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走到她身边,慢慢低下身:“我看看。”颜淡拍开他的手,愤愤道:“你别碰我,全部都怪你!我让你早点走你偏偏不走,还要我跳墙,害得我扭到脚踝!”

唐周叹了口气,不同她争辩:“你不让我看,万一伤到筋骨怎么办?”

颜淡想想也对,最犯不着的,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唐周伸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脚踝上:“是肿起来了,还好骨头没事。等到了下一个镇,就去找大夫看看。”他侧转身:“来,我背你。”颜淡突然想到这不是一个脱身的好时机么,立刻老老实实地扒着唐周的肩。

她趴在唐周的肩头,方才体会到他步履沉稳、落足又轻的好处,几乎都感觉不到颠簸。她斟酌半晌,语音温软地开口:“唐周?”

唐周嗯了一声。

“其实你不用这么累背我的。只是扭伤而已,我自己就可以对付。”颜淡慢慢地说,“只要我有那么一点点妖术……”

隔了一会儿,唐周问:“你为什么非要当妖?”

“啊?这个么……”颜淡想了一会儿,“如果不当妖,而我又不是凡人,也不是仙,不就游离在三界之外了?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同类,岂不是很孤独?”

“现在我封了你的妖术,你从此就和凡人无异,这难道不好?”

颜淡这才发觉自己在被他牵着走,断然道:“如果我把你变作妖,你会觉得好么?”

唐周居然避而不答,反而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话:“行李都落在客栈了,我身上只有几张银票,而银票在小城镇恐怕用不了。”

颜淡想也不想:“这个简单,路上看见商旅人,打劫他们的就好。”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响起马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就到了身后。

只见那辆马车从身边掠过之时,慢慢地停了下来,在前面拉车的四匹俱是清一色的骏马,连赶车的那个黝黑汉子身上的衣料也极好,这就好比在身上写了几个大字“我很有钱,快来劫我”。只可惜颜淡现在这样,只有别人来打劫她的份,而唐周不动手,她也没这个胆气逼他去干。只见马车车帘一掀,帘后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淡然的眸子。

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从车上跳下,语音婉转:“唐公子,我家公子请两位上车一聚。”

颜淡只道唐周必定会推拒,谁知他竟然一口应承:“如此多谢了。”等到那个姿容秀丽的女子伸手来扶她的时候,她只觉得愈发伤感:这样大的力,一看就是练家子,她现在连个凡间女子都比不上。

马车的主人坐在里面,手上拿着一只青瓷茶杯,手指修长有力。他向着唐周微微颔首,便转开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另外一边。

颜淡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正对着另一面挂着绣毯的车壁。她看着那张绣毯许久,除了发觉这上面的绣线丝绒都很好、是沂州特有的绣法,再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异之处。她回过头看着那人,对方还是看着绣毯,不知在想什么。

唐周轻声道:“这位柳兄同家师颇有交情,时常来找我师父对弈。”

颜淡立刻压低声音:“那位柳公子的棋艺是不是很烂,每回都输,但是又觉得很不甘心,于是时常会来找你师父下棋?”

唐周沉默了。

之前扶颜淡上马车的那个女子微微笑道:“姑娘说的都大致不错,只是有一点说反了,那个棋艺很烂、每回都输,却又觉得很不甘心的,其实是唐公子的师父。”

颜淡肃然起敬,在她想来那种弈棋高明的,往往都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运筹帷幄、走一步算三步。她带着同刚才很不一样的心态去看那位柳公子,结果对方一动不动,依旧看着对面的绣毯。

颜淡只得再仔细去看那块壁毯,除了发觉某个角落有一针织错了,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顿时很茫然。

那位柳公子名维扬,字思退,柳州人士,喜好游历五湖三川,年初时出行去幽州,现在方才返家,顺道去探望唐周的师父。

这些都是他的随身女侍絮儿说的。

而此时柳维扬半靠在软垫坐着,手上端着茶盏,抬手揭开盖子,衣袖微动,将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吹开,慢慢地、优雅地喝了一口,更加显得高深莫测。颜淡却知道,就算是给傻子一个杯子,教他观茶色品茶味,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傻的。

絮儿轻声道:“公子,前面是安平镇,是要下车打尖,还是让人把菜肴送到车上来?”

柳维扬抬起眼,微微一点头。

马车一个颠簸,颜淡来不及坐稳,咚得一声撞在车壁上。

絮儿低着头,温温柔柔地说:“絮儿明白了。”

颜淡忍不住问:“你究竟明白了什么?”

絮儿微微笑笑:“我家公子说,他想下车打尖。”

“你怎么知道的?”

絮儿神色茫然,好像很不解她为何要这样问:“因为我家公子点头了。”

颜淡完全放弃了,缩回角落里。唐周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车慢慢地停下来了,絮儿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安平镇到了。”

颜淡小心地下了马车,在实地上走了两步,方觉原本肿起来的脚踝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起这件事,其实还是要多谢柳维扬的。唐周说起要去镇上找跌打大夫,那位柳公子二话不说伸过手来一把抓住她的脚踝。颜淡敢指天发誓,在那一瞬间她绝对听见自己的筋骨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吧”,足足有半盏茶功夫,她都沉浸在那种明明剧痛难忍却连叫都叫不出的状况。

颜淡从此再不敢正眼看他,这个人,绝对比唐周还狠。

四人走进镇上的酒楼,絮儿一直跟在柳维扬身后,待在桌边坐下之后,絮儿还是站在柳维扬身后。颜淡猜想这位柳公子的身份必定很不寻常。柳维扬,柳州维扬,爹娘都不会懒成这样,把两个地名一合,就算是子女的名字了吧?

柳维扬看着唐周,低声道:“唐兄,你来点菜罢。”唐周摇了摇头,推辞道:“还是柳兄来罢,叨扰许久,这顿当由我相请。”

柳维扬微一颔首,用低低的、入耳舒适的声音报了几个菜名。颜淡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字,心中触动莫名。

只是这顿饭吃得委实无趣,将食不言寝不语发挥到了极致。柳维扬点的菜是好的,这家酒楼大厨的手艺也是好的,只是吃饭的人太过无趣。而在铘阑山境,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情,慢慢就养成了一天不说到一百句话就难受的习惯。

之后错过了宿头,只能在田边夜宿。颜淡煎熬了一整天,除了絮儿会回答过她几句话之外,她又不想和唐周说话,柳维扬估计一年到头说过的话还不超过五十句,而那位黝黑的车夫和他家公子一样也是锯嘴葫芦。

颜淡熬得难受,只得去远处走走。

晚风拂过水田,带来一阵泥土味道,银白的月挂在田边,安详而安静。这时候还是春日,如果到了夏,大概还会有虫鸣之声,更有别样滋味。

颜淡沿着田间小路走了几步,忽见一道灰色的人影窜出来,不由往后退开几步。那人和她打了照面,两人俱是一怔。颜淡看着那人就觉得异常眼熟,立刻就想起来:“你——”那人抱住脸,一边逃窜一边大叫:“不是我,不是我……”

只听一声风响,唐周衣袖翩翩,衣襟带风,从那人头上掠过,剑鞘一划,将那人点到在地:“说,沈家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那人立刻赔笑道:“我怎么会去烧自家宅子呢?”

此人竟是沈老爷。

颜淡走上前,微微一笑:“既然庄子不是你放火烧的,沈姑娘一定就是你害死的了。”

沈老爷苦笑道:“姑娘莫要说笑了,我怎么会去害自己的亲骨肉啊?”

颜淡铮的一声抽出唐周手上的长剑,这才发觉这把剑实在太沉,她踉跄一下,险些对着沈老爷的脸一剑劈下。唐周在身后扶了她一把,剑身一偏,正好钉在沈老爷的脸边。沈老爷吓得冷汗涔涔,好声好气地商量:“颜姑娘,小心,千万小心,手莫要抖。这把剑太沉,还是让唐公子拿比较稳妥。”

颜淡微微嘟着嘴:“你还胡说,沈姑娘才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沈老爷干脆得回答:“是,怡君的确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一直待她如己出。就算她有时候又疯又傻,我还是待她如此。我怎么可能会害死她?”

唐周拿过颜淡手里的长剑,慢慢道:“这样说来,你该是知道这凶徒是另有其人了?”

沈老爷立刻闭上嘴,脸色灰白:“哪里有什么凶徒……这天干物燥,失火也不算什么奇事,你何必……”他看起来是害怕得厉害,不论唐周问什么,都闭口不说话。

唐周叹了口气,只得还剑入鞘。忽听颜淡语音带笑,温温软软地开口:“你真的是不打算说实话了?那也好,之后你千万不要招供呦。”她憋了一天,没人陪着说话,难得有人送上门来,自然不能轻易地放走了。

沈老爷干脆闭上眼,打定注意不理睬他们了。

颜淡蹲在他身边,悠然道:“本朝有位大人对刑法很是精通,官拜刑部尚书,在他手底下从来没有人敢不招的。这位尚书大人姓迟,叫迟钧,你听过没有?”她点着对方的眼皮:“迟大人说啊,挖眼珠算什么,要把眼皮割干净但是眼珠还在,那才叫本事。”冰凉的手指从眼皮上滑到鼻子:“割鼻子有什么了不起,要割得正好,还能和从前一样呼吸才好。而舌头留着却没什么用,拿掉了也免得叫喊太凄厉。”

颜淡笑眯眯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活剥?听说把人放在火上烤到三分熟,然后皮肉就会松动,只要刀隔开一点,再一揭……”沈老爷睁开眼睛,颤声道:“我说,我全部都说出来!”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你还是别说。师兄,你去点一堆火,我们来试试看活剥之刑到底是不是和那位迟大人说的一样,然后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割。”

沈老爷颤声叫道:“沈怡君和我同是……的手下,我们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唐公子的魂魄纯净,如果能够弄到手,就不用再受制于人。我们都想要……结果才会……那个人却发现我们起了异心,所以、所以……”

唐周轻声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沈老爷眼睑抽动,发出几声喉音,却说不出口。

颜淡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先弄一堆火来,边烤边说。听说人皮被揭下来后,里面的肌理还是完整的,经络脉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一定很想看吧?”

忽听几声咳嗽,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从田边走过来,叼着旱烟管,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唐周将沈老爷往路边的灌木丛中一拖,拉着颜淡退到五步之外的草丛中。颜淡叹息:“前日被当成凶犯,这回又要当小贼。”

唐周压低声音道:“你对那些刑法倒是熟得很啊。”

颜淡轻轻一笑:“我对迟大人神交已久,幽冥地府中那些断手断脚的鬼魂一直惦记着他的好处,我连着听几天耳朵都要生茧了。古往今来,论起酷吏,他应算是第一人了。”

唐周不知她是在胡说八道,还是在说大实话。说话间,那老农慢吞吞走过去,一边吸着旱烟,夜色中可见烟管上火星微红。忽然有一道微光闪过,快得几乎看不真切,唐周立即上前几步,拨开灌木:“糟了!”

借着清幽的月光,颜淡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沈老爷眉心赫然有一点致命伤,伤痕血迹未干。两人沿着老农走过的田间小路追过去,只见路的尽头放着几件粗布衣,还有一支旱烟管。

而那个老农已经不知去向。

线索中断

过了许久许久,颜淡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易容术好生厉害,这杀人的手段,也好生厉害。”

唐周低声道:“至少现在还知道这些事同神霄宫主脱不开关系。”

“虽然知道了,还是和不知道一样。神霄宫主是什么人,长相如何,年岁几许,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意,这些全部都不知道。就算是看过他的真面目,也不能肯定这是他易容的,还是他真正的脸。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神霄宫在一个叫镜湖水月的地方,而镜湖水月在哪里,只怕也没有人会知道。”颜淡轻声道。

唐周微微一笑:“算了,莫要再想。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淡想了一想,也确是如此,别人都不着急,她更没什么好担忧的。

“其实,沈姑娘留下的血书上说,她要断绝她性命那人的念想。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神霄宫主的话,她又是要断他什么念想?”颜淡若有所思。唐周已然接口道:“莫非是七曜神玉?”

颜淡笑嘻嘻的:“师兄,你最近反应快了很多,别人都说近朱者赤,果然有道理。”

唐周笑着摇头,和她慢慢往回走。

颜淡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道:“我第一次见山主的时候,不知被他整得有多悲惨,这二十年磨练下来,现在算是旗鼓相当,输赢对半开。所以说,吃的亏多了,也就学聪明了。”

“你说的山主,可是上回和你一起的鱼精?”

“你怎么知道?”

唐周淡淡一笑:“我从前碰见的妖还不及他一半厉害,这样的修为也算难得了。”

说话间,已经走回了马车附近。柳维扬坐在火堆边上,跳动的火苗映在他脸上,显得神色有些沉郁,可仔细一看,才会发觉他一直面无表情。颜淡突然想到,柳维扬会在这时候碰巧出现,说不好之前也是在青石镇。这个猜测虽然大胆,但也不能说一定是不对的。

她回想起在古墓密道中关于神霄宫主的所见所闻,再转头看了看柳维扬,不由想,这柳公子怎么会这么木啊,拿这样一只锯嘴葫芦和扮什么像什么的神霄宫主相比,实在太对不起神霄宫主了。

颜淡慢慢挪近几步,轻声道:“柳公子?”

柳维扬波澜不惊地转过眼看着她。被这样淡淡的眼神看着,颜淡不由自主地梗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柳公子,你也是修道之人吗?”

柳维扬微微颔首。

“修道还分两宗四派,司职有斋蘸、符箓、超度亡魂、炼丹等等,炼丹又有内丹和外丹之别,各流还分清修和阴阳,你是哪一种?”

柳维扬缓缓回答:“都不是。”

“啊?”

柳维扬掸了掸衣袖,转身躺下来睡了。

颜淡顿时觉得妄想从他这里问话的自己真是傻子。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一行人又继续赶路。

“柳公子,一个人下棋多闷啊,不如让我来陪你下一局?”颜淡心里盘算着怎么正好输他两三颗子,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然后对自己有问必答。

一盏茶功夫后。

“我是下在这里的,结果手一抖就放错了……”

唐周侧目。

两盏茶功夫后。

“对不住,刚才衣袖带到了,这一块由我来复盘吧?”

絮儿侧目。

又是半盏茶功夫过去,颜淡呆呆地看着被白子占去大片江山的棋盘,缓缓道:“再来一局。”

夕阳西下,柳维扬用两指夹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然后自顾自地开始算赢了几手。颜淡崩溃了,向着唐周哭诉:“他太狠了,一块边角都不留给我……”

唐周同情地看着她:“其实我师父同柳兄下了十年都没赢过一局,你才下了一天而已。”

“十年?他十岁时下棋就能胜过你师父?”

唐周沉吟一阵,摇摇头:“我是听师父说的,我认得柳兄才不过一两年而已。不过师父有次无意中说到,柳兄修道颇有所成,所以长相变化不大。可能十年前和现在也差了不多罢。”

第二日,颠簸的马车中。

柳维扬摆出棋盘,径自和自己开始对弈。

颜淡咬牙挪过去,坚定地说:“我再来陪你下。”

柳维扬把盛黑子的盒子放在她手边,这是在让棋了。

等到夕阳再次西下之时,颜淡踉跄着扑到絮儿身边,哭诉道:“你家公子太狠了,哪有他这样下棋的……”

柳维扬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上轻轻一敲,缓缓道:“比昨天少输了三颗子。”

絮儿微微笑道:“颜姑娘,你看我家公子都说你有长进了。要知道这几年唐公子的师父可是越输越多的。”

第三日,颠簸的马车中。(众人:你敢说你不是在故意骗字数吗?某苏:口有这么明显?我还以为已经做得很小心了口牙。众人:……)

柳维扬轻轻揭开茶盏的盖子,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缓缓地喝了一口。这时,颜淡坚定地挪过来,坚定地说:“今天接着来。”

柳维扬一挑眉,淡淡地看了她一阵,然后不动声色地取出棋盘。

当黑夜再次压倒夕阳的时候,连外面赶车的黝黑闷嘴车夫都探头进来看了。“啪”,最后一颗子落定,棋盘上尸横遍野。颜淡趴在矮桌上,用怨恨的眼神凌迟柳维扬。后者对着棋盘数了一遍,突然“嗯”了一声,然后又飞快数了一遍,抬起头道:“明天接着下?”

颜淡握着拳,毫不犹豫地说:“好。”

第四日,在马车颠簸之中(某苏:我保证这次绝对不是在凑字数!众人:……),襄都城终于近在眼前。

颜淡方才想到,她究竟是为什么要和柳维扬对弈的?

……好像,现在同当初的目的已经偏得太远了。

“我打算先回家一趟,过几日再来拜见家师,就不同柳兄一起上山了。”唐周同柳维扬拱手作别,然后转过头看了颜淡一眼,“我们走罢。”

柳维扬走过颜淡身边,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的脚好些了么?”

颜淡立刻觉得脚踝开始隐隐作痛,耳边还回响起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吧”,立刻说:“好很多了。”她要是敢说不好,会不会被他像那天一样再整治一遍?这样没伤也变有伤,小伤也成大伤了。

柳维扬点点头,就此走过去了。

唐周淡淡道了一句:“据我所知,柳兄他应该不是在关心你。”

颜淡道:“我知道啊。他根本就是一只锯嘴葫芦嘛,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肯定就有别的意思。”她说到这里,神情古怪:“唐周,你老实告诉我,你师父住的地方是不是很难找,山路还很陡峭?”

唐周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

颜淡立刻伸出手腕,神情凄楚:“唐周,你快把禁制拿掉嘛,没有妖术我什么都做不来啊……”

“你若有了妖术,我倒是要怕你吓到我家里人。”

“那你不要带我去你家就好了。”

“不行。”

“唐周,做人偶尔要自私一点,你这样不遗余力替天行道、亲力亲为把我看管起来真的太辛苦了……”

“不辛苦,真的。”

“……”颜淡很消沉。

襄都不愧为旧朝故都,其繁华甚至不输于南都。四条主街两侧商铺林立,茶坊酒肆、庙宇公廨,卖绫罗绸缎、珠宝香料、古董奇珍的都有。街上人流熙攘,川流不息,贩卒往来于其中,叫卖声不止。

颜淡随着唐周走过热闹街市,拐入一条幽静巷子,一座独门独院的大宅伫立眼前。红漆铜环大门,两旁立着威武的石狮,门楣上方是一块金字牌匾,上书唐府二字。她很怀疑地看着唐周:“你没有弄错吧,这里是你家?”

唐周没答言,径自走上前叩门。

颜淡想到凡间一些大户人家底下的下人也是跟着当家人姓的,立刻了然。只见红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站着一位锦衣管事,一见唐周立刻道:“少爷,你回来了?老爷和夫人正惦记着你呢。”

“……”颜淡又变得很消沉。

“表哥,还好你回来了,姨母每天每天地念叨你,我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只听一道年轻明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位衣饰华美的少年从颜淡身边走过,笑嘻嘻地一拳砸在唐周肩上。

唐周微微一笑:“这次离家的日子是长了些。”他语气一顿,又道:“你看上去,倒不大像刚从书院回来的样子。”

少年腼腆地说:“表哥你别向姨夫姨母说,这端午要到了,我有几个朋友想博那赛龙舟的彩头,我就去江边瞧了。”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不过你也得先擦把脸。”唐周转过头看了站在台阶下的颜淡一眼,颜淡立刻自觉地走上前。

少年瞧着她,笑着道:“表哥,这位姑娘是?”

唐周随口道:“我师妹颜淡。”

颜淡不由无聊地想,他现在对家里人称她是他的师妹,等到了师门,遇上正牌师妹了,她又变成谁?该不是表妹罢?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颜淡,嘴巴微微张开,很是震惊:“表哥,我从前问你,你那个师妹长得什么模样。你那时说她面如黑炭,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女金吾。这个、这个颜姑娘委实和你说得太不一样了吧……”

颜淡不由心道,唐周这人说话,实在是太恶毒了。

唐周轻咳一声:“这是我表弟景凌。”

颜淡半垂着头,嫣然道:“景公子。”她可以对天发誓,她绝对按照凡间女子的行事规矩来,笑不露齿,不抬头直视别人,结果景凌脸红了,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颜姑娘,你、你不用这样见外,直接叫我景凌就好。”

唐周回头看了她一眼。

颜淡趁着景凌悄悄溜回房间的时候,低声道:“人妖殊途,要是有了奸情会遭天打雷劈,我绝对不会对一个凡人起什么心思。”

唐周嘴角一牵,笑笑道:“是么。”

“颜姑娘是丘观主的入门弟子?这山上的日子对你一个女孩子来说只怕是太清苦了吧?”唐夫人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放到她碗里。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肤色白腻,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端庄,眼角那一颗泪痣为她的容貌平添几分风韵。

颜淡看了看唐周,而他不置可否地低头扒饭,只能硬着头皮瞎掰:“道观修在山里,路不好走,进出一趟不太容易。不过我师父说,天降大任,必定要吃些苦的,忍人所不忍,方为人上人。”

唐伯父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

“颜姑娘是哪里人?可有什么家人?”唐夫人眼中带笑,温柔地看着她。

颜淡不由沉浸在对方温柔的眼波之中,突然一个激灵:依照凡间的规矩,一个男子的父母问到一个女子家中有何人、住在何处,不是要下聘礼,便是要收为义女。不管是哪一种,她恐怕都消受不起。

“我也不知自己家中还有什么人,是师父将我带回来的,已经很久了。”

唐夫人一怔,立刻道:“看我,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颜姑娘,你莫要伤心,生老病死,这都逃不掉的。”

颜淡乖巧地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何况我家里人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还是要重聚的。”她话音刚落,只见唐夫人的眼眶突然红了,用手上的丝巾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这孩子……”

颜淡只是觉得对方抚摸自己头发的手太过温柔,一句话脱口而出:“很像娘亲……”唐夫人带着泪笑了,用慈爱的眼神久久看着她,慢慢吐出几个字来:“那我当你的娘亲好不好?”颜淡呆住了。

唐周放下筷子,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娘……”

“我家这孩子本性还是不错的,有时候虽然急进了些,可是待人处事都还算周到,有些话喜欢憋在心里,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颜淡在心里嘀咕一句:从认识到现在,唇枪舌剑、明讽暗刺是家常便饭,他绝对没有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时候。

唐周忍不住开口道:“娘,时候不早了,师妹她也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罢。”

唐夫人立刻道:“对对,我都忘记了,你们还是赶了长路回来的。小翠,你带颜姑娘到客房去,再让人准备热水。你早点洗洗睡了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颜淡说的。

颜淡还是乖巧地笑了笑:“谢谢伯母。”她心中只想立刻跳起来,逃得远远的,却还是站起身道了安,方才慢慢地走出大厅。

她走到大厅外面,听到唐夫人温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虽说颜姑娘的出身配衬不上你,可是品貌没话说,我看你也怪喜欢她的。”

她可以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这句话她真的不是有意要听见的。只是她妖法虽不在,可耳目灵敏却没变。这声音偏偏要灌进来,她也没办法。她看了看手腕上的禁制,不由想,还是快点想到法子脱身的好,不然再下去真的要人妖殊途、天打雷劈了。

棋局

脱身是必然的。

颜淡自问还不想从一只野生草长的妖变成一只野生家养的妖。然而逃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手上的禁制解开,不然逃出虎口又落狼口,实在太不划算了。

颜淡对着油灯,慢慢卷起衣袖,伸手摸了摸扣在腕上的禁制。那道禁制并没有像上两次一般将她的手指弹开,她反而真真切切地摸到了。颜淡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猜测是因为她身上完全没有妖法、就和一个凡人无异,而禁制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是没有用的。那么也就是说,她这回可以完全不借助外力,自己将它取下来。

颜淡伸手拔了几下,这禁制卡得太紧,除非把手给斩下来,否则是怎么都不可能拔出来的。虽然古时有蝎蛰手,壮士断腕的典故,但她还是想做一个好手好脚的妖。她摸了摸桌角,用力把禁制在桌边砸了两下,再对着油灯一看,连条缝都没有。由此可见,这道禁制很坚固。

她转而蹲在地上,把禁制贴在地面上磨,磨了好一会儿,地上多了一滩白屑。再摸摸禁制,原本呈圆弧的地方果然有些平了。颜淡捣鼓一阵,觉得还是把它磨出个口子的办法最可行。古人都能把铁杵磨成针,她磨开个禁制应该也不算太难罢?

她一把推开房门,打算去厨房找块磨刀石,却见唐周正站在门口,抱着臂了然地看她。颜淡一个激灵,呱得一下跳开一大步,笑着说:“师兄,有何贵干?”

唐周靠在门边,微微一笑:“原来我是想来问问你,客房里有什么缺的,不过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了砸东西的声音。”他看了她的手腕一眼:“不过似乎砸不碎?”

颜淡怯怯地拉住他,晃了两下,轻声道:“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一心向善。每逢佛诞日,我都会去上香捐香油钱;还为你立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

“你自己选一个,是带着禁制还是被炼成丹药?”

颜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嘟着嘴:“唐周,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可是救了你两次性命。”

唐周直起身,慢慢道:“如果我解开你的禁制,你逃还来不及罢?”

这不是废话么,她不逃难道还等着他再来抓?

“你既然都说了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又怎么会放了你?”

“唐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就算听到什么也马上会忘记掉,你看你离家这么久,也会想家对不对?我现在也很想回家,我家丹蜀还等着我给他讲(鬼)故事听,子炎还眼睁睁盼着我,紫麟没有我在一旁鞭策修为会荒废的……”

唐周嘴角微抽:“听起来,似乎你家里的妖怪都是公的?”他慢慢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我看你当凡人也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以后也这样好了。”

颜淡大受打击,呆了一会儿,才抬手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道:“说起来,我当了这么多天的凡人,会不会变老了?”她想到这里,只觉得内伤更重了。

唐周缓步走开几步,听见身后就此没了声息,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见颜淡垂着头,站在那里不动,突然眼中掉下一滴晶莹的液体,在地上晕开了一点浅色。他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身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按在她的肩头:“早点睡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

颜淡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又别过头不理睬他。

唐周慢慢伸过手去,轻轻拭过她的眼角,好声好气地说:“你今日也累了,去睡罢。”

颜淡走到门边,砰地一声把他关在外面,然后转过头看着方才在地上磨出来的白屑,自言自语:“都吹到眼睛里去了,好疼……”

其实真正的事实是这样的——

颜淡蹲在地上,将手腕上的禁制磨平了几分,磨的时候白屑进了眼睛,但是她顾及不了这么多,马上飞奔出去找磨刀石,结果在门口瞧见唐周。她立刻往后跳开一步,一脚踩到那堆白屑上,不让唐周瞧见,结果白屑又飘进眼睛里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中微微湿润起来,刚才那种微痛发痒的情形就不见了。

至于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长成梧桐树,这是上天瞧见她现在受苦的惨状,终于来解救她了。颜淡对着镜子看了半晌,下了定论:“好像是老了一点点,应该还没有半岁这么老……不过唐周好像很怕看见我掉眼泪啊?唔,看来不用找磨刀石了,还是找个洋葱吧……”

(某人插花:

厨娘:少爷,这颜姑娘很是奇怪,半夜跑过来找东西……

唐周:大概是饿了吧。

厨娘:她找了半天,拿走了两个洋葱。

唐周:……

翌日一早,颜淡顶着微红的眼眶,踏着虚浮的脚步,出现在人前。她真的不知道洋葱会这么厉害,开始剥了两片连感觉都没有,还以为不灵,片刻之后眼睛却开始发酸,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结果弄巧成拙。

颜淡消沉地低头喝粥,突然眼前多了一碟花卷。唐周低声道:“别只喝粥,多吃点别的。”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消沉地喝粥。

“都不合胃口?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去做。”他又轻声问了一句。

颜淡终于完全了解百灵曾指着元丹的鼻子说的那一番话了:男人的通病,花心、软骨头、犯贱。可是她现在真的没有胃口,口中还是一股呛人洋葱的味道,就摇了摇头,默默地喝完碗里的白粥,轻声说了句:“唐伯父,唐伯母,你们慢用。”

唐夫人看着儿子,皱了皱眉:“你欺负她了?这孩子像是哭了一晚上。”

唐周推开椅子,转身追了过去,轻轻牵住她的手腕:“昨晚我昏了头,有些话其实不该说的,对不起。”

颜淡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斟字酌句地说:“其实,你从前说过比这个还过分的话,做过更加恶劣的事情……”所以,昨晚的事如果能把她气得哭一晚上,那么之前早就被气死了。

唐周大为难堪:“是么?”

颜淡消沉地转过身,走了。

唐周站在那里回想了一遍,正巧见小翠走过来,出声道:“我有话问你。”小翠停下来,微微笑道:“少爷,你问吧,我定把能说的都说给你听。”

“如果你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他就把你的同伴打伤了,你会怎么想?”

小翠问道:“我的同伴伤得重吗?吐血了?差点没命?”她每问一句,唐周都点了一下头,她立刻气愤地说:“把这人送官,先打五十大板,打断那人的腿,最好把全身骨头都打断!”

“之后这个人还把你捉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也不给东西吃,过了二……”

“在黑乎乎的地方饿了两天?!这个人还有没有人性啊?”小翠简直是义愤填膺,“少爷你不用说下去了,这种猪狗不如的恶人一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唐周缓缓道:“好了,你下去做事罢。”

第三日,颜淡终于摆脱洋葱的毒害,一见到唐周便问:“不是还要回师门么?不如就今天吧?”等唐周到了师父那里,应该有没这么多时间看管她,哪怕先把手上的禁制磨掉一块也是好的。谁知平日总会和她抬杠的唐周二话不说,立刻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衫,让人备了马车,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在凌绝山脚下了。

颜淡望了望眼前陡峭狭窄的山路,不论是马车还是驴子,都不可能上去,看来只能用脚走。唐周指了另外一个方向:“往那边走。”

这是一个被杂草埋起来的碎石小道,大概还是前人上山时候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