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倾下身将她压倒,散下的发丝滑落在被褥上,同上面的华彩锦绣相映。

隔着单薄的里衣,情动的痕迹无法掩饰。颜淡只得觉烫,不知是落在身上的吻炽热,还是自己就这么热切起来。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连吐息都是热的,好似火星,止一点便足以燎原。

余墨额边微微起汗,神色依旧沉静,眸中却炽情:“颜淡。”

颜淡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便安安静静地等着,突然一股炙热的痛楚从身子里面涌上来,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细细地吸着气,慢慢放松紧绷僵硬的身体。余墨在她耳边又低低唤了一声:“颜淡……”

她方知,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而已。

可只是一声名字,却勾得她心里痛楚,她睁大眼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那种从未有过的倾情,就算在情动之中,还是一派清俊容颜。

没由来的,颜淡觉得,这样的余墨,竟是十分的动人。

 

 

 

余墨番外

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

 

余墨原本很瞧不起那只在天庭上骗吃骗喝游手好闲的莲花精。

那个毛手毛脚闯进他的地盘里还扰了他的清静,名叫颜淡的笨蛋,绝对是他们上古一族的耻辱。

他身上流着上古遗族九鳍的血。九鳍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兴盛的水族,而在那个时候,九鳍都是半龙半鱼的模样,甚至比龙还飞得高潜得深。然而等传到了余墨这里,已经变得和寻常的鱼无差,甚至,天地间的九鳍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极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这唯一的九鳍从玉帝这里讨了过来,养在庭院里的莲池里。莲池里面自然还有其他的鱼,不过都是千挑万选,从娇小的肥硕的,从扁平的到饱满的,应有尽有,且无一例外都是雌的。

余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过了成年之日还未化成人身,那么便要一辈子都是这红眼睛小鱼的模样。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觉,痛苦地水里翻腾。

这是修行圆满的前兆。

正当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池边突然传来南极仙翁的声音。他说:“本来还看这条九鳍孤零零的,想给他物色几个伴,多生几条小九鳍,谁知到现在连个蛋也没生出来。”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莫非这、这九鳍染上了什么毛病,其实是个断袖?这样罢,再放一条精壮的雄鱼,说不定还好逼得他化出人形来……”言罢,一条虎须怪鲶鱼被扔了下来。

余墨本就挣扎在最要紧关头,在听见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气顿时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间,很是内伤。

可那新来的虎须鲶十分不识相,硬是往他这边凑。余墨忍无可忍,一划水把它甩到池子边上。

南极仙翁欢喜莫名:“看来把这虎须放下去是对了,这样热闹离成事也不远了。”

余墨头一回懂得什么是愤怒:成事?成什么事?谁和谁成事?

这个天庭,难道没有个像样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里的九鳍其实是断袖,这是近来悬心崖上的仙童们最常提起的事。这原本只是猜测,不知怎么成了传言,甚至越传越真,连余墨自己都差点被绕了进去。

于是,所有传言直到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前来悬心崖拜访才破灭。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皮毛雪白,扎眼无比。然而他化为人身后的模样更是扎眼,穿着一袭飘逸白袍,手执描金折扇,出行时候前呼后拥,前面八个仙童,后面十六个仙童,一路抛洒花瓣,这排场比西王母的还大。而东华清君是千年绛灵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较之下就不扎眼多了。

东华清君支着颐,望定莲池里面,淡淡地说:“九鳍一族最为擅长列阵布法,而要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最要紧的就是心止如水,欲望也最为浅薄,所以他们才会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极仙翁长吁短叹:“我就知道九鳍欲望浅薄,才放下去这许多雌的去陪他。”

白练灵君啪的打开折扇摇了两摇:“不知九鳍化为人形是什么模样,若是模样好看,本君可是要收了去。”

余墨本来还慢悠悠地在水里游动,一听这句话顿时僵硬地停在那里。

 

悬心崖的仙童最闲,时常扎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琐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阶,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轮回道。

这其间有一件琐事,便是关于白练灵君的。

这白练灵君原本是狐族的,养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统没关系。

余墨突然的,很不想化为人身。

他心绪低落地过了两日。而那条虎须,自从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边上,就异常地怕他,只敢在两尺之外窥探。至于池里那些雌的,余墨倒不是真的懒得搭理,而是不知道怎么搭理。其中一尾纤细娇柔的,就看着很顺眼。只是这阵子,她们都不太会和他说话了。

就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见到颜淡。

余墨喜欢清静,修行的时候都潜在水草丛里,他初时听见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扔进莲池里,没有在意;过了片刻,又是哗的一声,动静比刚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没在意;直到被一把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颜淡捧着余墨呆了一呆,连忙把他放回水里,双手合什,连连道歉:“我其实是来找一条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见它吗?”

余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里扑腾几下,被那条虎须一下子按到水里去了。

余墨已经懒得鄙夷了。

那条虎须把颜淡扑倒后,更是兴奋,在她身上蹭个不停,一面害羞地用颜淡听不懂的鱼语说:“仙子仙子,你长得真美……”

余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脚、身子平板,连个鳍都没有,哪里美了?不过和虎须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颜淡在水里挣扎一阵,总算把虎须给赶开了,抬手把一条银白色的东西扔给池边的仙童。她眼珠一转,突然瞧见了余墨,然后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余墨连忙游开了。被颜淡碰,他可以说是一万个不愿意。幸好颜淡也就试着摸了两次,见没有得逞,就湿淋淋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说的孽缘,不久之后,各路仙君在悬心崖论道。

颜淡捧着一个鲜红的仙桃坐到了莲池边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几片下来,抛到池子里。虎须欢快地摇着尾巴去抢。

余墨靠在池边休憩,谁知颜淡把手伸了过来,手心托着一片桃子,比刚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余墨郁结了,可惜颜淡看不懂一条鱼的表情。她又将手伸过去了些,继续笑眯眯的:“不要客气嘛,我请你吃仙桃。”

余墨看着她伸到水里的手,手指细长白皙,指甲是淡红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觉得没有鳞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颜淡见他半天都一动不动,也没生气,还是耐着性子等着。

余墨突然想,干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总是把手伸得这么长,万一再掉进莲池里,那真是一团糟了。他正想着,只听扑通一声,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颜淡果真掉进了水里。

余墨被涌起的水波往后推了推才停住,只见颜淡长长吸了一口气,蹲在莲池底下不动。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见两位仙君正从这里走过去,其中一位穿着水墨衣衫,低声和身边那个穿着紫色袍子的仙君说话:“依离枢兄所见,魔境和天庭这一战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虽不赞同,若是起了战事,自然也不会推拒。不知应渊君意下如何?”

这两人就这么口中说着话,一路走过去了。

余墨刚潜下水,只见虎须正不亦乐乎地咬着颜淡的手臂,一见余墨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松开嘴,警惕地退到两尺之外。

颜淡眨了眨眼,站起身来将余墨拢在手心,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担心你会被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虎须流泪了,呜呜咽咽地叫嚣:“你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抢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呜呜呜……”

余墨顿时很无语。他其实很想和虎须纠正一下,这位仙子姊姊连尾巴、鳍和鳞片都没有,难看得很,他是怎么都不会瞧上这么难看的人。

颜淡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她以后一定会常来的。

余墨不觉心道,她若是常来捣乱,他修行圆满的日子岂不是遥遥无期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颜淡应该只是说着好玩的,他不用为这个发愁。

然而事实证明余墨还是想错了,颜淡后来真的经常来,有时候带来一只仙果,有时候带来一本书对着池子念,甚至还有一回,捧来一只叫沉香炉的东西,弄得庭院里皆是菡萏的淡香。

余墨还是不太爱搭理她,就像不怎么搭理池子里其他的鱼一样。他时常沉在黑暗的水里,看着顶上那一片光亮。有时候颜淡坐得靠近一些,长长的衣袂就会落在水中。他就这样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头去,第一眼便瞧见颜淡对他笑。

从那次开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数渐渐多了。

他只是一条鱼,不会笑。那么看见有人对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这种表情和情绪一般。

他甚至想,虽然颜淡没有尾巴,没有鳞片,没有鳍,和他们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是看习惯了也就不是那么难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再没来看他们。

余墨意外地发觉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黎明之后要盼来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将再次接近圆满,觉得全身都有股灼烧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紧关头的时候,颜淡来了。他挣扎着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颜。

她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颊到下巴像是被什么烧过,已然结痂,就算被毁去了容貌,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颜淡仰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余墨只觉得痛。

他终于明白了,有尾巴,有鳞片,有鳍,那不是好看,而是丑陋。那个男子和颜淡一样,都是有血有肉之躯,还有光洁的皮肤。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鳞片。

他只是一条鱼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鳍一族,也不过是条鱼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这是他的所有;而颜淡不同,她会跑会跳,不用困在一方莲池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弧月当空。他躺在莲池边的石阶上,鳍和鳞片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肤,他的身上,正穿着玄色的外袍。

余墨却躺着没动,他只想当回一条无知无觉的鱼。

 

余墨虽是化为人身,却还是白天化为真身,晚上化为人形出去走走。刚开始的时候,觉得用双腿走路很艰难,后来才渐渐走得惯了。

他不是没想到要去见颜淡,何况就是见到她,她也不会认得他,而他也没什么可以和她说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宫外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罢。他从前听颜淡说过,她被师父送到天宫里管那里面的书籍。那时候,他都是爱听不听,现在回想起来,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余墨不自觉地想,他还是和同族在一起罢。他们才是一样的。

只是有那么一晚,看见颜淡脚步踉跄着回天宫,背后的衣衫都渗出了血迹,已然风干。她走了一段路,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余墨走上前,低头看着她,过了许久还是低下身把她抱起来。

颜淡虽是昏迷着,却没忘记动手动脚,对着他狠狠地打了几下。余墨只能抱着她不动,就这样抱了一夜。

他回到莲池边上,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象牙白色的皮肤实在太过女气,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比颜淡还小两岁。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时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恹恹地沉在水底。

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长长叹息:“我看那条九鳍是不能化人了,可惜这九鳍一族就要这么覆灭了……”

余墨只听有人往莲池走近几步,湖色衣衫的下摆浸到了水中,随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威严声音说:“颜淡这孩子,我本来还想她会懂事一点,却还是这么……唉!”

余墨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往上游了游,透过水面隐约可以瞧见那个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绷着脸,继续开口:“我让她在天宫管书,就是看她颇有慧根,趁着修行的时候多学点仙法,还打算把异眼交到她手上,让她位列上仙,结果她却跳了七世轮回道。”

七世轮回道?

余墨记得这个也是仙童提起过的。七世轮回是触犯了天条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轮回道的仙君仙子必将在凡间轮回七世,受尽苦难后方可重回天庭。在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只见那个湖色袍子的仙君从袖中摸出一颗漆黑通透的珠子,递到南极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额,叹道:“劳烦南极兄把这颗异眼交给东华清君,这都是玉帝的意思,让他挑出个有德有才的人来。”

南极仙翁将珠子接了,仔细地放进腰间的衣囊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转身之际,衣囊被一道青芒带落在地,异眼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余墨化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凡间是个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余墨从闯过南天门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后追究起来,玉帝也没发现天庭上少了什么人,只得作罢。

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铘阑山境常住下来。

只是时常还会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戏文,与其说是看戏,倒还不如看人。为什么一个被凡人想出来的故事,会让人掉泪;为什么这个故事和看戏的人根本无关,而看戏的那个人会悲戚?

其实他也是一样的,看着颜淡的故事时候,他也入了戏。

他渐渐忘记了她的长相,就算使劲回想也不过是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就惦记这么一个人。后来,他又弄丢了异眼,他原本是想把它亲手交到颜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异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会高兴。

颜淡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气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过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长来到铘阑山境,送来了不少族里的美貌花精。

余墨索然无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娇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张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化到无痕的脸庞。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更衬得肌肤细白,仿佛上好的陶瓷,甚至还微微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长那个锃亮的秃顶。

余墨捏着茶杯,手指微微颤抖。

绕了一大圈,觉得一切已经茫然无光再无出路的时候,眼前突然亮起来了。

颜淡抬起头来,笑颜清澈,就像曾经对着还是一条红眼睛小鱼的他笑的时候一样:“嗯,我的容貌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说我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尽,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积在一起。

余墨发觉,他很喜欢看颜淡笑的模样,只要她高兴,那么自己就算有满腔阴郁也会一扫而空。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颜淡和他多说几句话,他也是不冷不热地应对。他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对的。

铘阑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颜淡也很爱闹腾。

余墨喜欢清静,受不了她对自己顽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对别人顽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头,好似朝朝暮暮那样长久。

可那毕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暂且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余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继承了九鳍的血脉。现在的颜淡,在他见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只坚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着,说不好哪一日能够把蛋壳里面的给捂热了。他也想过,会不会终有一日还是没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会干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颜淡心里可有疑惑过,天师唐周其实就是当年的应渊帝君。从柳维扬对唐周无端客气起来开始,他便已经猜到,可最该发觉的颜淡却迟迟没有。

前代笔记小说云:初识之日,适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而后吾与汝并肩携手,笑语唧唧,何事不语?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过是徒留空缺。

他同颜淡之间,横亘着八百年渡不过忘川水的执念。朝朝暮暮催疲老,这已经无法算计的朝夕。

说不羡慕那怎么可能,那一刻羡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们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游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来欢颜愁肠共度,却有多少幽怨离人,至少他们一直在一起。

七夕(2)

 

颜淡偶尔还会想一想,当初最先遇上的是应渊君,而她打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大抵和他转世后变成的那个凡人唐周狭路相逢时的不顺眼一般。可是这不顺眼久了,居然变成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条闯仙池,剜下自己半颗心,都为了这股说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轰轰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余墨待她,却是细水长流,思及起来都是那么淡淡的,没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时的生不如死,没有跳下七世轮回道的绝然。他见到她时,总像是忍不住微微笑着的。

颜淡这样苦思冥想,只觉得余墨抬手把玩着她的发丝,静静地陪在一边不睡。她抬头去看余墨,待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心中不知怎么又是一动:“我只想……以后可以时时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余墨手一颤,手中一缕发丝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说甚么?”

颜淡想了想,这句话倒没什么,只是做起来难,若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块,这天长日久的,难免会厌烦:“不过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我们还活得好好的。其实我们待在一起,尽可以像从前一样,那是我过得最欢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余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撑在她的身侧:“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他的墨发垂散下来,和她的纠缠在一块儿,颜淡不知怎么想起凡间常说的“结发”。她自小调皮胡闹,骨子里虽有仙根,做出来的事情却和仙子搭不上边。更麻烦的是,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当初她同应渊君,该断的早就该断,结果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后来断是断了,心里却还会一丝一缕地想起她最初的执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再次回头到应渊身边,又会怎样。可是那些她和余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气的相处呢,那种每回玩笑似的互称主公莲卿的亲昵呢,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

她怎么可以笨到,仅仅是,爱上过去而已?

那些细水长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个影儿的现在,谁说就不是爱?

颜淡看着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以后还要在一起。你说好不好?”她顿了顿,忍着牙酸斩钉截铁地搁下一句肉麻话:“余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余墨淡淡看着她,隔了好半天忽然倾身压了下来,炙热的亲吻在她鬓边流连:“好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她说喜欢的一瞬间,眼前像是炸开了千万朵光华绚丽的烟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颜淡微微嘟着嘴:“可是,你怎么能趁着我不知道的时候去下聘,起码也要带着我一块,好教别人知道我要么不嫁要么就嫁最好的。”

余墨嗯了一声,顿了顿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条退路么?”唇轻轻触碰,试探之后才渐渐加深,用齿轻咬,用舌尖描绘,渐渐滑过颈项,气息再次紊乱:“就算想,我也不让……”

颜淡抬手抚过他的背,有发丝被薄汗沾湿紧贴在上面。对方温热裸裎踩的身子贴合过来,心跳声清晰如擂鼓,肌肤轻擦过便带起微微的酥麻,好似百爪抓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痒。

颜淡微微喘了口气,轻声抱怨:“余墨,轻点,疼……”

九鳍本是极有智慧的水族,为了排列出毫无破绽的阵法,就必须心无杂念、毫无欲望,怎么传到余墨这里就变了?不过她也只能大略想想,便沉沦于缱绻缠绵之中。

只是依稀记得,那晚的月光独好,在地面斑斑驳驳映出了檀木窗格的雕花样式。

铘阑山境是个一有风吹草动传言便随尘嚣而上的地方。

颜淡在余墨房里待过一晚上,外面的传言早已沸沸扬扬。其中有两种最为火热:其一,颜淡对余墨山主施了幻术,遂山主一反常态让人留宿房中。其二,余墨山主是强逼了颜淡,究其原因,他是将人挂在肩上扛走的。

颜淡听了一整日闲话,甚是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着发:前一种是夸她妖术高明而实际上却不然,后一种是洗刷了她之前被认定这辈子没人要嫁不出去的耻辱。而今日开始,她得拿出气魄来对抗余墨。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余墨踏进来,转身合上门。

颜淡看着铜镜里的影像,不动声色地问:“余墨,你第一回见到我的印象是什么?”

余墨怔了一下,走到梳妆台前低下身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怎么突然这么问?”

颜淡的声音带着沾沾自喜和一贯的小聪明:“是天庭上的第一回,余墨你想装漠不关心从来就没装到底过。”她话音刚落,只见铜镜里余墨握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

余墨沉默一阵,语气甚是平淡:“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假的我听来做什么?”颜淡揣测他后面多半没好话,不过他们遇见的第一回她也确是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你说吧,我不会被你打击到的。”

“嗯,一个笨蛋。”

颜淡顿时大受打击,她还想着余墨会说她没身段没风姿,性子顽劣,甚至粗鲁,可是他居然说她是笨、蛋?“你胡说,我哪里笨了,我这样的明明叫大智若愚好不好?”颜淡愤愤道,“丹蜀那样的才叫笨。”

“丹蜀那样的是叫笨么?”余墨再低了低身子,慢慢梳过她的发。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动作又轻,颜淡觉得很舒服:“那后来呢,总会有所改观吧?”

“后来,”余墨手上一顿,低声道,“会对我笑的笨蛋。”

颜淡手上的簪子咔得一声折断了,猛地转头:“余墨你欺人太甚!”

“……别转头这么猛。”余墨忙松开握着的发丝,几根断发还是留在手中。

颜淡站起身,气势非凡地指着房门:“今晚你去书房睡!”虽然觉得琳琅做得太过,可是男人都是欠教训的,她决定先立威。

余墨不为所动地靠在梳妆台边,不冷不热地说:“你让我去书房睡我便要去么,你把我当什么了?”

颜淡又败下阵来。

男人都是欠抽的,要打一顿鞭子再安抚几下,最后出现一个紫麟。琳琅定下的目标摆在颜淡身上,完全不能用。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决定放弃。

如果她想让余墨帮她削苹果剥葡萄,余墨二话不说就会照办。只是每回瞧见余墨削水果,她都要捏一把汗,他不像做惯这种事,却很是认真地去做,她也不好意思让他削出个兔子形的出来。

可如果涉及让他变回原形让她养一天或是赶他去书房睡诸如此类的事,那么她便是气得跳脚也没用,余墨根本就不理睬她。

颜淡努力半晌还是毫无进展,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可是这世上除了余墨,再不会有谁包容她至此,是她该庆幸。

其实往后的日子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吵吵闹闹便是一天。

丹蜀的桃子养大了,只只皮薄肉厚,色泽红润,挂在树上格外好看。他开始死守在树边,赶走无数偷窥桃子的妖。

颜淡看着小狼妖乐此不疲蹲在树边痴痴往上望,掬起清凉的湖水浸湿了脸,总算消解了几分暑气。

丹蜀忽然不望桃树了,转头问颜淡:“颜淡姊姊,你说琳琅姊姊和紫麟山主的小宝宝会是什么样子?我去问过爹爹,爹爹却让我自己想,要是我想得出还会问他吗……”

颜淡掬水的手顿了顿,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丹蜀,我从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凡间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位开国皇帝做梦曾梦见一只瑞兽,最后改朝换代登基为帝,便为那头瑞兽立了像。那四脚瑞兽形似龟,龟背却分七彩,色泽艳丽,有一把蓬松大尾巴。那皇帝以为是麒麟,其实真正的麒麟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想,紫麟和琳琅的孩子应该会长成那个样子吧。”

丹蜀失望地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像子炎那样的雪白狐狸,背上安个壳子,风吹日晒时就可以钻进去,多好。”

颜淡估摸着他现在死守在树下,也很想要这么只随时可用的壳子。

丹蜀目光灼灼望着她,又问:“颜淡姊姊,你和余墨山主也很快会有小宝宝了吧?”

颜淡突然意识到一个极其要紧的问题:若是她和余墨会有孩子,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她不过稍稍想象了一下,立刻就打了个寒战。

头顶烈日当空,阳光明媚得几近通透,在如此明丽阳光下,她居然觉得周身冷风习习,冷飕飕地一直吹啊吹……

 

七夕(3)

 

可惜她还没来得和余墨说他们今后如果有孩子那会是什么这个难题,余墨和紫麟便要出门一趟。琳琅抬手按着小腹,气势不减,当着众人的面向着紫麟大发脾气:“你这回出去也罢,若是七夕前赶不回来,我就重新给孩子找个爹!”

颜淡扑哧一笑,立刻有两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过她已经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还有余墨护着她。

“过几天便是七夕啊……” 不过经琳琅这么一说,她也记起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那是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么?”余墨嘴角带笑。

颜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惊喜:“真的什么都行?其实我也没想要什么,不如你变回原形让我养一天吧?”余墨嘴角的笑意冻住了。颜淡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一天不行的话,那……半天也行。”

余墨抽回手,面无表情:“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颜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点回来吧。”

其实余墨也不过离开五六天功夫,从前他们也不是每日都会见面的,所以颜淡觉得这日子应该是和平常一样没差什么。

颜淡陪着丹蜀守了一会儿他那棵桃树,然后帮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绕了一圈却发觉柳维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给妖怪们讲道。紫虚帝君不愧为紫虚帝君,话懒得多说几句,居然还有本事和妖怪们推杯把盏授业传道。

颜淡转了一圈回来,只觉得越发气闷,最后只得闷头睡午觉去。

好像……还是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少,在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

颜淡委屈地扒着被子,心中却想,他连变回原形一天讨她喜欢都不肯,实在太气人了。

颜淡百无聊赖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经觉得气闷到极致,所幸到了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将暑气驱赶一空,伴着雨声也的确容易入眠。她开始迷糊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来。

只见余墨一身衣袍都湿透了,走到柜子边拿出干净的衣衫,低声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过来。”

颜淡很惊讶,本来以为至少要五天,没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来了。

余墨回房的时候,已经换了干净的单衣,很是习惯地抬手搭在颜淡腰上:“睡了么?”

颜淡睁开眼,在黑暗中望见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没有,你累了就睡吧。”

余墨语音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靠过来些,只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颜淡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隔了片刻也安心地睡着了。

因为晚上睡得好,早上醒来时候也早。

颜淡看着枕在一边的余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容色疲倦的缘故,气势好似和从前差了很多,她甚至敢伸出手去拧他的脸,要知道这是她从前一直很想却不敢做的事啊。

余墨只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不由想,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累啊,难道余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爬灰出墙了?她低下头在他颈边闻了闻,没有别人的味道,然后扯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也没什么痕迹。颜淡轻手轻脚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拉回去,忽然一抬头,只见余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瞧着她。

颜淡一个激灵,尴尴尬尬地问了一句:“你醒了?”

余墨支起半边身子,微微笑着:“从你开始扒我衣衫的时候。”他倾过身去,撑在颜淡上方低下头看着:“这几日可有想我?”

颜淡第一回听他说肉麻话,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终于在无形中压过了对方:“才没有。不过三天而已,我才不是这样没出息的。”

余墨垂下眼,低声笑道:“是么,可是我想你了。”

颜淡傻了,余墨这出去一趟不是中了什么风魔罢?正迟疑间,只见余墨缓缓覆在她身上,他的身子温热而柔韧。她看着对方的眼中完全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感觉到他动情的痕迹,忍不住说:“余墨余墨,你昨晚一回来不是累得倒头就睡嘛,我看你今天还是继续躺着,这样比较好……”

余墨没说话,褪下了单衣随手扔在一边,径自压过来。

颜淡看着他这个举动,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拼命往后挪:“我承认我刚才说谎了,你不在我很想你,你别贴得这么紧啊啊啊!”

“我知道,你说假话从来就没有瞒得过我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神态都甚是冷静,这个认知让颜淡更为崩溃:“余墨你这样会着凉的,来,披件衣裳吧……”

“现在都过夏至了。”

颜淡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完整地把她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余墨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菡萏而你是九鳍,这样下去会出来什么样的怪物啊?”

余墨的动作仅仅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这有什么关系,最不济就像你一样,我不会嫌弃的。”

颜淡顿时觉得,她和余墨的想法怎么差了这么多这么多……

他沉下身的时候,颜淡愤怒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抓,拉出一道红痕。余墨唔了一声,微微皱起眉,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她的模样,也唯有她的模样。

到了傍晚时分,紫麟回来了。

颜淡觉得紫麟总算没有愧对了他的真身,居然能比余墨整整慢了一日。

大约是余墨的关系,紫麟瞧见她没有露出从前那种嫌恶的表情,还随口寒暄了一句:“余墨先回来了罢?”

颜淡也随口答道:“嗯,昨晚就回来了。”

紫麟愣了一下:“昨晚?”他顿了顿,恍然道:“是了,昨晚的话,一刻不停用妖术飞回来,那还是来得及的。他现在是不是瘫在那里爬不起来?”

颜淡不由想,他该不是因为自己随口一句“早点回来”,才这么着急赶回来?他们妖的妖法受到很大限制,不能连着长时间用,不然会折损自身修为的。

紫麟见她不说话,颇为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余墨喜欢你什么,但是他是真心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颜淡嗯了一声,笑眯眯的:“紫麟,我教你一个法子讨琳琅欢心怎么样?七夕那晚如果有烟火,琳琅肯定会喜欢的。”

紫麟很是高兴地走开了。

颜淡算了算日子,后日便是七夕了。虽说是每年都有的凡间佳节,可是放在今时今日,好似变得很重要。

余墨就是这样温雅的男子,表面上虽然温吞淡漠,其实心里也会闹别扭也会想很多,事事办得周到细致。这样的男子,带回家正好。

七夕节那日,是个艳阳的大晴天,待到入夜时分,夜风才渐渐凉爽起来。

颜淡站在庭院里,手里捧着一碗放了冰的银耳红枣羹,里面还有葡萄干,入口甜甜酸酸。

天空忽然明亮起来,大朵大朵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升腾到半空,在夜幕中拖出长长的尾巴,绚丽而耀眼,几乎将夜色衬得如同白昼。

余墨站在烟火下面,忽然低声道:“颜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