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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耍赖,神情却俏皮,看得春大山心头软软,而她却也真想见见传说中的范阳两位奇女子之一的方娘子。等回屋后,她还特地叫过儿搬出衣箱里一匹料子,打算明天送给方娘子。

那料子是她的前身受重伤身死时,徐家心虚之下送的,看起来挺贵重。春荼蘼打着不要白不要之心,在替换了灵魂之后,阻止祖父一怒之下要还回去的意思,硬留下来。

这不,就用上了。

若她不张罗,她家那时时犯一下傻的老爹,说不定空手去道谢,上下嘴唇一碰,然后还大吃人家一顿。虽说熟不拘理吧,虽说方娘子为人豪爽吧,但到底是女人,还是哄着点好。

……

注:古代的仵作不指验尸,还会验伤和验身。事关妇女,有时候是产婆等人担当。有的仵作还有一定的医学知识。

赎铜,是大唐律法的一条重要内容,类似于现代法律的罚金。不算严惩的罪行,是可以以赎铜来抵折刑罚。

第二十三章 美人风姿

第二天中午,父女二人收拾妥当,咬着牙无视徐氏摆出的哀怨神情,带着过儿离开家。

春大山穿的是军装便服,可以说制服非常衬他的身材,显得英姿飒飒,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乱丢秋天的菠菜(秋波)。有他在身边保护,春荼蘼和过儿也没穿男装胡服,而是女装打扮。

过儿是葱绿色的袄服,在上衣和裙子的下摆,绣了一串串小黄花,头上梳着丫髻,戴了两朵桃花样的绢花,端得是豆蔻年华、青春逼人。

春荼蘼则是妃色的襦裙,外面配着牙白色绣着银朱色花纹的半臂,还搭了一条银朱色的披帛。她梳的是螺髻,因为喜欢它简单。她不爱弄好多假发顶在头上,搞得那么华丽。而既然春大山急性子的没等她生辰就送了银簪子,她也性急得没等正日子就戴上了,旁边配了个翠玉花钿,看起来就像一只银色小虫趴在一片绿叶上似的,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春大山看在眼里,心中满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幸福感。随后又觉得这种幸福不能让所有人都欣赏,非得逼着春荼蘼和过儿戴上帷帽不可。

九月已经是冬季,地里除了翻翻土外,农活不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年年底集中兵训两个月的原因。而因为养马比较费钱,春大山的职位又低,所以他并没有配马,平时上军府或者去兵训,都和普通卫士一样,是拿腿走的。但他心疼女儿走远路,特别向隔壁何嫂子家借了牛车。

春荼蘼见状,突然动了要买匹马养养的念头。反正春大山如果能升到队长,怎么也得骑马出行才够威风。只是那样一来,家里的负担就有点重,除非春氏父子允许她来出银子。但,要想个什么办法,让父亲和祖父同意呢?

一路上她都在纠结这个问题,直到春大山招呼她下车,说已经到了地方,她也没想出好办法来。

抬头望去,第一次见到这身子的亲生娘亲白氏留下的产业,每年出息三十五两,祖父和父亲两个人的俸禄加起来也才顶其三分之二的临水楼。

楼面在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两层高。据目测,每层都有个三百来平方。这样算算,古代的房价和租金还真是便宜得令人各种的羡慕妒忌恨。

再看临水楼的门面,收拾得簇新干净,门粱上挂着大大的惹眼招牌,门前人来人往的。此时正是中午的饭点,但又不及晚饭时人流多,上座率大概有个六七成,很不错的业绩。

“春爷和春大小姐来啦。”迎上来的,是小九哥。

这小伙计出色地完成了帮助春家打官司的差事之后,继续回到临水楼当跑堂。他的眼神伶俐,远远就见到春大山父女,连忙来打招呼,又抢着把牛车牵到侧门去安置。

春大山腾下了手,就带着女儿往里走。从他对此地以及伙计们的熟络程度来说,显然是常来常往的,根本没有一点“外人”的感觉。

可就当春荼蘼欣赏完街景,整理了衣服,就要迈进店门的一刻,突然有一条身影跌跌撞撞的从里面跑出来,直愣愣撞向她和过儿。

春大山吓了一跳,但反应超快,一手拎一个,带着两个小姑娘跃到街心,堪堪避开了。低头见女儿仓促之间帷帽都掉了,小脸发白,登时大怒。只是他还没骂出口,那撞出来的人突然脸冲着墙根,哇哇暴吐起来。

小九哥才把牛车拴到侧门,见状连忙跑过去,扶着那个人问,“客官,您这是怎么了?”

那人吐得天翻地覆,看得旁人都恶心不止,好不容易吐完了,回过头就高声大骂,“怎么了?还敢问爷怎么了?一定是你们临水楼做的饭菜不干净,我才喝了几口芙蓉鱼汤,胃里就翻腾……”话没说完,又吐了起来,简直像连胆汁和胃液都要吐干净了似的。

此时街上的人正多,那人这么大声叫嚷,又吐得惊天动地的,渐渐就有人停步,并围拢了过来。小九哥为人机灵,怕影响了自家的生意,连忙搀住那人的胳膊,试图往店里架,嘴里解释着,“客官,胃不舒服是常事,您先进来喝口热水,指不定早上吃了不合适的,或者走路走得急了,先歇歇再说。不然,就由小的给您请个大夫过来。”

他这话的意思明确:呕吐,有多种原因。可能是早上或者昨天晚上吃了脏东西呢?或者赶路时吸了过多的凉气,如果热汤这么一激,胃抽筋了呢?再或者,是本身身体不好呢?这是个男人就罢了,若是女的,说不定是有了身子呢?

可那人却不吃这套,用力甩脱小九哥的手,继续骂,“你什么意思?是说老子活该?告诉你,老子打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身体也一直好得很。就是吃了你们的芙蓉鱼汤,立即腹痛如绞!别拿这些好听的话来填我,也别糊弄老子!叫你们方老板娘来见我,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哼哼……你知不知道,售卖有毒吃食是犯法的。今天若给老子没交待,老子跟你们临水楼没完,一起去同官!”说着,忽然走到街心,对越来越多的围观者道,“各位,可看好了。一两银子一盏的鱼汤,贵到死,居然是有毒的!”

古代生活节奏慢,闲人多,这么稍一嚷嚷,临水楼前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了。春大山不禁着急,可又要护着两个女孩儿,想冲进去劝架而不成。

春荼蘼冷眼旁观,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

那呕吐者是个精瘦的矮子,穿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全身上下都给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而且从这人的行为来看,倒像是故意来找茬的。毕竟,若他是纯粹的受害者,反应未免太快,似乎不顾忌自己的身子,知道并无大碍,却要把事情往大里闹的。

“爹,别急。方娘子既然是开酒楼的,自然应付得了这些闹事的人,且看着,咱们慢慢往那边蹭着走就行。”春荼蘼拉了拉春大山的袖子,低声道。

她觉得,这三寸丁是来碰瓷的吧?或者是吃霸王餐的。方娘子一个女人,能在鱼龙混杂之地做生意,谁也不依靠,还做的是很赚钱的酒楼,没两下子是不成的。

春大山是关心则乱,听到女儿提醒,心下稍定,依言把女儿和过儿圈在身前,从人群边缘往临水楼的方向挤过去。

“看这位客官说的,无凭无据的,难不成毁谤他人就不是犯法的不成。”一个女人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声音不大,却稳稳当当盖过场面的喧哗。而且,她的语气中有一种笃定,一种胸有成竹,乍听之下,形势就似乎要扭转。

春荼蘼循声望去,就见临水楼门前走来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身上穿着丁香色镶月白色滚边的曲裾襦裙,袖子和腰身都是收紧的,衬托出她纤细高挑的身姿,优雅中透着那么股子利落。浓密乌黑的秀发梳着简单的蝉髻,除了一只玉梳压发,半点饰品也无。

历史上的大唐以丰腴为美,此异时空大唐虽然没有这种说法,但过瘦的女子也被认为是不好看的。可眼前的女子就是极瘦,偏偏并不给人干巴巴的感觉,就算胸问看起来很是扁平,也不会令人认为没有曲线美。

她的五官只是普通的漂亮,高鼻大眼,嘴唇略有丰厚,皮肤偏黑。她的双手上什么镯子戒指也没戴,指甲未染,修剪得干净整齐,看起来就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这些不完美特征搭配在一起,配合着落落大方的神情,却让人觉得娇柔婀娜,风浪妩媚。别说男人了,就算是女人见了,也有瞬间的迷惑。

好一个沉静版大唐金香玉啊!春荼蘼暗赞。这就是气质,这就是气场!非美人而生生表现出了美人的风姿。她虽然是头回见,却立即认出这就是方菲方老板娘。

再抬头看自家老爹,看到方娘子后两眼发亮,虽然没有男人看女人的那股劲儿,却明显见之喜悦。这么看来,他俩的关系绝对比普通朋友多一点,却又比男女之情少一点。

“方老板娘舍得出来了?”那闹事的人白着脸,却是笑得贼,带着种宁愿挨打,也要咬上一口肉的狠劲儿,“要问凭据?反正我在你这儿吃坏了肚子,大家亲眼所见。你瞧,我吐的东西里还有没消化的鱼肉,你无从抵赖,必须负责!”

“本店的芙蓉鱼汤也不是卖了一天半天了,算得上是招牌菜,镇店之宝,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人吃坏了的。”方娘子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而且今天这鱼汤也不只是客官你点了,来光顾过小店的客官都知道,临水楼的芙蓉鱼汤,一日只做十盏,好巧不巧,你点的是最后一份儿。”

这话的意思太明确了。十份儿鱼汤,别人都没事,怎么偏偏他就吐成这样子呢?而在春荼蘼看来,如果真是胃难受到不行,为什么要冲出来吐?普通人,大约立即忍不住,就地吐了吧。

但,所谓风云突变也不过如此。正当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认为方娘子言之有理时。店中突然传出连续不断的异样声响。其中,似乎有呼疼声。

接着,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跑出来,急急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有好几位客人说是胃腹疼痛,吐了满地。”

方娘子平静的面容,终于变色。

第二十四章 死了人,就是大事

“哈,方娘子,你现在还有什么说头!”那闹事者突然高声一笑,虽然看起来因为呕吐而虚弱,甚至脸色不正常的青白,情绪却诡异的高涨,“若说我是无中生有,怎么还有客人也翻肠倒胃呢?分明是临水楼做的饭菜有毒!”

这句话才真是毒!

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大帽子先扣上了,到后来就算证明被冤枉的,也会损失商家信誉,对开门做生意的酒楼来说,算得让巨大的打击。这,分明是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春荼蘼轻轻皱眉,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是敲诈勒索,从自己身上下手是可能的,自己不受点损伤,怎么能讹出银子来?但是要让其他点同样菜品的客人出现同样症状,实在是个很大的工程,非常麻烦,也要担更大的风险。为什么会如此?难道对方的目标不是银子?难道真是临水楼的食材出了问题,叫别人借题发挥了?可是,眼前的闹事者又带着明显的、预谋性的赖钱特征。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周,议论声四起。

“到对面的布庄子里去。”正思索,春大山突然低声对春荼蘼说,并轻推她和过儿出了人群,自己则只身向人群中挤去。

“我说句公道话。”春大山大声道,因为他穿的是军装便服,身材高大,又一脸正气,看起来挺有威严的,所以才开口,众人就停止了交头接耳,望过来,“临水楼在镇上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方娘子人品如何,酒楼的菜品如何,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

“那今天出的这档子事怎么说?”那人不依不饶的跳脚,“大家都睁着眼睛看到,难道是我诬赖,或者我是变戏法儿的吗?”

“稍安勿躁,”春大山摆了摆手,却没继续再跟他说,而是转向方娘子,“快叫伙计把身子不适的客人安顿好,再找人去请了大夫来。”

方娘子本来心里有些慌,但面子上还强撑着保持镇静,此时见春大山出面,立感安定,低声吩咐了不知何时也走出来的二掌柜几句,又转身要进店。

闹事者不干了,追上来叫道,“怎么?想跑?那不成!”说着,就要抓向方娘子的腰。

春大山起手架住,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是不是你与这方娘子有奸*情,所以处处回护于她?”那人尖叫。

春大山怒极,拼命忍耐着火气,放开那人的手腕,大声道,“你嘴里切莫不干不净,毁人名声。既然你说吃了临水楼的东西,中了毒,好歹要先给大夫看一看。你闹了病是事实,但临水楼做生意老实规矩也是事实。再者,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不好商量解决,非得大吵大闹的?”

对啊对啊!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赞成。还有人认出,闹事者是本县有名的泼皮无赖,名为赵老七。众人一听是他,顿时连同情心都收起几分。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春荼蘼想。

她早已经听话的退到街对面的布庄子外,却没进去,而是站在三层高的台阶上往人圈子里看,反而视线更好。她见自家的美貌老爹颇为服众,兼之相貌堂堂,更衬得那赵老七十分之猥琐,心中不禁十分骄傲。老爹那一派有担当的男人气场,不让女人着迷才怪呢,包括方娘子在内。不过,她却没留神临水楼二楼的雅室窗子打开,有两个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不行,我才不上当!”赵老七急喘了几口气,嚷嚷着,“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把我骗进店去,指不定想什么馊招要欺侮人呢。哼,我要在父老乡亲的见证下平了此事!”说完,他按着胸口,又是一阵急喘。

众人是看热闹的居多,都没有留神到赵老七的特殊情况,但离得近的春大山、方娘子,和虽然离得远,却密切观察的春荼蘼却看到了。不知是不是赵老七太卖力了,他似乎体力消耗很大,初冬的天气里,又是北方之地,居然汗湿了衣裳。而且呼吸急促,显然极不舒服。可也许在他眼里利益大于一切,所以只强撑着在那儿闹。

“这人要不好!”春荼蘼低声惊呼,因为她敏锐的感觉到赵老七脸上闪过一层青灰的死气。

一直护在她身边的过儿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店里走出了一个妇人,四十来岁,极为瘦弱,头发枯黄,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但套在她身上却撑不起来,于是显得更加寒微。

她一出店门,就向赵老七而去,怯懦的伸手扶他,低声道,“相公,算了吧。我看你很是不好,不如就进店坐一会儿,等大夫来看看。”却是赵老七的妻子。

不过赵老七看样子才三十出头,怎么会有年纪这么大的老婆,难道是童养媳?或者是因为生活操劳愁苦,所以显得面相苍老?

赵老七甩手就打了老婆一个耳光,破口大骂,“你是死人哪!你相公都要被人毒死了,有冤没处诉,你居然躲在里面半天不出来。也不来服侍老子,看我回家不打断你的懒骨头!”说着,又要打。

赵家的吓坏了,本能的矮下身躲避。那赵老七扑空了,反过身又要追。可不知怎么,他忽然踉跄了两步,之后身体奇异的绷直,就那么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好面对着方娘子,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春大山见情况不对,上前询问。

可是话还没说完,赵老七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把春大山的衣摆都染红了。接着,他整个人就像塌倒的破木板似的,摔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嘴里叫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肚子疼……来人,来人,叫大夫……救……救命……啊……”

随着那声短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人也没了声息。

那赵家的子先是吓坏了,此时见此情景,连忙跌跌撞撞的扑到赵老七身边,拼命摇晃,哭叫,“相公、老七,你怎么啦?你醒醒,你说句话!”神情间无半分作伪,惊恐而绝望。

春大山也惊到了,但到底还能做出反应。他两步上前,伸手在赵老七鼻端一探,再站起身来时,脸色惨白,对方娘子摇摇头,“死了。”

赵家的闻言,嗷一声叫,登时撅过去了。

前一刻,街上是很吵闹的。后一刻,这么多人的地方,居然静得呼吸相闻。但此一刻,听到春大山的话,看到赵家的反应,人群就像冷水进了热油锅,咝啦一声爆开了。

若说吃坏了肚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加上这赵老七是个横行乡里的无赖,就算还有其他人出现了呕吐反应,众人也没以为是多么重要的事。但现在不同了,出了人命了!

死了人,就是大事,这是古今中外的至理!

春荼蘼心里咯噔一下,冰凉透底。

但尽管在这种心情和情况下,她仍然保持着几分理智,扯着嗓子大叫,“保护好现场!”她是冲着春大山叫的,也相信父亲听得到。

春大山虽然当兵九年,但却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人,立毙于自己面前,心念瞬间混乱。但女儿的声音,犹如醍醐灌顶,令他又瞬间清醒,“小九哥,快去衙门报案。二掌柜的,麻烦你护着方娘子进酒楼,再带着店里的其他人封上前后门,不要让人出入。你,还有你……”他指着两个小伙计,“盯着点墙根处,别让人碰那堆吐出来的东西。”说完,又向临水楼内外团团施了一礼,朗声道,“各位客官请包涵,今天这里出了人命案,少不得请各位配合衙门调查,暂时不要走开。若是衙门来人之前,有哪位擅自离开,只怕事情说不清,再怀疑到谁的身上,反而不美。还有街上的邻里亲朋,请让开道路,不然若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做出什么事来,只怕也要带累各位。”他这番话先是礼貌请求,后隐含威胁,店内外众人虽然害怕者有之,慌张者有之,兴奋者有之,觉得倒霉者有之,那几个呕吐的客人更担心自己也会暴毙,却并没有闹事的。毕竟,谁也不想这桩突发的可怕事件牵连到自己身上。

于是,虽然吵闹,好事者也都伸长脖子看着横尸街头的赵老七和晕倒的赵家的,但街上和店里都没乱起来。

春荼蘼暗松一口气,才要上前去,却被过儿死死拉住,“太污秽了,小姐不能上前!”

“方娘子于春家有恩,她有难,我爹也在那儿,我不能不管。”春荼蘼试图挣开过儿的手。

可过儿却用力摇头,“老爷在那儿帮手方娘子,用不着小姐。外面这么多人,伤到小姐怎么办?不行的!老太爷说过,叫奴婢死也要护着小姐,奴婢绝不让您出去。”

过儿犯了牛脾气,春荼蘼还真挣脱不了她。两人拉扯之时,二楼那间雅室,却有人从上面飘然跳下,落在春大山身边。

春大山先是一愣,看清来人后,立即行了个军礼,“末将参见都尉大人!”来人正是韩无畏。

韩无畏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状似无意的抬眼,瞄了一眼那窗口,见康正源的身子半探出来,对他打了个“不要管我”的手势。

一边的春荼蘼只感觉眼前一花,再细看,不禁目瞪口呆。这不是那天爬她家墙头的登徒子吗?他如此惹眼,想不让人记得也难啊。可他怎么是都尉,那岂不是自家爹的顶头上司?

……

注:其实唐朝的称谓,和我们所熟悉的古代称谓有很大不同的。66特此很认真的查过许多资料。比如老爷这种称呼是没有的,仆人管男主人叫阿郎,管少主人叫郎君,管女婿叫郎子。儿女管父亲叫大人,而不是称呼官老爷的。有的媳妇称婆婆为大家,对皇上要称圣人,连一个国公都可称孤的。但本文毕竟是架空,只是设置了唐朝的大背景,并非历史上的。所以,用了大家习惯的称谓,特此说明,大家明白就好。

第二十五章 有条不紊

九月二十四日。

宜:嫁娶、祭祀、祈福、出行。忌:行丧、词讼、伐木、安葬。

大理寺丞康正源那喜欢看黄历的幕僚,选了这一天的未中两刻,也就是现代时间的下午两点半,做为离开范阳,出发去幽州北部地区的日子。因为并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光明正大的奉旨巡狱,所以康正源身着官服,由当地军府的最高长官,也就是表兄韩无畏在临水楼设宴,为他送行。

一般人出远门都是一早走,可那幕僚却认为吉日选了,吉时也不能错,反正离范阳县城不远就有馆驿,不会让康大人露宿野外就是了。只是没想到,就在这位大理寺刑司官员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命案。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暂时就走不成了。

而韩无畏平时出门时不喜欢带着手下,仗着自己武功高,打扮成军中普通少年的样子,独来独往的。可今天不同,半公半私的送自个儿的表弟离开,所以也穿着官服,带了随从。

他的护卫个个精悍,但人数不多,约二十名,但随行保护巡狱使的军士却有一百。不过大多数士兵已到城外等候,身边也只留了二十名。这四十个士兵之前就守在临水楼的后巷里,此时韩无畏一声吩咐,立即就把临水楼团团围住了。

先前春荼蘼一声喊,春大山已经初步控制住了场面,现在韩无畏和康正源带人出现,局势就再也乱不起来了。

“都尉大人,您怎么在此?”春大山恭敬地问。

“凑巧了。”韩无畏答了声,情不自禁的又往楼上雅室的窗户瞄了一眼。

那赵老七冲出临水楼时,就惊动了正推杯换盏的二人。待窗子打开,没想到看见的却是春氏父女。尤其春荼蘼,慌乱中帷帽掉了,露出认真打扮过的妆容来。虽然她算不得绝色,但也是很漂亮的。加之韩、康二人之前见到的是她着男装,以及披头散发的样子,此一见,着实小小惊艳了一把。

只可惜情况瞬息万变,两人欣赏美貌少女没多久,赵老七就夺了他们的视线和心神,现在韩无畏想起来,还不禁有点着恼。

“那这件事,您看……”春大山试探性的问。

在本朝,司法管辖权有点混乱。按说,当地的案件该由当地的衙门负责,但如果有驻扎的军府,其长官对本地军政和民政都有权插手,就算不涉军士也可管理,只是不那么名正言顺。

“既然遇到了,哪能袖手?”韩无畏略想了想道,“你带我的十个护卫,先把街上人的遣散了,都堵在这条街上,影响民生,成何体统。”

“是。”春大山应了声,情不自禁的看向对面的布庄子。

韩无畏似是注意到了,又吩咐道,“那边是你的家眷吗?先带到酒楼里安置。这会子正乱着,若出了差错可怎么得了。”

春大山正忧心呢,听这话也没多想,立即把女儿和过儿带过来。

春荼蘼乍见韩无畏时有些吃惊,但她毕竟是现代灵魂,心理承受能力堪比小强,又没有阶级特权意识,所以虽说想到自己曾威胁父亲军中的BOSS,说要挖出他的眼珠子,但那也是某人无理在先。堂堂的折冲中府都尉爬人家的墙头,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有了这个认知,她神情和举止就很坦然,跟在春大山身后进了酒楼。在春大山介绍他的上官给女儿时,平静却又规矩的施礼见过,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好像两人从没见过似的。

而韩无畏表面上端着长官的架子,神情严肃,甚至都有些萧杀,但见春荼蘼完全不怕,不禁觉得这姑娘胆子大,令人刮目相看。除非她没认出他,不然总不至于忘记,她曾经让他滚吧?

就连皇上,都没叫他滚过。何况,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

好在他知道正事要紧,所以并没有刁难。但刚才见到她混乱中还能镇静,又回想起她在公堂上的风姿,好奇她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干脆并不管她,也没有安置她到楼上的雅室中回避,只由着她站在角落里观察。

这边春大山把女儿接进酒楼,就去街上维持秩序去了,倒是康正源,从二楼缓缓而下。

春荼蘼自然不认识这位大理寺丞,但她研究过大唐官服制度,见康正源一身深绿色,银带九銙、戴一粱冠,是正经又正式的六品官员章服。又联想到巡狱使在范阳的传闻,再结合父亲告诉她的事,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谁。于是,在康正源走过她的身边时,规规矩矩的躬身行礼,姿势居然很规范,很温婉,和之前在堂上的咄咄逼人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康正源心头一动,表面上却只略点了点头,态度矜持的没有多话,只站到韩无畏的身旁。

韩无畏穿的是櫜鞬服,也就是很隆重的将服,或称戎服,合着他从四品下的身份。头上的抹额是红色的,绣着辟邪的文字,身穿袍、下身穿銙奴、脚登靴、左手挎刀、右边佩带箭房弓袋。这家伙就是典型的制服男,穿着军装时,莫名的英姿飒飒,仍然是绝对吸引视线的存在。

他和康正源站在一起,一文一武,一刚一柔,一个相貌英俊,一个气质出众,真真是美少年双骏图。但春荼蘼在现代接受过太多视觉男*色轰炸,抵抗力强大,只从纯欣赏的角度赞叹了短暂的数息,心神马上又转到了案件现场。

这时,衙门来人了,是洪班头带着四个差役。同时,本镇最大医馆也派了有名的文大夫来。

洪班头来之前,听报案的小九哥略讲了几句情况,以为是普通的案件。只因那赵老七是他熟悉的赖子,以为是赵老七讹诈不成,自伤过量致死。虽然出了人命就是麻烦,但也没有多可怕,拼着大大破财一番,也是可以摆平的。但到了临水楼,见到都尉大人和大理寺丞都在,他心里就没了谱,连忙叫来一名手下,吩咐他立即去禀报县大人,自己则上前见礼。

康正源看了韩无畏一眼,后者摊开手道,“我是武将,案件的事,还是由你这正宗的刑司官员负责的好,我只配合你吧。”

康正源也不推辞,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看向春荼蘼,见她带着丫头,乖乖缩在角落,低眉顺目的,若不注意,甚至都不会注意她的存在,嘴唇不禁轻轻翘了翘,便也不多话,连着发出几道命令。

“韩大人,请你派一个手下,待会儿拿着我的手令,把镇外的八十军士召回,重新安置在军府里面。”当着外人的面,他公事公办,连称谓也是官称,“只怕还要叨扰个三五天。”

“没问题。”韩无畏招手,立即就有一名卫士过来。

康正源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那名卫士。纸上早写好了字,盖好了印,墨迹和印色都是崭新。显然,在二楼时他并没有闲着,把要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名卫士依令走后,他又叫来洪班头,“今天临水楼的二楼是被韩大人包下的,并无不相干的人。现在,你带着你的人,把留下的客人都带到二楼去,占据东边的几间雅室,依次录下他们的姓名和住址,问清楚他们当时与谁坐在一起,都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异常的情况了。一定要纪录准确,一次只能问一人,其他人候在别的房间。这是小事,却要细致,若做不好,本官惟你是问。”

“卑职必当尽力。”洪班头诚惶诚恐的应下,带着人去了。

随后,康正源把自己的人分成三队,一队把临水楼的老板娘、掌柜的、伙计跑堂及后厨等所有相关人员还到后院去,分别看押,不许互相说话。一队把中毒的客人安置在二楼西边的数间雅室之中,充当诊室,由那位文大夫依次看诊。至于呕吐物和灶间、水源、酒楼内各桌的饭食,则由第三队的人严加看管,等着衙门勘验的人前来处理。最后,他还把韩无畏剩下的人手分为两队,一队继续看守酒楼前后门及其他可能的出口,另一队则迅速换了便装,到街上去四处打探些相关的流言与八卦。

片刻之间,一切都有条不紊起来。

春荼蘼暗暗点头,也松了口气。

康正源的手段在现代也许不算什么,但古代刑侦落后,康正源能及时处理各处的情况,并尽力保护第一现场,并没有疏漏之处,显然非但不昏聩,反而很精明。

刚才,其实她很想提些保护现场和证人的建议的,因为事关方娘子,若现场遭破坏,证人失踪,嫌疑人串供,将来极可能带来很不好的后果。但她终究忍住了,没有冒冒失失开口,打算观察一下再说。毕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军户民女,太冒头儿的话,怕给春大山带来麻烦。她打算如果康正源出现昏招,迫不得已时再开口,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了。

“两位大人没点芙蓉鱼汤吧?”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吓了一身冷汗,连忙问。

依《大唐律》,如果中毒之人中有官员,那可是要罪加一等的。反过来说,如果这二位吃了鱼汤而无事,他们就是最好的证人,证明过错不在临水楼。

看这二位的模样,分明是饯行。那么到临水楼来,必定会点招牌菜吧?

第二十六章 太不老实了

“不巧得很。”康正源笑了笑,“但凡桌上有鱼,韩大人就会掀桌的。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吃鱼了。”

韩无畏一愣,没想到康正源突然这么说。自个儿这位表弟一向很矜持的,与京中相熟的贵女们相处时都不冷不热,怎么会突然说这种带点调笑的,或者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况且,他们现在身上穿着正式的官服,还隔着一层官与民的关系。

春荼蘼也很意外,虽然她问话有点唐突无理,但这答话也挺不着调的。他们很熟悉吗?因为上回爬墙的只有韩无畏,在公堂上为父申冤时,韩、康二人又是躲在一边的,所以她觉得这是她和康正源第一回见面。

“春姑娘这样问,是认为临水楼的饭菜有问题吗?”还没回话,康正源又来了一句。

春荼蘼习惯性的挺直脊背。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之前说话那么和蔼随意,就是为了让她惊讶之下失去谨慎,随便把心里所想说出来吧?这位大理寺丞,很阴险嘛。

“回大人。”春荼蘼神色郑重地说,“民女以为,刑司之事,必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怎么能随便臆测呢?”

康正源一愣,只觉得这句话切中要点,却不知这种法律原则是现代人都明白的。一边的韩无畏忍着笑,看自个儿那言词犀利的表弟被噎住了,暗爽不止。

“好见解。”康正源很快就掩饰了尴尬,恢复了那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看来,也只有先等调查的结果了。”说着,示意韩无畏与他坐下等。

春荼蘼一介民女,自然不能也跟着过去,远远选了个座,安静地等着。但这只是表面,其实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件不是能随意就能解决的。

“过儿,你也坐。”她轻轻一拉身边小丫头的手,“只怕还要等一阵子呢。”

春家没那么大的规矩,过儿经常和春荼蘼坐在一个塌上做针线或者看书,此时也不觉得多别扭,在旁边偏着身子坐了,低声问,“小姐,方娘子不会有事吧?”

“难说。”春荼蘼摇摇头,“但这事闹得不小,今天晚上方娘子肯定得入监,被证明无罪之后,才能重新回来。”

“老天爷,那可怎么办?”过儿有点发急。

“从情理上讲,方娘子是不会毒杀人的。若是下毒,也不会在自个儿的酒楼,用这么上明目张胆的愚蠢手段。可一来,她需要事实证明这一点。二来,《大唐律》中有条文规定,若是明知道食物有毒而没有及时销毁,甚至还要售卖,也是很重的罪过。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客人是否因为食用鱼汤而中毒?是否是食材或者制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鱼汤从出锅到端上桌,是否有其他人做了手脚?如果有人陷害,是为了什么?这事,可能是失误,也可能是人为,很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只死了一个人,还说不定是那个人自己有问题呢。不然,怎么别人没事?”过儿疑惑。

“你不懂,咱们的《大唐律》中说得明白,‘脯肉有毒故与人食并出卖’,是以‘故犯’为前提,并不以‘即遂’为前提。”春荼蘼看过儿一脸茫然,知道没接触过律法的人,连这些术语也难以理解,干脆以叹息结束这一句。

而过儿听到情况这么严惩,脸都白了,试探性地问,“那小姐……您要帮助方娘子吗?”

春荼蘼一时怔住,不知要怎么回答。

从本心,她是想帮助方娘子的。别说人家方娘子在她爹的案子上给了多少帮助,有很大的恩情,单说这个案子,春荼蘼就很想接手。一来,她喜欢打官司,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所擅长的。二来,上天给了她重生的机会,也让她重新拥有了祖父和父亲,她已经暗中决定为上一世中为了钱而做下的错事赎罪。如果她多行善,多做义举,父亲和祖父就会平安吧?为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两个男人,她愿意付出一切。既然能穿越,她早已经相信了命运。

只是,她为春大山出头还好说,唐律规定可以代亲申冤的。纵然她做了抛头露面的事,但一个孝字,就把她行为上的不当之处抹掉了,甚至还扬了好名声。可她若为方娘子打官司,有什么借口呢?再说,春大山固然和方娘子关系亲近,但若为了红颜知己而损害女儿的名誉,恐怕他也不乐意吧。要知道,这年头的讼师几乎与恶棍被划为同类的。

而她这边踌躇着,那边的韩无畏和康正源却都支愣着耳朵听着,还互相使眼色。韩无畏武功很高,远比旁人耳聪目明,春荼蘼和过儿已经很小声说话了,他还听得真真的。康正源虽然是文官,但因为从小身子弱,也修习过内功心法,当然也能听到两个女孩的交流。

“你希望她上公堂吗?”韩无畏把声音压得极低的问。

这种分贝,漫说春荼蘼离他们有四、五张桌子之远,就算是近在隔壁,没有半分武功底子的她,也肯定是听不到的。

“她若不来,我留下就没有意思了。”康正源正襟危坐,嘴里却似开着玩笑,“我还没见过咱大唐有哪个姑娘这般熟悉律法,又这般言辞尖锐厉害,从法理上驳得人没话说呢。难道你就不好奇,她若插手此事,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我好奇。”韩无畏突然歪下身子,一手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半转过头,眼神亮闪闪的看向春荼蘼,“不过春大山未必舍得女儿做那人憎鬼厌的事呢。你知道,为讼者在民间的名声非常不好,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她还没嫁人呢。哦,对了,她没订亲吧?这事得旁敲侧击的问下春大山。”

“你想干什么?”康正源皱皱眉,“这丫头必不好惹,纵使她无权无势,可也不是随意可以逗弄的。”

他说的是“逗弄”二字,却根本没往其他方面想。比方:爱慕之情。因为双方地位的差距太大了,他和表兄从小就知道,他们的亲事是筹码,不是感情,必须符合利益,家族的,甚至国家的利益,不能随自己高兴。到最后,皇上指婚的可能性比较大。

而他的表兄外表看起来嘻嘻哈哈,其实心里再坚定和明白不过,断不会做无聊且无用的事。

“没有啊。”韩无畏的目光还是落在春荼蘼身上,嘴里却对康正源说,“这样好玩又奇特的小姑娘,可不能让春大山随便订出去。虽说我还年轻,却是她父亲的上级,若攀私交,与她父亲是平辈。那么,可当她一声韩叔叔吧?当叔叔的操心一下侄女的婚事,正常吧?”

康正源险得一口血没喷在衣襟上。韩叔叔?亏他说得出来!

而那边,春荼蘼发现韩无畏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不禁有些羞恼。幸好她是现代法**千锤百炼出来的,在几百人面前,在罪犯和法官面前都能侃侃而谈,电视直播也不怕,不然真得找地缝钻进去了。

“得了空,还真得把这姓韩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太不老实了!”她对韩无畏回以礼貌的微笑,可是却咬牙说着狠话,“这样的男人,年轻,却身居高位,一定是家族庇荫,不是有真本事的。不然,为什么一脸登徒子的模样?”

她却不知韩无畏听得到她的低语,只觉得这小丫头真是有趣啊。若非还在命案现场,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声。至于说有没有真本事……生在这样的高门,早习惯被人表面奉承,内心里鄙夷了。如今这丫头直说出来,他只觉得有趣。

一边过儿也瞧见韩无畏的无礼,气得站起身,挡在春荼蘼面前,拿后背对着对方。

“注意身份。”康正源提醒了一声。

韩无畏只是恶作剧,又不是真有非礼之心,当下笑笑,转过了身去,脸朝着外。

顿时,酒楼内安静了下来。

几个人就耐心的等着,差不多两刻后,县官张宏图带着欧阳主典和三班衙役、还有仵作等人一起,急急的赶到了。

“下官见过康大人,韩大人。”张宏图上前行礼,额头上冒出冷汗。

范阳民风淳朴,还有高门大户坐阵。所以,他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可如今就在两位上官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凶事,虽然也不能怪他,但多少对他的官声,以及在康大人心目中的印象有坏影响。这位年纪轻轻的勋贵刑司官员,是会直接面圣陈情的,若这个案子处理得不干净,他连平安告老的机会也说不定会失去的。

“嗯,起来吧。先叫人把死者抬到衙门里去,好好验尸。”康正源正色道,“再叫人把呕吐物和有嫌疑的鱼汤装起来,一并带走。这临水楼,只怕要暂时封了,特别是厨房,必须派人把守,不相关的人,不得靠近一步。”

张宏图连连称是。

“还有,把临水楼的人也都带回去,本官要亲自问审。”康正源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春荼蘼心里一凉,强抑住跟上去的脚步。

现在,她没有资格看审。

……

注:在唐朝,管姑娘们是叫小娘子的,前面还要加上排行。比方春荼蘼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外人应该叫她春大娘。汗。违和吧,起鸡皮疙瘩吧?所以,咱们还是叫姑娘吧。

第二十七章 鲐巴鱼

春大山找韩无畏借了个卫士,送春荼蘼和过儿回家,自己则跟去了县衙。到底,他是不能丢下方娘子不管的。

春荼蘼到家后,徐氏听闻临水楼出了事,先是一脸的幸灾乐祸,随后想到自个儿的夫君去为别的女人操心费力,登时极为不满。阴着一张脸,摔门进了东屋。

春荼蘼懒得理她,连劝解一句也欠奉,径直回了房间。徐氏本来长得就不是讨喜的样,总有些娇怯怯的,看人很少用正眼,此时沉下脸来,本来的七分姿色,连三分也不到了。

午饭没吃成,晚饭也没心思吃,春荼蘼直等到酉时末(晚上七点)天色全黑,春大山才进了家门。照这个时间算,他肯定是待到了衙门闭衙,还在大牢留连了一会儿才回的。不过就算春大山回来,她这个当女儿的也不能直接把人拉走,毕竟徐氏与他是夫妻,他还是先回东屋。

“去摆饭吧。”春荼蘼强忍着初冬之夜的寒意,打开窗子,偷听对门模模糊糊的吵了一阵子后,对过儿说,“我估摸着闹腾得差不多了。”

“真没见过这么不疼人的。”过儿咕哝道,“自家夫君在外头跑了一天,得多累啊,也不弄些热饭热汤,哪怕拧个热手巾给老爷擦擦脸呢。”

“太太这是跟我爹使性子,不因为我爹管了方娘子的事吗?正吃醋捏酸哪。”春荼蘼敲了下过儿的头,“她傻才这样。若是我,必定好饭好茶的侍候着,也不摆脸色,让男人知道自己委曲求全却又特别识大体,包管男人以后更爱重她。”

其实,在这件事上她倒是理解徐氏的。没有女人对自家男人的红颜知己有好感。但从另一方面想,人家方娘子于春家有难时,毫不惜力的帮忙,这点子感恩图报也是做人的必须。小心眼儿没关系,也得分时候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也是必须的不是?人生在世,谁都得忍受点不喜欢的东西,何况春大山此人正派,绝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帮方娘子,也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没有偷偷摸摸的。身为妻子,她应当信任。

“小姐英明。”过儿拍了句马屁,“不然再等等,天冷了,一闪神,热乎乎的饭菜就凉了。”

“摆吧,太太就是变着法儿的让我爹重视她,不敢太过分的。若真还没完没了,我就东屋外头喊我爹,正给我爹个台阶下呢。不然由着太太,以后她那脾气还得见长。”

“得让太太掏点银子给咱们。老太爷明明说过分伙,这两天她一直不开灶,全从外面买来吃。老爷回来得晚点,就一直跟着小姐用饭。虽说孝敬父亲是应当,但也不能便宜了太太。”过儿一边说,一边跑出去了。

春荼蘼等了会儿,见过儿麻利的把饭菜已经摆在正屋的厅里,春大山却还没出来,就走到当院里大声道,“爹,饭已经热过一回了,再不吃就又凉了。您胃一直不好,若犯了老病可麻烦呢。”

东屋里,本来隐隐约约有矫情声传来。但她一开口,那声音立时断了。之后很快,春大山一脸烦恼的走出来,见到女儿有点尴尬,似乎强忍着脾气没有发作。

春荼蘼假装没看见,只拉了春大山往正屋走,“爹快点,今天是我和过儿一起做的饭,韭菜炒鸡蛋,还有莱菔子汤汆羊肉丸子,热乎乎的喝下去,可赶寒呢。”莱菔子就是萝卜,前朝的时候,有僧人种植了,当贡品送到皇宫。本朝大力种植,渐渐成了百姓们的家常菜。

春大山见女儿似乎不知道他和徐氏吵架的事,心情略放松了些。之前过儿已经在正屋点了炭盆,此时挑起了棉门帘子,一进屋就感觉热气扑脸,加上喝下热汤,连胡饼全是女儿亲手掰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泡在汤里,片刻后,春大山全身都暖了,心情也好了些。

吃完饭,过儿收了碗碟,爷儿俩个就坐在桌边说话。

“方娘子的事……”春荼蘼吞吞吐吐地问。

春大山叹了口气,“今天那位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年轻上官,正是大理寺丞,代天巡狱的康正源康大人。方娘子倒霉,出了这种凶事,还偏巧让康大人碰到了!”

春荼蘼早就认出了康正源,因而并不惊讶,只问,“他难道要从严处置吗?”

现代的中国法律是重定性,轻量刑,就是定性上特别严格,在量刑上,法官有一定的自由度。可古代律法,判官对案件定性的自由度才大,因为要考虑理法礼教什么的。而对于一个案子而言,如果定性出现差别,最后的结果简直天差地远。所以,特别重要。

春大山摇摇头,“康大人今天并没有上堂审理,而是一直亲自听供。他把第一批筛选下来的重要证人,挨个单独询问。因为韩大人陪同在一边,所以我也在跟前,倒是听了些……觉得对方娘子很不利呀。”

“都说了什么?”虽然对康正源问案时允许春大山在场,春荼蘼感觉怪异,但她对本案的关注超越了其他,所以自动忽略掉这小节。

“除了死了的赵老七,其余呕吐不适的顾客都有同样的症状。文大夫细细诊过,断定他们确实是食物中毒。只是程度不深,吃几剂解毒的汤药下去,过几天就会没事了。”春大山细细说给春荼蘼听,自自己的官非之事后,他不知不觉拿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儿当了主心骨似的。

“是鱼汤所故吗?”春荼蘼又问。

“正是。因为没有吃过鱼汤的客人,都没有出现中毒症状。而且那些呕吐物中,也没查出有其他奇怪的东西,包括赵老七吐的。”

“厨房里发现毒物了吗?”

“没有。厨房干净得很,各色佐料也都查验过了。那鱼汤是方娘子亲手做的,盛汤的花盏上面有盖子,要送到桌上才能掀开,而伙计一路端上时,不可能有机会下毒。”春大山眉头皱起,“所以,十之八九是鱼有问题。”

“鱼有问题,若方娘子不知,她就没有大罪过,顶多是罚银了事。”春荼蘼闻言,本想松一口气,但见春大山还是很发愁的样子,不禁心中又是一紧,问,“难道还有别的情况?照理来说,应该去查卖鱼的人呀。或者,问题的关键是:方娘子到底知不知道鱼有问题?”

现在讲人权的法律和古代不讲人权的律法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就是:现代法律,在确认罪行之前是假设无罪,也就是无罪推论。所以,称被告为犯罪嫌疑人。而古代律法,先假设被告有罪,是有罪推论,所以称为人犯。对律师或者讼师来说,当然在古代的环境中更难作为。

“你没明白,是因为你不知道芙蓉鱼汤的用料。”春大山耐心解释,“一般人做鱼汤,都用的是河鲜。因为海里的鱼比较腥,而且捞到岸上时间稍长,就很难保证是活的。做海鱼,大多是用烧或者煎炸,要么就是蒸的,独方娘子这一味是用海鱼做汤,却比用江河的鲜鱼做得还美味,半点不腥气不说,还有花的清香,味道又浓郁。不然,这道鱼汤为什么又贵又有名呢?而且,方娘子用的还是腌鱼。”

“哪里的海鱼?咱们这儿不靠海呀。”春荼蘼在现代时就不爱海鲜,穿越后仍然无爱,所以对吃鱼没研究。

“是鲐巴鱼。离咱们这两三百里外,海边有个运军粮的小镇子。其附近,南运河、北运河和永济渠交汇,称为三会海口,总有渔人售卖腌好的鲐巴鱼。本来我也不懂,但下晌康大人问案时,我才得知,这种鱼虽然吃起来美味,但做鱼时却要格外小心,因为稍处理不好,就会使食鱼者中毒,特别是鱼背上的肉。”

春荼蘼一愣,这不是和吃河豚类似?

从另一方面说,这样方娘子会更难证明自己。如果是有人陷害、投毒,倒是比较容易推托责任,但如果是她的失误差成食客的死亡,这事就可大可小,看判官怎么给定性了。毕竟,这鱼汤卖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故,怎么会突然出现问题?若有心之人利用这一点,认为方娘子明明知道要细心烹制却还出了问题,有主观上的责任,往过失谋杀上靠,那就真是有口难辩了。

“爹,方娘子情况不妙。我们……要帮她吗?”春荼蘼想了想,终于问出。

春大山很纠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娘子跟他有六七年的交情,开始时只是租客与屋主,相处之下,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做事豪爽大方,待人真诚有礼,很对他的脾气,互相也帮过很多忙,算是共过很多事的。曾经,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情动,但方娘子总是若即若离的,也从不提及自己从前的事。他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觉得人家有难言之隐,也就再不触及,只当朋友相处。后来又有了徐氏,他彻底再没动过其他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