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念头闪过,这彷佛是一道契机,抓住之后所有一切都可以解开了。

沈老爷却许久没有说话。

只听沈湘君小声道了句:“入夜以后这里又阴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爷立刻接上一句:“来,我送你回去。”

唐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方才摸到井壁,用匕首插入缝隙之中,一点点往上挪。他全身已经冻得麻木,动作也不怎么灵便,只一会儿就觉得气息变粗,抬头一看,离井口还有长长一段距离。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这下摔得极重,全身骨骼几乎要散开来。他歇了一会儿,又凭着一口气慢慢往上爬,这次爬到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脚步声响起。唐周进退两难,如果再潜下水去他只怕再没有力气逃脱了,可是留在这里很容易被人发现。

忽然一根麻绳垂了下来,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绳,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沿着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离井口还有三四尺距离的时候,他松开了麻绳,提气向上一纵,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

旭日东来,晨曦烂漫。面色阴郁的女子低下身解开一旁树上绑着的麻绳,随便卷了几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我妹子,我爹爹,还是你那位乖巧聪明的小师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谢你。”

沈怡君将一卷麻绳随手丢在一边,冷冷道:“看来你在井里这一晚,已经看到听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她将垂散在耳边的发丝往后一掠,轻声道:“你那位小师妹说得对。我一直不想让你们查到关于这庄子的秘密,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语。温暖的春日阳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开始有了几分暖意。

“我娘亲是彝族人,她爱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嫁给了他。我娘她……其实是会巫蛊之术的,可是因为我爹爹不喜欢,她便一直隐瞒着。可是……”

这一段,和沈老爷之前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责怪我娘。因为这件事,我娘更是对他千依百顺。”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采药,却没有再回来。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于是每个人都说,我娘是在深山里碰见蟒了,被它们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才过二更天,我看见一个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么东西,就躲在树丛后面看。爹爹埋完了,就离开了。我刚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来察看,只好一动都不敢动地蹲着。果然没多久,爹爹又折回来,看见没人就离开了。”她眼中阴霾渐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脚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爹爹埋东西的地方,用双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满手都是血,终于看到里面埋着的东西。”她古怪地向着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唐周低声道:“……是令堂的尸首?”

沈怡君点点头:“是我娘亲的尸体,她全身都干瘪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这个畜生,知道我娘会巫蛊之术之后,求着她教给他,然后用这个法子将她害死。后来我爹大概发现他埋的地方被人挖过,就开始怀疑我们俩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怀疑的其实也只有我。我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我们一家就迁到这青石镇上,这镇上不断有人离奇死去,我一看死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办法阻止。”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泪光莹然:“幸好我妹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要我一个人懂就足够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认识的那个叫凌虚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为查到了什么。唐公子,我看你还是离开吧,越快越好。你师妹年纪还小,又这样聪明,如果死在这活死人庄里多可惜。”

唐周终于想到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了:这一家人的行事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是父女,却互相提防、中伤。

沈怡君两次提到颜淡,也让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颜淡本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却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应对不来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转身折回前庭,在拐角处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温软,轻轻啊了一声,赫然是颜淡的口音。

颜淡偏过头,看着他一身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微微笑道:“咦,师兄你怎么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着她,只见她笑容可喜,肤色细白,宛如刚出产的上好白瓷,模样温良,却满肚子坏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颜淡听出了画外音,走上前温柔地开口:“现在还是四月光景,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师兄你快快去换身衣衫罢。”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脱下外袍,发觉颜淡也跟来进来,施施然在桌边坐下,一手支颐,另一手摆弄着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回避么?”

颜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这里说话,定不会朝你瞧的。”她语气一顿,又道:“你昨日问我,有时候会不会有错觉,可是你在那口井里瞧见什么了?”

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唐周随口嗯了一声,将湿透的衣裳换下来。

颜淡轻轻一笑:“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着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颜淡眼波一转,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弯:“不如我们再来谈条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然后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开。”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别想。”她知道的说不好他全部都知道,这种交换条件根本毫无意义。

颜淡很是干脆地站起身:“既然谈不拢,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见她走到门边,几乎要开口叫住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果然,颜淡回过头来,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答应么?”

唐周心中好笑:“与其信你,我还不如自己慢慢想。”

颜淡叹了口气,只得无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系带的手突然一滑,衣带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捡,突然想到一件事:从沈老爷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不知道井沿为何会坍塌的。那么,是有人故意凿开了井沿,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时坍塌?

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那么这样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爷为什么会中途随着沈湘君离开?

如果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颜淡坐在莲池边上,将手放进水中,有小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摆尾巴嗖地一声游远了。她忍不住轻笑,隔了片刻,只见先前那条小鱼慢慢靠过来,又试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后再逃开,只是这回躲得没有上回那么远了。

颜淡摸了摸脸,很是苦恼:“难道我长得就这么不可相信吗?明明人家都一直是笑着,这么友善……”她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已经站在身后了。她微微一笑:“沈姑娘。”

那女子俏皮地一笑:“我会和鸟儿说话,看你时常坐在这里,是不是在和鱼儿说话?”

颜淡点点头:“是啊,它们告诉我很多事情呢。”

沈湘君在她身边坐下,微微歪着头:“鱼儿会说什么?”

“它们说,这里有很多怨灵,只是被牵制住才没法子离开,还说进这庄子一定要带上辟邪的东西。”颜淡抬起手晃了晃,“幸好师兄先前送了我这个镯子。这个镯子上还有他使的道法,我就是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他也能感觉到。”

沈湘君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镯子,触手光滑温润:“这个镯子很漂亮,摸起来也很舒服,他待你真好……”

颜淡呛得厉害,唐周待她的“好处”简直是罄竹难书、天地不容。不过她觉得没必要向对方哭诉,只能难堪地嗯了两声。

沈湘君看着她,双眸晶莹,眼中滑过几许涟漪。颜淡同她对视片刻,神色困顿,慢慢地合上了眼。沈湘君伸手取下她手腕上的镯子,随手往莲池中一扔,只听咕咚一声,镯子立刻沉入池底。

她慢慢沉下脸,眼中隐约凶狠,冷冷道:“没了这辟邪的镯子,光是一点小聪明,你还有什么用?”她站起身,带他们到沈宅的胡嫂立刻走过来,将宽大的衣袍裹在颜淡身上,然后将她抱起来,笑着说:“大小姐,这小姑娘身子真轻,好像没有骨头似的。”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若是身子骨重些,还好少吃些苦头。”她径自往后院走去,胡嫂抱着颜淡跟在后面。

沈怡君走到废井边,就停住了步子,回头向着胡嫂说:“扔下去。”胡嫂将颜淡抛进井中,只听哗的一声水响,裹在她身上的那件外袍立刻浮了上来。沈怡君一眼瞥见附近摆着的那块扁平石板,伸手抓住一头:“把这块石板抬起来,压在井上。”

只听咔哒一声,石板严严实实地压在井沿上,坍塌的地方还有些空隙,只是这空隙太小,还容不得一个孩童爬过。

沈怡君伸手在石板上按了一按,然后掸掸手上沾到的灰,缓缓绽开的笑容宛如春花烂漫。

谜题背后

唐周将事情经过回想一遍,从进入墓地开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见所闻,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后面还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寻常的墓室,用来摆放棺木的往往就是尽头的墓室了。而且后面的密道之中,都设了铸有玄铁的断龙石,密道到底那一间石室的摆设又太过风雅,和墓地本身太过不合。

他和颜淡被断龙石困住后,是沈湘君来找到他们。如果懂得鸟语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黄的,那么她就是对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炁又是什么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说的,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么?

再是昨夜,他已经知道沈老爷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净不实,那么沈怡君的话就可以相信么?他们两人,在不怎么关键的事情上口径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紧的那部分,则是南辕北辙。他们之中必定有一个人说了假话,或者,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假话,那么这样一来,其中的关键又是什么?

真相已经渐渐明了,只差一点线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个引出真相的线头又是什么?

他正慢慢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几声叩门声响,便随口道:“请进。”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沈湘君奔奔跳跳地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盘子,里面装着几只光洁鲜红的苹果:“这几只苹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结果被姊姊骂,她说不干净。”她将苹果放在桌上,笑着说:“现在我洗过才给你送来,不脏的。”

唐周看着那盘苹果,摇了摇头:“我还不想吃,等一会儿罢。”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问了句:“我师妹去哪里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沈湘君愣了愣:“我没见过她,我去问问姊姊有没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会有什么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问,师妹一向爱顽皮,又不知去哪里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鸟儿时常玩捉迷藏,你们会玩什么?”

唐周想了想,说:“捉妖怪。”颜淡就是他随手捉来的。

沈湘君又追问一句:“捉来之后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来。”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实话,“因为有种妖很是伶牙俐齿,所以还得陪着说话。”

沈湘君已经完全糊涂了,茫茫然道:“是吗……”

唐周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笑:“偶然还会碰到那种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会撒娇,说起话来只会挑好听的、无关紧要的说。”

沈湘君看着他,忍不住道:“我觉得你不像在说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说不出来到底像是什么,总之妖怪肯定没有这么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觉得眼前的事物似乎开始摇摇晃晃。他强自支撑着站起身来,身子却没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沿上。沈湘君见他这样,突然跳了起来往客房外奔去,一边大叫着:“姊姊,姊姊你快来,这里有人病了!你快来看看!”

唐周屈起膝,却发现自己很快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收敛心神,积聚起最后几分力气,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开。

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沈湘君折转回来,伸手来扶他:“你哪里痛?要不要紧?我姊姊不知去哪里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药,才会动弹不得,却又想不出究竟怎么会中毒的。他看着沈湘君颠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轻喟一声,她大概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尽力气想要把他拉起来,可是唐周全身无力,光是凭她的力气怎么也拉不动,只能急得直跺脚,过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时,一个窈窕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沈怡君脸色阴沉,款款走近,慢慢地贴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纯净的魂魄……”

唐周虽不能动弹,可心中清明如水:“原来是你。”他昨晚会掉入深井中,现在动弹不得,想来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动的手脚。她设计让他听到看到沈老爷所为,只怕也是一个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去那里看的,也知道你会看见爹爹在那里埋人,你本来就不信他,看到这些之后,就只会相信我说的,不是么?”她脉脉看着唐周,眼中热切:“你的魂魄这般纯净,我实在太过喜欢,本来我并不想这样对你的。”

唐周看着她伸过手来,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脸上滑动,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嘴角的一颗痣。只听沈怡君温柔如水地启口:“唐公子,你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见了都会喜欢,我也不想让你变成那种干瘪起皱的样子,可这也是没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态。”

沈怡君凝视着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如春花般的笑颜:“你喜欢湘君,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唐周懒得理她,径自闭上了眼。

忽听一个温温软软、带着笑的声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欢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睁开眼,只见沈怡君脸色灰白,微微颤抖,大声道:“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她慌乱地站起身,往四周看着,却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忽觉一只湿漉漉的手在她颈边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声音轻笑着道:“我是鬼,是一只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颈边抹了一把,只见手上沾着一块滑腻的青苔,顿时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记:“你出来!不要以为你变成鬼我就会怕你!”

唐周听出是颜淡在说话,只是沈怡君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转了两圈,都没有瞧见颜淡的影子,可是对方却像是贴在自己耳边说话一般。她眼中泛起血丝,大声道:“你给我出来,不要再装神弄鬼!”

只听一声幽幽的叹息:“我本来就不是人,不装神弄鬼那该做什么?我是应该见见你的,毕竟是你把我害成这样。可是我现在的样子委实难看,这样的模样让人见到,我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唐周隐约听出些门道来,沈怡君之前定是对颜淡下了什么毒手,可她却不知道颜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沈怡君勉强笑道:“你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何况死了之后?”她话音刚落,只觉得身后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自己脸上,还带着湿嗒嗒、滑腻腻的青苔。她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只见颜淡就站在那里,一身白衣,发尖还滴着水,衬着原本就细白的脸庞更是白得惨白,原本就极黑的发如墨。颜淡眼神涣散,阴测测地说:“我出来了……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怡君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慢慢伸过手来,突然尖叫一声,飞快地从她身边奔逃,待跑到门槛的时候没留神绊倒在地。沈怡君回头看了一眼,更是魂飞魄散:颜淡动作僵硬,一跳一跳地过来,像极了尸变后的样子。她吓得要命,根本没想到尸变哪里是那么一两个时辰就可以变得成的,咬着牙拼命往外挪。

颜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抬手挽了挽湿淋淋的长发,回转头来瞧着唐周:“师兄,别来无恙否?”

唐周看着她慢慢走到近处,然后施施然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带着一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的笑,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这沈家上下我都找遍了,才找到这一件白衣,还不那么合身。”

唐周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

颜淡支着下巴,轻轻笑道:“你猜猜,这件衣裳我是从谁那里找出来的?”她问了一声,见唐周别过脸不理睬她,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脸,慢慢正对着自己,嘟着嘴:“师兄,你怎的不理人家?”

唐周脸上镇定,可耳根却慢慢泛红:“你——”

颜淡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唐周,你之前这样待我,现在老天有眼,终于让你落在我手里了。”她凑近过来,还是笑着说:“不过在算账之前,你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我也可以告诉你呦。”

唐周默然半晌,淡淡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沈怡君?”

颜淡叹了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沈二姑娘呢?本来这沈家就只有一位沈姑娘,根本就没有什么同胞姊妹,你难道还没有发现?”她伸手点了点嘴角:“沈姑娘的嘴角有一颗痣,你注意到没有?而沈二姑娘的嘴角也有这样一颗痣。就算是同胞姊妹,长得再是相像,还是会有些地方不一样的。可她们嘴角的那颗痣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就算退一步来说,你还真的会相信沈二姑娘是傻的么?我瞧她精明得很,知道用听懂鸟语来混过一些事情。”

适才沈怡君挨得近,他确是看见她嘴角的那颗痣,可是平日根本不会去细看。颜淡微微一笑:“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能听懂鱼儿说话。这句实话我说了那么多遍,每一遍都是真心实意的,你却不相信。”

唐周不由心道,这句话由她说出来,只要是没得失心疯的都不会去信。

“在庭院里的那个莲池,里面的鱼儿虽然知道的事情不多,却告诉我了一句很关键的话。在这沈家,沈老爷和沈姑娘根本就不是父女。”颜淡眼波一转,缓缓道,“之前我看见他们在花厅争执,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不像是一对父女。由这一点,我就推测,他们搬来青石镇一定是有图谋的,和这镇上的人离奇死去一定有关。他们在那里中伤对方,可见这两人一定是心有嫌隙,想借你之手除掉对方。只可惜,你对他们两人的话都没有全信。而你的魂魄又恰好很纯净,味道也很好,于是沈姑娘就先动手了。”

“之后沈姑娘带你去后院的废井,我突然有了两位沈姑娘可能是一个人的猜测,就立刻过去证实,结果就发现了那颗痣。但是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就是你在井中看到的东西,你觉得是错觉,而我却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后来我才知道沈姑娘习过一种摄神之术,和她对视之后会被她控制心神,她就用这种法子把我弄昏迷了,又让胡嫂把我扔到那口废井里去。”颜淡抬起手腕,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已经没有了,“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对她说,这道禁制是你送给我辟邪的,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可以感觉到。结果她就帮我把这只镯子取下来扔了。她真的很好骗,连这种事都会相信。”

唐周低声道:“这样说来,之前她说的懂鸟语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了。”

“沈姑娘其实很笨的,她和什么鸟不能说话,偏偏喜欢带着一只鹦鹉,我有一个羽族的朋友,她能模仿任何声音,她曾告诉过我,鹦鹉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不会说话的鸟了。所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说的那些全部都是胡说八道,这样推想下来,她既然这样熟悉墓道里的机关,那么之前在暗道里放下断龙石的也是她。”颜淡语气一顿,突然抬手打了唐周一记耳光,不算太重,“我虽然是妖,可是我害过你吗?还是我欠了你什么?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为了一个满脑肥肠的恶霸,你险些杀了我的同伴!”

唐周看着她,连眉都不皱一下。

颜淡慢慢站起身:“你现在欠了我一条命,你又想怎么来还?不过像你这样喜欢恩将仇报的人,说不定反而想要了我的命,对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开口:“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走到房门口,回首道:“那位沈姑娘已经被我吓走了,你身上软筋散的药性很快就会过去。师兄,我们后会无期了。”

唐周见她踏出门槛,突然道:“我现在毫无还手之力,沈家不论谁回转过来,我岂不是都无幸了?”

颜淡叹了口气,转过身道:“所以我才更要在这时候走啊,等到你有还手之力了,我的本事就算再多一倍,还不是要被你捉回来?”她说到这里,眼中多了几分警惕:“你该不是想拖延时间,等药性过去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这个空暇和你磨蹭。”

她刚转身走了一步,忽听唐周在身后慢慢唤了一声:“颜淡……”

颜淡立刻转身,留心看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颜:“师兄,你之前喝的茶水里有软筋散,药性有一个时辰,全身无力是很平常的。总之我一定要先走一步,师兄你就不必挂心我了。”

唐周看着她,缓缓问:“你在哪里落脚?或许有一日我还可以来看你。”

“……还是换我拜访你好了。”如果唐周到了铘阑山境,只会吓跑一屋子的妖,说不定最怕鬼的小狼妖丹蜀从此改怕天师了,“长幼有序,一日为师兄终生为师兄,我怎么能让师兄奔波呢?”

“襄都唐府,你若到了襄都,随便找人问问便知道了。”

颜淡摸了摸竖起的寒毛,心道她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现在应该赶快去换件厚些的衣裳。她刚走开几步,忽觉背后风声响起,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额上突然一凉,身子便不能动了,随后手腕上一紧,一张符纸端端正正地贴在上面,在华光之中化为一只沉甸甸的镯子。

唐周收回点在她额上的手指,笑着说:“这回只差一点了,下回再来过。”

七曜神玉

颜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么气定神闲的唐周,终于呆住了。她想说原来你没有中软筋散,又想问你为什么要在沈怡君面前装得好像中毒一样,难道你知道我最后一定会出来,可这些话最后还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干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过来的时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颜淡呆呆地看着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里其实被蒙汗药迷倒了,只是那种迷药太寻常,所以很快就醒来了,对不对?”

唐周毫无惭愧之色地点点头。

颜淡大受打击,游魂一般退后几步:“原来是这样。”

“其实你这次只差了一点,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释一遍事情始末的话……”

颜淡踉踉跄跄地扑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摆着的光洁鲜红的苹果,随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闪了一下,有点不好启口:“你现在没有妖法了,就和寻常女子一样,用苹果是砸不伤我的。”

颜淡慢慢抬头看他,重复一遍:“没有妖法……寻常女子一样……”

“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过意不去,“我随身带着的只有这么一张了。”

颜淡赌气地将手上的苹果重重往他身上扔过去:“谁说我要砸伤你?我是要用苹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苹果怎么砸得死人?乖,别闹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这件衣裳该不是胡嫂的吧?”

……的确是的。颜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换身衣衫,我们先离开这里。”

颜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从包裹里取出一件淡绿色的衣裳,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虽然曾经有过一段时日修为大减,却没有落到和寻常凡人一般地步。寻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赶多少路,有多少力气,一顿饭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悲惨。

更糟的是,她之前还打了唐周一记耳光,虽然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连妖法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假装忘记这回事,还是哭诉她是被胁迫的?颜淡一边想,一边换衣裳,最后才磨蹭着出去了。

唐周抱着臂站在外面,没有等得不耐烦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颜淡一脸凄楚,轻声道:“你若是生气,就尽管打回来好了。”她闭上眼,一面在心里默念“我是在说反话快点心软不要打千万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脸”,等了一会儿,果然没等到对方一巴掌过来。她偷偷睁开眼看,只见唐周正伸过手来,不由心道,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唐周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走罢。”

颜淡很不是滋味:“我阅历比你深,年纪比你大,你怎么可以拍我的头?”

这次是从乱葬岗后的山洞进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将石壁上的机关都破坏掉。颜淡瞧得心疼不已,这个机关一废,墓道之上的断龙石就没有一点用处了,把这么沉的石头吊上去做成机关,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两人走到当时的分岔道上,有一块巨大的断龙石堵在那里。唐周将机关开启之后,只见巨石之后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颜淡不由道:“难道陶姑娘已经离开了?”

“就算没有离开,也早就死在这地道里了。”唐周随口道。

颜淡一摊手:“天妒红颜。”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过现下已经没什么要紧的。”

颜淡在墓道里走了一趟,周围漆黑气闷,待回到乱葬岗时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么会觉得身子无力,好像走不动似的。”

“应该只是饿了吧。”

颜淡慢慢、慢慢地扭过头看他,甚至还能听到僵硬的脖颈发出的咔咔声:“饿了……?”

唐周点点头:“差不多也该是用晚饭的时候,你会饿也不足为奇。”

颜淡心神俱伤,神态凄恻:“我救了你两回,你却这样待我,封了我的妖法,为什么?”她语气一顿,想了想之后要说的话,按照戏文里演的,她该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后在跳下去之前回首凄然欲绝地抛下一句:“你莫要再劝我,我意已绝……”然后那个戏文里的男子往往会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个斜土坡,没有江河,不管怎么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脚吧。

唐周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当凡人有什么不好,现在你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岂不更好?”

颜淡有气无力地摇摇手指:“第一,我身上本来就没有妖气;第二,我半分也不想当凡人;第三,我连神仙都不愿当我还会想当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镇上的客栈将就一晚罢,我看现在怎么赶路都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了。”

颜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进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饭馆时,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异,好像生怕她将整间饭馆拆了入腹一般。颜淡饿极了,一见盘子端上来,立刻执起筷子去夹。唐周一筷子敲在盘子边沿,慢慢道:“现在一路过去,你都学着些寻常女子的礼仪。主未发话,客怎么可以先动筷?”

颜淡叹了口气:“你有什么目的?你原来都不在乎这些的。”

“我之后要去齐襄。”

颜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亲,就不要带上我了吧?我绝对会吓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礼数,你这么聪明,要学东西也很快,我说的对么?”

“……你就算夸我也没用,我才懒得去理会这些繁文缛节。”

唐周淡淡看着她:“还是慢慢来,先从行止言谈学起。女子都不能这样抬着头,直视别人说话,你先记住了。”

颜淡捏着拳头,在堂堂花精的尊严和温饱生存之中徘徊许久,慢慢低了低头:“知道了。”

唐周很是满意:“菜都凉了,可以动筷了。”

她从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见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来。他缓缓道:“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这时候你应该同样回我一句话,再一起动筷。”

颜淡立刻反唇相讥:“你们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这一顿饭果真吃得她更加郁结,心神俱伤的程度又加剧了。用过晚饭,便是找了家镇上的客栈休息,颜淡几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过去了,因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过来,便打开窗子透透气。

只见唐周房内的烛火还亮着,里面绰绰影影,可见他还坐在那里。唐周会来青石镇应该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颜淡抬起手腕,看着上面那道禁制,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一时之间还是逃不掉。虽说凡人的一辈子都不长,她还等得起。可是看唐周这样的,活个百八十岁应该不成问题,那么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压过个五六十年。

岁月,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之后这一觉似睡似醒,梦中有无数个零碎片段闪过:先是她站在莲池边喂鱼,周围萦绕着沉香淡淡的香气。然后是她置身于云雾之中,看着一人在雾气中翩然而来,那人穿着一袭飘逸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之间沉稳而高贵。

一转眼间,雾气散了,她正对着族长那象征智慧的锃亮秃顶,忍不住轻笑出声,抬头之时,正好看见前方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余墨。他是个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时有种很生动的清俊隽然。只是一边被这样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着,一边又眼尖地瞧见对方手上的茶杯咔的一声裂成两半,她立刻开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长得很像这位山主的仇人。

之后相熟了,她时常会旁敲侧击,却什么都挖不出来,日子久了也就厌倦了,再也不在这件事上动脑筋。

她醒过来没多久,便听外面锅碗瓢盆的声响大作,外面脚步声响杂乱,还有人扯着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颜淡骨碌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手脚利落地穿上外裳,推门出去看。

只见唐周正从客栈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微妙,看见她时轻声道:“你猜这失火的地方是哪里?”

颜淡眼波一转,接口道:“沈家?”

唐周点点头,声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去了大半。”

“说不定是他们觉得事情败露,在这里也待不下去,索性就一把火把宅子烧了。”

唐周淡淡道:“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去那里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庄子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只剩下几截残垣断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莲池还能看出形状之外,其余的花厅厢房早已面目全非。莲池中有水,可在这一场大火中,池里的水几乎干涸。

颜淡看着莲池底下,微微皱眉:“这……”

和浮在仅剩几分池水里肚子翻白的池中鱼一起的,竟然还有一具女子的尸首。唐周找来一根烧去大半的木棍,将这具尸首翻了过来。虽然在水中浸泡多时,已经有些辨认不出面目,可是从身上的衣着首饰,还有大致的面貌轮廓来看,这个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颜淡抬起手,指天发誓:“我昨日只是吓吓她而已,绝对没有杀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没有别的伤,多半是溺死的。”

“这莲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费力气把我搬到废井那边去了,直接就扔在这里面好了。”

唐周摇摇头:“或许她碰见了什么特异的人和事,并不是单纯失足溺水。我是这样猜想的。”

颜淡看了看周遭,只见莲池边上的岩石边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后面找到两截玉。她将这两截玉拿在手上,将断口对了对,正好相合,可见这原本是一块玉的。这块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泽暗沉,形状也算不上奇特,甚至还没有细细打磨过。

唐周看着她手心上的两半玉,不由道:“这是……七曜神玉。”

颜淡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还是传说中的上古神器之一,会是这么灰扑扑的模样?”

唐周伸手过来,拿过了两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见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华光掠过,一整块玉又回复如初。

颜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七曜神玉可以净化魂魄,同纯净魂魄之间会有相合之处。由此可见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间难得的纯净。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处,却可能将人的魂魄吸入其中,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几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状都像是被吸干了精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缘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说过什么我的魂魄纯净,难道这七魂六魄也有什么特异的么?”

“自然是有的。每个魂魄都从轮回道上过去,然后投生到人间,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点魂魄,在没有恢复之前就无法再轮回。每轮回一次,重新为人后,你就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那些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来了。”颜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来说,一旦走火入魔,说不定会不小心打开前几世的回忆,便会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关于前世记忆是绝对不能打开的。投生之后,就是新的一个人,前世种种,和这个人就再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前世的那个人死后魂魄方才会进入轮回道,人虽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没有变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么重创,今生还是会保留。”

唐周点点头:“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无遗憾离开人世的,所以我现在的魂魄才会变得纯净?”

颜淡偏着头沉吟一阵:“也有可能是无欲无求,对这一世再也没有什么惦念了。要知道,无欲则刚,每一件惦念的事情都会成为怨气,而没有怨气的纯净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别的魂魄来说,也是纯净的味道最好。”

唐周听着她用那种讨论某家酒楼饭馆的招牌菜比较可口的语气说话,不由苦笑:“我现下总算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收我为徒了。”

颜淡眼波一转,微微笑道:“如果你不会道术,早就被啃得连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后退了一步:“还是快点走罢,过会儿镇上的人过来,说不好会把我们当成放火的凶徒。”可是唐周却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剑鞘将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丝帕挑出来,只见上面写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经被水晕开,再也看不清楚。

……绝我性命,我断他一世念想。

仔细一看,沈怡君已经浮肿的脸上竟然还带着古怪得意的笑。她难道是知道自己已将无幸,方才写下一封血书?

镜湖水月

最后的线索

隔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还是唐周先打破沉寂:“我们在庄子里看一圈,不知沈老爷的尸首在不在?”颜淡有气无力地说:“唐周,自从和你走在一起,我时时刻刻都在倒霉。”唐周一怔。颜淡踉踉跄跄从瓦砾断壁中踏过,往后院跑:“等你找到沈老爷的尸首,也可以顺便帮我收尸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声道:“大家千万小心,说不定放火的凶徒还留在里面。”

颜淡一听人声已经很近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打算先到后院再往外跑,进来的那一条路肯定是不能走了。当初她有妖术在身,自然不会怕区区几个凡人,可是现在她和寻常女子无异,只能落跑。

她还没有跑到后院,就听身后有人大声道:“里面有人!往后面跑了!”

颜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镇民亮出了锄头铁锹追过来,嘴角也开始发苦。忽觉手腕一紧,唐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右边。”

颜淡往右一看,是一堵烧去小半的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觉身子一轻,已经被唐周抱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扒着墙跺。她听着镇民的喊杀声渐渐近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子翻了上去,然后想也不想往下跳。这堵墙虽然顶上被熏得漆黑,顶上也断了一个口子,还是有近三人之高。颜淡落在地上,一个没留心便摔倒在地。她也顾不得查看脚踝有没有扭伤,立刻爬起来就跑。

唐周见她如此勇猛,就把那句“还是我背你”给咽下去了。

颜淡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还是让她片刻不停,一直跑出了青石镇的镇界。

她看着眼前刻着襄都二字的石碑,知道这之后百里都是襄都的地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她适才跑得太急,停下来就抱膝咳嗽起来,咳完了就大口大口地呼吸。

唐周由衷地说:“你还满厉害的。”

隔了许久,颜淡气息平定,方才转过头看着他,阴惨惨地说:“我扭到脚了……”

唐周默然无语。

“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就扭伤了……”

“咳咳,你真的很厉害,还可以不停地跑半个时辰。”

颜淡气得咬牙:“脚踝都肿了啊你这个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