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便是想整治我,也不用挑这个时候吧?万一我走了一半没力气,你还不是要多费事?”颜淡微微嘟着嘴。

“上山的路,就属这条最好走。那条只铺到一半,剩下的就要用爬的了。”唐周踏上碎石小道,用剑拨开眼前的草丛,当先走上去。

颜淡见他一直用剑敲击地面,想到很多采药人便是先用拄杖探路,把蛇虫惊走,便问:“难道这里还有蛇?”

“山里总会有些鸟兽虫蛇,这有什么好奇怪?”

颜淡点点头:“那你们还有野味和蛇肉吃。”

唐周默然无语。

他们到山脚下时,日头还没当正中,等到了山上道观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

颜淡看着眼前的白墙黑瓦,同周围绿树相互映衬,晚风徐徐,暮钟轻响,崖边云海缭绕,果真有几分仙气。她刚要一脚踏进道观门槛,忽听一阵咯咯叫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挣扎着从她头顶掠过,她还没来得及后退,一个人影就从身边飞扑过来,一个饿虎扑食、将那只公鸡按到在地,然后捏着脖子拎起来,横刀向天。但见刀光一闪,鸡头呼的一声落在颜淡脚边,鸡目圆瞪,还死不瞑目地盯着颜淡。

那一手捏着鸡脖子,一手提着菜刀的是个蜜色皮肤的女子,眼睛黑如点漆,又大又圆,向着唐周微微一扬菜刀,傲然道:“师兄,你瞧我这招踏沙式使得如何?”

颜淡立刻赞道:“女中豪杰!”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对方颇有知遇之感,将菜刀交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用空着的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摇了几下:“你的眼光真不错,不如我就把这招教给你可好?”

颜淡遗憾地说:“我没练过武。”

“没关系,我从头教你一遍,从基本功开始,保准你学会!”

唐周凉凉地说:“师妹,她就这把骨头,要从基本功练起的话,只怕要全部拆开来才行。”颜淡消沉地看着他,竟然这么快就恢复正常了,早知道就不说来这里了,真是失策。

“我叫秦绮,你叫什么?”蜜色皮肤的女子又摇了摇她的手。

“颜淡。我是……”她转头看了看唐周,唐周立刻会意地接上:“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果然是表妹,这样没意思……颜淡微微嘟着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只听唐周问了句:“师父在里面吧?”

秦绮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正缠着柳公子下棋呢。”

颜淡在心里想,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啊,凡人不是有种说法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么,是她记错了,还是她已经完全跟不上凡间习俗的改变了?

唐周用毫无回旋的语气说:“肯定又输得厉害。”

喂,你们这叫对师尊不敬吧……

秦绮撇了撇嘴,很是不屑:“这次老头子想出办法来了,地方选到瀑布底下。喏,就在下面那块石头上面,还说如果棋子被水冲掉了也不能复盘。这样还叫下棋?还不如说是在耍赖皮嘛,虚伪。”

颜淡插话道:“瀑布在哪里?”

秦绮很干脆地说:“我带你去好了。”

瑰丽夕阳之下,细细的迷蒙水雾也被染得淡红,被风一吹,便湿漉漉地打在脸上。一条玉带从山石上冲击下来,宛如银龙落地,倾泻于碧水寒潭。寒潭边上,种满了菡萏,莲叶还微微打着卷儿,色泽鲜丽,

烟水中有两人对弈于石上,年长的那一位看来已经颇有些年岁了,灰发稀疏,眼神锐利,清明如年轻人。颜淡坐在石桌边上,嘟囔了一句:“你师父很像我们族长呢……”都有一个锃亮的秃顶,十分亲切。

秦绮好奇地问:“哪里像?”

颜淡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立刻被唐周打断:“咳。”颜淡默默地闭上了嘴,转过头看着水雾弥漫中对弈的两人。

只见柳维扬发丝衣衫尽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修长有力的手指夹起一枚棋子,按在平整的石块之上。他这一按看似轻描淡写,棋子却嵌入石中,足足有半分深浅。瀑布冲击下来,怒吼着击打在两人身上。柳维扬脸色微微发白,一双眸子却同往常一样的波澜不惊,落子的时候又快又稳。

忽听一声长啸,颜淡吓了一跳,手上的茶壶险些拿捏不住摔在地上。接着眼前一花,一道人影已经近在眼前,如疾风般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壶,直接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大口。

唐周站起身道:“师父。”

颜淡瞧了他一眼,终于放下心来,原来她还没有跟不上凡间的习俗,至少当着师父面前,还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秦绮立刻抓过一件外袍,为师父披上:“师父,你这回赢了吗?”

道长一言不发,一掌拍在石桌上,整个桌面跳动一下,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颜淡绷紧了身子,尤其当那锐利的眼神扫过身上的时候,竟有种说不出的害怕。她想起唐周曾说过的,他师父在出家之前是有妻儿的,但出远门回来后发觉妻儿被妖怪啃得只剩下两具白骨。她是妖,是花精,一点都不想变成白骨精……

所幸那道目光很快就移开了,道长头也不回地离去。颜淡骤然松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只见柳维扬从一片水雾中走来,衣襟半敞,不断有水珠从额上的发丝滑过高挺的鼻。颜淡才看了两眼,突然被唐周扳过脸。唐周看着她,慢悠悠地说:“你又忘记了,女孩子都不能这样直视别人。”

颜淡小声说:“我突然发觉锯嘴葫芦好像没有那么不顺眼……”

柳维扬一挑眉,用那种淡淡的、令人发悸的眼神看她:“锯嘴葫芦?”

颜淡僵住了,没想到这柳公子虽然像木头,可是耳目却这样灵敏。她转过头,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一定听错了。”

柳维扬没有反驳,披上外袍扬长而去。

秦绮拍了拍额,道了句:“差不多快到用晚饭的时候,我去把饭菜都端出来。”言罢,也快步走了。

颜淡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方才转向唐周:“你师父会不会发现我是妖?”

唐周叹了口气:“你身上本来就没什么妖气,师父不会发现的。”

“如果他还是发现了呢?”

“如果非要到那种地步,”他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你也不会有事的。”

颜淡皱着眉:“你又拍我的头!”

唐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拍下去的时候,觉得很顺手……”

颜淡瞪了他半晌,忍了。鱼肉在砧板上菜刀下,她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就算这个连她年纪的零头还不到的凡人把她当小猫小狗摸两下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神器现世

一桌子人低头夹菜扒饭。

颜淡看了看左边,道长吃饭的样子也很威严,看右边,秦绮大块吃肉大口扒饭,果然是女中豪杰。斜对面,唐周最小的师弟干站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碗里的一只炖鸡腿。颜淡用筷子夹起鸡腿,看着他问:“你要么?我这个给你。”

道长一声咳嗽,小师弟立刻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大声说:“多谢姑娘,不用了!”

道长满意地笑了。

颜淡自从那日分别到现在,再没有见过絮儿,便问了一句:“絮儿姑娘去哪里了?”柳维扬放下筷子,难得好心地答了一句:“没跟来。”

秦绮寻着空子连忙开始问话:“柳公子,你怎么能一下子把棋子嵌进石头里?不如也把这招教给我好不好?”

柳维扬没说话,反而是道长接了一句:“这几十年的功夫在里面,你这丫头还想一天学会吗?”

颜淡咬着筷子想,就算有二十年的功夫罢,这柳公子看上也不过二十来岁,那他岂不是看上去很年轻?只听道长又道:“为师一直到练武的第五十八个年头才办到,凭你的资质,最快也要再过六十年。”秦绮只得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颜淡茫然了。

“师父,我听有些传闻说,近来上古神器现世。”唐周忽然开口。

道长道:“近几年一直有这些传闻,既然能传得出来,必定也是有这件事的。”他转头看了看柳维扬:“据我所知,这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可是这样?”

柳维扬点了点头。

“上古神器其中一件是七曜神玉,还有一件叫楮墨,剩下那两件为师就不清楚了。”道长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问这个作甚?这些神器不是凡人血肉之躯可以碰的,别说你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不能碰。”

颜淡看着道长在心中道,七曜神玉已经在您的弟子手上了,剩下的他肯定是要的,至于其中原因,她也很好奇。

柳维扬淡淡道:“我曾在古书上看过,西南原本只是闭塞之地,彝族更是蛮夷,却不知从哪里学来巫蛊术,甚至可通天眼。我猜想,他们定是在无意中得到神器。”

颜淡不由点点头。沈怡君是彝族人,而她手上也确是有七曜神玉。如果说,七曜神玉是她离开彝族后得到的,那就说明彝族中很可能还有另外一件神器;如果七曜神玉是她从族里带出来的,就说明七曜神玉对彝族来说并不是很重要,换而言之,也很有可能会有第二件神器。

秦绮对上古神器不感兴趣,只是目光灼灼盯着柳维扬:“柳公子,你练了多少年功夫?就算我的资质驽钝,我也要练成你这样的。”

柳维扬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五六十年罢。”

颜淡呆了:为什么他的头发还没有秃,牙齿还没有松动,皮肤还没有起皱?

她大受打击,小声问:“柳公子,你今年……贵庚?”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柳维扬终于正眼看她,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拨,一双筷子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断了。

颜淡立刻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告诉我,真的……”

入夜之后的山上凉了很多,颜淡听着秦绮的呼吸声变沉,从对面的床上翻了下来,推开门出去。

头顶的弯月正亮,颜淡在天井中绕了一圈,找到一块突起尖锐的石块,便蹲在旁边继续磨手上的禁制。她磨了一阵,忽听不远处有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响动传来,连忙靠在树影中不动,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她眼前穿过。她借着月光,看出那人应是个女子,身形娇美,穿着夜行衣。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暗暗觉得这人的背影看上去有那么几分眼熟。她接触过的凡人也不算多,认得的更是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见那个女子突然在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颜淡慢慢往前挪了两步,躲在大树后面,又在背阴之处,只要不发出声响,就不会被人发现。她才躲好没多久,只觉得身后有微风拂过,腰上先是一麻,身子便不能动弹。她感觉到微凉的手指又在她颈边一点,眼皮也开始沉重。

迷迷糊糊之际,只闻道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拼命想保持清醒,却越来越困。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说:“……要不要杀了……”她怨恨地想,为什么最近她总是那么倒霉?

颜淡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还好手好脚地活着,连一点伤都没有。她想坐起来,可是连根手指都不能动弹,想叫人来,却发现被点了哑穴,根本不能发出声音。

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正从她手臂上耀武扬威地爬过。那虫子的腿上还有倒刺,爬过她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时,她不由寒毛直立。虫子爬走了,又来了一只蛤蟆,跳着跳着,就跳进了她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她和那只满身起皱皮、眼睛鼓起的蛤蟆对视片刻,那蛤蟆终于倒退着跳开了。又过了好一阵,只听咝咝的声响越来越近,颜淡只觉得心中瓦凉瓦凉的,就算是隔着衣衫,还是能感觉有什么黏黏腻腻、冰冰冷冷的东西慢慢缠了上来。

她之前是问过唐周这山上是不是有很多鸟兽虫蛇,但没想到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颈上突然一凉,那种缓缓蠕动、细小鳞片摩擦的感觉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只见一条细细的、花色斑斓、头呈三角形的蛇伏在她颈边,慢慢地扬起身子,张大嘴露出里面的三颗尖牙。

颜淡眼睛发酸,却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现在这蛇还是在等待时机,如果她闭上眼,它立刻就会咬下来。她现在同凡人无异,要是被咬一口,肯定当场送命。

蛇身直立,在月下缓缓扭动,舌尖吞吐,不断发出咝咝的响声。颜淡已经在心里把唐周骂了十七八遍,终于忍不住闭了闭发酸的眼,只听呼的一声,一道森冷的剑光从她鼻尖擦过,将那条毒蛇斩成两段。那把剑上的力道很大,还往前滑了好几尺,势头不减,最后钉在沙土中。

颜淡睁大眼,惊魂未定地看着唐周走到她身边,将剑还入剑鞘,然后将她扶坐起。唐周见她不说话,便问:“你被点了哑穴?”颜淡眨了一下眼,看着他。唐周立刻将她的哑穴解开,又问:“你记不记得还被点了哪里的穴道?”

颜淡幽幽地开口:“你刚才差点割了我的鼻子……”

唐周宽慰道:“我出手向来很准的。”

“我记得似乎是在腰上麻了一下就不能动了。”颜淡回想一遍,“不过我只知道大致位置。”

唐周不吭声,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伸手在她腰后推宫过血了几下。颜淡只觉得身子一松,竟是可以动弹了。她抬起衣袖擦了擦颈,露出恶心的表情:“我这辈子都没被一条蛇从身上爬过。”她说到这里,理所应当地把一切都归结到唐周身上:“都是你!害我被凡人追得逃命,还要担心你师父看穿我的身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把我点倒,要是那人杀了我,我连仇人是谁都没瞧见。现在更好,连一条蛇都爬到我头上来!”

颜淡喘了口气,怨恨地看着他:“自从碰上你,我时时刻刻都在倒霉,别说是这辈子,就算是下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唐周缓缓地抬起手,按在她的背上,低声道:“你原来是这样讨厌我么……”他轻轻一握她的手腕,只见一道微光闪过,那道禁制突然裂成两截,落在地上。

颜淡看着空荡荡的手腕,还有些不敢置信。

“现在你若是要走,谁也拦不住你。”

颜淡听到这句话,反倒怔了一下,一动不动。

唐周转过身,慢慢走出几步,在一片夜色中回头看她:“或许等我找到了那四件神器,我们还能再见。”

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曾用自己漫长的人生阅历定下一个结论:花精们都有的强烈的好奇心,源自于他们曾经百年扎根在同一个地方。

颜淡原本以为自己是例外,眼下看来,还是没能免俗。

她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些上古神器?你师父说得很对,这些仙力,的确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可以触碰的。”

唐周微微一笑:“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白雾缭绕。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个人,就在云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时候,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如果我想知道这一切,就必须得到上古四神器中的一件。”

“你要找的那件神器定不是七曜神玉吧?”

“那件神器叫地止。”

颜淡叹了口气:“据我所知,上古四神器还是盘古氏开天辟地之后保留下来的,归于九宸帝君所有,后来在天庭同邪魔的一场大战中,全都遗落凡间。你现在已经找到七曜,还有楮墨、理尘和地止,或许你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件。”

“……我不知道。只是心里隐约觉得,那个人很重要。你上次说过,前世的记忆会被封存起来,我想这就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就算过了千年百年,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却唯独记得那个人的背影。”唐周眼中温柔,轻声说,“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至少,等到以后回想的时候,不是只记得一个背影。”

颜淡只觉得满腔热血冲上心头,一时也来不及细想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既然如此,我就陪你去找地止。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知道的也比你多,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唐周笑了笑:“多谢你。”然后转身走了。

颜淡说完这番豪言壮语,那股从罕见的、头烧到脚的正义感已经消失,只能无精打采地抱头蹲在地上,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啊啊……明明已经脱身了,还眼巴巴往牢笼里跳,我难道真的是个彻彻底底的笨蛋?不会吧……”

她抱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沈怡君临死前写下的血字:

……绝我性命,我断他一世念想。

“那神霄宫主也在找上古神器,连余墨都说他和紫麟两个加起来还不及一个神霄宫主,”颜淡已经崩溃,“我现在岂不是在做虎口拔牙的蠢事?我看我还是连夜逃走吧,弄不好连神器都没见到一眼就凭白无故丢了性命,这件事哪赚哪赔也太明显了……反正我一向把发誓当饭吃,毁诺背信这种事谁会在乎?”

她慢慢站起身,刚踏出一步,耳边又似乎回响起那句话“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至少,等到以后回想的时候,不是只记得一个背影”,下一步便怎么也迈不下去了。这句话正好刺中她的死穴,这种执念,她也不清楚最来到底会变成什么,好似飞蛾扑火,就算下一刻毁灭也没有关系。

颜淡心绪低沉地回到房间,秦绮还是睡得香甜,她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一会儿想到神霄宫主,一会儿猜测之前看到的那个有几分眼熟的背影到底是谁,一会儿又想着点了她穴道的那个神秘人的身份,就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等到睁开眼的时候,天竟然已经亮了。

西南之行

西南本是偏壤,景致却是极佳:八百里青山连绵,河川奔流,茫茫然空阔无边;过山风沁凉,数峰交错,行如北斗紫微,浑然天色山岚。

颜淡叼着当作干粮的馒头,满心郁结地看着坐在对面沉默安静的柳维扬。在她心中,赶路时最不适合同行的有两种人,哑巴和君子。哑巴不会说话只会吃,无趣;君子行止端正,一点坏事都不会做,更无趣。她不知柳维扬算不算得上是君子,不过确是算得上是大半个哑巴。

那日她同唐周离开凌霄道观,再回到唐周的家中收拾了些行装便出了襄都城。此时已值暮春,枝头只剩下几点残红。柳维扬正站在桃花树下,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颜淡也不知道唐周同他说了些什么,总之结果就成了妖、天师、不明年纪的高人结伴去西南。

这一路过去十分顺利,竟然连个响马山贼的影子都没碰上,让颜淡又遗憾又感慨,都说现下大周的睿皇帝太过政治清明,吃闲饭不做事的官吏太少,凭白无故剥夺了她很多乐趣。而离彝族长居的朱翠山越近,柳维扬则越是沉默,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直直看着天,不知在想什么。旁人和他说话,他最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到。

颜淡实在太清闲,只能猜测柳维扬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凡人,一旦想到某些龌龊的事情,就算摆出正气凛然的表情,眼神还是会流露出几分卑鄙下流;如果想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么就会咬牙切齿,把拳头捏得格格响。可是柳维扬眼神清明,神情淡然,总不至于是在担心天会不小心掉下来一块罢?

颜淡咬完一个馒头,开始慢慢往火堆里送柴火,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前方的朱翠山:“峰秀近扶玉蟾,南走遥烟锁浮云,凌夷蜿蜒,何妨择胜豋高处。”

唐周一口馒头噎着,咳了几声方才道:“你怎的突然吟诗作词起来?”这只花妖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有那么些不一样,除了会撒娇、狗腿,竟然还有几分墨水。他转头往颜淡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朱翠山高可扶月,雾霭沉沉,山势蜿蜒。他在修道之前,还考取过童生,颜淡念的这几句词除了词韵不平之外,倒是相当应景。

“吉气走曲,煞气走直,山环水抱则为气,看来这朱翠山必是人杰地灵之地。”颜淡转头看着柳维扬,“柳公子,你说是么?”

柳维扬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看着朱翠山方向。

颜淡不死心,又道:“不过我看山下那两条河没有聚首,灵气外泄,好端端的成了败笔。”

柳维扬摇摇头,还是没说什么。

颜淡终于放弃了,慢慢躺在干草上准备好好睡一觉。她睡得很浅,稍微有一点响动就会惊醒,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睁开眼就见柳维扬慢慢站起身来,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一闪。颜淡躺着不动,只见柳维扬慢慢走到唐周身边,站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往她这里走来。

她心中奇怪,便闭上眼吐息绵长,装作熟睡。她感觉到对方静静地看了自己一会儿,慢慢走到远处。颜淡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走到一棵槐树下,抬手轻轻地掸了掸树干。

在颜淡看来,柳维扬是个绝不拖泥带水、不做多余事情的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不太会是毫无意义的。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只见柳维扬慢慢靠在树干上,将手中的拿着的事物贴近嘴角。

借着银白色的月光,颜淡看得真切,他拿着的仅仅是一支玉笛。……竟然只是笛子,而不是兵器,枉费她刚才还紧张了一下。

月悬正中。谁家玉笛横吹,如断肠,如低诉,正是少年疏狂,七分醉意。

柳维扬眼中清清冷冷,一身从容轩然,如玉树碧竹,丰姿刹踏。颜淡看着他吹完一曲,青调一转,又隐隐露出些金铁之声,他青黛色的衣袖在风中漫漫舞动,清华万千。

颜淡慢慢往后退回去,倒在干草堆上。隔了片刻,柳维扬轻轻走回火堆边,复又坐下。颜淡迷迷糊糊地想,这回真的是她太过多疑了。

翌日一早,便入了朱翠山,谁知才走到山口,湿漉漉的雾气就扑面而来,脚下湿滑,不太好走,只能又退了回来。

唐周只得道:“看来这山路都不太好走,只怕要请个当地人来带路。”柳维扬还是不置可否,颜淡眼波一转,笑着说:“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失笑:“又是什么故事?”这几天除了赶路便没出什么事过,不用想也知道她心里一定憋得慌。

“古时有位君王,他想出兵攻打邻国,于是便问丞相这个主意可不可行。那丞相听了,只说了一个字,‘然’。这位君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个然字是说好呢,还是不好呢。后来君王重病,发兵的事情也就搁了下来。弥留之际,他也想着丞相这个‘然’到底是指什么意思。那位君王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丞相叫到病榻边,把自己猜测到的告诉对方,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结果那丞相又呵呵笑道,然。那君王立刻就气绝身亡。”

唐周又好气又好笑,也亏得她想得到这么一个典故来影射柳维扬。可是柳维扬就像是没听到一样,连眼神都没偏一下。

颜淡顿觉无趣,嘟着嘴不说话了。

待走到山外的一个村口时,唐周低声说了句:“你倒是很喜欢磨着柳兄说话啊。”颜淡皱着眉想了一想,笑逐颜开:“所以你嫉妒了?”

唐周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颜淡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你承认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没有。”

正说着话,只见迎面走来两个当地人,穿着粗布大襟的衣衫,两人一高一矮,看见他们一行三个人,走上前笑着说:“看三位的样子,是来朱翠山游玩的吧?现在气候正好,就是山里容易起雾,没有本地人带着,很容易迷路。”

唐周微微颔首,只听那个子高点的当地人继续说:“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朱翠山,我们兄弟俩也不是第一回领路了,这个价钱嘛,自然好商量。”

唐周取出一小锭银子,淡淡道:“最多两个时辰,我们就要进山。两位看看还需要买些什么,剩下的银钱就等到了地方再算。”

那人接过银子,掂了几掂,笑着道:“公子尽管放心,只要半个时辰,咱们就可以出发,保证万无一失!”说罢,拉着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走开了,一边还用他们听不懂的土话在那里嘀嘀咕咕。

柳维扬低声道:“这两人身上有股腥臭味。”

颜淡立刻抖擞精神:“我看他们眼光闪烁,又太过殷勤,恐怕其中有古怪。这一路当真有趣了。”

“就算有什么古怪,也不至于应付不了。”唐周看了看包袱,“剩下的干粮不多了,进了山也不知哪里才会有人家,趁现在多买些带着。”

柳维扬摇了摇头,淡淡道:“他们既然敢带人进去,肯定是有了计较。总之,多加留心便是。”

颜淡毛骨悚然:“你刚才说的腥臭味该不是……”

柳维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又一声不吭了。

唐周微微奇怪,她平日倒不会这般吞吞吐吐、一句话只说半句,便问道:“那腥臭味怎么了?”

颜淡神色复杂:“我也是随便猜的,你还是别知道比较好,恐怕能让你好几天都食不下咽。”

唐周见她不说,也不勉强,三人去村中买了些干馒头带上,又打了井水,再回到村头的时候,就看见那两个当地人背着麻绳斧头,拎着探路的手杖等在那里了。

朱翠山雾气浓厚,层层叠叠积聚在一起,甚至还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事物。颜淡悄悄地打量斜前方正用手杖探路的那两个当地人,他们眉目相似,面皮黄里透黑,笑起来也只抽动脸皮。

只见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转过头来,向着她咧嘴一笑,露出焦黑的牙齿:“姑娘,你可要跟紧些,这山里有大蟒,专门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颜淡立刻摆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这山里还有大蟒?”

“这大蟒有手臂粗细,这么长。”那人用手一比,“它张大嘴的时候,可以把整个人都吞进去。”

“够了,你别说下去了!”那个高些的当地人立刻打断他的话,笑着道,“那也只是我们地方上的传言,姑娘莫怕,要真是碰见大蟒了,我们两个尽可以砍死它。”说着,拍了拍背上那一卷麻绳缠着的斧头。

颜淡明眸皓齿地一笑,语声温软:“那我就放心了。”

又在白雾中走出一段路,她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却突然发觉,原本走在她身后的柳维扬突然不见了。她知道凭柳维扬的身手,就算落单也不会有大碍,只是她一直觉得,柳维扬会与他们同行,应该也是有他的目的。毕竟人心难测,至少眼下还不能断定他究竟是敌是友,抑或有什么别的图谋。

她正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唐周,不经意间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她回头一看,柳维扬神情平淡,正走在她身后。

颜淡揉了揉眼睛,心中怀疑:难道刚才是她看错了?照理说,这雾气迷蒙的,一时眼花也不奇怪。她这样频频回头往后看,连柳维扬也感觉到了,不解地问了句:“怎么?”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颜淡试探地问。

柳维扬摇摇头,倒是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又转过头说了一句:“这里雾气大,山路又难走,难保会眼花。不过小姑娘你也太会疑神疑鬼了,该好好练练胆量。”

颜淡很想把那多嘴多舌的凡人整治一顿,但想着他还要留着领路,只得忍住。她当年练胆量的时候,这多嘴的凡人还不知在哪里呢,竟敢说她胆子小,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在山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唐周不由问了一句:“还要走多久?”那高个子连声道:“快了快了,等到了山道口,就顺着山路走上去,就能翻过这座山头。”他手中拿着一把锉刀,敲了敲身旁的一棵树:“我这样一路做记号,看方向,就是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他正要拿刀在树皮上划下去,忽听那个矮个子大叫一声:“这、这地方我们刚才来过!”

那个子高的立刻斥道:“你胡说什么,你别自己吓自己!这山里我们也走了不下十七八回,那一回不是很快就走出去的?”

“可是你看这树皮上的记号,不就是你之前划上去的那道?”

那个子高的顿时脸色发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从来都没有过,莫非、莫非……是鬼打墙……”

颜淡低下身看了看树干上的记号,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草木,之前确是来过这里。可如果是鬼打墙的话,她也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听唐周语气镇定地开口:“那就重新再走一遍,如果还是绕回原地,再想别的办法。”

那两个当地人立刻就重新辨认方向,走在最前面带路。

颜淡一边走,一边静静地看着周遭,余光之中,只看见柳维扬每走出几步,都会用脚尖将地上的几块石头挪开,刚开始她还以为是他生性谨慎,一路做些记号。可时间一久,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做记号,必须要方便辨认,而他排列出来的石子,却是杂乱无章,没有一点规律,似乎只是为了将那几颗石子踢开而已。

这样在茫茫白雾中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激动地转过头来,一指前方:“这就是山道口了,看来刚才只是找错方向才兜了个大圈子。”

颜淡悄悄地看了柳维扬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眼中波澜不惊,连害怕担忧这样的人之常情都没有。

她仔细一想,就觉得其中有些奇怪的地方:这两个当地人说他们在山里少说走了十七八趟,没有道理会辨认错方向,除非他们是在故弄玄虚。可是看他们刚才那脸色发白,惊疑不定的样子,要是全部装出来的,那未免也太厉害了。而在她想来,这种做法也委实太过多余。

既然这条路想不通的话,那么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应该就在柳维扬身上。她亲眼看见柳维扬消失,却又在下一刻看见他凭空出现。这究竟是不是她一时眼花?如果不是,他到底离开了多久,又是去做什么?还有,柳维扬有意无意地挪开那些石子,又是为了什么?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铘阑山境的一个晚上,那晚天气闷热,怎么也睡不着,就想去湖边透透气。结果余墨也没睡,正负手站在月下。颜淡走近了,才看见地上摆满了小石子,星罗棋布,每一颗石子摆放的位置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像有某种玄机。余墨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着地上。颜淡很是奇怪,想再走近些看,就被余墨一把拉住:“这些石子是依照伏羲八卦排列,有进无回。”

颜淡不相信,结果走进去后眼前景象突变,周围杀气腾腾,怎么走都在原地打转,幸好余墨最后把她拉了出来。之后整整半年,她看到余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惹到了这位山主大人,把她往那个石头阵里扔。

如果,他们刚才在原地兜圈的原因,是因为走进了一个伏羲八卦阵,那么布阵的人又是谁?柳维扬觉察到有人在那里布了阵形想困住他们,却为何只字不提?她本是想直接问他,突然转念一想,既然他不说,应该也是有他的道理。假如柳维扬别有图谋,她这样问了反而打草惊蛇;若他确实出自好心,她这一问很可能就坏了他的事。

颜淡抬头向前看去,只见雾气之中飘起了细细雨丝,迎面吹拂到脸颊之上,正有一个浅薄的人影,从雾气中翩翩而来。那人一手提起衣摆,脚踏木屐,面目模糊,每一步像是走在云端,身轻飘逸,有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清气。

采药人

但见那人到近处,面目渐渐清晰。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这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泥水沾满一双木屐,一直溅到衣摆。他长得獐头鼠目,满脸麻子如繁星点点,要说有多猥琐便有所猥琐。

那高个子的当地人一副很瞧不上那人的模样:“伍顺,你这小子没事进山来做什么?”

伍顺立刻赔笑着取下背上的背篓给他们看:“还不是进山来采点草药换银钱吗?我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抓到蛇。蛇胆可以卖,蛇肉……”他说到这里,几近垂涎三尺了。

颜淡又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是谪仙一样的人物,结果却是个说不出有多猥琐的采药人。她的眼神,真的越来越不好使了。

那采药人伍顺一转头,就瞧见颜淡,嘴巴微张,便再也移不开眼,许久才回过神来,咂了咂嘴,不知在打什么龌龊主意。

颜淡怒从心起,只恨不得一剑劈了他,立刻要伸手去拔唐周的佩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腕便被柳维扬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颜淡呆住了,僵硬着颈转过去看身边的柳公子。柳维扬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地松开手。

伍顺听说他们要去登朱翠山,立刻就殷勤地走在前面领路,还时不时回过头说两句荤笑话。颜淡摸摸手腕,总觉得很不对劲。柳维扬是不可能去拉她的手腕的,颜淡对这点很肯定。难道走在她身边的,已经不是柳维扬了?

那会是谁?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神霄宫主就好。她一想到神霄宫主,不由自主毛骨悚然。她虽然没有完全见识过柳维扬的本事,想来也是不输于唐周的,如果那么短短的半柱香还不到就被神霄宫主悄悄拖走、抛尸荒野,实在太可怕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脸上又青又白的,这是怎么了?”他半开玩笑道:“总不至于被人看了几眼,就怕成这样了?”

颜淡偷偷瞥了柳维扬一眼,慢慢往唐周身边靠了靠:“我会怕人看么?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唐周想了想,伸出左手给她:“你要是怕的话,就拉着我好了。”

颜淡迟疑了,是拉还是不拉?拉的话,未免太损伤她的自尊心了,可是不拉的话,还真是有点不安。她突然觉得身侧有一道目光扫过来,立刻一个激灵,将自己的手送到唐周手中。唐周轻轻握住,笑着说:“你忘了你在墓地里说过的话了么?”

墓地里说过的话?她那时说过的话,少说也有二三十句,到底是指哪一句?

颜淡回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莫非……是那句“他不会真的杀了我们,只是试探”?这样说来,唐周也注意到柳维扬消失后又出现的事了,那就说明,这一切真的不是她的错觉。假如现在的柳维扬是神霄宫主假扮的话,也就说明他暂时都不会向他们动手。她那时还曾猜想过柳维扬的身份,现在看来,倒不是高估了柳维扬,而是太低估神霄宫主了。

因为开始耽搁太久,等到太阳落山之际,一行人还在山中间。

那两个当地人手段利落,砍了树枝回来,用打火石划擦几下,点起一堆火来。又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小砂锅,接了山泉放在火上煮。采药人伍顺立刻从背篓里挑出黄精,放进锅中一起煮。

几个人分了一包馒头,用火烤到馒头上出现几个蜂窝一样的口子,慢慢呈现出焦色,而那一锅黄精也煮沸了,方才慢慢填饱肚子。

颜淡知道唐周是百毒不侵,她也不怕凡间的毒物,便心安理得地吃起来。柳维扬还是和往常一般沉默,对着火堆默默无言,像是有无尽心事。

一行人说过干粮,便说到守夜。那两个高个子的当地人守前半夜,而另外一人和采药人伍顺守后半夜。颜淡见他们这样安排了,也顾自挨着火堆边闭目睡去了,她一向来都睡得不深,稍许动静都会惊醒,也不怕他们在背后做什么手脚。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阵,惊醒时已是月上中天,雨歇后的山涧苍穹清澈如碧,繁星点点,格外明朗。她看了看周围,只见柳维扬和唐周依然熟睡,而守夜的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她轻轻站起身,步履极轻地往前面山林中走去。走了十几丈外,只见斜方山坡上火光点点。她慢慢走近了,只见伍顺腰间系着麻绳,正小心翼翼地沿着山道往上攀爬。麻绳的另一头则抓在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手中,他满脸不耐烦,粗声道:“你这小子,磨磨蹭蹭的还不快点?!”

伍顺唯唯诺诺,爬三步又摔回一步,手脚发软,动作难看。颜淡瞧着直叹气,可这一口气还没叹完,耳边突然炸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伍顺扑腾一阵,像是陷进什么里面去似的,只剩下半边身子还在山道上边。

颜淡悄悄挪动身子,想在走近些看,只见那个高个子的当地人突然一斧头砍断麻绳,伍顺的人影顿时消失不见。

颜淡摸摸下巴,心道这西南地底溶洞极多,看似平整结实的地面,实际却是中空的,那采药人大概就是摔进溶洞里去了。只是那两个当地人若想将他拉上来,应该不算难事,这样一斧子把麻绳斩断,实在太狠毒了。

只听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说:“为什么不把伍顺拉上来?好歹也是一个村子里的。”

“我看这小子根本就不安好心,还不只是想一杯羹。他现在掉下去就干脆由着他去,少一个麻烦。”高个子的当地人重重地哼了一声,“等下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伍顺家里还有急事,提前走了。他这样摔下去,正好喂了山神爷,对我们也好。”

颜淡听得糊涂起来,但见他们往回转,只得飞快地往火堆溜去。还差着十几步的时候,只见唐周正从斜方的山道上下来,脸色不算太好。颜淡道:“我刚才去跟着那三个当地人了,他们……”唐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说:“你看见的那些,我适才也全部都瞧见了,这条山路和那边是相连的,而我是在你离开后,跟在柳兄身后去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又继续赶路。

颜淡看看周围,突然问了句:“咦,昨天叫伍顺的采药人呢?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他?”

那矮个子的当地人干笑两声:“昨、昨晚的时候,这小子想起家里还有事,不等天亮就回村子去了。他走的时候你们还没醒,也就没、没招呼一声。”

颜淡鄙夷地看着他:连假话都不会说,磕磕巴巴的,一听就知道不是真的。“原来他一早就回去了……奇怪,现在还没入夏吧,你怎么说了一句话就直冒汗?”她微微笑道。那个矮个子的当地人只得又干笑几声,闭上嘴不说话。

唐周警告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颜淡!”

颜淡叹了口气:“就算你把我的名字叫得千回百转,我还是不会明白你想说什么,对不对?”柿子都是挑软的拿捏,如果现在的柳维扬真是神霄宫主假扮的话,她还是去欺负唐周比较好。

唐周反倒没生气,在她的手心慢慢写下一个“柳”字。颜淡觉得有趣,也拉着他的手写下一个“霄”字。唐周摇摇头又点点头。颜淡立刻明白,他想说的大致就是,眼下的柳维扬很可能不是原来那一个,至于是不是神霄宫主扮的,也难说。

他们这样你写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很快就落在最后面。那高个子的当地人回头笑着说:“我看你们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一对儿,一刻都不停地粘在一块儿。”

颜淡僵硬地看着唐周,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唐周很是无所谓:“我们确是从家里跑出来玩的,光明正大,也不算是私奔。”

颜淡呆住了,柳维扬也明显地愣了一下,唐周又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颜淡?”

颜淡很郁结,恨不得仰天长啸:“不是——”她话音刚落,脚下山道松动,咕咚一声翻了下去。唐周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下坠的巨大冲力带得身子一晃,脚下地层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卡啦”。

两个人同时摔了下去。

颜淡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随手抓了一个像是石笋一样的事物,只听咔嚓一声,细长的石笋居然也断了。她脑中顿时只留下一个想法,难道是她最近过得太安逸,变肥了很多?突然手腕一紧,她的身子还没来得及止住下落的势头,另一只手腕也被抓住。只是那两个力道来自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颜淡痛得差点昏过去。

她宁可直接摔倒地上摔个嘴啃泥,也不要悬在半空被人从中间撕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