说你师父近几年还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后这位姑娘罢?”

唐周顿了顿,点头道:“这是我师妹,还不懂规矩,失了礼数,各位莫怪。”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摆出怯生生的神情:“师兄……”

其他人都笑了,连连摆手:“唐兄太客气了,我们还怕吓坏了你那个小师妹。”

唐周又寒暄几句,方才转过身,压低声音说:“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准装神弄鬼,听明白没有?”

颜淡微微一笑:“师兄尽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

颜淡很是老实,立刻回答:“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还没来得及说完,唐周已经转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往前,不由叹了口气,这阶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听唐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紧我。那些人当中有心术不正的,暗中多留个心。”

颜淡看了看周围,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反应。

“这是用内力传音的功夫,所以他们都听不见。”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听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欢快的笑声,宛如铃声叮当。身边立刻有人铮的一声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树下面,手中抓着一把小米,正在喂树上的鸟儿,还时不时做出倾听的模样,轻声对着鸟儿说话。她突然转过头来,柳叶眉弯弯,未语先笑:“鸟儿说,今儿镇上来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欢喜:“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这样热闹过了。可是鸟儿却说,人多,坏事也多。因为人大多喜欢作恶。”

听鸟语的少女

凌虚子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姑娘何出此言?”

那雪白衣衫的少女看着枝头上的鸟儿,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又回过头说:“鸟儿说,明日会下雨,问我信不信。我当然信了,你们信不信?”

唐周偏过头看了颜淡一眼,只见她看着前面,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凌虚子拦住身后要仗剑上前的同伴,神色和善:“那鸟儿还说了些什么?”

少女侧过头,像是在倾听,还时不时点头,隔了片刻方才道:“鸟儿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自古不变。”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听身后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是个肥胖妇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老爷的话你总是不听。”她跑到近处,抱住那个雪衣少女,连连向众人赔不是:“各位爷,我家小姐生下来就是傻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一个傻姑娘计较!”

那少女挣扎着,看着惊起飞走的小鸟:“它、它被你吓走了!你赔给我,现在就赔!”

妇人从身后用力架住自家小姐,连连道:“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凌虚子突然拦住她们的去路,双手合十:“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妇人立刻答道:“我家老爷姓沈,是镇上的商人。”

凌虚子点点头,便让开了一条路。他的确是知道的,这青石镇上有一位姓沈的商人,当地的稀罕物品都是他从各地带来的,只可惜家中小姐是个傻子。

少女被妇人架着,不再挣扎,经过唐周身边的时候,突然痴痴看着他:“你相信我能听懂鸟儿的语言吗?”

唐周点了点头。

少女看着他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悄悄告诉你,这里有鬼,是恶鬼,它喜欢啃人的骨头,咔嚓咔嚓,一点渣都不剩。这都是鸟儿告诉我的,不过它还说,恶鬼不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

妇人连忙捂住少女的嘴,连连赔笑:“对不住,真是对不住,痴儿胡言乱语呢。”

那少女这一番话,已教人心生寒意。

唐周看着她们的背影,心思百转,那妇人说自家小姐是傻子,可是她说出口的一些话,却又很有道理,绝不是一个傻子可以说出来的。

颜淡眼波一转,突然笑说:“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话你信么?”

唐周偏过脸看着她,轻声道:“我看,你是又想回法器待着了罢。”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说:“总之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就是了。”

忽听凌虚子轻咳一声,当先往前走:“我们还是先找娘娘墓穴,再说,就是真的有厉鬼,老道顺手就能收了,各位莫慌。”

另外那五人立刻应声附和。颜淡瞧着那些人,从兵刃到衣衫,都没放过。唐周低声道:“你左前面的那位使刀的,是断魂刀翟商,右边是弄影剑秦明阳。除了前面的凌虚子,就是这两位功夫最好。并排走的那三个人是三兄弟,姓吴。”

颜淡也轻声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唐周看了她一眼,立刻道:“不许问。”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青石镇?”颜淡很是苦恼,“你就说出来听听嘛,你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是会想啊想啊,一直想很憋屈的。”

唐周一拂衣袖,淡淡道:“那你就慢慢想罢,说不好哪一天就想到了。”

“这就是墓穴了,”凌虚子蹲下身,拂开一块青石板上的灰,一运力,就把石板挪开了,露出一条地道来,“我们不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不瞒各位说,老道的师弟就曾经进来过,他是一群人当中唯一活下来的,只是……唉,已经失心疯了,也问不出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翟商接口道:“我倒是听说,有人曾见过墓中女鬼挖心的。”

凌虚子摆了摆手:“这个决计不会是真的。”他语气一顿,又道:“我们这番下去,很可能会碰到危险,各位之中不想下去的,不妨留在上面。”

秦明阳将腰上佩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吴氏三兄弟相视一阵,虽然心有戚戚焉,还是摇摇头。

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功夫,一行人慢慢沿着地道走下去。

颜淡往下走了几步,轻声道了一句:“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忽然眼前一亮,秦明阳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微笑道:“在下身上还有二十几支蜡烛,应是可以支撑着走到墓地尽头。”

凌虚子不由赞道:“还是秦公子细心。”

秦明阳矜持地一笑,突然一阵风吹来,手中的蜡烛嗤的一声熄灭了。

只听不远处有个粗豪的嗓门大叫起来:“是谁踢的老子?!”突然又有人骂道:“有种站出来比划比划!”随后,身边响起了呼呼风声,掌风拳声不绝。颜淡往左边退了一步,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左手。手指修长,有些凉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唐周?”却听唐周在右边应了一声,她心头一惊,站在自己左边的那个人是谁?那人轻笑一声,疏忽间绕过她身后,阴森森地说:“发我丘者,诛。”待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在远处了。

眼前火光亮起,凌虚子举着火折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只见秦明阳倒在地上,身边掉落一卷蜡烛,眉心只有一点殷红。凌虚子捡起蜡烛,点亮了一支,撕下半幅衣袖裹着手,到秦明阳的鼻下一探,已经气绝。但他脸上神色平静,甚至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唐周走到近处:“是眉心一击致命。不过,”他蹲下身,抬手在秦明阳身上一按:“尸首已经冷了,绝对不是刚死的。”

翟商忍不住问:“那之前和我们一起进来的岂不是……”

唐周淡淡道:“就是刚才说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我是和他一起到青石镇上的,中间并没有分开赶路过!”

颜淡叹了口气,很是同情地看着他:“那说明,你一直都不知道同行的那个人在途中就被人杀了,而杀秦明阳的那个人还扮成他的样子和你一起赶路。唉,这样想想,他现在要是想扮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难事。”

唐周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

翟商喉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怀疑地打量着其他人。

凌虚子将蜡烛分给其他人:“幸好还有这些蜡烛,后面的路总是好走一些。”

颜淡正想说“这些蜡烛还不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就听唐周低声道:“我看你是太悠闲,又想回法器去待着了。”

颜淡嘟着嘴,不满地说:“你威胁来威胁去,就是这一句话,偶尔也要换换新鲜的么。”

忽听吴老大哑声道:“你们来看!”

只见前面的墓室中,一扇石门半敞开着,石门上刻着五个大字。

发我丘者诛。

沉默一阵,唐周走上前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颜淡只得跟上去,过了片刻,还是道:“其实适才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碰到那个人的手了,虽然比一般人要凉一些,却不是鬼怪。我也肯定对方不是妖。”

唐周沉吟道:“那人的手上可有茧?”

颜淡回想了一阵:“没有。”

唐周道:“那就怪了。”他看见对方不解的眼神,便将手摊开:“你看我的手,我练过剑术,食指和虎口都会有茧。不管是用什么兵器,手上都会起茧,只是位置不一样。这样说来,他是如何伤人于无形的?”

他们走了十几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回头看去,只见其余五人全部都跟了进来。

在墓道中走得深了,耳边响起阵阵流水声。凌虚子道:“就这里的风水来说,这个墓果真是葬女子的,女子宜葬在有水的地方。”

转眼间已经走到墓穴尽头,又是一扇石门横亘眼前。吴老大突然大步走到最前面,用力去扳那扇石门,脸涨得通红,石门却一动未动。吴老二和吴老三立刻走过去,三人一起用力,石门这才咔咔发出响声,缓缓打开。

三人冲进墓室,只见墓室中摆着一张矮桌,矮桌正中是一颗发着幽光的夜明珠。吴老大立刻伸手去拿那颗珠子,可那颗珠子像是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拿不起来。

颜淡举着蜡烛,去照四面石壁上的壁画。看颜色,这壁画还是比较新的。第一幅图,画得是一位窈窕女子坐在窗前,对镜梳妆,窗外柳枝青青,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时节。第二幅画中的女子和第一幅中的是同一个人,她跪在宫闱中,一个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则站在她面前。

唐周站在她身边,低声道:“这里埋的果真是一位妃嫔。”

第三幅图,千军万马,气势非凡,画得却是征战了。

“想来这是当年齐襄灭国的场景。”唐周看着第四幅壁画,语气变重,“这妃嫔不是自尽的,是被手下人给活生生装进棺材里闷死的。”

颜淡点点头:“想来他们只是要找一处藏金银珠宝的地方,正好借了这个名头。将活人关进棺材里,手段真是残忍。”

话音刚落,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纵声狂笑起来,笑声在墓室中回荡,烛影摇曳,让这墓地显得更加阴森恐怖。颜淡连忙转头,只见眼前血光一现,一道鲜血突然飞起,撒在壁画之上,吴老大手拿长刀,竟是将身后的吴老二拦腰砍断!

他眼中赤红,脸上抽搐,突然向唐周冲过来。唐周往旁边一避,只觉得身后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脚下震动,隐约有机弩之声。

吴老大一击落空,又扬起长刀,激起风声呼呼,当得一声砍在壁画之上,碎石纷纷落下。唐周长剑出鞘,青芒一闪,掠过对方的咽喉。吴老大捂着喉咙撞到墙壁之上,抽搐一阵,便不动了。吴老三怒吼一声,合身向唐周扑去。

翟商伸脚一绊,吴老三便重重摔在地上。

凌虚子厉声道:“你大哥只怕身中剧毒,神志不清,才会胡乱杀人。若唐贤侄不出手,我们也不能活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