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斜斜地将手肘支在桌上:“所以?”

“紫麟山主这么暴躁,修为也不如你,你们两个怎么会平起平坐的?”颜淡记得凡间有句俗语叫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其中一头老虎还是老弱病残。

“唔,你想说什么?”

颜淡微一摊手,不甚在意地说:“我只是奇怪么,一般来说,这铘阑山境不该只有一位山主的么,何况连我都能隐约看到紫麟山主的真身呢。”

余墨转头看着前方,神色复杂:“是么。”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阴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倒叙的尾巴

颜淡不明所以,随口应道:“当然是了,你难道……”她还未把话说话,突然觉得面前阴风飒飒,抬头一看,只见紫麟站在那里,脸色黑如锅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莲花精,胆气倒是挺肥的。”

他本来只是回过头想来拿回狐族送来的那封信,顺便再亲笔回个字过去,结果正巧听见颜淡挑拨离间。

颜淡干笑:“紫、紫麟山主,你误会了,真的……”她跪坐着往后挪了一步,想往余墨身后躲。谁知余墨拂了拂衣袖,径自站起身来。

紫麟逼近两步,语气阴沉:“看来你很想被埋在土里种着,我自然会成全你。”

颜淡看了看一脸淡然的余墨,再看了看凶神恶煞的紫麟,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原来你的真身是山龟?”

这句话便是很久以后想起,也会觉得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据颜淡后来静下来思忖之后,她是被“埋在土里”四个字点醒了。她每回想看紫麟的真身时,都会瞧见一个圆圆的土黄色的东西,好似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怎么清晰分明,她时常猜想那到底是什么,却一直无果。

紫麟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颜淡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余墨顾自踱到门边,忽听紫麟暴怒的声音响起:“我今日一定要把你这莲花精抽筋扒皮了!你给我站住——”伴随着这句话,一只茶壶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擦过,紧接着,一只花瓶又挨着他的衣袖飞过,撞在门上摔下来四分五裂。

余墨抚了抚衣袖上的折痕,这是刚才将手肘架在桌边压出来,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笨蛋,还是……”

庭外,悠长肃冷匆匆而过的风,吹散点点白梅,在清冷空气中漾开淡淡冷香。倥偬百年,恍然如一梦,他以为会物是人非。

好像,最后变的只是天地沧海桑田,那人却还是曾经模样。

还是一直惦念的模样。

从那一日起,颜淡便正式同紫麟结下仇怨,这导致他们在今后二十年继续仇上加仇,直到酿成深仇大恨。

凡间有句话,叫欢喜冤家。

不过这欢喜二字同颜淡紫麟并不搭边,而冤家倒是真的。

颜淡掌握了紫麟这一个惊世大秘密,连着几晚连睡觉都会笑醒。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此威风严肃的紫麟山主,他的真身居然是只山龟。有了这个秘密在手,她自然绝不浪费,能用得到时就用来要挟紫麟,然后津津有味地瞧着紫麟气急败坏。

当一只山龟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因为别的妖会借着这山龟想开去,然后想很多。那么紫麟山主就彻底威严扫地了。

于是颜淡整日喜气洋洋从紫麟面前晃过,很是心满意足。

转眼间,冬天过去,万物回春,山桃花打着花骨朵儿,水灵灵鲜嫩粉红。

颜淡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插在窗台上的陶瓷罐子里,水是湖里打来的,清透澄碧。湿漉漉的桃花香气,闻起来总是教人舒服的。

颜淡很喜欢在湖边小憩,晒着春日,然后昏昏欲睡,那个时候,好像日月星辰就此停息。

如之前每一日一般,她从湖边回自己的屋子,却见门后站着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那人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来,颜淡忙唤了声:“余墨山主。”

余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还是余墨第一次到她的住处来,真是稀客。

颜淡忙推开门:“山主请进来坐。”

余墨接过她递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缓缓道:“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住得还习惯吧?”他别过头,看着窗台上的陶瓷罐子和鲜嫩花枝,微微笑道:“一直觉得我那里很沉闷,原来是少了点东西。”

颜淡点点头:“这里的桃花开得很好看。”

“犹属今年最好,恰好给你碰上了。”

颜淡露齿一笑:“看来我运气不差。”她的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细白柔嫩,这样看着余墨微笑,他不由伸出手去掠过她的鬓边,然后倏然收回。

余墨轻咳一声,微微垂下眼,没有说话。

颜淡和他这样对坐着,忽然想起应渊——她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回想。应渊,应渊是不会留意到窗台边摆着一个罐子一枝花的,他是青离帝君,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烦心事。所以很多很多事——大多都是细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是不会留心的。

“山主,这罐子和花都不算起眼,你怎么会注意到的?”

“恰好看到了便留心了,怎么?”余墨皱了皱眉,似想到什么,“以后别总是惹毛紫麟。”

颜淡笑眯眯的:“我没惹他啊,是他自己要生气的嘛。”

她转头看看窗外,夕阳西斜,几近黄昏:“差不多该是晚饭的时候了,山主你要留在我这里吃饭么?”她也是随口问问的,想来余墨也不会留下,百灵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菜肴道道精致可口,堪比皇宫里的御厨。

谁知余墨微一颔首,干脆地说:“好啊。”

颜淡很苦恼,她怕麻烦,所以只会炒些简单的小菜,懒得自己动手做的时候,就靠着吸取天地精华之气填饱肚子。也罢,余墨要留下来也该知道她拿不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

颜淡厚着脸皮把青菜萝卜豆腐端到桌上,顺便看了看余墨的表情,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却也没有动筷。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绝对把菜都洗干净了,没有沙子。”

余墨嗯了一声,笑着说:“我知道。”他夹了一筷菜,尝了尝,低声道:“你的做菜手艺还算可以么。”

颜淡咬着筷子:“山主你今天来得不巧,其实我煮的鱼汤更好,简直是滑如凝脂,鲜美得很。”她话音刚落,就见余墨执筷的手抖了一下,不由奇道:“山主,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余墨语气平淡:“滑如凝脂是说鱼汤的么,不学无术。”

一顿饭吃完,余墨倒没急着走,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近来我打算到外面走走,颜淡,你要不要一起去?”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啊,那我们去哪里?”

“就去江南一带罢,现在日子正好。”

颜淡算了算日子,若是去江南,这一来一去的时候加在一块儿,怕要近半年时间,也就是说端午节要在外面过了。她入了妖籍时,族长曾嘱咐过,凡间端午有驱邪雄黄酒,对于他们妖来说,可是很厉害的。

不过她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用怕吧?

颜淡想起可以出去玩,就十分雀跃,讨好地说:“山主,我下次煮鱼汤来尝尝,你多半会觉得味道好的。”

余墨绷着脸,不冷不热:“是么。”

直到那年去了南都、遇见那位从余墨手里拿走异眼的花精姑娘,颜淡方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提起鱼汤,余墨会是那种表情了。

任谁看到自己同族的尸首被煮熟了盛在盘子里放在面前,心里都会异样,跟不用提把那尸首煮了一锅汤还向对方吹嘘这有多么鲜美了……

转眼间过去二十年,日子吵吵闹闹行如流水。紫麟黑着脸暴怒的样子,百灵弯着眼笑可转眼又可化为夜叉的变脸绝技,丹蜀呆呆傻傻的模样偶尔看去也是十足可爱,元丹抬手摸着下巴说他家夫人们长得美的就没趣味,有趣的又长不美,真伤脑筋……

余墨仍是不冷不热神色沉静,颜淡一直一直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然后,在南都章台江畔遇见那位年轻天师。

相逢时、正年少。回首望那时明月,章台杨柳闻羌笛。颜淡同林世子打赌写了这阙词,那时年少多情,那年章台江畔杨柳桃花正好,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原地。

“请问天师尊姓大名?”

“唐周。”

“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她真的不知道,就算他想说,也没有这个兴致知道。

“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能认出。

“我总是会做一个梦。梦里,我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白雾缭绕。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个人,就在云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时候,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

颜淡曾经想,就算应渊君的眼睛永远看不见,那也没关系。因为她会做他的眼睛。

“我想这就是很久以前的记忆。就算过了千年百年,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却唯独记得那个人的背影。我只是想再见一见她。至少,等到以后回想的时候,不是只记得一个背影。”

“我就陪着你,直到找到神器为止。”

颜淡想,她那时终究没有勇气向着应渊君大大方方地承认,她是真的喜欢他,这种事,怎么能够开无聊玩笑?可是最后她还是退却了。所以,为了弥补当初的遗憾,她会陪着这个凡人一起踏上寻找上古神器的漫漫长途。

她以为这样做是对的。

昔时年少(上)

“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声音宛如碎玉,清冷悦耳。

老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颜淡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只好漠然以对:“恭喜你。”

挨过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后他一定能做到,就像当年一样。

颜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隐约瞧见余墨铺开结界,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她想起师尊当年曾说过,他们九宸三帝不常聚首,是怕不同的仙气影响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会毁于一旦。

余墨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颜淡站起身来,这个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么烂摊子都丢给余墨收拾。她一直以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后来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她挨得再重,总会残喘一阵再重新爬起来。然而,真正教人怜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隐忍不发背过身留给对方一个单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现在应渊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很无所谓又没心没肺的模样。

颜淡惶然退后两步,转身往余墨那里奔去,才疾步跑开几步,忽然眼前华光一闪,一道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颜淡僵硬地转过身,直直地回望过去,但见唐周已经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当年站在云雾缭绕的瑶池边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变,风华却不会变。但她从来都没有把唐周和应渊君想在一起,她以为应渊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来受这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最后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诋毁,何况应渊于她来说,实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经取出,铘阑山境必定要被毁掉。你就算过去,也是徒然无用。”隔了片刻,唐周沉声道了一句。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满心的话绕来绕去却说不出来。她以为事过境迁,没什么是无法面对,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记忆被勾起了头,往事还会汹涌而来无休无止。她听见对方语声低哑,轻轻唤了一声:“颜淡。”这一声点醒了她。

颜淡猛然后退开去,正撞在身后的结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开结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却只是站着不动。

颜淡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结界解开!我这辈子欠了谁都没有亏欠过你半分,你现在毁掉了这里凭什么还要来管我的事?!”只是这样带着哭腔大喊,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没有半分气势。

唐周轻轻一拂衣袖,迎面而来的厉风再无忌惮,凶猛怒吼着席卷而来,将他眼中最后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闭上眼想,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又该期待谁来谅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从一开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虚帝君和元始长生大帝是不怎么一样的。尤其是紫虚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阶是他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劳累积起来的,而他这个青离帝君却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创始先神们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气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记得从少年时候便没有什么空暇,整日除了读书便是修道,再没有别的。他性子要强,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几百年下来也算得颇有进益。

陆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边的,为人恭谨肃穆,若论仙君款派,其实比紫虚帝君还端得足些。少年时候的应渊觉得陆景为人刻板得有些无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来然后换个仙随,后来却发现陆景仙君当真是仙君中的典范,连鸡蛋里挑骨头都难。

这一切延续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战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伤了,每日醒来眼前的浓雾就重一层,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过的最难熬的时候,明明知道结果,却无法可施。凌华元君过来一趟,提起四叶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叶菡萏托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来,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这种事。

有一回火毒发作的时候,陆景仙君便候在身边,他神智混沌,将对方伤得折损了一半修为。自从这一件事后,底下的仙随都吓得不轻,见了他也是兢兢战战。应渊那时已越来越克制不住周身仙气,只好将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尽头。

昏迷的时候渐长,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昆仑神树吸干修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龙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会全身腐烂、恶臭难闻,为众神厌弃,尝尽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会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认得了颜淡。

那一日他难得清醒,听见她闯进来的动静,便出手帮了她一下,心里却微微纳罕:不知谁哪位仙君教出来的仙子,乱跑乱走,连这里这么荒凉的地方都不放过。待相处日久,方才觉得,颜淡那种飞扬跳脱的性子,实在不怎么像仙子。后来,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极仙翁养的那条九鳍又大又生猛,还长了胡子……”

据他所知,九鳍是上古遗族,因为欲望浅薄而濒临灭族,应该是生猛不起来才对,不过他不想反驳她。

“昨天我又被师父骂了,他说我这样就算再过五百年也不可能升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说得轻了,他估摸着再过一千年她也是变不成上仙的,不过他还是忍着没把事实说出来。

颜淡喜欢沉香,总是捧来新做好的让他闻,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时候越来越少,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是否已经成为理所应当的存在。既是修道,无需情思羁绊,何况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他曾是青离帝君,现在也可以一无所有。

应渊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过凳子也撞过门框,周遭那淡淡的莲花香气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后一线光明,所以还能让他支撑下来,从来没有诉苦过。他随口问过,是不是到了菡萏盛开的时节,颜淡总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莲池开的那一池莲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艳红的,难看得紧。

他从来不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既然已经眼睛已经坏了,就得习惯活在黑暗里。

只是有这么一个清晨,醒来的第一眼却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通透的日光洒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风姿雅致。应渊闭上眼,复又睁开,无端记起凌华元君说过的话,除了四叶菡萏之心,再无他能够医治好他的眼睛。那么,他现在的眼睛是用什么换来的,是芷昔的心,还是别的什么?

搬回原来的仙邸后,一切彷佛又回到从前。他不在的日子,积了不少文书,空暇时也曾路过地涯宫,只走进去一回,偌大书库里空无一人。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片刻。

这一切还是同从前不太一样了。偶尔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坐立不安,想见什么人,也想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只是满口胡说八道。偶尔伏案看文书时,会觉得有目光注视自己,等他抬起头时那种感觉便会消失。

后来还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边上,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目光撞上后也没有匆忙回避。

应渊对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则掌管凡间王朝兴盛,本来便是有所牵涉。白练灵君曾开玩笑说,如果放在凡间,那么他们这样定是一家子人,若是这主内主外的两人过得太平,那么这一大家子也不会败落。

大约有这层关系在,多少会有亲近的感觉。

如果用半颗心换他一双眼的是芷昔,那他更应该对她好些。更何况,他想不出能够这样做的,除了芷昔还会是谁?

“这么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笔墨,回去休息罢。”应渊搁下笔,拿起油灯边的镊子,钳去一丝烧干了的灯芯。

芷昔没说什么,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灯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盘上托着茶盏,正好和芷昔打了个照面。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瑶池盛会已近。

掌灯仙子点起书桌上的油灯时,咬着唇小心翼翼地问:“帝座,这回瑶池之会,你会带谁去?”

应渊轻轻嗯了一声:“你若是不提,我差点都记得还有这回事。”他随手将一本文书放在左手边,淡淡道:“你同芷昔说一下,教她不要忘记了。”

掌灯忍不住开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应渊听出异样,抬起头瞧着她:“怎么?”

掌灯迟疑了好一阵,低声道:“可是我对帝座你……早已存恋慕之心,难道帝座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么?为什么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论早晚,她待在这里不过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应渊从右手边取过一本新的文书翻开,语气平淡:“天庭之上,本来就不可起凡情。你随了我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这点?”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说,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里?”

掌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时,应渊还不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铸成怎样的后果。

然而到了瑶池盛会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开了。应渊也没细问,顾自在周围走走,待转到角落,只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边,踮起脚去抓斜斜从莲池边探出来的花枝。

应渊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抬手攀着那支莲花:“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

对方顾自看着莲池,连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不由一怔,这个声音语气,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样,可是看容貌,却又是没甚差别。他低低地嗯了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

“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她逼近一步,脸上笑容居然有些艳丽:“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应渊愣了片刻,脱口而出:“颜淡?”

他不会忘记掉她的声音,在他什么都看不到时候,也只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说话解闷。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谁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那么,这半颗菡萏之心……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

应渊又是一怔,只得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哪怕让他把这双眼剜了还给她也好,折了修为赔她也好,只要她说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颜淡却说:“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

应渊想起前日,掌灯仙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蓦地听她说出口却不知是何滋味:“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原本以为自己很是了解她,现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从前说话都是温温软软,有时还会撒娇,可现在却言辞尖刻:“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低着头磨蹭一阵,飞快地说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转过身的那一瞬,应渊不由抬手拦了一下,好似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迈出便是诀别。颜淡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看他,双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

应渊摇摇头:“你去罢。”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些事纷至沓来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见掌灯半边身子摔进了轮回道,而颜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灯正抓着她的手腕苦苦支撑着。

最后,颜淡绝然从七世轮回道跳了下去。

应渊其实知道,掌灯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颜淡看似顽皮,却不会做出这样恶劣的事情来。可是那时的情状,即使他相信,却无能为力。他只是没想到,颜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将掌灯仙子拉上去的时候,芷昔站在不远的地方,秀眉微皱,眼神澄透,直直地望着掌灯仙子。她走到瑟瑟发抖的掌灯面前,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顾自转身。

那一日,应渊又回到了地涯,闭上眼依照心里熟记的路线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这莲池里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难看得紧,不如淡红色的好看。

他那时也曾站在这窗子边,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菡萏香气,这样一站就是一整天。

应渊推开紧闭的窗子,却又愣住。

窗外,灌木丛生,野草杂乱。

他想起她曾经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时节的莲花开得有多好,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的浅浅笑意,她拖长了尾音和他撒娇的情状。

原来他是这么想念。

昔时年少(下)

纵然想念,却无法再相见。

应渊有时整日整夜看文书,禁不住困倦伏案而睡,却被噩梦惊醒。梦中颜淡跳下轮回道,他却从来没能将她拉上来过。后来,便是连这样的梦境也没有了,依稀彷佛之间好似有一双眸子忧伤而温顺地看着他,然后叫他“应渊”。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叫过,便是连颜淡在后来也再没叫过,大抵别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习惯,那样理所应当,好像从来都是存在着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错失,才发现某些痕迹已经无法磨灭。

隔了一阵子,掌灯仙子犯了天条被罚下凡间。

又隔了几日,应渊君下凡历劫,他选了七世轮回。在凡间的那六生六世,却从来都没有遇见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实早已在身边,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穷尽心智地追寻一样东西,最后却离当初越来越远。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就这样渐行渐远。

陆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声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天庭罢。”

唐周嗯了一声,脚步却没有移动半分。

陆景觉得有异,抬起头看了一眼,顿时一惊:“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阳穴,眼角正有一道艳红的血迹缓缓淌下来,顺着侧颜从下颔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却轻轻笑了笑:“好,这就回去罢。”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颜淡低下身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余墨,脸庞微微侧着,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颜淡尽量轻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余墨枕在自己膝上。还没安稳下来,只见余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着地,压抑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掩住唇的指缝间都有鲜血溢出来,咳了好一阵才止住。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见他突然呕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滩血迹。颜淡彻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术为他治伤,一边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点过来看,你刚才出手这么重……”

适才她本是想阻拦余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对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更何况,眼前情状便是她师尊亲至也束手无策。她还没御风浮到半空,就见紫麟匆匆走来,一把拉住她,凶巴巴地吼道:“凭你这点本事根本拦不住余墨,就是上去也只会添乱!给我一边去待着!”

颜淡从来没被这么骂过,顿时给骂懵了,一闪神就见紫麟腾身飘到半空。余墨妖法耗尽,本来已是强弩之末,但见紫麟冲到他身边,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上,将对方凝聚起来的妖气全部击散。

颜淡看得分明,震惊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下身扛起余墨,轻轻落在地上,将人往她这里一丢:“看好他,我去收拾残局。”

颜淡抱着余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里还在跳,可他的身子却很凉。她知道紫麟并不是故意要伤他,那个时候只有用这种办法才能阻拦得了。可是余墨本来就为神器所伤,怎么还经受得住这样雪上加霜的?

余墨推开她的手,语声微弱:“不关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气力给我治伤……我还撑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来还是为适才她维护唐周而动气。

颜淡也不是第一回惹余墨生气,可是唯独这一回,却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向他低头服软。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应渊在人间的转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几回张口欲言,可一句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说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齿,满口胡话也能说成六七分真,可是现下,居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几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颜淡,你哭了……”

胡说八道,她又怎么会哭?她那时就决定,以后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兴……”

颜淡闻言一愣,抬起头看着他。

“可是,”余墨伸手过来,轻轻在她脸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无可奈何,低声道,“可是,你怎么会为我哭呢?”

铘阑山境还是被毁掉了。

湖泊干涸,绿树繁花被连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无比荒凉。

丹蜀抽着鼻子,头顶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坐在石头上,看着脚边摆着的那株折了树干的桃树,噎着声道:“这是我种的,可是断掉了……”

颜淡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没事的,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还能种出新的来。”铘阑山本就在漠北荒凉之地,眼下没了地止的仙气,想来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景致。

只是她全然不能释怀。若非是她执意要和唐周一块儿寻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后拦住了余墨那一剑,铘阑山境也不会被毁。

丹蜀站起身,一面费力地去拖那棵桃树,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现在去挖个洞把它种起来,明年还有桃子吃嘿嘿嘿……”

颜淡听着他嘿嘿嘿笑了几声,笨手笨脚拖着树干走开了,慢慢将额抵在膝上。只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麟的声音传入耳中:“平日里主公主公的叫得亲热,现在就只会呆坐在这里不动了?”

颜淡哦了一声,还是坐着没动,低低道了一句:“可是余墨他还生我的气。更何况,我这回做错了这么多事,怎么还能……”

“刺杀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拦了那一剑,余墨必定会丢了性命。还是你觉得,余墨的性命还及不上一个铘阑山境要紧?”紫麟走过她身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办法,总能够把这里变成原来的样子,你说是么?”

颜淡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紫麟,我认得你这么久,竟然从来没发觉你是好人。”

紫麟黑着脸很是嫌恶:“我不是余墨,你这一套我不吃,还有我喜欢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颜淡造作地叹了一口气,微一摊手:“我也不喜欢山龟,大家彼此彼此。”她话音刚落,立刻跳上台阶,几步跑到余墨的房间外,抬手敲门。她不由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在离开了九重天庭,却又觉得这世间其实是这样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扬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时候躲到余墨身后去,日子过得顺顺溜溜,不会难过不会落泪……

隔了片刻,百灵打开房门,压低声音道:“山主睡下了,你进去罢,别吵着他。”

颜淡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只听百灵在身后轻轻将门碰上。

她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将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紧闭的眼,手心可以感觉到底下睫毛微微颤动:“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没有当做没听过。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颜淡觉得喉咙发干,许久才接着道:“丹蜀刚才说,他种了一棵桃树,明年还想吃自己种出来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欢这里,这些年我看着许许多多的妖在这里住下,好热闹……这里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毁掉了,我也不能听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为……一个人,我不敢面对,只有逃。那时候我还以为,敢跳七世轮回道多么了不起,其实还是软弱罢。”余墨的睫毛轻颤一下,她知道对方是醒着的,或许他是不愿理睬她,这样也好,起码当着面说不出口的话现在才可以说出来,“余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情做个了断。”如果事情有转机,说不定会有办法重建铘阑山境,她许诺过丹蜀,明年让他吃上自己种的桃子,要水灵灵、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会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就算远行,也必定会回到这里来的。

颜淡站起身,放软了声音,我很快会回来。

来时空无一物,去时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发觉那二十年其实沉得要命。每一处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还是完完整整记在心间。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长岁月还要深沉。

颜淡没有收拾东西,不需要,她亦不会在天庭待太久,那里已是故地。

在铘阑山境这二十年中,其实是她依赖着余墨。缺了什么事物,不用她心烦,自然就会补上;闯了祸,她吐吐舌头就蒙混过去,最后是余墨不声不响帮她收拾烂摊子。可是,谁离了谁会活不了,谁又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这么多?

她对有些事情其实是异常敏感的,何况对方是余墨。

应渊是她心里最初的执念,无比浓重的一笔,而余墨不一样。

“你这个时候要走?你……什么意思?”百灵倏然睁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

“我要去一趟天庭,最多两三日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