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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折衷的办法

春家有难,方娘子义无反顾的伸出援手。现在人家有了牢狱之灾,不管从哪个方面讲,也不能袖手旁观。回家之前,他去了女牢,方娘子还一个劲儿的让他抽手,免得受连累。人家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他若真的不管,还算个人吗?

可是,他不懂律法,他除了奔走之外,无能为力。而女儿的问话,其实是问他,要不要女儿插手这件事。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女儿于律法上,很有些天赋和能耐。只是,要让他拿命回报方娘子的恩情,他不会皱眉,事关女儿的名声,他却真的很不想点头。

“最差的情况,会到哪一步?”他犹豫着问。

“爹,律法虽有则,但上了公堂,案情却瞬息万变的。”春荼蘼正色道,“现在因为牵扯到了人命,所以可大可小。若判官裁量为意外,方娘子顶多就是支付伤者赔偿银子,官府所判的刑罚也可以赎铜折抵。但若定性为是过失杀人,虽然也可以赎铜代罚,却是很大的数目,方娘子非得倾家荡产不可。”

“钱财身外物,人没事最要紧。”春大山道。

“但杀,分为故杀、戏杀和过失杀,若是定性为故杀呢?”春荼蘼反问,“那可不是能拿银子摆平的。而且方娘子一介平民,没有八议之特权,最后会被判绞刑。”

什么故杀、戏杀、过失杀,什么八议、特权,春大山一概不懂,但绞刑他听清楚了。大唐律中没有什么凌迟、腰斩、剐等五花八门的酷刑,只有五种刑罚:笞或者杖刑、役、徒刑、流刑、死刑。死刑只有两种,一种是绞,留全尸。一种是斩,就是砍头。

“为什么要判方娘子故杀?”春大山愣了愣,脸色全白了,“我听她说,她做菜时的手法并没有出问题,不知道鱼汤为什么会有毒的,指不定谁陷害她呢,怎么还要说她有意杀人?就算是有意,为什么别人都没大事,单单赵老七死了呢?”

“爹,我没说判官一定认定方娘子为故杀,只是说有这种可能。”

她在前世念法律课程时就在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打工,后来通过律考,当上律师,接触过太多的案件。像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事见过、听过、甚至做过很多,所以她很清楚,事实在高手的手中,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所谓扭转乾坤,不外如是。

任何事情在阳光下都有影子,这就是法律的黑暗之处。

“那怎么办?”春大山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娘子被害,不能冒这个险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站起来,“不然,咱们给她请个讼师?上回你不是给爹请了一个?”

“那个人不能相信。”春荼蘼对那位孙秀才极度的厌恶,因为他就是民间所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讼棍。同情心和良心从来没有,甚至连廉耻和职业道德都欠奉。

“爹,上回您的案子,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操纵,不然那个张五娘不可能凭白无故的就针对您。之后,又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消失得干干净净。而那孙秀才当初应下我的请,后来却突然不来了,人品的好坏暂且不论,万一,是有人暗中给了他更多的银子,让他闪咱们爷儿俩个一道呢?这样的人,难保不会第二回失信!”

“可是……可是……”春大山上下打量女儿,实在舍不得她名声受损,吞吞吐吐地说,“不然,干脆我代方娘子上公堂。虽然我不懂律法,但你在家里教好我怎么说不就行了。”

“那哪行啊?堂审时要随机应变的!”春荼蘼无力地说,“而且除非当事人与讼师,看审者都在堂外,不得入内,万一有特殊情况,我怎么和爹说上话啊。甚至非有功名者和讼师,连衙门的调查纪录也看不得,爹难道要亲自去看,然后背诵下来再说给我听?那得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就算咱们等得,公堂上的大人们也不肯呀。”

“可是……”

春荼蘼打断春大山的第三回可是,“再者,爹私下里可以说和方娘子是朋友,但这时候若替方娘子出面,外人会怎么传?无亲无故的,您护着她算怎么回事?您的名声完了,还势必影响仕途,方娘子更会被人泼脏水。她一个女人,能置办下这么一份产业,让临水楼成为范阳第一酒楼,多少人眼红她,就等着这机会在背后下刀子哪。”

“荼蘼,我是不能让你毁了名声啊。”春大山烦恼无比,“若你代讼的事传出去,以后就说不到好婆家了。咱大唐有规定,女子二十岁不嫁,就会官配。那是由不得人挑的,爹绝对不允许你随便被配给什么人成亲!”

“还有六年呢,爹不要担心,人都很健忘。也许我名声坏一时,但只要老实几年,谁还记得这么清楚?再者说了,就算我不嫁人,爹养着我就是,不过每年交重税罢了,也不一定走官配这条路。一边是方娘子的命,一边是女儿的名声,孰轻孰重,爹您要掂量啊。”

春荼蘼努力劝说春大山,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穿越了,应该入乡随俗,但她却并不以结婚生子为终极目标。如果可以,她真的想以讼师的身份再好好活一场。也不嫁人,就守着父亲和祖父,把前一世的遗憾全弥补起来。还有,她虽然不是圣母,但绝对快意恩仇,人家方娘子对春家有恩,她怎么能只顾自己,对人家的苦难坐视不理?

春大山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一直挣扎纠结,根本无法决断。在他心里,当然女儿最重要,胜过一切,但如果真像女儿所说的那样,他也不能白白看着方娘子处绞刑。

春荼蘼看在眼里,心疼自家爹才吃了东西,发愁的话会不消化,就出了个折衷的办法,“不然这样好了。跟官府报备时,就说我代方娘子应诉,这样方便我去衙门看调查的案卷。但我们不公开这事,那么外人也不会得知,影响不了我。如果看过案卷和各方证据、证人证言,觉得方娘子没有大碍,我就把基本的注意事项告诉她,让她自己在堂上应对。如果情况不妙……也只有先舍了我的名气,救了人以后再说。”

春荼蘼出的主意,算是暂退了一步,春大山只觉得稍微缓了口气,点头答应了。鉴于范阳县衙逢单放告,逢双听审,所以明天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为案子奔走。九月二十六日的晚衙,会开始本案第一堂的公开堂审。

“小九哥他们放出来了吗?”春荼蘼又一次感到极度缺乏人手,问春大山。

“录过口供之后,不相干的人都放出来了。说不清的,或者关联比较重要的,还收在监牢里。”春大山想了想道,“小九哥和几个伙计倒是没事,但临水楼被封,他们都各回各家了。怎么?你要找他?”

“我需要人跑腿,要信得过的,机灵的,小九哥正合适。”

“那没事,他家就住在镇上,明天一早我把他找来就是。还有,别看老周年纪大了,但很见过些世面,也可一用。”

父女两人又聊了些相关的事,春荼蘼就回屋去了。不过她没有睡下,而是挑灯夜读,把相关法条又熟悉了一遍。躺在床上时,还在脑子里回想各个所知的细节,直到天色蒙蒙亮时才睡着。但那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紧跟着就爬起来,往县衙赶。

衙门开衙早,春大山父女紧跟着传梆声就到了。有春大山这个小武官在,又拿了银子上下打点,春荼蘼很顺利的拿到了所有卷宗到静室中去看,重要处还可以摘录,比之第一回上衙门的情况要好得多了。

她细致研读了一个上午,期间春大山已经把小九哥找来,在衙门外候着,她一出来就吩咐了一大堆事,由小九哥、老周叔和过儿,外加一个名为小吴的伙计去办。这小吴和小九哥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很亲,绝对自己人。

她却不知,她这通忙活的场面,全落在康正源和韩无畏的眼中。

“你要把她卷进来吗?”韩无畏问。

“情理上讲,方娘子应该不是故意杀人,但她缺乏证据的说服力。”康正源望着春荼蘼远去的背影道,“春姑娘说得好,刑司之事,当以事实为依据,以律法为准绳。这回,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解开这个结,怎么说服我,说服所有人。”

“所以你故意在卷宗里暗示了很多会判重罪的证据,好引她来代诉吗?”韩无畏嘬嘬牙花子,“虽然我也对她的所作所为很好奇,但是这样做,实在是有点诲人不倦啊。”

“所谓名声,还不是上面人怎么说,下面人就怎么说?”康正源笑笑,“若真害了她,了不起再使点手段。一时受点委屈,今后只要有大人物褒奖她,民间还不是会趋之若鹜?”

“一时的委屈也很憋闷啊。”韩无畏夸张的叹口气,“我这当叔叔的,实在不忍心。”

“若她没有坚定的心志,也不过耳耳,不值得关注了。”

韩无畏听这话,不禁一愣,“你要干什么?难道要让她多插手刑律的事吗?”

第二十九章 美男如玉

“你不觉得,她在律法上头的见解独到,是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吗?”康正源目光流转,懒散的眼神中有着别样的认真,“虽说她是女子,到底难成大器,却也应当好好挖掘一番。若能真正理解她的所思所想,对大唐的刑狱,说不定会有好处的。”

韩无畏和康正源是表亲,从小又一起长大,彼此深深了解。所以韩一听康正源的话音,略想了想就明白了,不禁吃惊,警告道,“皇上一直说要息讼、平讼、止讼,若你故意还要给她争讼的机会,岂不是违背皇上的意思吗?”

“你不知道。”康正源摇摇头,“虽说这是我头回接下巡狱录囚的差事,但前几年皇上亲自录囚时,我是跟在身边的,亲眼看到很多冤狱,完全是因为刑官被蒙蔽,而冤者有苦说不出所致。那时我就想,除了要求刑官明察秋毫、秉公执法外,如果有人替冤者说话,不让他们被恶徒构陷,这世上是不是清明很多呢?”

“你想要大唐有更多春姑娘这样的人?”韩无畏愈发惊讶。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康正源苦笑,“只是春姑娘在大堂上的行为,让我心里有些莫名的触动,但我不确定,所以才要再看看。若她上回的表现只是偶然呢?若只是因为担心父亲而生出的莫大力量呢?”

“我却觉得,她像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律法于她,仿佛是最趁手的兵器,那种杀伐决断、意气风发、进退得宜,比之战场上的指挥者也不差分毫。可念在她的年纪和阅历……说不定是天降大才于我大唐的。”韩无畏一脸赞叹的道,“可惜她是女子,你不能提拔她做手下的刑官,我也不能招她至麾下。”

“那至少可以看清她,学到她的能耐,转用于别处。”康正源望着长安的方向,“所以,我这样做并不违背皇上的心意,因为皇上反对的挑词架讼,怕民间为此争讼成风,置礼法谦虚于不顾,并不是反对有人为民说话。所以,掌握好那个度是最重要的。”

“让你说的,我很期待明天的堂审啊。”韩无畏咧开嘴,牙齿和眼睛都闪闪发光。

“哦,今天的事还没做完呢。”康正源无所谓的摊开手,“叫人四处张贴告示,吸引更多的百姓来看审。另外……早上不是听说她已经决定代方娘子应诉了吗?得给她找个对手啊。”

“对手?”

“是啊,就那个孙秀才吧。”康正源笑得阴阴的,像一只卑鄙的狐狸,“你不是打听过,春大山一案,孙秀才失信于春荼蘼,后来春家的丫头很不客气地把定金都要回来了吗?你想,孙秀才自诩是附近几个县最了不得的讼师,结果算是被打了脸,那等小肚鸡肠的人,难道不会伺机报复,给春荼蘼一个教训吗?”

他这样一说,韩无畏立即就明白了,接口道,“对啊,那就给他个机会。我猜,只要把春荼蘼要代讼的消息递给他,他自个儿就会爬来,免费也要为赵老七家的打官司呢。”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松松就把春荼蘼推坑里了。

另一边,春荼蘼一直在镇上奔走,询问证人,调查情况,忙活到天色全黑才到家。可到了家也来不及吃饭,立即伏案做辩护的准备。时间上真是紧,人手真是不足,她累得半死,但精神上却极度亢奋,好像回到现代的状态。而且因为不再是为钱而打官司,是真正想帮助人,心情也特别开朗。

春大山看女儿这么辛苦,很心疼,可他又深刻感觉到,自家女儿怎么一打官司就很开心的样子?而当他注意到西屋的烛火到半夜才熄灭时,突然有点心慌,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女儿正脱离了“正常”的人生道路。但同时又些自豪,他春大山的女儿就是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啊。

第二天吃过午饭,春大山就带着女儿和过儿去了县衙。到门口时,一家三口吓了一跳,就见县衙门前挤满了人,比菜场还热闹。门口站班的衙役们虽然在维持秩序,却又不驱赶。

“这是怎么的了?”春大山问前来会合的小九哥和小吴。

“县衙到处张贴告示,说临水楼案今日晚衙过第一堂。”小吴皱着眉说,“镇上认识方娘子的人多,又听说今天有折冲府的都尉韩大人和大理寺丞康大人来旁审,所以都涌来看审了。”

春大山怔住,随即忧心忡忡。

他们制订的策略是暂时隐瞒春荼蘼代讼的事,春荼蘼只是暗中帮手,案情实在于方娘子不利时,再由她亲自出马。话虽如此说,但春大山一直期待情况不要太严重,那么就不会暴露女儿。可是现在,这官司怎样打法,好像已经不再控制在他们手中。

“荼蘼……”他为难地望向女儿。

哪想到春荼蘼还是很镇定的样子,安抚地拉拉春大山的袖子,低声道,“爹不要担心,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名声的好坏,以后自然有定论。说起来,爹是武官,而且没根没基,凭自己的本事升上来的。那女儿好歹也算将门虎女,行事作为自然与其他女子不同。所谓谣言止于智者,真正的明白人,不会为此看轻女儿。就算祖父在,知道女儿是救人的,也必然不会阻止。若有糊涂人嚼舌根子,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管他们说什么呢?爹若是担心女儿将来的亲事就更不必了。那等狭隘浅薄的人家,爹也舍不得女儿嫁过去呀。”

春大山满心满腔的话,就这样给春荼蘼轻声细语的堵了回去。见女儿提起自个儿的亲事也如此坦荡光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最后,也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一边的小九哥却道,“春爷,春小姐,赶紧的,咱们从侧门进衙门吧。镇上的人早传遍了春小姐代父申冤,如今又帮助租客应诉的事,都好奇着哪。如果他们发现春大小姐在这儿,跑过来搭话可就麻烦了。”

春大山一听,再也不犹豫,护着女儿绕到侧门去。因看门的衙役是认识的,知道他们一会儿要上堂,痛快的被放行。

进了衙门后,春荼蘼见时间还早,特意又去了趟县衙大牢看方娘子,把该嘱咐的话又交待了一遍。等听到晚衙的三声传绑响,就准时候在大堂外。过了会儿,又听得张宏图说:传相干人等。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的、坚定的,再一次走上公堂。

范阳县的县衙很大,也很高,只是光线有些不足,人走在其中,只觉得分外渺小,凭空就生出一种敬畏和恐惧来。而且今天大堂门口挤满了人,由折冲府护卫设了警戒线,纷纷扰扰中带着杀气腾腾,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人更容易心慌。

可春荼蘼不。

她身子娇小但挺拔,身上穿着宝蓝色簇新的窄袖圆领男装胡服,一头青丝向上梳起,戴着同色的幞头,脚上黑色薄底小靴,腰带上没有挂着带扣、香包、香囊类的东西,浑身上下素素净净,干脆利落,跟这威严阴暗的大堂格格不入,却又奇怪的和谐。

宝蓝色本来很挑人,若皮肤黑,或者长相憨厚壮实,就会显得很土气。但春荼蘼皮肤有如细瓷样的白润,于是那讨喜中带几分妩媚的长相就被衬得更加妍丽。偏偏,她的举止与步态都镇静自信,一出场就镇住了所有人。

古代人不懂得,这就叫职业套装,职业气场。

而堂上,其他人已经到了。

两班衙役以水火棍拄地,站得笔直,神情肃穆。方娘子和赵老七家的,跪在堂下。令春荼蘼奇怪的是,孙秀才站在堂边,与自己相对的位置。

再看堂上,正中央的公座后,坐着县令张宏图,虽然他极力正襟危坐,但明显有些坐立不安。在公座的右侧,照样是欧阳主典,担当着法庭纪录员的角色。而公座的左侧,放了一张很大的长条桌子,并排坐着韩无畏和康正源,正是旁审席。

真是美男如玉啊。这二位,是大堂上惟一令人赏心悦目的所在。而春荼蘼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成了压轴出场的,登时很有大人物的感觉。

“民女春荼蘼代犯妇方菲应诉,叩见各位大人。”春荼蘼姿态优雅的伏地行礼。

孙秀才是有功名的人,上堂不用下跪。她比不得人家,而无功名者代讼,除非是为亲人打官司,不管男女,按例都是要先挨二十板子的,并且是脱了裤子打。在古代,这是极丢面子的事情,连妓女都不愿意挨板子。好在,大唐的律法有一点好处,非重大到不能折抵的罪行,都可以用赎铜来充当。所以说,她这官司必须赢,不然连那一斤赎铜也赔里面了。

看到她颦颦婷婷的跪下,韩无畏左看右看都觉得有趣,遂以胳膊肘一拐康正源,压低声音道,“看到了没?这丫头一进公堂,两只眼睛都亮了,简直风采逼人。可见哪,她是真喜欢跟人打官司。”

“闭嘴吧。”康正源做惯了刑官,气势上很威严,但此时听韩无畏废话,有点要破功。

可韩无畏没有闭嘴,反而见张宏图有点发呆,越俎代庖的说,“嗯,快起来回话。”

第三十章 装13的德行

康正源此时真后悔把自个儿的这位表兄带来旁审,韩无畏天生勇武,兵马和武艺均娴熟高超,而且颇有智计,但就是行事不按常理,而且故意忽视礼节法度。

好在除了他,似乎没有人发觉韩无畏这话的不适当,张宏图没有觉得权威受到侵犯,春荼蘼也依言站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例行的程序,由欧阳主典简单宣读了一下案件的大致情况和调查结果,很快就进入了对推阶段。

到这时,春荼蘼才知道孙秀才是赵家那一边的讼师。她很惊讶,因为赵家肯定出不起聘请银子,除非有人暗中资助,或者孙秀才免费提供服务。

若是有幕后人帮忙,那此案与父亲的案子有没有关系呢?毕竟,才陷害完自家爹,又来陷害自家的租客,关联性也太大了。方娘子如果因此让酒楼歇业,她家的租金就收不到了。再往外租,还要费一番心力。

若是孙秀才不收银子就肯出力,那指定是报复她,不服气她上次的表现,想让她难堪。如此,最后倒霉的一定不是她!这种自信,她很有。

而按照大唐的诉讼程序,要由原告先提出控诉,于是孙秀才施施然上前。

大唐是个自由奔放的年代,体现在衣食住行上,就是风格丰富而多变。比方衣服中,即有当代的特色服装,也有很多人喜欢胡服、汉服,甚至魏晋的服饰。尤其文人士子,自诩风流潇湘,特别爱广袍大袖的样式。

孙秀才就是如此,他自以为很有文人气质,可在春荼蘼看来,却是一派装13的德行。

“学生孙雨村,代赵老七的遗孀,诉临水楼老板方菲毒杀赵老七一案。”他上前施了一礼。

孙雨村?她听过贾雨村,是个贪赃枉法、糊涂断案的坏官。真好名字,倒是对应啊。

“所诉何来,讲!”张宏图看了左边一眼,见两位上官都没反应,没得已,只得亲自主持堂审,拍了下惊堂木。

孙秀才蓦然转过身,一脸义愤填膺之状,指着方娘子,大声道,“临水楼,本县有名的酒楼。方娘子,本县有名的富商。而所谓商者,奸人也,为逐利无所不用其极。临水楼的芙蓉鱼汤,远近闻名,其味固然美矣,但一盏汤取银一两,亦暴利非常。然,即是如此,食客仍趋之若鹜。”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得着吗?”堂外看审的人之中,有人嚷嚷了一句,声音有些模糊,显然是捏着嗓子变了调的。而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暴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春荼蘼猜八成是小九哥或者小吴,神情半点不动,心里叫了声好。

“肃静!”张宏图大喝,并又拍了下惊堂木,“再有多言者,按扰乱公堂处罪,笞十!”

好么,虽然是刑罚中最低的那档,但好歹也算是个罪名了。

人群立即安静,孙秀才接着说道,“临水楼芙蓉鱼汤的烹制方法秘不外传,汤品也是方娘子一手调理,绝不假手他人。那么,若鱼汤有问题,必然是她的错处,其后果也应该由她一力承担!而此鱼汤的用料是鲐巴鱼,极普通的腌制海鱼。所谓君子远庖厨,各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但堂下诸位乡亲父老日日操劳柴米油盐,却是明白的,那鲐巴鱼虽然美味,但烹饪之时必须格外小心,稍处理不好,就会令食者中毒。试问,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开酒楼的老板娘会不知情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出现那样令人死伤的结果?是店大欺客,不拿上门的客人当回事,只被银子晃花了眼?还是故意为之,为杀一人而罔顾他人性命!”

“民女冤枉!”方娘子越听越急,纵然平时为人沉稳,此时被人如此泼脏水,也有些忍不住了,匍匐在地,高声喊冤。

“闭嘴!”张宏图怒喝,“本官还没问你,怎敢咆哮公堂!”

说完,又偷瞄了韩、康二位位高权重的年轻上官一眼。见他们还是没有表示,韩无畏甚至两手支在台案上,兴趣颇深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主审下去。

“孙雨村,你接着说!”

孙秀才冷笑一声,望向春荼蘼,心中洋洋自得。可是让他心里突然长草的是,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明里暗里把方娘子往死角里逼,春家的贱丫头为什么还不动声色?若说是吓傻了,为什么她的眼神如此清澈无波,神情也坦然自得,仿佛胸有成竹?

他一咬牙,继续攀咬道,“事情发生时,都尉韩大人和巡狱史康大人恰巧在酒楼,目睹了全部事实。而在两位大人的安排下,本县张大人和县衙各位差爷反应迅速,也已经查明前因后果。学生请求传召证人,一一对质,让方娘子心服口服。”

“传证人!”张宏图扔下令签,立即有差役捡了起来,下去带证人。

然而此时,康正源突然开口道,“当时我与韩大人确实在场,不过却只是看到了事件的结果,并不是事实,更不是过程。这个案子的真相是什么,还请二位讼师辩驳明白。”

孙秀才闻言一怔。

他说的话里布下了文字陷阱,毕竟,如果说是两位大人目睹了一切,本身就占了几分说服力。哪想到这位年轻的大理寺丞不是好糊弄的,这点子咬文嚼字的花巧也给指了出来。难道说康大人与韩大人是表亲,春大山又是韩大人的下属,于是在堂上有所偏颇?自打上了堂,韩大人的目光就落在那春家丫头的身上,难道说是……美人计?韩大人看上那臭丫头了?

他脏心烂肺的想着,春荼蘼却仍然不动不说,神态安然。

县衙大堂空阔,下午的阳光把每个人的身影都投射在阴暗的角落里,影影绰绰的,仿佛祸乱人间的魑魅魍魉。众人的脸色也各不相同,有春大山、小九哥等人的焦急,有看审众人的好奇与兴奋,有三班衙役的漠然冷酷,有堂上诸官的严肃威严,有孙秀才的神情闪烁,有方娘子和赵家的忐忑不安。而春荼蘼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就像一朵开放在淤泥中的小白莲,好像她所站之处散发着微微的光芒,是吸引所有目光的所在。

韩无畏望着她,再度用胳膊肘拐了康正源一下,低声道,“瞧见没?她自打上堂,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可见全副心思都在案子上。这种全神贯注,倒真叫人佩服。这丫头,越看就越是与众不同。而且,怎么瞧着……也很漂亮哪。”

康正源哼了声,并没有回话,其实心里也愈发好奇。春荼蘼,你要怎么反驳孙秀才呢?可别让本官失望啊。

因为证人是早就候在堂外侧门处的,所以很快就被带了上来,是本县医术最高的文大夫和县衙仵作,外加上当日的客人之一黄姓郎君和当天最先到达现场的洪班头。

各人报上姓名后,除文大夫有功名外,其余三人都跪倒在原告和被告稍后一点的地方。

“请问文大夫,当日您所诊治之病患,都是什么症状?”孙秀才得了张宏图的首肯,上前询问道。

“都是食用鲐巴鱼中毒之症。”文大夫神情坦然,没有异状。

“请恕学生无理,并非学生怀疑您的医术,而是为了让狡辩之人心服口服,所以请您说得明白些。”

他令堂的。这也就是在古代公堂就罢了,若是现代,就单孙雨村这句话,就可以先告对方律师一个人参公鸡,外加一个主观臆测。

“我是个大夫,并不擅长解毒。但是鲐巴鱼是百姓常常食用的鱼,也偶有中毒事发生,这些年来,倒也治了几十例了,并不算什么疑难杂症。若是不信,可找邻县的医者来,对照诊断便知。”文大会正色道。

孙秀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仵作,“我再问你,中毒食客的呕吐物中,可有其他致毒的东西?”

“我已经细细查验数遍,并无其他致毒物。”

“那赵老七的尸体可曾验过,有无其他致死之症?”

“赵老七全身上下并无伤痕,也无其他病状。就连他的呕吐物里,也只有一点鱼肉和些许菜蔬,和他当日所点的菜品相当。”仵作很肯定的说。

孙秀才挑衅似的再瞄春荼蘼一眼,继而转向黄公子和洪班头。

“黄郎君,你是代表当日中毒之食客的。你可知,一共有多少人中毒?”

“十道鱼汤,毒十五人,死一人。”

“彼此可认识?”

“大部分互不相识,但有的因为同居于镇上,很面熟而已,彼此并没有搭话。”

“你们可都点食了芙蓉鱼汤?”

“菜品并不相同,不过芙蓉鱼汤是临水楼的招牌菜,我们这些中毒的人,每桌都点了。”

“那洪班头,学生再请问您,这鱼汤从出锅到上桌,可曾经过别人之手。换言之,别人能否做手脚呢?”

洪班头挺直脊背,大声道,“没有。衙门已经认真调查过,那鱼汤要头天晚上用密法再腌制一回,经过整夜,第二天早上,方娘子亲手炖上。期间,那个专做鱼汤的小灶间是一直锁着的,旁人进出不得。我们查过,小灶间门窗并无破坏,也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而端汤上菜的过程中,汤盅的盖子也不曾掀开过。这些情况,衙门都有录下的口供和相关人证。”

“明白了。”孙秀才高声一笑,再度手指方娘子,“这说明,下毒害人者,正是临水楼的老板娘!人证物证俱在,看你如何抵赖!”

……

注:贾雨村,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啰嗦一句,是《红楼梦》里串场类的人物。

第三十一章 给个理由先

孙秀才这诛心这语,可谓毒辣之极。

可在春荼蘼眼里,却只觉得可笑,忍不住微笑着讽刺道,“孙秀才,民女虽无知,却明白公堂上只有主审的大人才可为案件定论。如今你诉过,我还没应呢,倒麻烦你为堂上三位大人做了决断,不累吗你?”

“哼,小小女子,些许识得几个字,就以为能颠倒乾坤吗?”孙秀才轻蔑地冷笑,“逞口舌之利,于事无补!”

春荼蘼也不理他,向堂上施了一礼道,“三位大人,民女心中有疑,想要问问证人,不知可否?”

“准。”张宏图应声道。

春荼蘼并没有摆出孙秀才那样咄咄逼人的模样,而是态度温和认真,甚至有一点讨教的样子,令证人放松紧绷的神经,然后先问文大夫道,“医者父母心,文大夫见到这么多因喝鱼汤而中毒的人,心里很恼怒吧?”

“是。”文大夫是个正派人,当下也不隐瞒,正色道,“入口之物,关乎人之性命,不管是吃食还是药品,都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就是害人作孽,违了道德和良心。”

“您说得对。”春荼蘼深以为然,点头道,“民女也是本县人,深知文大夫医德和医术是极高的,因而绝不怀疑您的诊断,确信那些人是食用鲐巴鱼而中毒。但,民女想弄明白的是……”

话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加重悬疑感和引起听审之官与看审之民的重视。同时,她百忙之中还抽空观察了下康正源和韩无畏的脸色,见他俩的胃口全被吊起来了,流露出格外关注的神情,心下满意,才把问话继续下去,“您肯定中毒是因为鱼汤,但能肯定赵老七之死,是鱼汤所致吗?”

从古至今,医者总是习惯不把话说死,因为医学如科学,有太多的可能。而且,关于赵老七的死,本就疑点重重,做为一个有医德的人,文大夫是不会给出定论的。

方娘子的案子,有人食物中毒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推卸不了责任。所以,她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辩护的重点就是:这起事件是个不幸的意外,或者方娘子是遭人暗中陷害。若坐实这一点,方娘子就也是受害者。用现代的话来讲,她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赔偿些银子,此事便了了。最差的结果,就是承担过失伤人罪,罚银赎铜结束。但过失杀人罪,是绝不能接受的。

法律,很多时候是利益及损失的衡量和取舍,并不只是非黑即白,又死又生的,而是承担自己的失误和恶念。或者,无奈。

果然,文大夫怔住。沉吟了一下才摇头道,“不能肯定。”

堂下看审的人,忍不住又发出了惊咦声。而孙秀才,脸色骤变。

可春荼蘼不等他开口反驳,又转向仵作问,“那请问您,赵老七身无其他伤口和伤痕,呕吐物中也无其他毒物,但您能否看出,他身上有没有隐疾?比如心痛之症,那个疼起来也是能要了人命的。还有,若他中的毒是溶于酒水的粉末,从呕吐物中能否被发现?”

“不能。”仵作也老实的回答。

春荼蘼当然知道他不能,因为古代的法医学非常落后,又不能时行尸体解剖,就算是了不起的宋慈宋提刑,这时候也远没有出生,更因为时代的局限,远远达不到现代的水平。

“黄郎君,请问您中毒之后有何症状?”她转向受害者代表。

“就是吐了个翻江捣海,怪不能把肠胃都掏出来洗洗。”黄郎君说到这儿,情不自禁的抚了抚腹部,显然心有余悸。

“很难受?”春荼蘼露出同情的神色。

“很难受!”

“没死?”

“啊?!”黄郎君一时没明白,但很快拍拍胸脯,“那当然活得好好的,如果死了,就不可能来做证了。吐过之后,又恶心了半晌,吃了文大夫开的解毒汤,也就没大事了,我今天中午还吃了一大碗羊肉汤饼呢。”汤饼,就是面条。

他说得滑稽,堂上众人忍不住哄笑,气氛登时不那么严肃了。

春荼蘼赶在张宏图拍惊堂木之前,迅速结束话题,问向最后一个证人,“洪班头,您之前言称,从鱼汤做好到端菜上桌,其中不可能有人做手脚。不过,在鲐巴鱼入厨之前呢?”

“鱼已成鱼汤,而且在汤中是不成形的,鱼肉做成了鱼蓉丸子,所以采购来时,鱼是什么情况,自然是无从得知的。”洪班头回答得一板一眼,生怕说错什么。

然而春荼蘼却没再细问,而是回身面向堂上公座道,“大人,民女已经问清楚了。孙秀才口口声声说的人证物证俱在,竟然没有一个确实之说,如何采信于民?又如何能凭这些间接的旁证和佐证,就定方娘子之罪呢?”

“这……”张宏图彻底彻底糊涂了。在大唐,证据中之最就是犯人的口供,但方娘子摆明不召,在前证模糊并且有上官在场的情况下又不得擅自动刑,那要怎么办?

但春荼蘼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接着说道,“还有,临水楼在本县已经开张六七年之久,芙蓉鱼汤远近闻名,之前可曾出过半点错漏?民间食此鱼,偶尔还会出现中毒的情况,但临水楼从来没有,可见方娘子烹饪之用心。而出事当日,即无突发事件影响方娘子的情绪,她又怎么会失手做出毒鱼汤?又倘若她知道这鱼汤有问题,为着酒楼的名声着想,她也会立即销毁,至多当天不卖这道汤就是。她还要继续在临水楼做生意,犯不着自毁信誉。所以,这事不是出得很古怪吗?所谓反常即为妖,谁敢说其中无诈?”

“她从前小心,也不能证明这一次她没有出错。”孙秀才终于抓住机会反驳。

“那你又如何证明鱼汤有毒,确实是方娘子的过失?”

谁主张,谁举证。这是现代民事法律的原则,在大唐吃不开。但,她先设下文字陷阱,提到了“过失”二字,至少这官司能保底。

“毒死了人,人命关天!”孙秀才情急之下,果然没注意细节。

“这么多人喝了汤,为什么单赵老七死了?而且那情形,当时韩、康两位大人亲见,应属暴毙。我倒不知,一碗鱼汤有如砒霜。”春荼蘼讽刺地说,“如果鲐巴鱼有这等功效,朝廷恐怕早就禁捕禁食了吧?不然有心人从此鱼身上取毒,岂不便宜得很!”

之后,并不等孙秀才回答,她又突然走到赵家的面前,半弯下身问,“请问赵家嫂子,你家夫君是不是身子弱啊?”

赵家的没想到突然问到她,不禁一阵慌乱。本能中,她明白春荼蘼是以她夫君身子亏虚为借口,好证明被毒死是自个儿的原因,所以连忙辩白道,“回小姐,我夫君虽然瘦小,但身子一贯是结实的,连小病都很少得,左邻右舍都知道的。”

“哦,原来身体好得很哪。”春荼蘼拖长了声调,“我也觉得,他今年连三十都不到,正值壮年,平日里在乡间有些强悍的名声,自然不是孱弱之辈。可我又奇怪了,既然他的身体这么好,为什么食用鱼汤的人都没事,其中包括一名七旬老者和一个六岁小儿,怎么偏偏是他立毙于当地呢?”说完,她看了看孙秀才,见后者脸都气绿了,心下暗爽。

她早就料到,孙秀才会以赵老七身体不好,所以中毒程度深,导致死亡为辩护要点。毕竟同样是伤,弱者先死是常识。所以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抢在孙秀才之前询问赵家的,以他的证人,废了他的心思。

而且,她提到了赵老七的名声,有强烈的暗示作用。那就是个游手好闲,欺软怕硬,以投机取巧,敲诈勒索为生的人。他有可能为了敲诈,自己服用了不当的药物,导致猝死,与鱼汤并没有直接的联系。顶多,是他没想到鱼汤也出了问题,结果两害相加,害死了自己。

“大人,春姑娘纵然巧舌如簧,但抵不过事实如山。”孙秀才反应挺快,马上不纠缠这个问题,以免越陷越深,“据学生所查知,赵老七之死,其实是方娘子故意为之!”

嗬,这可是重磅炸弹,最为严厉的指控。居然,对方也不想定方娘子过失杀人,而是要打一个故意杀人罪?胃口和胆子都不小啊。这得是什么样的仇恨,竟然要置方娘子于死地?

“我倒奇了,故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在自己的酒楼之内?方娘子又不疯傻,为何要做这种自暴其罪的事?”春荼蘼冷笑,“她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说不定,这就是方娘子的聪明之处。”孙秀才也冷笑,“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之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她正是要以此迷惑世人,让世人以为她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乡亲们的眼皮子底下和自个儿的酒楼内做下恶事,反而能撇清自己。岂不知法网恢恢,就这点小心思、小算计,又能瞒几时?”

“这样强词夺理的话,你也说得出?”春荼蘼不怒反笑,“为什么?方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以酒楼的前程和后半生的生活抵一条不相干的人命?给个理由先!”

第三十二章 恭敬不起来

“你不知道吧?”孙秀才奸诈地眯起眼睛,“方娘子和赵老七是旧识。赵老七贪慕方娘子的美色,曾经多番撩拨,方娘子不肯,还曾起过冲突。方娘子扬言要赵老七去死,这事,我可是有人证的。”

春荼蘼看着孙秀才得意洋洋的脸,拼命努力才保持住不变色,但心里却“咯噔”一下。因为,这件事她不知道,方娘子从没有跟她说起过。她毫无准备,应对起来有些被动。

这件案子的麻烦之处在于,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持自己的观点,官府也没查出什么来。可这种情况一旦耗到最后,吃亏的一定是方娘子,因为这时代的法律是有罪推论,必须要证明无罪。

此时,她听到爆出新证据,心念急转,突然想起上回春大山一案中,调查到的一点关于孙秀才的情况。虽然这样反攀有点人参公鸡之嫌,但对待恶人,她无耻起来特别没有负担。对方若胡搅蛮缠,她能加个更字。

“就是说有杀人动机喽?”她不禁嗤道。

“没错。”孙秀才大义凛然。

“有动机就一定有结果吗?一个动机和一个结果之间就一定有联系吗?”她又反问。

孙秀才一愣,看着对面少女笑魇如花,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那我听说……”春荼蘼貌似为难的笑了笑,“孙先生坐享齐人之福,共有两房妻妾。只是妻娶于微末之日,妾纳于发达之时。偏偏孙先生之妻性格刚烈,又自忖有恩于夫君,于是曾因纳妾之事,提刀追杀了孙先生三条街。”

孙秀才一听这个,脸迅速涨得通红,额头上就像要爆血管似的。

但春荼蘼仿佛没看到,继续道,“不过,后来虽然追上了,却到底没有动手。不愧是孙氏妻,知道律法禁止随意杀人,但后来还扬言要杀夫。当时她咬牙切齿,恨意滔天。这件事,我可不止一个证人,当时三条街上有很多人看到。那么请问孙夫人杀掉你了吗?大家都知道,妒妇之恨,能让人不寒而栗。这么强烈的情绪都没有导致杀人,何况那赵老七只是言语挑逗,不曾损方娘子分毫呢?方娘子一个女人,为了养活自己不得不抛头露面做生意,想来会遇到多少无礼屑小之辈,若每个人都要杀死,临水楼前,岂不早就尸积如山?”

“你……我……两件事不可同日而语。我的家事,又怎可作为反驳之据?”孙秀才只气得浑身发抖,本来相貌也算斯文,此时却只像斯文败类了。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春荼蘼骄傲地抬起下巴,大声道,“你以此因果来推论方娘子之杀人动机,我为什么不能反推呢?难道说恨不得某人死,说出要杀掉他,就一定会杀人吗?试问堂上堂下诸位,哪个人心里没有厌憎到其恨不得消失的人?可我们有谁,真的动手杀人了?若说无稽之谈,牵强附会,也是自你而始!”

此时辩论激烈起来,堂下众人也忍不住纷纷议论,场面一时混乱。康正源见张宏图呆坐在公座之上,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反应,只得轻咳了一声道,“肃静!”

张宏图回过味来,又连拍了几下惊堂木,全场才安静下来。

那孙秀才被春荼蘼顶得焦头烂额,怕这刁钻听丫头又说出什么来,连忙上前道,“诸位大人,本案之争的根本,在于鱼汤之毒是否因为方娘子故意所得。若是故意,就有杀人之嫌。而要证明这一点,只要方娘子说出芙蓉鱼汤的制作方法和用材用料,再由其他做鱼汤的行家略研究一下便知。”

“这个……”张宏图看向韩、康二人。

春荼蘼眉头轻蹙,不着痕迹的走向方娘子,故意挡在她面前。方娘子倒也乖觉,垂着头低语道,“镇上有个福运楼,一直试图模仿芙蓉鱼汤的做法,但终究未成。刚才,我好像看到福运楼的大厨子在堂下候着呢。”

原来还有另一所图,真是贪心不足!

春荼蘼眯了眯眼,快步走上前,连现代法庭用语都冒出来了,“民女反对!”

康正源饶有兴趣的一笑,“你反对什么?”

“民女反对这样的求证方法。”春荼蘼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所谓密方,等同于财产,要受到律法的保护。如果为破案而泄露,那也必须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而且,负责鉴定之人要保证今后不得做出这种鱼汤,否则就是对他人财产的侵犯,要承担律法上的责任!”这叫知识产权保护,可惜古人不懂。

而她这种说法对堂上众人来说,确实比较新鲜,康正源和韩无畏不禁对视一眼,露出兴味的神情。

春荼蘼趁热打铁,继续说,“大人们不知道吧?本县的临水楼与福运楼是竞争对手,福运楼多年试做芙蓉鱼汤而不成。刚才孙先生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又看到福运楼的大厨‘恰巧’在堂下看审。若大人们答应就此办理,只怕那大厨会自告奋勇的前来。毕竟,他是行家嘛。那时临水楼的招牌菜不费吹灰之力就被福运楼得到了,孙先生真是好算计,会得到不少好处吧?”

呼,她算明白了,古代的法律秩序真成个问题,对辩诉双方控制很少。那么,她当然也可以玩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挖坑陷害那一套。

果然,孙秀才脸色数变,最后定格在正义之怒上,大声道,“你血口喷人!”

春荼蘼耸耸肩,不说话。那种无所谓的模样,很得韩无畏的心,令他登时露出笑容,低声对康正源道,“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应当拒绝这姓孙的要求。”

康正源沉吟片刻,转头对张宏图道,“张大人,依本官看,此案的审理已进了死胡同。而现在晚衙的时间已过一半,尚有其他案子要宣。不如临水楼一案,待后日再审第二堂。明天一天的时间,让双方寻找证据,胜于在某一个问题上纠缠。”他虽是上官,本人的品级和爵位也都高于张宏图,但毕竟这是在范阳县衙,于理,他不能越俎代庖。

而张宏图听了他的意思,哪有不点头的理儿,立即宣布后日晚衙再审,人犯暂时收押。

春荼蘼缓了口气儿,在县衙侧门与春大山等人会合后,提出不回家了,就在镇上找个客栈住下来,方便调查证据。

“今天审过第一堂后,我发现必须改变辩护策略。”她皱着眉说,“不然这样原地踏步,越往后,对方娘子越不利。”

事关官司,春荼蘼最近偶尔会冒出些从未听过的词汇,但大体意思是不难懂的,春大山闻言点头道,“都听你的,只是你要怎么做?不用不回家吧?”

“爹啊,时间太紧,只有一天。可是要调查的事情却很多,我有几个新想法,需要新证据支持,偏偏女儿能使唤、能信任的人不多,哪能把时间浪费在来回的路上?”

“镇里的客栈都不太好,比不得家里舒服,爹怕你不习惯。”春大山心疼地说,“吃的东西也比不得家,外面还不太安全。”

“左不过几天时间,哪那么多讲究呀?”春荼蘼拉住春大山的袍袖,“再说家里有老周头看家,替太太跑腿办事。我身边有爹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呀。”

她只有和春大山在一处时,才很自然的流露出小女儿态。可惜身处封建时代,就算父女也不能有太多肢体接触,于是挽手臂这类动作就变成了抓袍袖。而春大山最架不住的就是女儿撒娇,当下就点头答应了,只发愁哪家客栈更舒服些。

这时康正源和韩无畏相携走出。

此异时空大唐的军服尚黑,今天春大山正穿着黑色军装便服。当春荼蘼白玉般的小手搭在黑色的袍袖之上,奇异的美丽,被韩、康二人看个满眼。

“见过韩大人,康大人。”春大山正对着侧门,看到这二人出来,连忙行礼。

春荼蘼几不可见的皱眉,心中腹诽:干吗随随便便跑到侧门来啊?真讨厌!

可是没办法,她和过儿等人也得跟着行礼。

韩无畏明察秋毫,笑着上前扶起春大山道,“我和康大人是微服,现在又不是在堂上,或者在军里,不必多礼了。你家女儿心疼你要弯腰,不乐意了呢。看,嘴撅得能挂醋瓶子。”

他这样说,虽是开玩笑,春大山却更尴尬,只得道,“是小女无礼了。”

春荼蘼不吭声,给他来个默认。

兴许是两人第一回正式见面时,韩无畏是个爬墙头的状态。所以,春荼蘼对他总也恭敬不起来,而且自己还没觉得。

“我听说,你们要住在镇里?”韩无畏话题一转。

“是。”春大山应道。

“客栈怪不方便的,不如我把房子借你们使使。”韩无畏大大咧咧地说,“我虽平日里住在军营,但在镇上有一处院子,虽然不大,仆役和日常用度却是都有。你带着女儿,倒是比住在外面舒服些,也安静。”

“这……不敢叨扰大人。”春大山犹豫着。

其实,为了女儿,他很乐意接受。不过是借住几天而已。韩无畏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两人地位差距大,因而这事算不得是人情,倒和赏赐差不多。

“算不得叨扰。”韩无畏摆摆手,“你自管去住便了,我和康大人近几日住在军营时在,反正那院子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