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之时,墓室底下的震动越来越大,机弩之声也越来越响。唐周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摔到一条甬道之中。饶是他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攀身边的一面石壁,可这石壁被打磨得光滑,根本用不上力,只能顺着甬道往下滑。

颜淡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立刻被一股大力头朝下拖了下去。甬道中有一处拐弯的地方,若不是她有妖术护身,只怕要撞得头破血流。她借着这一股力冲出甬道,一下子撞在什么柔韧的事物上。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东西。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忽听有人在黑暗中用一种凉飕飕的声音慢慢说:“你到底摸够了没有?”

墓地中的娘娘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退开五步:“原来是你啊……”

蜡烛又被点了起来。唐周慢慢支起身,看着她:“过来。”

颜淡可怜巴巴地摇头:“不要生气嘛,我真的不是有意把你当垫子用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

唐周还是看着她:“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把我关到法器里去嘛……”

唐周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开口:“你刚才撞了我的那一下,正好撞在穴道上,我站不起来,你过来帮我一把。”

颜淡一下子安心了:“你不早说。”

唐周语气不善:“谁教你自作聪明?在背上……往上两寸,偏右边一点,用力多敲几次就行了。”颜淡一分不差地按他说的做了,然后乖乖地站到一边。

唐周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你要是时常这样,我就不会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忍不住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他还没回答,就听见那个甬道口传来凌虚子的声音:“唐贤侄,你还好罢?”

唐周走过去,扬声道:“底下也是墓室,石道里很滑,下来的时候小心些。”

颜淡被打断了话头,心里恼火,只恨不得那牛鼻子老道在里面摔个七荤八素。她只得再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会放我走?”

唐周淡淡道:“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不把她收进法器,却不代表可以放她走,弄不好她一出青石镇就要被炼成一颗丹药了。

颜淡只好继续安慰自己,只要还有时间,她还是有希望逃出升天的。

只一会儿功夫,凌虚子已经从甬道中滑下来了。紧接着,是翟商和吴老三。

翟商脸色难看:“这石道如此滑,只怕往上爬不容易。”

凌虚子道:“这墓地机关做得如此巧妙,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他们进来时有八人,转眼间便只剩下五个人。

凌虚子语声凝重:“这墓地中机关甚多,暗中还有敌人窥探,我们必须同心协力,决不能再自相残杀,不然一个人都回不去。”

翟商立刻道:“当是如此。”

众人推开这间墓室的石门,只见石门后面的,也是一间同样的墓室。

墓室中央,摆着一具棺木。棺木的盖子已经被移到地上,棺木中有一双手举得直直的,像是托着什么东西。

吴老三后退一步,牙齿格格作响:“僵尸,那是僵尸!”

凌虚子往前走了一步,舒了一口气:“不是僵尸,只是娘娘的尸首罢了。”

“那她的手为什么还举着?!”

唐周将蜡烛放在脚边,低声道:“她是活着被人塞进棺材里的,死前一定拼命挣扎,想把棺木打开。”

翟商走到棺木前面,眼中一亮:“有陪葬的宝物!”

吴老三一听有宝物,立刻就冲上前去,探身进去从里面抓了一把,凑到蜡烛下仔细看。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东珠,幽幽地泛着光泽,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他手指颤抖,捏起其中一颗。那颗东珠突然碎裂,喷出一股黑色的毒水来,尽数喷在他的脸上。他捂着脸在地上滚了两下,马上不动了。

唐周抽剑出鞘,架在翟商颈边,微微眯起眼:“你是谁?”

凌虚子吃了一惊:“唐贤侄,你这是干什么?!”

“他已经不是翟商了。”唐周看着对方的手,手指修长,指尖柔韧,手上没有茧,也没有陈旧伤痕,练武多年的人是不会有这样文弱的一双手。

那人轻轻笑了,声音低低地入耳舒适:“发我丘者诛。你们还要往里走么?”墓室里的烛火突然熄灭,周遭又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唐周长剑一划,将周身破绽护住,然后将火折晃亮了。

火折亮起的一瞬间,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颜淡只觉得身边有人轻轻掠过,手指轻弹,一道淡淡的白光在两人之间漾开。只听那人说了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倏忽间,又不知去向。

颜淡想着那句“原来我们是一样的”,若有所思。

他们最终在墓室的石门后面找到翟商的尸首,依旧是眉心一点伤痕,面容平静,似乎没有半分痛苦。

唐周默默地看了一阵,忽听身边的凌虚子发出一阵痛哭声,紧接着,哭声变成笑声,他就在那里又哭又笑,捶胸顿足。

颜淡低声道:“他骇疯了。”

凌虚子的师弟会在这墓地变成失心疯,只怕也是因为经历过和他们相似的事情。

是绝望的感觉。

暗中有这样厉害的对手,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自己的同伴出现,墓地中有各种各样歹毒的机关,仅剩的那一种感觉,便是绝望。

唐周转过头看着她:“你怕么?”

颜淡微微笑了:“我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了。他不是凡人,也不是妖,更不是魔,游离于三界之外,什么都不是。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人影突然闪进墓室。那人身形挺拔,发丝如墨玉一般,清华万端,丰姿雍容,只是一张脸生得极为丑陋,说话之间,却又能让人忘记了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的风采之盛:“在下确然不会出手,若两位活得够长,日后还当相见。”

他说完话,身形如轻烟一般从石门间穿了出去。唐周立刻追出去,只一会儿,连那人的一片衣摆都看不见了。

唐周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颜淡看着他:“他若是要动手,就有的是机会。可若是说没有恶意,这倒也未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神霄宫主?那神霄宫主就是他了。”她语气一顿,又接着道:“那人的行事一向是亦正亦邪,有时候杀人如麻,有时候心地又很好,完全是凭他自己高兴。若不是他今日的心绪很不坏,那就是还有别的图谋,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唐周微微苦笑:“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他想起凌虚子还留在后面的墓室之中,正要回头去找,忽听颜淡道:“不如先找出口,带着一个疯子,只会碍手碍脚。”

唐周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两人并肩在墓地中越走越深,很快就走到尽头。那墓地的尽头,还有一扇石门。

唐周抬手按在石门上,还没用力,石门突然旋开,将两人推入里面,然后吱嘎一声又合上了。

眼前的,已经不是墓室,简直如同皇宫一般华丽。

水蓝色琉璃铺地,墙面上镶嵌着如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的珠光和琉璃相映衬,华美奢侈,却又鬼气森森。

颜淡一指前方:“那边似乎还有一道门。”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剑柄,步履沉稳,慢慢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脚步,盯着那道门边:“有人。”

颜淡闻言,立刻走过去,讶然道:“真的有人。”

门边的阴影中,倚墙坐着一个紫衣女子,脸色煞白,细长的睫毛正轻轻颤动。那紫衣女子听见响动,慢慢睁开眼,如水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这个女子怎么会孤身处于墓地之中?

颜淡后退一步,微微笑问:“姑娘,你怎的会在这里?”

那紫衣女子看着他们,没有动弹,嘴唇微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颜淡会读唇语:“你是被人带进这里来的?你不会说话,是哑巴?”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颜淡奇道:“你不是哑巴,那为什么不会说话?”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被点了哑穴。”

颜淡往旁边一让:“穴道这门学问,师父没教,师兄博学多才,想必是会的。”唐周不客气地把她往前一推:“你照我说的做。”

颜淡觉得更奇怪了:“为什么?”

唐周冷着脸:“你做是不做?”

东风压不住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颜淡只得走上前,听着唐周师兄的命令:“腰往上三寸,太多了再往下,向右……你这是往左边了……”颜淡将人翻来倒去,总算推宫过血了一遍,那紫衣女子满脸红晕,闭着眼不敢睁开,睫毛轻轻颤抖。颜淡微微笑道:“你不要害羞嘛。”她动手都是如此,要是换了唐周来,只怕那位姑娘当场就要为保名节而自尽了。

紫衣女子站起身来,脚步还有些不稳,敛衽行礼:“多谢公子和姑娘相救。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她抬起眼,看了唐周一眼,脸又红了。

只见唐周一反常态,温文有礼地应答:“在下姓唐,唐周,草字慎思。不知姑娘芳名?”

那紫衣女子脸上微红,轻声道:“小女子姓陶,名紫炁。”

颜淡想了想,约莫记得九曜星之一便叫紫炁,这位陶姑娘的父母真是奇怪,竟然会取这么一个名字。

陶姑娘和唐周在前面走,时不时说几句话,颜淡识趣地走在五步之外,在心中默念,苍天保佑,快让唐天师觉得她跟在后面很碍眼,立刻将她驱逐,她便可重获自由,保佑保佑。可是念了半天,只听唐周回头道了一句:“你磨磨蹭蹭的在做什么?”

竟然还敢嫌她磨蹭?她已经那么识相了。颜淡微微一笑,一脸天真无邪,语气温软:“师兄,人家走得太久了,脚疼。”

唐周看着她,语气凉冷:“师妹,你又在顽皮了。”然后转头向着陶姑娘说:“我师妹她健壮得很,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你若是累了就说一声,我们歇歇再走。”

颜淡柔入春风地一笑,明眸皓齿:“师兄,瞧你说的,真是。”背过身将牙咬得格格响,这个混账,竟然敢这样说她!就算是再豪爽的女子,被人说成“健壮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都不会高兴吧?区别待遇也不用这么明显!

她嘟着嘴,敢怒不敢言,只好别过脸去瞪过道的墙。陶姑娘正说起她被掳来的经过,是一个容貌极为丑陋、丰姿清华的男子将她带到这里来的。颜淡想,大概就是那位神霄宫主了。正这样想,脚下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通一声摔得很重。更该死的是唐周还往前走了一步,这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超过了五步,害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在地上向前硬生生拖了一步。

唐周听见动静,大步走过来,长眉微皱:“你在做什么?好好地走路也会摔?”

颜淡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似乎是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便拿了起来:“我是被这个东西绊到的。”

陶姑娘看见她手中那个东西,立刻发出一声惊叫,踉踉跄跄后退。而颜淡也看清了,自己手中举着的竟是一颗骷髅头骨。

陶姑娘后退的时候也被绊倒了,她摸到的是一根长长的肋骨,脸色煞白,怕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唐周走过去扶她,颜淡立刻又被拖出好几步,简直像受了车裂之刑,愤愤道:“唐周,你这个混账!还不快停下来!”

又入险境

颜淡蹲在地上,躲躲藏藏地用妖术为自己治愈零碎伤口。

唐周根本不同情她,反而觉得她是故意拿这个骷髅头骨来吓人的,并且又把那通早说烂了的要把她收进法器里的威胁又说了一遍。

苍天待她,何其不公。

唐周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语气平淡:“你歇好了没有?”

颜淡不理睬他。

唐周的语气柔和了一些:“我们该走了。”

颜淡还是一动不动。

唐周居然走到她身后,托住她的手臂往前拖。颜淡挣扎两下,见挣脱不开,便回过身搂住他的颈,柔声细语:“师兄,当初你我学艺山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眼下你身边又多了别人,果真便要负了曾经的海誓山盟么?”

唐周看着她不说话,颜淡似嗔似怨地叹了口气。

唐周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颜淡连忙站起身,这次学乖了,和前面两人始终相隔四步,万一再发生什么事情,也好有一步留着打底。

她被唐周扔在地上,身上还有些疼,不由小声嘀咕:“被我开个玩笑反应就这么大,怎么开我玩笑的时候就不见客气……”她心中想着等有一日有了无穷妖法,一定要将唐周先零碎剁再整个浸盐水最后活埋,这样想了一会儿,心中怨气稍稍减轻。

三人走了长长的一段地道,眼前的路变成了两条,两条路一模一样。颜淡趁着他们在讨论走左边还是右边时,仔细地打量周围。慢慢往上看去,只见头顶上是一段断龙石,只要一触动机关,石头放下,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人就没有法子脱身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两条路的顶上竟然也有断龙石。

唐周看了她一眼,问:“你会选那条路?”

颜淡抬头向上看:“哪条路都不选,就坐在这里。”

唐周说:“那好,就走右边,说不定这两条路其实是相通的。”

“喂……”

没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恶人低头。颜淡叹了口气,想她从前是如何风光,如今竟然被一个凡人欺压到头上,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的风光已经入土半截,风烛残年,恐怕马上就能入土为安。

右边石道修得并不深,百步就走到底,尽头还是一间墓室。颜淡已经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这个模样,不知要费多少人力钱财。当她看见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风雅。”

这间石室同之前地上铺满水蓝琉璃、墙上镶着夜明珠的那间相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陋了。里面的摆设齐全,湘妃竹制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样都不缺。棋盘摆在桌上,黑白子争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拨弦,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这张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悦耳,看来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墙边,看着墙上那幅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青山逶迤,一笔一划,风骨清华。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陶紫炁闻言,不解地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露齿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过幽冥地府么?”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刚刚开始红润的脸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语气不善,斟字酌句:“师妹,现在做梦还嫌太早。”

颜淡一摊手:“好罢好罢,说笑而已,大家不要那么较真嘛。”她转身走到茶几边,只见软垫上摆着一只沉香炉,是檀香木雕,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很像一朵莲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从边角上刻得精致的莲叶,到炉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觉恍惚,好似置身于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凉的石砖上,落地时会发出嗒嗒的声响,慢慢在长庭回荡。

突然额上一凉,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将在额上一摸,摸到一张纸。她撕下来一看,果真是一张符纸,上面还描着歪歪扭扭的驱邪咒文,忙揉成一团朝唐周扔过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刚才表情不对,怕是中邪了。”

颜淡一言不发,别过头顾自生闷气。

陶紫炁微笑说:“唐公子,你师妹多可爱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宠坏了,脾气大得很。”

颜淡继续装聋作哑,心中却想这种宠爱再多几分,她都怕要气疯了。

唐周又道:“看来这里是没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陶紫炁抬手在一头青丝上摸了半天,神色惊惶:“遭了!”她咬着嘴唇,嗫嚅道:“我的簪子不见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间石室里……那是我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我看我还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见她着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帮你去找。”他一走,颜淡就是不乐意,也要被牵着一起走。她抬头看着石道顶上每隔十步就悬着的断龙石,眼波流转,笑问:“师兄,你有没有想过,那位陶姑娘之前说被神霄宫主掳到这里来种种,都不是真话,其实她是化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没有妖气。”

颜淡伸出手腕:“你闻闻看,我身上也没有妖气。”她本来是说着玩的,结果唐周当真握住她的手腕闻了一下,长眉微皱:“妖气是没有,不过有股莲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说话间,两人回到那间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颜淡一指头顶,悠然道:“你看头顶上,千斤断龙石,里面还有最坚固的玄铁,放下来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你猜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话音刚落,墙壁中立刻传来机关响起的隆隆声。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听身后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地动天摇,不断有碎石子砸下来。他不觉加快了步子,身后的断龙石一块一块地落下,而出口处的巨石正慢慢于地面贴合。

他们离出口之处越来越近,不过十步之遥。而出口那块断龙石离地面还有及膝的距离。唐周一推颜淡:“快,你先走!”忽觉头顶风声凌厉,一块断龙石又砸了下来。他只得低下身往后一滚,轰得一声巨响,巨石落地,周围暗不透光。

他坐起身,用剑鞘往断龙石上一敲,隐约有金铁之声,只怕就是如颜淡所说,这巨石里面还包着玄铁。

“这世上最会作恶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这句话,你现在该是信了吧?”颜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唐周颇为意外:“你怎的也在这里?”

颜淡微微笑着:“我来说道理给你听啊。”她挨过来,慢慢道:“也不知道陶姑娘在外面是不是也遇上危险了。”

“你是说,断龙石不是她放的?她也不是故意骗我们进来取簪子?”

颜淡很干脆:“我怎么会知道?这有差么?”

这差别很大罢?唐周闭上眼,沉默不语。在这墓地中,遇上的事都是如此扑朔迷离,而同行的人却不能信任,是友还是敌,虚虚实实,辨不出真假。

颜淡靠在断龙石上,慢悠悠地说:“这里会越来越气闷,我们不久就能和这墓地的娘娘一样尝到被活埋的滋味了。听说人被活埋的时候,会连气都喘不过来,只好乱抓乱咬,可惜这里四面全是石头。”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还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是我连累了你,本来你可以脱身的。”

颜淡轻声道:“你糊涂了?你设了五步禁制,我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把我放了吧?”

唐周握着她的肩,声音冷静:“差点就被你骗过去。只要我一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你恐怕就能离开这里罢?”

颜淡嘟着嘴:“男女授受不清,你挨得这么近做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们来谈条件好不好?”

唐周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不愿也没办法。反正我二十天滴水滴米不沾也能活,我们就来比比看谁能撑的时间长好了。只要下禁制的人不在世上了,禁制也就没用了。”

“撑不住之前,我也可以拖你一起上路。这点你也莫要忘记了。”

颜淡被他这样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一回事。只是谁先露怯,气势上便输了。这关乎她的脱身大计,肯定是不能认输的:“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好了。”可惜黑暗之中,看不清唐周此时是什么表情,实在很是遗憾。

隔了良久,唐周慢慢道:“你的条件是什么,说出来听听,只是别太长了。”

终于,等到她占尽上风的时刻了。颜淡回味一阵这种占上风的感觉,笑着说:“我的那个同伴是不是平安?你告诉我实话,我立刻就带你出去。”

唐周一怔,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是这个:“我根本就没去收他。”

颜淡很是怀疑:“你会有这么好心?”

唐周轻咳一声:“那鱼精遁到江里去,我难道还会跳下去追?”

颜淡顿时大为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走山路的。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这余墨,运气还真是好……”可是心中重负终究是放下来了,便扶着断龙石慢慢站起身来:“咦,似乎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断龙石被机关拉了上去。

不多时,面前的巨石也开始摇动,石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如春花烂漫的脸:“鸟儿说,有人被困在这里面,还说被困在里面的不是坏人,让我来救。”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着头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着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正亲昵在啄着她的耳饰。

颜淡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鹦鹉:“是它告诉我的,鸟儿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了,什么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转,猜不透对方是在装傻,还是在说真话。

少女转过身,走了两步,见他们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鸟儿带我们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和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说话,时而笑,时而生气,脚步却一直不停,一路打开墙上的机关,快步往前走。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几转,突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乱坟岗下的一个山洞里穿出来了。此刻正值傍晚,他们竟然在墓地中捱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颜淡走近两步,微笑着问:“那鸟儿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将我们关在地道里的?”

少女别过头,笑颜如春花绽放:“鸟儿什么都知道,当然会告诉我了。鸟儿说,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漂亮姐姐,她被别人救了还要恩将仇报。”

颜淡闻言,同唐周相视一眼,接着问:“那她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少女偏着头,像是在倾听肩上的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呱呱叫了两声,少女说:“它说,因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个丑陋大哥哥很要好,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们一辈子关在里面,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秘密……?”颜淡不由轻声重复。

陶紫炁是神霄宫主的手下,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妇人扯着嗓门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才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她抖开手中的披风,将少女裹了进去,看着唐周和颜淡:“多谢二位照顾我家小姐,不如来家里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们并未帮到什么忙,更不好上门打扰,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妇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这样也好,我们沈家现在正闹鬼闹得很凶,之前有个叫凌虚子的牛鼻子老道说要来帮忙驱鬼,刚刚跑过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师,同凌虚子前辈也相识,不如让在下去贵府看看情形?说不好会有对策。”

妇人看着他,迟疑了一阵,似乎觉得他年纪太轻不够牢靠,最后还是点点头。

少女一听他们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兴,缠着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妇人在一旁看着,感叹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二小姐却什么都不懂,生下来就是傻子,可怜我家老爷……”

沈家是青石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门口立着两个高大健硕的护院。

唐周踏进沈宅,就听颜淡轻轻说了一句:“果真是鬼气森森。”他也立刻感觉到周围的冤灵之气:“能否领我去见一见沈爷?我有些事想问他。”

那妇人将他们领到花厅中,又让人端上了茶:“两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爷。”

颜淡在大厅中来回走了几步,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师兄,你既然打算帮他们驱除鬼气,总不是想让我也时刻跟着吧?你看这个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点我就帮你解开。”

颜淡心中欢跃,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还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对方几眼。只是唐周始终不动声色,她也看不出什么。

不一会儿,沈家当家的便出来了。

寒暄几句之后,唐周话锋一转,直接说起正事:“不瞒沈爷说,这宅子的确不怎么干净。沈爷可知道这座宅子的由来?”

沈老爷是一个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并不怎么相像,指甲修得极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来也是会享受的人。他听见唐周如是说,不禁脸露惊恐之色:“这宅子是后来购置的,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是风水很好。我这几年在外走商,财源也很稳。家里怎么会不干净?”

“可能是之前这座宅子里冤死过人的缘故。”

“这、这驱逐起来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帮我们这个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开口。”

唐周点点头:“也就两三日的功夫,沈爷不必担忧。之前令千金帮过我们,酬金就不需要了,只当是还了一个人情。”

沈老爷苦笑道:“你是说我的二女儿湘君吧。唉,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个傻姑娘,老天无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谙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这样。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聪明伶俐,我也心满意足了。”沈老爷语气一顿,又连连摆手,“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两位也是累了吧。胡嫂,胡嫂!”之前带他们来这里的妇人立刻赶过来。

“胡嫂,你赶紧替两位安排厢房,再让人多烧点热水让贵客沐浴。”沈老爷吩咐几句,又转向唐周和颜淡,“两位想吃点什么就和胡嫂说,厨房那边会送过来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过客气了,不必如此麻烦。”

沈老爷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颜淡肯定不耐烦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啰嗦,可是刚才唐周答应帮她解开禁制,心绪甚好,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胡嫂将他们安排在了东厢,相邻的两间厢房已经收拾妥当。

唐周果真帮她解开了手上的禁制,然后带上门去隔壁客房休息。颜淡心中还剩下的几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来的热水中泡了一会儿,更觉得神清气爽,待用过晚饭后,便觉得应该开始实行她的逃跑大计。

她刚一打开门,忽觉眼前金光闪烁,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颜淡凝神看去,只见门边和门槛上贴着几张符纸,想来又是唐周的手笔。原来满心的欢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浇过,心中瓦凉瓦凉的。

晚风轻拂,送来沈湘君清脆的笑声,还有唐周低低的说话声。两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还停着那只花斑鹦鹉,她时不时唧唧咕咕地同鹦鹉说两句,又和唐周说两句,神态亲昵。唐周低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

颜淡抱着膝,死死地盯着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觉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说了两句话,她马上带着鹦鹉走开了。唐周走到客房门口,轻轻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颜淡气极反笑,语调居然还很柔和:“师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恶鬼缠上就直说嘛,何必要在门口贴那么多符纸呢?”

唐周笑着道:“还不是怕师妹你尽做些顽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难为师妹可以懂得为兄的苦心。”

颜淡冷下脸:“你到底何时打算拿我去炼丹?”

唐周走进客房,在桌边坐下:“这个不急。”

颜淡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沾到的灰:“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过我。”

唐周在暮色苍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过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并不坏。”

颜淡目光灼灼望着他.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应该让你再跟我一段时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颜淡立刻道:“你还是快点把我炼成丹药罢。”

庭院中火光点点,可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着鬼气森森的蓝绿色。过了一阵,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灭了。

唐周轻轻走进庭院,低下身将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听西厢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声音隐约熟悉,像是听过一般。他轻轻走到西厢,侧身贴在门边,往门缝里看。

只见一个杏黄道袍的年长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顿足,又哭又笑,正是凌虚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师,竟然会落到如此的地步,让人叹息。

唐周转过头,忽见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劈过。唐周用两指一拈,立刻将剑身夹在手中,只见那执剑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来夜色苍茫,她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他才刚松开手,沈湘君又是一剑刺来,又快又狠。

只见她面色阴郁,眼中凶狠,竟和白天变了个人似的。

唐周不想伤她,便用剑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点,沈湘君手一松,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转过身,单足一点,轻飘飘地离去了。

从西厢回东厢,必须要经过庭院,只见一人慢慢走过来,却是沈老爷。他背着一只背篓,还拖着一把花锄,看起来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篓放在一边,拿起花锄开始挖起坑来。唐周步履轻捷,绕到他附近的树上,什么声响都没发出。

只见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脚边的背篓,慢慢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坑里去。唐周藏身于树上,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却看不清他埋进去的是什么。他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之前帮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还在他这里,便看准远处的石砖投去。

簪子落地之时发出叮当一声,沈老爷立刻寻声而去。

唐周跃下树枝,借着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围实在太黑,只好伸手从里面取了一些出来,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刚做完这些事,就听见沈老爷的脚步声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烟一般,回到东厢客房。

颜淡房门口那几张符纸依旧贴得好好的,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来她已经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借着烛火看着取回来的东西。那包土的土质很杂,可能是时常翻搅所致。而沈老爷埋下的东西更是奇怪,竟是几片鲜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觉奇怪,一个商人,怎么会去葬花,葬的还是刚摘下来的花瓣?庭院中的土为何会那么杂,难道有人时常在那里挖掘填埋什么东西吗?

他吹熄灭了灯,随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着事情,一时不能入睡。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却见床前空空荡荡一片,房门早已被风吹开,在风中啪啪作响。

疑云重重

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