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蜀如获至宝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爹爹还是说我没用。”他取出一颗松子糖,头顶上趴着的那团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唤几声,伸长脖子将糖含进嘴里。

颜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长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转头瞧见余墨,大大颤抖一下,又缩成毛绒绒的一团,死死地扒着丹蜀的头顶,在喉咙里呜呜地低叫。

颜淡不觉想,余墨带给小狐狸的精神创伤,恐怕它很长一段时候都恢复不了。幸好他们妖的寿命是很长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会淡了。

回到铘阑山境后的日子还算舒心,只是有两件事让颜淡不太高兴。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为颇深的妖,千年都没什么桃花,甚至连烂桃花都不怎么有。紫麟虽是山主,为人无趣又暴躁,之前几位侍妾不是看上别的妖便是看上了余墨,于是紫麟在年长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龟。然而如今,这样美丽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不,插在乌龟壳子上!

从今往后,她可以用来嘲讽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桩。

另外一桩,便是关于余墨的。

她和余墨的住处不在一块儿,却也离得不算远,原本是想问他借本修行妖法的书来看看。第一回去的时候,百灵告诉她,山主大人去了深山布阵,大概要后日才会回来。颜淡没在意,过了几天又走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见到余墨。百灵将一叠关于修行的书交给她,很是遗憾地说,山主近来闭关了,没有十天半月都不会出来。

颜淡微微觉得奇怪,还是捧着书回去了。过了一阵,她听说余墨出关,便捧着书想去问他几个结阵的法子,结果依旧吃了闭门羹。

颜淡隐约觉得,这样三回都见不到人,很可能是余墨故意避而不见。

她自问是只很识时务的妖,如果余墨是真的想要对她避而不见的话,她也不会去对质追问,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从他身边亲近的人旁敲侧击比较好。

这其中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紫麟。他平日看去都是严肃而威风,实际上却脾气暴躁,一生气就管不牢自己那张嘴。而余墨却是心思细密而沉静,只要是他不想说出口的,就只会烂在心里。当初颜淡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对于他们这样两种孑然不同的性子居然还能合得来,感到很是奇怪。

结果紫麟这次学乖了。

他绷着一张脸,一边在琳琅递过来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一边语气凉冷地说:“余墨最近常常闭关,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就算他是因为受不了见到你这张脸才闭关的,这也不奇怪。你倒说说看,你有哪样可以拿得出手、教人念念不忘的?更加不要说同琳琅比了。”

颜淡憋着气不发作,紫麟这小人,寻着机会就来数落她。也怪不得他们这二十年来一直仇上加仇,酿成如今的深仇大恨。

琳琅闻言嫣然一笑,容色娇艳,映得周围墙壁摆设都是一亮,轻声嗔怪:“紫麟,瞧你说的,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颜淡看着前面两两相望、深情款款的两只,全身鸡皮疙瘩直跳,只得识相地轻手轻脚往后退。她真的不该来的,现在紫麟那只千年光棍山龟铁树开花,这花不但开了还开得娇艳逼人,而她这边还是孤家寡人好不凄惨,光是两人那股肉麻劲就足够教她食不下咽了。

颜淡走出十几步,忽听琳琅在身后道了句“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说”。颜淡转过身,只见琳琅抬起纤纤十指整了整因为疾走而拂乱的发丝,微微低着头踏着优美的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顿时心生感叹:一向听说狐族专门出落美人,琳琅却是美人中的美人,现在这么一朵枝鲜叶嫩的花儿被紫麟攀折了去,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站在离颜淡三步的地方,嫣然巧笑:“我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可是待了一阵子之后,反而再也不想走,也难怪这么多妖来过铘阑山境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颜淡附和道:“嗯,铘阑山境确是很不错。”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温暖如春不说,常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有山有湖,还有很多有趣的妖怪,天下再找不出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没有想到现在会和紫麟在一起,也是相处得多了,才发觉他是一个很温柔仔细,值得以心相待的人。”

颜淡可不这样认为。她第一次见到紫麟的时候,觉得这位山主严肃古板、有股说不出的威慑,相处得久了,才发觉最开始的印象多半不可靠。

“我也是听紫麟说的,余墨山主近来心绪都不怎么好。他半个月前过来一趟,也只是找紫麟喝闷酒,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颜淡心中已经有七八分确信,余墨果真是唯独对着她避而不见。半个月前,她去找他的时候,百灵说他又闭关修行了,总不至于他的修行其实是和紫麟去喝酒罢?

颜淡想起那晚在章台江畔,他将异眼毫不犹豫地抛进江里,那种绝然姿态像是想抛却什么一直割舍不下的东西。

而她最后却把异眼找了回来,这回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眼里眉间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着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着,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只见余墨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湖边用碎石子摆开了一个阵势。颜淡借着月光看他,只见他低下身将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后站着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侧影。余墨确是清减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是本来就挺直的鼻显得越加高挺。

颜淡支着腮想,余墨的容貌其实偏于柔和的,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而俊雅,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听余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颜淡,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颜淡顿时很尴尬,她这样躲藏闪避,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她一撑树枝,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修行有成,无端得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不少。她还没落到实地,就被余墨随手一捞,捞到了手臂上。

余墨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你怎的还赤着足?现在不到天气大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他伸手一握颜淡的脚踝,铺开衣摆让她踏在上面。

颜淡简直是受宠若惊:“不会着凉的,我这几日都是这样过的。”

余墨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顿了顿,嘴角带笑:“我想了很多事。”

颜淡斟字酌句地问:“那,你想通了吗?”

“想不想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看过戏没有?”

“不但看过,我还写过不少戏折子。”

“那些戏子,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余墨淡淡说,“就是这个道理。”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余墨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用碎石子列的阵势:“这个阵形是我刚想出来的,原本凭我的本事,最多在半个铘阑山境间布下结界,而用这个阵法,可以把结界扩大许多。”

颜淡想了想:“可是这样一来,结界外面受到的一切冲击都会反噬到你身上,这样对结阵人来说实在不划算。”

“从前,我祖父为了保护我们全族布下了结界,最后族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损伤,他却因为伤势过重而过世了。这是结阵人要付出的代价。为保护重要的人而付出代价,我觉得很值得。”

颜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觉得,如果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对月畅谈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不提。余墨待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不算很亲近,却再没有避而不见。

颜淡知道从余墨那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百灵:“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其实余墨很讨厌我,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我?”

百灵正用茶缸装了热水,慢慢地把桌上余墨那件外袍熨平,闻言笑着说:“山主要是真讨厌你,早就寻个机会把你卸成几块随便丢在哪里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缘故了。”颜淡一摊手。

百灵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有时候山主在想什么,不是我们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颜淡正待说话,忽听丹蜀在外面杀猪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个鬼、鬼来了啊啊啊!”

颜淡忙走出去看,只见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她脚下,头顶上还扒着小狐狸,颤巍巍地说:“颜淡姊姊……不好啦……”

颜淡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怎么了?”

丹蜀抖了一会儿,泣不成声:“有一只、一只凡人闯进来了,他、他手上还有山主的禁制,而且还是、还是鬼……”

颜淡听着他夹缠不清,一会儿说是凡人,一会儿说是鬼,忽然心中一动:“莫非是位天师?”她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没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门来了。颜淡往外边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妖怪远远地围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颜淡笑靥如花,快步飞奔过去:“师兄师兄,你真的来了?”

唐周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困惑:“我还是头一回被妖怪围观,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的一瞬间,本来远远看着他的妖怪立刻做了鸟兽散,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一下子窜到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围观。

“啊,大概是他们头一回看见有天师到这里来,所以很好奇。再说,被看啊看的就习惯了嘛。”

唐周微微一笑:“你的修为像是有点长进了么。”

“何止是长进一点,至少有三四点了吧?”

唐周轻喟一声:“其实你就算再长进十分,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颜淡简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唐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要告诉我是专门来说我坏话的!”

唐周掸了掸衣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刚才就很奇怪,这里是北地,又靠近大漠,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你们这里倒比江南还暖和舒适。”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奇怪这点,后来听别人说,是铘阑山境的地底埋了什么聚气成山水的宝物。”

“我对宝物没有兴致,不如先说说别的事,”唐周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俊,“我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你打算怎么尽地主之谊?”

颜淡发觉唐周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适应能力,才在铘阑山境待过一日,已经对于远远围观他的妖怪们视若无睹,吃得好睡得好,晨起练剑的时候,还客气地帮一只蜥蜴精拾起落在地上的绣帕。之后,颜淡便听百灵抱怨说,最近库房里的绣帕不太够用。

而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想来凡间也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颜淡念着要尽地主之谊,便陪唐周把铘阑山境玩了个遍,眼见天气渐热,就想出法子来,要狠狠调教一番唐周的水性。

唐周果然对下水心有戚戚,却要死撑着面子:“这不太好罢,男女有别,这样成何体统?”

颜淡笑眯眯的:“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唐周要是早点懂得男女有别的体统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才想起还有这种美德,摆明了是色厉内荏。她一脚踏到湖里,一面把唐周往水里拖:“这个湖不深的,也就五六个你这么深。”

唐周身子一晃,衣摆已经被湖水浸湿:“我水性不好,万一下了水和你拉拉扯扯,不是唐突了么?”

“不唐突不唐突,你放心,这个湖里还没有淹死过人,不,淹死过妖,你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在这里溺死的……”颜淡心想,他自然不会溺死了,最多是半死嘛。这个想法才刚冒了个头,唐周突然干脆地朝湖中踏下,顺便一把将她按了下去。

颜淡懵了,连忙大力扑腾两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股带着泥浆的水流冲过来,眼前一片混沌。幸好手腕立刻一紧,被唐周拉出水面,不然那个呛水的人只怕要变成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颜淡有些悻悻。只见唐周踩水浮在湖面上,虽然勉强了一点但还算是浮着的:“怎样?”

她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唐周被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水声哗哗,湖面中心出现了一个漩涡,湖面越变越低,竟可以踏到湖底。只见一块黑沉沉的方块状的事物漂了上来,上面结满了青苔,已经辨不出这东西的本来面目。

唐周笑意微敛,抬手拿起那东西,声音低不可闻:“这是……地止?”

颜淡只觉眼前亮得刺眼,那原本黑沉沉的东西到了唐周手中,竟是华光冲天,直冲九天,铘阑山境地动山摇,湖水干涸,风啸雷鸣,像是要被这道华光撕裂似的。唐周那一瞬间的神色像是要把地止抛下,却无能为力。他的嘴角溢出几丝殷红的血丝,终于还是硬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被震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身后剑气森森,却是冲着唐周去的。颜淡忙闪身挡在唐周面前,只见余墨手上短剑的剑脊正闪过一道似龙又似鱼的青芒,几乎刺到她身上的时候却硬是停住了。

余墨神色冷淡,低声道:“你让开,现下杀了他还来得及。”他的衣袖发丝在风啸雷鸣中猎猎而舞,眸中的情绪却冷到了极点:“不让的话,我连着你一块杀。”

颜淡回首看了看唐周,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喉间突然一凉,冷气森森的剑锋已经抵在她的咽喉处。余墨的杀气愈盛,像是无法抑制:“颜淡,我最后说一遍。让开。”她还是没动,有些事可以退却,有些事却不能让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见其间漆黑幽深纠结在一块,所有杀气突然一沉。他衣袖轻拂,身上青黑的妖气大盛,一阵淡淡的青色光泽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似乎想阻挡那股撕裂般的力量。

一大群山妖水怪逃的逃、跳的跳,响动嘈杂,十分混乱。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七彩华光从天而降,一队衣衫华美的仙子仙君慢慢落在实地。一位穿了一袭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越众而出,低着头上前两步,突然跪在泥泞地里,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她微微抬起颈,其眉目同颜淡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颜淡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芷昔……”

对方却没有转头看她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跪着,又道:“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君回府。”

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番外之三

番外之三?乾坤纪(上)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着雪白的毛团朝床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着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发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发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着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着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着丹蜀的头发叫着。丹蜀哭丧着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叠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颜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这招乾坤术应该可以用……书上写着,从前有驴妖化人后蹄子长到脸上去了,就用乾坤术把蹄子换到脚掌下面去了。要是用这个把你的耳朵移到脸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着胸脯说:“我不怕,颜淡姊姊你尽管试吧!”

颜淡忍不住在他头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难道不知道施术者会被妖法反噬吗,我比你危险多了。”她一指身边的圆凳:“你坐这边来,我来试试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却在抖,磕磕巴巴地问:“如果、如果最后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脚上去了怎么办?”

颜淡无情地说:“那你就换双大点的鞋子。”

她将上面的咒文仔细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诀,对着丹蜀的头顶开始念,正念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头顶上呢,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小狐狸会不会长到丹蜀脸上去,那样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动手,干脆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会儿。”颜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继续念最后几个咒文,谁知念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头顶。颜淡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摇晃不止。她困难地低头往下看,只见自己的壳子坐在桌边,因为渐渐失去了魂魄的支撑,慢慢地往后倒,而她这股出窍的半截魂魄居然朝着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电,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脱离躯体,立刻施下一段锁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统定在原地。

咕咚一声,颜淡只觉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滚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声,惊悚地发觉,她正发出呜呜嗯嗯的低叫。

不、不会罢?

颜淡揉了揉眼,只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只狐狸爪,抬头望周遭看,房里的摆设还是那样,只是全部都变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换躯体了。

幸好之前施了锁魂咒,这样占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只小狼妖都不会乱跑乱动。锁魂咒是禁术,就算是余墨紫麟也不会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解开。当然,禁术一般都会反噬施术者,不过经过她孜孜不倦的研习,已经把反噬的效果转到被施术者身上,他们醒了之后,大约会有十天半个月都睡不着觉吧?

颜淡吃力地朝着桌子上的书堆跳,再吃力地扒着书册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吃力地看着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还要小心地不抓破了书页,毕竟那都是余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坏了,余墨一生气说不好就把她埋在门口那个莲池里玩赏。

颜淡跳到书页上,认真仔细地想找出破解乾坤术的法子,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办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让她以后都当一只狐狸吗?这还不算是最难过的,她约莫记得,子炎离化人形的日子还有一百五十多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她该是如何度过?

还有,最后她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壳子过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劲,再想象了一下她的壳子死命地缠着丹蜀嗯嗯啊啊叫唤的场面。颜淡哆嗦两下,又用爪子扒开一本书。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万一最后不能恢复,她还是把自己人道毁灭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书堆里苦思冥想,忽听有极轻极沉稳的脚步走到门口,这个脚步声好生熟悉,不会是——

颜淡一个激灵,从书堆里连滚带爬地出来,瞬间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听见那一身狐狸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余墨站在被丹蜀撞开的房门边,停了一会儿,举步踏了进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颜淡的壳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桌上书堆里的狐狸状的颜淡。

颜淡已经急得和一锅粥似的,她该怎么办怎么办,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装出子炎那种害怕他的模样?她正着急,只见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头顶掠过,拿起了一本书翻开看了几眼。

颜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余墨拿起的那本书就是记载了乾坤术的那本,他、他不会看出些什么罢?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帮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摆正,结果反而和小狐狸交换了壳子,指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见余墨又轻轻把书放下了,转过头去看躺在地上不知人世的颜淡的躯体。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知怎么浮起了几分笑意,微微低下身握住那壳子的手指。

颜淡蹲在桌上松了口气,余墨该是没有发觉罢。

可是,她突然寒毛直立,余墨抓着她的手干什么?莫非,他其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颜淡扑通一声从桌上滚下来,摔得四脚朝天。余墨听见动静,和颜淡对视片刻,倏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他就这么走了?好歹她的壳子还躺在地上呢,也不把她搬到一个软点的地方。颜淡翻过身来,很是生气,余墨对她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她抬起头,只见刚走出门口的余墨突然又折转回来,径自走到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

颜淡望着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希望: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吗?其实那样也不坏,说不定他会有法子让她变回去,只是余墨拎着她的手势委实让她不舒服。

余墨拎着狐狸状的颜淡走出屋子,随手将门带上了,走了几步便迎面碰上了百灵。

百灵抱着几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外袍,微微笑着开口:“山主。”

余墨微微颔首,待拐过弯的时候,便将颜淡抛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颜淡在地上滚了一滚,愤愤地冲着他的背影伸出了狐狸爪。

余墨,我恨你。

颜淡心神俱伤了一阵,决定还是靠自己。首先便要爬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能继续研究典籍上的妖法。

她磕磕绊绊地小跑了一阵,面前忽然掠过一阵冷风,连忙往后缩成一团往后滚开。

只见碎叶纷飞中,唐周练剑的英姿刹踏。翩翩公子啊,颜淡磨了磨狐狸爪子,心中称赞一句。

只见唐周停下了手上的剑招,同她对视片刻,突然低下身将她抱在手臂上。

颜淡莫名感慨,果真还是师兄比较好心。

唐周用剑柄抵着下巴,嘴角带着笑:“这三尾灵狐很是稀少,没想到这里有一只。”

他身后围观的青蛇小妖立刻接话说:“这是狐女琳琅的亲弟弟,是去年的时候带到这里的来的。”

唐周嗯了一声,抬手在颜淡头上摸了摸,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把狐狸状的颜淡放下,径自转身朝那只青蛇小妖走去。

颜淡愣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不会吧,她原本还想借着唐周的手快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呢。

只听那青蛇妖问:“唐公子,你今日不去找颜淡姑娘了么?”

唐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之前碰上你们山主,他说颜淡还睡着,就不去叫她了。”

颜淡怒了,余墨真是太混账了,就算她是真的睡着没醒,那好歹也该帮忙把人从地上挪到床上去吧?还有唐周也是的,这么不寻常的事也不去看一看,枉费他们还有出生入死的交情!

“那今日就由我带公子在这里走走吧?”青蛇妖婷婷袅袅走到唐周身边,嫣然巧笑。

喂,唐周是天师,是专门驱鬼除妖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了吗?

颜淡同这条小青蛇是在第一回来铘阑山境相识的,她们都被选作山主的姬妾送来。可最后余墨挑到了她。

其实那小青蛇模样生得很好,身段也美,但余墨最后没挑她也是有情有可原。

小青蛇头上插着的花都很娇艳美好,但再好看的花儿插了满头都是,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颜淡垂头丧气地往自家屋子里一脚高一脚浅地跑,忽然头顶上有一滴水落下来,正中她的脑门。

她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气晴好,不像是会下雨的光景。她慢慢往头顶看去,只见树梢上正倒挂着一头巨大的蝙蝠精,流着口水盯着她看,缓缓露出嘴里尖利闪亮的獠牙。

颜淡僵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扑通一声正好一头栽进一汪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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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三?乾坤纪(下)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泉的地方。温泉池子正冒着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着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着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着水汽弥漫的温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发簪取下来。余墨穿着里衣走下了温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发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颜淡用狐狸爪子摸着下巴,心道,这时候她是不是要回避了,揉肩搓背啊,万一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揉肩搓背变成了活春宫,她在旁边偷看了会不会长针眼?

余墨靠在池边,低声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

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颜淡在原地蹲着,打算等他走了再跳进温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见余墨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过来。”

小狐狸看见他逃还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幸好里面的是颜淡而不是子炎。颜淡小跑过去,坐在池子边上。

余墨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温泉里,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颜淡落到水里,划了两下,隐约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会游水啊啊,余墨这是要趁机淹死她吧?这种死法真是太残忍也太难看了。正在水里扑腾着,忽然被余墨一把捞了上来。他微微一笑:“你身上这样脏,去哪里滚过了?”

颜淡张开嘴,才想起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说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她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如果余墨敢欺负狐狸状的她的话,等她恢复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十二分的。

余墨没再说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颜淡只能扒着池边石头随着水泡艰难地浮动。不过,她见过余墨衣衫整齐的模样,也见过他衣衫不整只穿着单衣的模样,现在还是头一次见他没穿衣衫的模样。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长的陈年伤痕,就算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生得平整。

照这般模样的伤痕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从心口透穿而出。

水雾缭绕中,那道伤泛出些淡淡的红色,衬着他象牙白的皮肤,格外刺眼。一般来说,一个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显得阴柔,甚至娘娘腔,不过余墨倒是没有半点阴柔之气。

颜淡在水里泡得累了,径自爬了上去,看余墨也没什么反应,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远远的,颜淡已经瞧见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脚步冲过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谁的衣摆上,被撞得弹出老远,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

正想着,她身子一紧,被人提着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张修眉俊目的脸庞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着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颜淡?那就一起罢。”

颜淡哀叫着挣扎,唐周余墨你们这两个混账,不会抱小动物就不要抱么,一个捏脖子,一个拎尾巴,她真的会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关上的房门,然后不甚在意、姿态潇洒地一袖子把门拂开,径自走了进去。

颜淡已经不想痛诉他没敲门就直接破门而入的行径,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门啊,等到恢复了,她得再换扇坚固好防盗的门。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颜淡的壳子,走过去撩起衣摆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体上按了按。

颜淡咬着牙,怒目而视。

唐周放下了狐狸状的颜淡,径自走到桌边,在那一大堆书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那本记载了乾坤术的书册匆匆扫了几眼,甚是平淡道:“原来是换魂了。”

颜淡崩溃了。

唐周你什么时候精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着颐,瞧着狐狸状的颜淡:“锁魂咒啊,不过改得还不错。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

颜淡已经僵硬成石头了。

唐周嘴角带着笑:“这样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帮你把魂魄换回去,也帮你保密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恼了我,这个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样?”

呸呸,这算什么君子协定,你分明不是个君子还要来大言不惭地冒充?你这叫趁火打劫!颜淡天人交战半晌,僵硬地弯了弯颈。

颜淡终于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时间,她竟然会觉得用两条腿走路很不习惯。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似乎还弄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锁魂了,怎么会记得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