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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这个丫头有意思

然而,她无意间看到张五娘求助的眼神瞄到了堂下的人群之中。连忙遁迹望去,却只见到看审之人的一张张兴奋的脸,没瞧见特别需要她留意的。

她不禁暗暗皱眉。

这个案子,她是赢了,甚至小九哥虽然紧赶慢赶,又带了几个证人回来,她却已经不需要了。而张宏图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再判处春大山有罪。顶多,再关押个一天,到第三堂时例行公事,给她找的证人做了笔录,然后读鞫宣判。可事实上,她感觉这件事还没有完。至少,留下了不干净的尾巴。

因为,为了陷害春大山,张五娘前后花了十两银子,还只是在李二的身上。想她寡妇失业的,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去害一个不相干的人呢?若说是贪图春大山的美色,因爱生恨,也太说不通,而且太变态了。她还冷眼观察过,张五娘看向春大山的眼神,并没有一点情意在,连目光复杂都算不上。

说到底,幕后人还没有揪出来,绝对是个隐患。那人下了大力气,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春大山吧。但现在张宏图心情正不好,她必须见好就收,不能多生事端,提出疑问,否则就是多生麻烦。也只好等回到家,细细盘问自家老爹,看他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他和张五娘有关联的,而他忘记了、忽略了。

要知道,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酿出大祸,所谓魔鬼藏身于细节之中,这是她前世当了多年律师的宝贵经验。往后她必须要小心提防,以免再着了人家的道。

不出所料,张宏图宣布退堂,后日晚衙,也就是本案的第三堂再读鞫。春大山和女儿依依惜别,张五娘和李二则是被差役拖下去了。除了下面要审的案子所涉及的当事人外,众人也意犹未尽的散了。他们把这声官司当成说书先生的故事议论,想必不出三五天的时间,整个范阳县都会传遍:春家女上堂救父,小丫头扭转乾坤的段子。

身为律师,春荼蘼很享受这样的成功,但身为穿越女,她害怕这将给她带来麻烦。而就在她感情分裂的上了马车,和喜气洋洋的小九哥和过儿离开后,衙门侧门闪出两个男人来。

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一个穿着不起眼的普通卫士军装,一个只灰色的布衣斓衫,行事也尽量低调,但仍然掩盖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光华。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那是属于权贵子弟的气质,而且绝不是普通权贵。

“这个丫头有意思。”穿着军装的男人笑说。

他个子高大,身形矫健,似乎小一麦色的健康皮肤下面涌动着无尽的力量。他的五官也很英俊,额头上那根军装的普通配件……抹额,细细的一条黑色带子,却衬得他那入鬓长眉分外英气,鼻梁特别挺直。那双明亮的大眼,目光流转间,像是盛满了阳光一般。不,应该说,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光源。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坦然的、张扬自信的品格和帅气,偏偏,不让人反感,好像他生来就应该如此。

“拉你来看审,你还不来。怎么样,若非跑这一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堂审吧?”另一个男人笑骂道,“别只盯着人家小姑娘。”

这个男人身材只是中等,身形瘦削,皮肤很白,五官柔和,说话的声音缓慢,似乎含着笑意。任何人站在那军装帅哥的身边,都应该是会被忽视的,可他没有。他的举止间有一种非常优雅的散漫感,好像天塌下来,他也只是掸掸身上的土似的。正是那份从容,令他看来略孱弱的身体有一种病态的美感,掩盖不住,就像一块上品美玉,本是冰凉,却又让人感觉暖暖的。

“可你不觉得,整个案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反而那个小丫头是最大的惊奇吗?”军装帅哥说,“真没想到,我手下的最低级武官,还能教导出这样的女儿来。小正你说,咱们自小走南闯北,也算见识过不少女人了吧?但像这样的,是不是从来没有过?说起咱们大唐律,真是一套一套的,似乎比你这个大理寺丞还熟悉。”

被称为小正的男人微笑摇头道,“是没见过。一个小姑娘,以律法威胁起证人来,刀刀见血,口口见肉,眼睛都不眨一下,想必心意也很坚韧。”

“是心够黑吧?”军装帅哥哈哈一笑,显得有些兴奋,“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军府,调来那个春大山的档案好好看看。能教出这样的女儿,说不定是人才,可不能因为出身就埋没在军中啊。你也知道的,皇上常说,英雄莫问出处,愿意破格提拔有能之人的。”

“急什么啊,先吃了饭再说。你不是说,镇上临水楼着实有几个很是别致的菜式,是长安吃不到的吗?”

“你一个从长安来的天子近臣,为什么叫我一个没油水的守将请客?告诉你康正源,表亲归表亲,钱财要分明。我只负责介绍本地风土人情,银子却得是你掏。”

“韩无畏你太不要脸了!”大理寺丞康正源拍了拍军装帅哥的肩,“我才官至从六品上,你却是从四品下的折冲中府都尉,整个范阳折冲府以你为大,这里算是你的地头。怎么,在你的地盘还得我用银子吗?”

“你的官职是比我小这么两三级啦。”折冲都尉韩无畏理所当然的眨眨眼睛,“但你领了幽州地界的录囚差事,算是代天巡狱。幽州这么大,上上下下的官员谁不巴结你?”说着,以胳膊肘拐了康正源一下,“收了不少好处吧?给表哥这穷武官花用花用,别这么小气。”

“皇上施德政,一片仁慈之心,怕各地冤狱、淹狱过多,才派了人下来。我领了幽州这边的事,自然尽职尽责,为皇上解忧。”康正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为官者,哪有完全干干净净的?水至清则无鱼,不然这官也没法儿做了。所以只要不出大事,没有太大关碍的,紧着敲打几句,让他们弥补、改正,还民一个公道就好,何必弄得官场不稳?我就是皇上的刀,高高举起,他们知道怕了就成,实在不长眼睛的,才挖了去。至于他们的心意……礼太重的,那证明他是心虚,我不能要。若是小小意思,我要是不收,他们是会不会安的。”

韩无畏点了点头,“是啊,民不平,官不稳,是会动摇我大唐根基的。再说了,你和往常的录囚官员不一样,官职虽小,架不住爵位高嘛,谁敢怠慢?不过就凭你这身子骨,幽州眼看到冬天了,你项得住吗?”

“皇上说,人要三分饥与寒才会壮健,我就是从小养出的富贵病。”康正源抓抓头,“我出来前,我娘跑去宫里,跟皇上哭了好几场也没用。”

“哈哈,皇上英明。”韩无畏咧着嘴笑,雪白的牙齿衬着小麦色的脸,特别好看,透着一股天然的野性,“走,我给你弄点乡野的好风味补补。但,还是你出银子。”

“看你那吝啬的样子,真丢宗室兵子弟的脸……”康正源笑骂,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让韩无畏给提溜走了。

另一边,在天擦黑的时候,春荼蘼到了家。因为事情到底还没有完全结束,小九哥依然留下听用,也依然借住在隔壁何嫂子那儿。

“街里街坊的,给人家银子显得外道,就多拿点肉菜米面和灯油送去吧。”春荼蘼吩咐道。

“知道啦,小姐,您快跟老太爷一样唠叨了,这点子人情,奴婢还是明白的。”过儿一边伸手拍门一边说,“不过得过两天才送,家里所剩的东西不多了。那两位也不操持家务,天天要屋子里关着,打量着要成仙呢。”

春荼蘼瞪了过儿一眼,却没有阻止这丫头。她算看出来了,若不让过儿说痛快了嘴,过儿自己憋得慌,她看着也难受。只要不出大格,就由着这小丫头吧。

这一回,因为知道春荼蘼主仆是去衙门看审,小琴应门倒是很快,而徐氏也站在当院里焦急的等着。见了她,立即迎上来问,“怎么样?你爹有没有受刑?没关系,我娘家人最迟明天就会到了,那时事情就能解决。”

当衙门是她徐家开的啊,有钱也不能解决所有的事。徐氏纯粹是被她娘家养迂了,完全不通一点人情世故,别说只是一个小小县城的首富,就是全国首富,遇到大案,也不能只用钱就能平得了事。

“我爹是被人诬告,县大人已经把事情查明。”春荼蘼斟酌了一下才说,不提自己代父亲申冤,当堂辩论,吓得李二招认的事,免得徐氏反而觉得不真实,不肯相信,“后天晚衙是最后一堂,走个形式就会把我爹放出来的。太太不必再麻烦徐家老太太了,不如赶紧派人送个信儿去,免得白跑一趟。”

“真的?你爹没事了?阿弥陀佛,真是老天有眼!”徐氏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回手拉住同样兴奋的小琴的手,“来,快帮我准备香烛,我要酬神谢天。”说着,快步回了东屋,把春荼蘼主仆扔在那里。

至于春荼蘼说的后半句,徐氏压根就没听见。

注:

录囚:皇帝和各级官吏定期或不定期巡视监狱,对在押犯的情况进行审录,以防止冤狱和淹狱,监督监狱管理的执行司法制度。

淹监:久拖不办的案子

第十三章 穿越的原因

晚饭后,春荼蘼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窝在已经焐热的被窝里的时候,才感觉疲惫。

这是精神紧绷后骤然放松的反应,也是因为这个身子漂亮是漂亮,萝莉也很萝莉,但体力和素质可不怎么样。

要锻炼,必须的。

秉承勤俭持家的方针,为了节省灯火,过儿就坐在春荼蘼的脚边做针线。才十三岁的小丫头,一手女红就非常出色了,绣花、缝衣、做鞋,样样做得又快又好,春荼蘼的贴身衣服和全家人的鞋袜是她一手包办。

以前是个什么情况,春荼蘼不知道,但现在她只知道阻拦无效,干脆把油灯放远些,然后在小炕桌上放着两个烛台,点上蜡烛,这样又明亮,又能远离灯油的烟熏火燎味。虽然蜡烛比灯油贵不少,但春家有砸锅卖铁也要让春荼蘼过舒服日子的习惯,所以她以看书怕伤眼睛为借口,倒没有人有异议。

再说,春家到底是公务员和军官之家,也不是用不起的。只是春青阳总恨不能给儿孙留下钱财傍身,家中储蓄当然越多越好,所以平日过日子比较俭省罢了。

只是过儿今天明显不在状态,一个荷包才绣了没几针就扎了手,发出咝的一声。

“怎么了?”春荼蘼关欠起身子。

过儿摇摇头,把手指放进嘴里吮,转眼看到春荼蘼手中那册《大唐律》,不禁想起今天在公堂上的事,赞叹道,“小姐,您今天在公堂上真是了不起哪。您说的那些话,让李二和张五娘都听愣了的,就是这本书里写的吗?”

春荼蘼放下书道,“是啊。你家小姐我厉害吧?你要学吗?我教你呀。”过儿识字,但是不多,而且不会写。

果然,过儿急急摆摆手道,“奴婢可不喜欢读书识字,每当看到小姐捧着书,一看就是半天,连个姿势都不换,纳闷得很呢,这得多闷啊。”

春荼蘼笑了,这就是所谓兴趣和爱好吧。她就是喜欢法律的东西,如果要她去绣花,她才觉得像上刀山、下油锅那么难呢。只可惜这本《大唐律》残破不全,还是她养病时,哀求祖父找欧阳主典借的。但借的东西总要还,她以后就算再不上公堂,也还是渴望有一套完整的、属于自己的,随时可以拿来看看的《大唐律》。

这年代的书籍是奢侈品,这种事关国家律法的书就更贵,只有有特殊许可的大书局才能刻印出版,而且极为稀少。虽说她手里有一笔亲娘白氏的嫁妆出息,也就是临水楼的租金,约有小两百两,春氏父子也言明归她使用的,但大宗支出,还是要和长辈说一下。想来整套的《大唐律》,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上百两才买得到。对春家这种小门小户而言,实在是太贵了。她估摸着,春氏父子未必同意。

想到这儿,她不禁暗叹:得想办法赚钱哪。可是她除了擅长打官司,别的优点不突出,更水用民生民计方面了,可以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能像人家其他穿越女,做个香皂什么的,也不能开酒楼,因为她不会做饭。若她做讼师,她有绝对信心,能比那个黑心且不守信用的孙秀才赚得多得多,但祖父和父亲是绝对不会点头答应的。

一念及此,她有点沮丧,但随即想起一件事,“我想起来了过儿,孙秀才还拿了咱们五两银子的定金呢。他收了银子却不办事,还差点坏事,明天你和小九哥过去,让他把银子怎么吞的,再怎么给我吐出来!”

“放心吧小姐。”过儿握紧小拳头,“有奴婢在,谁也别想贪咱家一个铜钱!”

看着过儿咬牙切齿的样儿,春荼蘼忍不住捏她鼓得圆圆的腮帮子,又顺手咯吱她,主仆二人嘻嘻哈哈的笑了一场。但片刻后,过儿却又叹了一口气。

“又怎么啦?小小年纪,总是唉声叹气可不好,有什么愁事啊?”春荼蘼笑问。

“奴婢发愁的事明天就到了。”过儿赌气似的,拿着针在还没有完工的荷包上乱戳,好像眼里看到的是一张讨厌的脸一样,“算算时间,亲家老太太明天就能登门。她一来,咱家就得鸡犬不宁。说起来都要怪太太不好,平时不招惹那位,她还时不时来指手画脚呢,现在她应了求,就像逮到理似的,还不得把咱家改成徐姓才快意吗?她自个儿当初招的上门女婿,结果没生出儿子,只这么一个女儿,恨不能老爷也去入赘呢。”

春荼蘼听过儿这么说,心情也坏了起来。之前她对徐氏说派人去拦徐家老太太,也是不想让这种事儿妈来家里。只是徐氏没理会,她又琢磨着人已经在半路上了,没有半路给劝回去的道理,也就没再深究,可细想想,还真是头大。偏徐氏也好,徐氏的娘老徐氏也好,全是她的长辈。在这个年代,孝之一字压过来,在自家爹和祖父不在家的情况下,她还真不好反抗。

“算了,明天是二十一号,后天二十二号,我爹就被放出来了。到时候女婿在,而且我爹才娶了太太不到一年,也不是成亲几十年的老女婿了,她当岳母的也不好住下,至不过一天的事,忍忍熬熬就过去了。”春荼蘼烦恼了片刻,安慰过儿,也是安慰自己道,“不然,我装病好了,你又得在屋里侍候我,那我们就不用出门应付她了。”

“嗯,这个好。”过儿点头,“反正老爷也没事了,太太跟亲家老太太一说,她安了心,就不会再来烦小姐了。就说……上回因她而起的病还没好利索,看她有没有脸非要小姐去拜见她不可。就看不得她的样子,装谁家的老太太啊,仗着辈份儿而已,呸!”

春荼蘼叹了口气,她本是伶牙俐齿的人,却不知说什么好。

按理,她该感谢老徐氏,若没有这位中年妇女多事,逼死了原本的春荼蘼,她也没机会重生一场,弥补前生做的恶,以及失去的亲情。

事情源于今年六月,徐氏苦夏,身上又不爽利,忽然思念起娘家来。春大山虽然不是怕老婆的人,但对徐氏很迁就,也有一份内疚在,于是就答应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其实这样也就罢了,偏徐氏多事,也可能是为了显示继母对她这个前房女儿的关爱,非要带春荼蘼也去住上几天,只当散散心。

春荼蘼本不愿意,奈何性子软,不善于拒绝,而巧在那时过儿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春大山怕过了病气给女儿,也点了头。哪成想到了涞水县徐家,老徐氏就撺掇要给春荼蘼议亲。其实老徐氏只是继外祖母,人家父亲祖父俱在,还轮不到她来做主,但徐氏占着母亲的名分,看似很有些意动。

而原本的春荼蘼被春氏父子娇养得天真纯良,不谙世事,身边又是徐家的丫头侍候,没人帮她传递消息或者拿主意,偷听到这事后就吓坏了,居然趁着逛集市的机会甩了身边侍候的婆子,一个人跑回范阳县。

她一个娇小姐,还不到十四岁,哪里认得路,慌乱间迷在山里,足足一天一夜,还淋了一场大雨。惊恐与饥饿令这个小姑娘滚下了山坡,又撞了头,结果香消玉殒。活过来的,正是现在的春荼蘼。

当时,得了信儿的春青阳和春大山都要急疯了。虽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自己跑回来,想来到底是徐家没照顾好,所以春大山扬言,如果女儿醒不过来,立即就要休妻。徐氏心伤愤怒之下,好不容易怀的胎没能保住,这也是之后春大山对徐氏的愧疚更深一分的原因。

春荼蘼醒来后,并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但唯独这一段是有印象的。她脑海里闪过一段画面,是老徐氏对女儿说,“你那相公疼闺女疼得像眼珠子似的,就算你生下孩子,也得排在第二。就连你,他正正经经娶回的填房正妻,也不越过他闺女去。更别说春青阳个老东西,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孙女吃了。好在那丫头年纪不小,可以议亲了,干脆远远的嫁出去,嫁得越远超好,最好是南边,最多不过多贴几两银子的嫁妆。不是我看不起人,春家把家底都贴出去也没多少。可往后,春家就轮到你作主啦,娘给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你耳根子软,手又松,让春大山把好东西都给糊弄到他闺女那儿。”

不过这事,她闷在了肚子里。一来,她才重生,很多情况、很多人都搞不清楚。二来,自从她看到春大山的第一眼,那前世今生父亲的脸,心就软了,不想破坏他的生活。反正徐氏是个没成算、没主见的,为人也没有多坏,只要以后想办法摆脱了老徐氏的控制,日子还是可以平稳的过下去的。

春大山已经死了一个老婆,如果再休妻一名,或者和离一次,他以后还怎么成家?好人家的女儿是不愿意嫁过来的。难不成让父亲孤独终老吗?她是现代灵魂,有现代意识,知道儿女再好,也替代不了伴侣的作用。

第十四章 不会坏事吧?

于是苏醒后,面对祖父与父亲的询问,她只说听到了议亲的事,害怕之下就跑回家,没提别的。老徐氏的用心没有暴露,辩称春荼蘼听错了,她只是说帮助留意好亲事而已。

春青阳厚道,没有怪她多事,也没多说什么,但心里却似乎全明白了。从那天开始,春家分伙不分家,一个院子里住着,各过各的,日常花费也各付各的。他是不愿意让徐家人以为春家沾了徐氏的光,也不愿意孙女出嫁时,别人硬诬赖白氏留下的嫁妆不明不白。

春大山是孝子,又是慈父,为此难过得哭了好几场,不知怎么让春青阳劝过来了。但还是坚持把俸禄及种地的所得,分一半奉养老父,养育女儿。

而现在,春荼蘼已经是真的春家女了,为了自家好,她真诚的希望这个老徐氏不要出现。

然而事实是,她的希望落空了。第二天的徐家来人中,真的包括老徐氏在内。

其实身为涞水县首富之家,女婿惹了官非,身为主母的老徐氏若真正关心,多派得力的人前来相帮才对,事事亲自出马,即没规矩,又没用处,还彰显了她极强的控制欲,什么事都要掌握第一手。

过儿一早就跑去镇上,从孙秀才那儿把聘请讼师的定金要了回来,匆匆回来时,正好在门口遇到徐家的马车。

这时代的马属于贵重物资,一般人坐驴车或者骡车,女人多坐牛车。而此大唐的馆驿和官道比较发达,但雇车却非常昂贵,跟现代打车似的,以路程算,走一里路,收费相当于买两斗米,所以普通百姓要么合雇,要么就步行。有车的人家大都有些家底的,有马车者更是。

当徐家的马车在春家门前停稳后,老徐氏要摆亲家岳母的谱,不肯在车外等,先由坐在车辕上的老周头上前拍门,车夫则拿出脚踏侍候着。

就趁着这点子空隙,过儿在小琴开门的瞬间,哧溜一下先钻进院子,一边给自家小姐报信儿,一边手忙脚乱的扶着春荼蘼躺下装病。

早上过儿出门时,已经透露了春荼蘼身上不爽利的意思,可恨徐氏满心焦虑地等着娘家来人,只客套地问了两句,都没进屋去看看。虽说她不来探病更方便,但她这种行为还是说明她对丈夫的前房女儿连起码的关心也没有,实在令人齿冷。

“你去外面代我行个礼。”春荼蘼歪在塌上,吩咐道,“沏茶端水的打个下手,别让那位事后挑刺儿,又夹枪带棒的骚扰父亲。”

“人家自有好茶好水,平时都藏着呢,生怕被咱享用了,这会子我去碍什么眼啊。”过儿哼了声,“就连烧水看炉子也不会让我靠近的。”

“你傻啊。”春荼蘼点了点过儿的额头,“就是走个形式,说两句场面话而已,主要是借机会看看老周叔,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徐家这么刻薄,老周叔又一把年纪了,这三天准定遭过罪。”

“对对。”过儿一下子就跳起来,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这时,正好老徐氏跟凤凰临门似的,已经大摇大摆的被自家女儿请了进来,后在跟着一直得用的王婆子。

春荼蘼借尸还魂的时候,因为不宜挪动,在徐家住了几天,所以认得几位关键人物。那老徐氏皮肤黝黑,个头瘦小,但一脸精明,说话的嗓门儿特别亮堂。但凡她一开口,身边的人就插不进嘴了,处处透着强势。而她身边最信任的王婆子,春荼蘼一直怀疑是不是男扮女装,不然怎么会长得那么高大强壮,跟摔跤运动员似的。还脸上有痣,痣上有毛,典型坏人形象。

“过儿给亲家老太太请安。”过儿强抑着内心的反感,规矩的行礼道。

“你家小姐呢,怎么不见出来?”老徐氏果然上来就挑礼儿,“小小年纪,总窝在屋里可不好,仔细头晕。”

“回老太太,自从上回在山里迷了路,我家小姐的身子亏虚得厉害,一直没有大好。这两天担惊受怕,又病下了。刚才听说您往家里来了,强撑着要来见礼,奴婢大胆,给拦下了。老太太也是个疼人的,若因为这点子虚礼让我家小姐病情加重了,您岂不是心疼?反倒是小姐的不孝。”再者,小姐迷在山里,没遇着猛兽或者强人已经是天大的幸运,这些全是拜你所赐。

只是这句话,过儿终究没敢造次说出。仅就提起以前的病根没好利索,已经噎得老徐氏再不能多话,只皮笑肉不笑的道,“那可得好好养着。春家老爷和老太爷的命根子呢,可不能有了闪失。”说完,再不理过儿,扶着女儿的手进了东屋。一路走,一路数落嫌弃春家的院子太小、房子盖得不敞亮、院门的木头用得不对、窗纸不是最白最韧的那种、下面侍候的人少、厨房门口挂着的干红辣椒晒得品相差、甚至连天气,似乎在春家上空都比她徐家差了一截。小小的院子,顶多十几步路,却让老徐氏找出诸多错处来。

春荼蘼装病,本来就是歪在外间的塌上,支愣着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听老徐氏鸡蛋里面挑骨头,不禁闷笑。老徐氏总挑剔春家,以显示徐家是高门大户,却充分暴露了她乡间的土财主的嘴脸,而且还是暴发户那种,没有底蕴,处处小家子气得很。

而院中,过儿耐着性子听老徐氏唠叨着进屋,看到一边的小琴戒备又得意地盯着她,冷哼了一声就进了厨房。小琴愣了下,也立即跟了进来。

春家的厨房在西厢的隔壁,很大,自从春青阳决定分伙不分家后,就垒了两个灶,连同着家伙什儿、柴米油盐什么的也是两套,分为左右。左边属于春大山两口子及婢女小琴,右边是春氏祖孙和老周头、过儿做饭的地儿。

“还不到吃饭的点儿,你这是干什么?”见过儿刷锅煮水,和面打鸡蛋,小琴问。

“我给老周叔做碗鸡蛋面,碍着你什么了?”过儿没好气地说,“他老人家被太太支走了三天,风尘仆仆,一早上大约连饭也没用就赶回来,还不许吃口热汤面?”

小琴哦了声,不客气地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多做点吧。我们家老太太虽然吃不惯粗茶淡饭,但外面还跟着两个家仆,想必也是没吃的。还有王妈妈……”

话没说完,就让过儿顶了回去,“奇怪了,你们家的人,为什么吃我们家的饭?再说,我用的是这边的米粮,你若是真心疼人的,自己做不就得了。”

“徐家来人,还不是为了老爷!”小琴瞪眼,“这就是春家的待客之道吗?”大约因为徐家老太太在,气势比平时足。

可是过儿不吃这套,看也不看她,“我们小姐已经把老爷的麻烦平了,用不着别人。至于说待客,谁请来的谁招待呗!老太爷不是说了,各过各的。怎么着?老太爷人不在家,咱们当下人的就反了天不成?”她特地把“下人”两个字念得格外用力,气得小琴恨不能扑过来,抓花她的小脸。

但过儿一向泼辣,虽然比小琴小好几岁,却从来没吃过亏,又长期粗活细活一把抓,还很有点力气。结果,小琴也没敢怎么,只扔下一句话,“没规矩的东西,猖狂的你,早晚有你好受的!”跺跺脚就走了。

过儿也不理,心想着有小姐和老太爷撑腰,在春家,老徐氏也不好发落她,只管把鸡蛋面做好了,趁热给老周头送了过去。

“老周叔,小姐叫我送吃的给你。”她把香喷喷的面端到桌子上,又张望道,“徐家不是跟来了两个男仆,人呢?”

老周头知道小姐向来怜老惜弱,对他更是亲切,心中感动,吃了一大口面,便向对面努了努嘴道,“咱春家小门小户的,哪有专门待客的房间?何况他们只是下人,我这里又是住人的地儿,乱得很,只好委屈在杂物间的候着。好在,椅子倒是有。不过,太太的娘不是个体谅下人的,早上和那个婆子在马车里吃的,没理会旁人。我怕那两个小子也饿坏了,你如果做得有富余,好歹也给他们送些。小姐一向心软,知道了必是高兴的。”

“就你们心善,我是坏人。”过儿嘟着嘴道,“不过是点子吃食,我还舍不得?不过是看不惯徐家人大方在表面,内里凉薄。”但到底还是不忍心,依言而去。

她回到厨房,见小琴正在煮茶,当下也不搭理,只把剩下的面汤倒了一盆子,外加两只胡饼,一碟子咸菜,送到了外院的杂物房。

那两个仆人还以为得生饿一上午,正揣着手,恨不得啃木头,见状自然千恩万谢。过儿当然借机大大赞扬了自家小姐的仁慈,善待下仆,并隐晦的提及徐家母女的冷漠,然后趁着他们吃东西,跑到老周头悄悄打听了下这几天的情形。

“我紧赶慢赶,一天一夜就到了徐家。”老周头愤愤地说,“亲家老太太当时就骂咱家老爷不省事儿,害了她女儿。说老爷如果坐了监,定要把太太带回家。又扯了一大堆什么当初就不应该嫁过来的废话。倒是亲家老太爷说,赶紧把人救出来要紧。还烦请了涞水县一个相熟的刀笔小吏,毕竟同行之间好说话。本来亲家老太爷不让亲家老太太来,可你也知道,谁拦得住啊。”

“那位公爷呢?怎么没见着?”过儿好奇。

“让亲家老太太拜托,直接去县衙了。”

“啊?这样不好吧!”过儿吃了一惊,“小姐已经解了老爷的冤屈,就等着三堂读鞫呢。这样……徐家这样,不会坏事吧?”

老周头也是一愣,过儿却已经跑进院子里。

注:其实过去面条不叫面条,称为汤饼。馒头呢,叫蒸饼。但为了大家的阅读习惯,就按习俗叫了,特此说明,大家知道就好。

第十五章 撕破脸

“什么?”春荼蘼一听过儿的转述就炸毛了。

现在是多么敏感的时刻啊,案子的真相已经大白,但却等着最后的宣判。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以“平”字为主,绝对不能生事,也不能给别人任何生事的借口。毕竟古代的官员判案,不会完全依照律法的条文规定,自由裁量比较大。

德主刑辅,礼法结合,是《大唐律》的重要特征。就是说,德在法之上。如果判官认为此罪在德行上有轻判或者重判的必要,可以在特定的范围内加重或者减轻原有刑罚。

就春大山的案子而言,依律是杖刑。但若张糊涂认为张五娘身为寡妇却诬陷军府武官,用心不堪、性质恶劣、上升到妇德的高度,因而改判徒刑,哪怕只有一年呢,事情就变数多多。

要知道县一级的衙门若判处徒刑、流刑,是要往州以上的衙门申请核准的。这个过程要经过好几位州及县的官吏之手,谁知道其中哪个环节有人刁难,要用大笔银子才能顺利过关?

民间有云: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古代百姓之所以不愿意见官,一是因为教育及文明程度不够,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诉讼成本太高。在县府与州府之间走一趟,不死也脱层皮,就算清白,遇到贪官污吏,非得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她不怕打官司,毕竟事实确凿,提请州府核准案件也不耽误春大山被放出来。但她怕过手的人多了会陡升变数。时间一长,这种好说不好听的事,到底影响自家老爹的前程,还要把她那点家底全耗光了。

另一方面,这个案子令张糊涂分外窝火,还好他现在还糊涂着。可万一有说客上门,还不管不顾的先把银子扔出来……相当于提醒了他还有搂钱的机会。

张糊涂为官多年,这点弯弯绕儿还是懂的,意识到名声没捞着,但却能得到不少实惠,他不故意拖沓才怪。若真判了张五娘徒刑,即显得他官风严厉,遇事不姑息,还能在繁杂的诉讼程序之间做不少手脚,他何乐而不为?

这个姓徐的死女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春荼蘼一骨碌跳下床,趿着鞋子就往外跑。因为装病,她的长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只白玉簪子。上身是交领海棠红色家居短襦,下面穿着秋香色扎脚的宽腿裤子,素白着一张小脸,冲出屋门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

幸好过儿紧跟着她,上前扶住,急道,“小姐要做什么,吩咐过儿就是了。”

春荼蘼定了定神道,“你快去找老周叔,他应该是认识徐家请的那位公爷,叫他立即、马上、迅速的给我把人拦回来。然后直接送到镇上最好的客栈休息,从临水楼订饭菜,好好地款待,然后……就说明天我爹会亲自上门道谢。对了,小九哥有马车,眼色又伶俐,叫他跟着。”

过儿应了一声,抬步就要走。

没成想小琴在厨房里给徐氏炖燕窝,把主仆两个的对话听个满耳,闻言就快步跑出来,也来不及进东屋禀报,直着嗓子就嚷嚷,“老太太,太太,不好了!大小姐可不是失心疯了,要把咱家请的公爷给劫回来,不许去给老爷请人说情呢。”

春荼蘼一愣,随后大为恼火。可还没等她说话,老少徐氏就一起奔出东屋。徐氏急惶惶的眼里包着泪,哆嗦着声音指责,“荼蘼,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想救你爹了?”

好嘛,事情还没弄清楚,一顶大帽子先给她扣在头上了!

“太太,老太太。”春荼蘼耐着性子,向二人施了一礼道,“昨天我不是说了,我爹的案子已经审明,他是被诬陷的,明天第三堂读鞫后,他就会回家。这时候再烦请衙门的人,反而不美。若被有心人利用,怕再生事端。”

徐氏一听,立即没了主心骨,侧过脸看她那娘亲。那委委屈屈、惊慌失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样子,看着就让人心头冒火。

而老徐氏看到女儿问询的眼神,皮笑肉不笑的对春荼蘼说,“哎呀,这事你就别管了。你才多点大的年纪,懂得什么呀。常言道官字两张口,没有银子垫底,他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话,哪能就信呢。”

照你这么说,律法就是一纸空文喽?可就算再黑暗的地方,就算律法确实是摆设,但表面文章也得做。难道公堂上说的话,只当是狗屁?哪个官的脸皮厚到那种程度?何况当今圣上听说是个英明的,下面的官吏谁敢明目张胆的行恶?

不过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能跟这位眼里只有银子的愚昧妇人说,只道,“荼蘼谢谢老太太一片援助之意,但事不可急,不妨等上一等。若明日县大人真的不能还我爹的清白,再求人请托不迟。”

她放了软话,退了一步,可老徐氏却仍然觉得受到冒犯,不耐烦的拔高嗓门道,“让你别管,你就别管了,小孩子家家的。若春家真有顶事的人,也不会求到我徐家头上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其实是亲戚之间的事,可老徐氏又把徐家摆在高人一等、甚至恩人的层面上,听起来真让人不爽。

过儿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受不得老徐氏那盛气凌人的样儿,插嘴道,“是太太硬要去请老太太,我们小姐可没请。”

老徐氏闻言大怒,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

春荼蘼伸手把过儿挡在身后,抢在老徐氏开骂之前道,“看老太太这话说的。我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孝之一字。牢里的人是我爹,我哪能不管呢。”

老徐氏哼了声,脸色尖刻地道,“荼蘼,我知道你爹疼你。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他就算再疼你,也留不了你几年。到时候你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所以你要明白,如今春大山首先是我女儿的丈夫,我的女婿。若要做什么决定,还轮不到你一个即将的外人说话。再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爹死了,埋在哪块坟地里也是我女儿说了算,你不过是上前哭上一场罢了!”

这话真毒啊!

春荼蘼不是个好性子,只是一直为了家宅平安,死忍着罢了,此时火顶脑门儿,又明白道理是说不通的,今天若不撕破了脸,只怕不仅这件事,以后还有的好受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她深吸了口气,脊背挺得笔直,小下巴微微扬起,冷冷地笑了,“天幸我爹还没死呢,而且有我在,也绝不会让他蒙冤。我又不明白了,如今在这院里,谁才是外姓人?徐家对春家援手,不过是看在亲戚情分上,却不能代我春家做主。再者说了,徐家搭了人情和银子,我春家感激,但帮忙之前,为什么不问问主家,自己就做主行事?到底这儿是春家,还是徐家?”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老徐氏急了眼。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都已经这么说了。”春荼蘼淡淡的,但眼神坚定无比,“对不起了老太太,事关我爹的清白和前程,少不得要拂了您一番好意。过儿……”

“在。”

“照我说的做,立即叫老周叔去拦人,不得耽误!”

老徐氏见春荼蘼根本无视她的存在,早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她女儿是个傻的,她却认为春家这丫头是她女儿的眼中钉,应该早早拔了去。不过这丫头以前看着知礼温柔,像是个好拿捏的,听说议亲的事,都能吓得自己往山路上跑,可见是没成算。但自从那一回后,虽然接触不多,但她却觉出春家丫头变了,虽然外表还是温良可爱,不过似乎只要一招惹,立即就亮出爪子,好像一只从外头捡的野猫。

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也许是死过一回,什么也不在乎了?当初,怎么就没摔死呢。如果死了,就算春大山扬言休妻,但那是个心软的男人,总有转圜的余地,胜于今天为难。

老天真是不长眼!

不知老天听到这话,会不会降雷劈她,一心作恶,老天不助,还是老天的不对了。但这就是她这种人的思维逻辑,没办法和正常人沟通的。而她一抬眼,看到春荼蘼头上那只玉簪,虽然式样朴素,但玉质温润,在阳光下似乎隐隐散着柔光似的,绝对不是凡物,也绝对不是自家陪送之物,心中就更为光火。

好啊,春大山,有这么好东西不给小了十岁的娇妻,却给了女儿,实在不是东西!

她却并不知,那簪子本是白氏的遗物,跟她徐家是半文钱关系也没有的。

“王婆子,给我拦住那贱婢!”老徐氏咬牙道,“不能让个糊涂的姑娘坏了大事。那时我女婿坐了牢,春老爷子回来,他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倒似我这个长辈没有尽力似的!”

有什么主,就有什么样的仆。那王婆子本身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兼之早就看春荼蘼主仆不顺眼,闻言高声应答,上前两步,抓住过儿的后衣领。

过儿再有劲儿,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对上个比男人还男人的婆子,哪里有反击之力,就像被老鹰捉的小鸡似的,瞬间就被提溜了回来,挣扎无果。不仅如此,王婆子得了老徐氏的暗示,还要给过儿几巴掌。就她那手,熊掌一样,真拍在过儿身上,这忠心耿耿的丫头非得吐血不可。

第十六章 全武行

春荼蘼大怒!

撒破脸,她是有准备的,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老徐氏居然趁着春家两代男主人不在,上演全武行。这是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在人家的家里打晚辈的脸,太无耻了!而且,这哪里是要打过儿,分明是要打她。就连那声贱婢,心里也是骂她的。

好,打架是吧?动手是吧?她可不是软柿子,更不是讲究礼节规矩的古代女子。她在现代一会儿装淑女,一会儿玩野蛮的时候,这群古代人早就变成黄土了!她要保护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像个战士一样守护!

于是,她没有没含糊,一步蹿上前,抡圆了打了王婆子一个大嘴巴。只可惜,王婆子太高大了,目测得有一米八多,比她爹还猛出半寸,所以这一下是打在下巴上了。但她几乎用尽了力气,幸好没有留长指甲,不然指甲都得掀了。

王婆子哎哟叫了声,狠狠的踉跄了几步,放开了过儿。

“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的人!”春荼蘼喝道,气势十足的指着王婆子的鼻子,明明相比之下,她的身材如此娇小,可却令王婆子弯下了腰,不敢抬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这是我春家!我爹是折冲府的武官,我祖父是公门中人,就算是军户贱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撒野的!我告诉你,你再敢碰过儿一下,哪只手碰的,我就砍掉哪只手。别以为回了徐家就没事,我春荼蘼在此发誓,你若是敢,我只要不死,你那手就是我的!”指桑骂槐谁不会?这种低段数的招儿,都是她不屑于用的。她这是明白告诉老徐氏别打错算盘,这是她的家,谁也不能在她家欺侮她。

比彪、比野、比狠,她不会输的!

老徐氏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好像要犯心脏病。可是她的身体好着呢,真正是老天没眼了一回,仍然坚强地挺立着,大叫道,“王婆子,我给你做主,看谁敢要了你的手去!”

可王婆子哪敢动啊,春家那位大小姐眼睛放寒光,比有回在树林子里遇到的野狼还可怕。

老徐氏见王婆子不动,气得眼珠子发红,失去理智,连一直努力维持的假体面也终于挂不住了。她左右一看,从东屋窗下抄起一把扫帚,冲过来道,“下人打不了你的奴婢,我总可以帮你管教。有本事,你把我的手也剁了去!”说着,就朝过儿扑了过来。

春荼蘼终于,打心底里服了。

老徐氏泼妇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没办法比肩。她武力保护自己及所爱是可以,但撒泼却实在无能。是她低估了老徐氏的战斗力,以为她起码还要点脸。但她错了。而且这年代,孝字最大,就算老徐氏是跟她八杆子打不着的继外祖母,到底在辈份上占着先,她不能还手的。

但是,她也不退!绝不退!

她上前一把抱住过儿,转过身去,背上生生挨了一扫帚。登时,火辣辣的疼从头到脚,瞬间传遍全身,可见老徐氏是下了狠手的。

徐氏自从见到情势激烈到失控,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此时见到自己的娘打了春荼蘼,一下就瘫坐在地上。她深知自个儿的丈夫有多疼爱这个女儿,他要知道此事,犯起牛脾气来,那可是八匹马也拉不住的。

“太太!太太!”小琴本来还存了看热闹的心,见徐氏软倒,也慌了神儿。扑过去,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脚乱的。

老徐氏见状也不追打人了,儿啊肉啊一通乱叫,看向春荼蘼的眼神充满恨意。

春荼蘼不理,拍拍过儿吓白了的脸,“快去,不然来不及了。”

“小姐,你……”过儿知道春荼蘼为自己挨了一下,心疼得泪水涟涟,又感动,又自责。

“别婆婆妈妈的,办正事要紧!”春荼蘼皱紧了眉,那神情令人无法拒绝,只能服从。

可过儿才跑向内门,老徐氏却又缓过了神来,大叫道,“快把门堵上!王婆子,你不敢动手,还不敢堵门吗?若你连这件事也办不到,我不如趁早发卖了你!”

王婆子吓傻了,本能地冲向门口,比一扇猪肉还厚实的身板,果然无法悍动,任凭过儿又踢又咬,也不动分毫,还真是一妇当关,万夫莫开。

这时,外院也终于听到了内院闹出的动静。因为家里来了外男,内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老周头看不到内院情况,只急得在外面敲着门问,“怎么啦怎么啦?小姐,可有事吩咐?”

春荼蘼还没有回话,老徐氏就对她哼了声道,“你有本事就叫人进来,我外面还有两个男仆,不如一道来瞅瞅。到时候有个拉拽,那老仆年纪不小,不知受不受得住。”一边说,还一边拦在春荼蘼面前。

她的意思很明确。王婆子怕的是春家大小姐,可不是小丫头。只要她把春荼蘼挡住,过儿就越不过王婆子去。而春荼蘼绝不敢跟她动手,那么只要僵持着,春荼蘼又怎么去拦人?再者说了,虽然女人在街上和男人聊天也不打紧,可外男进内院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像春荼蘼这种娇养的,传出去,看这小贱蹄子还有什么脸面!

她不去想春荼蘼为什么要阻拦徐家请的人去找本县的刑事官吏,也想不到女婿的案子,甚至她女儿的未来这时候也顾不得,她就是不能输掉这口气,让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给治住!

春荼蘼又深吸了一口气。

她多么想以礼服人哪!可是人家不讲理,她也只能奉陪到底。虎狼囤于阶陛,她还能谈因果吗?她没那么迂腐。于是,也只好什么鸟,就喂什么食了。

她向厨房移动了两步,但老徐氏反应挺快,一步挡在她面前,冷笑,“想以死相逼?我徐家可不落这个把柄于别人手中,你想也休想!”

春荼蘼忍不住轻蔑的目光。

以想相逼?难道以为她要用菜刀抹脖子?老徐氏还不配她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她的小命珍贵着呢,是上天给的第二次机会,绝对要好好保护。她只是……想喝口水而已。刚才嚷嚷了几声,她的嗓子火烧一样,干得像要裂开了。看来在肺活量上,她还是输给老徐氏不少哇。

“老周叔,没什么事,您在外面歇着吧。”春荼蘼再度深深吸气,对外院高声道,之后压抑怒火,招手叫还在蚂蚁撼大象一般做苦工的贴身丫头,“过儿,快回屋给小姐我搬把椅子。”

“啊?!”过儿大为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小姐突然变了策略,但她习惯服从春荼蘼了,随后又“哦”了声,麻利的搬了张椅子出来,接着抹了把汗。

推那王婆子几下,就像搬山似的,比她干一天的活儿还累。她现在手脚酸软,只不知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只见春荼蘼施施然坐了下来,神情平静,好像刚才那场激烈的战事与她无关。而一边的老徐氏也很惊讶,心中又实在没底。看样子,这小蹄子是偃旗息鼓了吧?可她那是什么眼神,胸有成竹,带着看不起人……

正思量,春荼蘼发话了,“既然老太太死活要拦着我做正事,我也实在没办法。谁让我年小力弱,又占着晚辈的身份呢?总不能做下那忤逆之事,叫人抓我见官。”她声音清亮,脸上甚至挂了一眯眯的笑意,可没来由的看得人心里发毛,“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只要徐家请的公爷与我们范阳县的刑吏搭上关系,不管有没有坏了我爹的事,我必把太太怎么嫁给我爹的详情传遍整个范阳和涞水县。让所有人都看看徐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有什么好家教!”

抽气声响起,却是才刚醒转的徐氏。但立即,她倒方便得很,两眼翻白,又晕过去了。

老徐氏一听,脸也唰的白了,尖叫道,“你敢!”

“您看看,您看看,您又这样说。事,我既然做得出,还谈什么敢不敢的呢?”春荼蘼笑魇如花,看在老徐氏,却像小恶魔的面孔,“除非您杀人灭口,不然我爹、我祖父来了,也拦不住我!”

“你!”老徐氏恨不得咬死眼前的少女,“你以为这是丢我家的脸吗?你爹又有什么颜面?”

“刚才老太太不是说了?我年纪大了,顶多几年就要嫁人了,就是外人。我爹首先是太太的丈夫,老太太的女婿?既然如此,我一个即将的外人还顾虑这么多干什么?到底,我爹故去时,我连坟地都不能帮着选,只能上前哭一场呢。”春荼蘼反问。

哼哼,多好的交叉质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你的话反过来质问你,气死你得了!

老徐氏终于也站不住了,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坐在地。好在她还真坚强,硬是挺住,咬了半天牙才吩咐说,“王婆子,躲开那儿。既然有人不识抬举,硬要送亲爹去坐牢,我们也不管了!走,我们回屋!”

王婆子巴不得这个命令,速度闪走。在老徐氏的授意之下,抱了还在晕倒中的徐氏,与小琴等四人,一起进了东屋,门也被重重摔上。

“还不快去!”春荼蘼推了一把过儿,“记得一定要打听清楚,到底那位公爷有没有和咱们县衙的人说上话。如果说上了,还要细打听打听。万一要坏事,咱们得有准备。”

过儿点了点头,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春荼蘼这才松了口气。

娘的,累死了。不过吵嚷两句,胸腔里倒是挺痛快的感觉。

第十七章 没有男人惦记的姑娘,不是好姑娘

春家所在的这片地方,属于地团,也就是府兵军户聚居的地方,地理位置上处于城外,毕竟府兵们战时是士兵,平时就是农民,还要种地的。而普通百姓,还把这里称为“糠地”,只因为很多军户穷困。他们虽说不用缴田税,但古代生产力低下,出产本就不多,还得看老天爷的喜怒,日常的军务装备还得自己担负,实在过得艰难。

因而,春家的宅字在糠地中很显眼,东边紧邻着家境稍好的何嫂子家,西边是一条容一辆马车通行的阡陌小路,后面是自家菜地,再旁处,就是大片普通民居了。

春荼蘼坐在当院里,提防老徐氏又出幺蛾子。虽然有点冷,好在刚才战斗了一场,又是近晌午时分了,身子倒还是温热的。

不过她坐了会儿,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似乎有人窥探,循着那种异样感望去,就见到一个年轻男人正趴在西方临街的墙头上,津津有味的凝视她,见到她看过来,咧嘴一笑,牙齿白得闪光,像要咬人似的。

这人是谁?长得很是不错。他在那儿趴了多久了?都听到了些什么?大白天的爬墙也太大胆了!虽说现在这个时辰,男人们大多外出做活了,可军户家的女人孩子也都挺厉害,叫嚷起来,他就得被围起来打。可是,看他似乎没有恶意……

因为太突然了,一时之间,她有点发怔。而她自己不知道,迷惑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奇异的形成了微妙的蛊惑力。在那位墙上君子的眼里,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饱含着一种急欲怒放的肆意,恨不得让人立即摘下枝头。

“小姑娘挺凶的啊。”男人的笑容加大,带点戏谑地说。

“凶你妹!”春荼蘼的胸中正还有点余火,又遇到这种不守礼的爬墙家伙,当即暴发,“还不快滚,等着我叫人来赏你吃小炒肉吗?”

墙头男一愣,定定地望着春荼蘼,不明白凶你妹是怎么个凶法。

春荼蘼只觉得自个儿的脸都要被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灼伤了,怒得站起,“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墙头男又一愣,随即唇角上弯,似乎要大笑。但这时,因为春荼蘼声音大了,东屋听到了动静,门帘一挑,小琴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

春荼蘼冷冽的目光狠狠甩过去,吓得小琴一哆嗦,赶紧又缩回屋了。春荼蘼再看向西边墙头,那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男人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路过西墙外的小路,听到动静,多事的来看热闹。好在她似乎也没说什么紧要的事,应该不碍的。

其实,她根本不会把自家美貌老爹娶徐氏时的那点难言之隐说出来,但她算准了老徐氏不敢赌。道理讲不通,武力上不占优,威胁别人这种事,她做起来并没什么心理障碍。但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虽然大唐风气开放,但随便爬人家的墙,也实在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何况她家的墙是很高的,难道外面有垫脚的东西?不行,待会儿得让老周叔去看看。祖父和父亲都不在家,一院子女人加一个老人家,还是安全第一!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墙头男已经快步离开春家的范围。同行的,还有一个看起来身体有点孱弱,但紧跟着走了半天也没有气喘的俊俏郎君。

“春家姑娘挺不错的嘛。做事爽利、果决,却还给人留三分余地。”墙头男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回望,正是折冲府都尉韩无畏。不过,他还是穿着低阶卫士服,若不注意他的容貌和气质,就像普通的军中少年。

跟他在一起的,自然是大理寺丞康正源,也是一般读书人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