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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春荼蘼在洛阳城恶名远扬,全靠春家大房和二房的好心传播。英老爷有意,自然听得到谣言。而作为潘家的最大BOSS,这市井之语,却根本没人跟潘十老爷提起过。

所以,他才那样轻视、鄙视和蔑视。而不久后,他开始刮目相看、愤怒、恐惧、佩服。

第五十九章 发誓

英离老爷和潘十老爷相对而座。

不愧都是大家出身,尽管心里都想把对方掐死,然后脱光了鞭尸,但面上却半点不露,不说像好朋友般谈笑自若,却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甚至,还互相点头致意。

潘家的状师姓冯,四十来岁,相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冒着精光,是尖刻不饶人之相。冯状师身有功名,又是上次官司的潘家代理人。结果到头来,跪下行礼的只有春荼蘼一人。

虽然马上就站起了,却还是感觉……憋屈死了。

前面的程序和一般案子差不多,询问双方当事人及代理人的姓名,宣读状纸,阐述双方的基本诉求和所争之标的,摆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有道理的。因为之前为此打过官司,堂上堂下并无异议,直接就进入了对推,也就是法庭辩论阶段。

在冯状师发言时,春荼蘼百忙之中往堂下瞄了几眼。发现看审之人寥寥,就几个来凑热闹的闲汉,可见普通百姓对大户争产毫无兴趣。但是那些开荒的贫苦农民,倒派了个半大孩子来听结果,畏畏缩缩的躲在一边,面色紧张、惶恐。到底,只有他们的命运是系在这桩案子之上。

还有,就是春家大房的春大娘,春家二房的江明。他们来看春荼蘼是输是赢,之后好把英家付的委托银子分帐。所以,倒是真心希望春荼蘼获得胜利的。

也好,就怕他们不来,有的戏唱起来费力呢。春荼蘼暗想。她这一趟。要达到好几个目的才行,包括彻底摆脱那两房人。

心中想着,待回神时,正好听到冯状师慷慨陈词、口沫横飞的说了半天后的最后一句。“常言说得好,空口无凭,立字为证。英家虽然世居洛阳。但对那边山地,却没有契约在手。而潘十老爷,却恰巧握着一张由官府备录,造册在案的地契。”

春荼蘼之所以走神,是知道就算冯状师说得口吐莲花,所依据的也不过如此。幸好,古代不管民事、还是刑事诉讼程序。都没有向对方提供证据,以供对方验证、并做出反驳准备的这一条规定,倒是更考验临场的发挥和辩论。

于是,她拍了两下手掌,赞道。“冯状师说得好!”巧妙的把话题接了过来,把注意力也吸引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是好,英家为什么不就此承认,那片地该归属于潘家呢?”冯状师打蛇随棍上。

两位老爷身后,各站着自家的管家。英大管家听这话,脸色就有点不好看。倒是英老爷还稳坐钓鱼台,神情平静,定力十足,看不出半点心思。

他到底是是一家之主。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哪能连面子上的宠辱不惊也做不到?况且他相信春荼蘼绝不是只有这么点本事。不然,康正源何必专门推荐?

果然,春荼蘼的脸上浮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认真地道,“凡事。应当讲求证据。白纸黑字,自然是证据中最大。可是,证据也容易被人动手脚呀。”

“你什么意思?”冯状师逮到理就不让人,大声道,“你居然敢说,潘十老爷弄假骗人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有这么个道理。”春荼蘼摊开手,一脸无辜,“我不敢说潘十老爷就如何如何,毕竟这是在公堂之上,身为状师,要为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但,冯先生,你敢说这世上的所有证据,都没有被做假或者篡改过吗?”

一句话,冯状师就被噎住了。

春荼蘼暗笑。拍马屁没关系,拍在马脚上会挨踢的。她和冯状师最大的不同是,她没有长出“司法脸孔”来。所谓司法脸孔,就是肉纹都是横向涨的,看着就厉害不好惹,让人敬而远之,自然也不会令人有好感,或者亲近感。

她上辈子长得清秀,有点冷冷的,一脸正气。这辈子就更好了,天生甜美讨喜相,特别容易让人不防备。所以,她咄咄逼人时,别人以为她有理。她若采取后发制人的态度,别人会认为她被欺侮。

可惜,今天看审的人少。但下一堂,当洛阳人知道女状师出马,必定会有大量围观者,那样对她更有利。要知道群众的情绪,多少会影响到判官。上堂如打仗,能利用的资源,都要利用起来。

“我可以当堂发誓。”冯状师伸指向天,“此地契并无……”

“停停!这是公堂之上,不要做出市井之行可好?一切,以大唐律为准。”春荼蘼连忙拦住,仍然一脸认真,“冯先生,你接触刑律之事颇多,堂上窦大人也是经历广博之人,该知道但凡罪犯,没有不喊冤枉的。一个个上了堂,板子还没上身,就大喊大叫冤枉,赌咒发誓者更是多不胜数。为了能赢,把祖宗卖了也没关系。纵然,其中也确实有被人陷害的倒霉蛋,但大多最后却被定罪。可见,被冤枉者是极少数。若都像冯先生这样,发个誓就能无罪释放,不乱套了吗?”她说得诙谐,有个衙役忍不住,乐了出来。

就连英老爷,也不禁莞尔。

冯状师被气得一窒,反应也快,当下板着脸,带着教训的口吻道,“你说的是普通人,能代表潘十老爷吗?潘家世代忠良,那是什么品格,哪里是普通人可以仰望的?我如今是潘家的状师,说的话就是潘家的话,你也敢质疑?好大胆子!小小年纪,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还是回家吧,别学人家上公堂,等板子打在身上,你可就知道什么叫疼了。”打板子,可要脱掉衣服打的。大庭广众之下,就连娼妓也不愿意丢这个脸。一个小姑娘?哼!

春荼蘼眼神一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辩护风格,冯状师显然是属于那种咬到屎撅子,给根油条也不撒嘴的类型。他仗着背后是强横的潘家。所以处处以势压人,笃定春荼蘼不敢得罪人。可春荼蘼,偏偏不怕这套。她就是要压潘家的势,然后等他们反弹起来才有的玩呢。

所以。当下傲然道,“为什么不敢质疑?皇上之语,圣人之言还有说错的时候。更有英明之帝下罪己诏的情况,难道潘十老爷能越过圣人和皇上去?敢保证自己绝无错处?”

“我所说并非此意!”冯状师没料到春荼蘼居然就这么敢顶上来,有点生气。刚才第一次看到此女,他还很是轻视来着。没成想,她胆子倒大。可也就是胆子大吧?不知死活!

春荼蘼却不理他,而是面向窦县令。之前因为前房主的事,跟这位县令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不爱在对推过程中插口的,喜欢一听到底,除非主动转向他。

“大人。”她略施一礼,“民女见识浅薄,却也认为。世上万事万物,脱不开‘理法’与‘情理’这两个词。何为理法?乃是非得失之标准。何又为法?法者,刑罚也,所以禁强暴。于法而言,其理之道在礼。而理字通礼,也就是说,律法的道理要先合乎情理。那什么是情理?说白了,就是人情与道理。从律法的角度来说,应表达案情和事理。古人有云。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这就是说,凡事先适用情理,若不能,才涉及律法。理与法要有前有后,自然分出轻重。礼者情者为重。法者为轻。当今圣上也有言:德主,刑辅。”

“你到底是要说什么?”冯状师让春荼蘼一套古人云给绕晕了。

春荼蘼略略侧过头道,“我在向大人陈情,认为凡事以应以情理为先。不合乎情理的,就算有白纸黑字,也不顺应天地律法、人情事故,也是站不住脚的。”

说着,走到英老爷身边,大声道,“英家世居洛阳,至今已经有几百年了。不管在哪朝哪代,哪怕遭到前朝突厥人的迫害,英家人都不离故土,始终有人坚守。这件事,全洛阳的百姓都可以做证。所以,英家占住了情理二字。而潘家,虽然于国有功,是大大的忠臣良将,却是在本朝初立后才迁居而来,就算手握一纸地契,却只占了理法二字。论及先后和轻重,终究落了下风。”她又走回到堂正中,站在冯状师旁边道,“冯先生,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既然双方都有证据,就要看哪个证据更重要喽。再者,情理之证据,是无法做假的。”

算是当头一棒,因为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讨论过证据问题。

公堂上诡异地安静下来,冯状师想狡辩,却被春荼蘼占住了理字,一时不知如何自辩。不过,春荼蘼的话终究不能在律法上找到明确的出处,因而公堂是不能采用的。所以,他干脆沉默,看的是窦县令的态度。

寂静,有一种无形的张力,没有片刻,主持公堂的窦县令就撑不住了。他肚子里连转了好几道弯,自然是谁也不想得罪的,若双方苦苦相逼,当他必须选一边时,他先不能惹的却是潘家。因为至少,英家还有道理好讲。他苦读出身,又是流内官,总能有说得上话的人。但是若走到秀才遇到兵的路上,那真是没办法转圜了。

第六十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是他轻咳了两声,“春状师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古人古言不能做为呈堂证供,也不能作为刑判的论据。咳咳……本县以为,还是需要一点点实际的证据。”

英老爷闻言眯了眯眼,倒是春荼蘼挺开心地笑了。这可是第一次,有人称她为状师,而且是堂上的老爷。那么,就让她好好发挥,不愧对这两个字。

“大人,民女有证据。”她举起白嫩的小手,脸上笑着,眼神却无比自信。

这在她身上似乎形成了一种光晕,不仅英老爷,就连潘十老爷也欠了欠身子,心里忽然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冯先生,您是经验丰富的状师,想必知道诈为官文书及增减,在我《大唐律》的诈伪篇中,是明令标示的犯罪行为吧?”春荼蘼问冯状师,但眼神却疾速瞄了一眼潘十老爷。见其一派镇静安然,可眼神中却闪过几不可捉摸的光,立即信心大增。

“自然是知道的。”冯状师傲然,还卖弄似的背诵,“诸诈为官文书及增减者,杖一百。准所规避,徒罪以上,各加本罪二等。未施行,各减一等。”

春荼蘼大力点头,貌似钦佩,“此官文书中,包括了符、移、解、牒、钞券、票证等,自然也包括各种契约,以及地契对吗?”

“没错。”冯状师目光闪烁,总觉得对面的姑娘在挖坑,却弄不明白在哪挖,且还让他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可是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地契上白纸黑字。大红的官印,难道还能造假不成?再不济,官府的造册中有纪录,你自管去查。可我念你年幼无知。奉劝你一句话:诬陷之罪,也在诈伪篇中有相应处罚条例。身为状师却还故意诬陷他人,那刑罚……哼。我怕你一个女流,承担不起!”

冯状师只会以势压人,狐假虎威,其水平还不如老徐氏一案中梅、吴两位状师。春荼蘼想着,对冯状师一再嘲笑她的年纪和女性的身份有点恼火。这人绝不是个清醒的,厉害只是在表面罢了。不然,换作一个聪明的。就该知道英离如此精明,在争地案上如何会儿戏,请来没有真才实学的人上公堂呢?演大戏还是扮小丑啊。

“谢谢冯先生,小女明白得很,所以没有根据的话。绝不会乱说。这,是执业道德。”春荼蘼没有提高声音,可字字掷地有声,中间的还有些对冯状师讽刺的意味。

她猜,潘家耍的花样,冯状师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又是双方不完全信任导致的恶果,当事人不对状师说实话,所隐瞒的瑕疵,在堂上就成了被对方攻击的弱点。只能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问得哑口无言,最后彻底失败。

“这是民女昨日誊抄的一份纪录。”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恭敬的双手托住,高举。

窦县令略点了点头。立即有一名衙役上前,把那张纸呈送到公座上。

“写的什么?”他并没有打开,而是问春荼蘼。

两边当事人他都惹不起,有什么还是摆在明面儿上吧!若真有不法之事,大家还可做个见证,彼此心明眼亮,要被雷劈也有人比他个子高。

“自从大人决定重审英潘两家的争地案,民女应了英老爷所请,决定担任状师,之后就做了非常细致的调查工作。”她意有所指地说,“并没有想当然,也没有只看表面证据,而是深挖。”

“你倒是挖了什么?”因为她神色笃定,冯状师开始不安。

“民女在县衙存放各种文档和登录册子的记事房中忙活了两天,想找出与潘家地契对应的纪录和相应的鱼鳞图谱。”春荼蘼仍然面向公座,并不看其他人,“结果……鱼鳞图上倒没看出什么,可那份地契的纪录,却似乎是伪造的!”

什么?!

堂上的窦命令,堂下的英离和潘十,外加他们各自的管家和冯状师,都大吃一惊。

这个指挥,罪名可大了。可能判的不重,但性质却恶劣。若坐实,对潘家在朝堂上的势力都有极大的影响。说轻了是伪造文书,若有心之人加在利用,夸大成是欺君之罪也可能。

而另一边,英离先是惊喜,之后又有点不确定。潘老十真敢这么做?怪不得之前从没有听过地契之一事。不过,上一次官司打了那么久,其他状师都没有发现,为什么这一回、这姑娘就发现了?不是……胡说八道吧?

潘十老爷坐在椅子上不动,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只有掩藏在袍袖下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其实他的镇定,反而更显得他心虚。要知道他这样的身份凭白被冤枉,并且是这样的罪名,算得上是极大的侮辱,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也不可能忍得住。

“你可有证据?”窦县令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问。

“证据就在您手中。”春荼蘼坦然而镇静,“所谓白纸黑字,是最佳证据。但谁都知道,纸与墨经历过久远的年代,就会相对失色,纸质变黄,墨色发灰。而这种失色,书写时的年分相近的,不容易分辨出,间隔越久,差别就越明显。潘家的地契是五年前所得,那时正是前任月县令被革职查办,依法斩首之前。民女特别找到那时的纪录,对比了纸色与墨色……”

“你不会说,五年间的文书,纸色间的就有很大变化了吧?”全堂寂静,因为开口的居然是潘十老爷,“还是,你觉得那是我潘家找人新添上的纪录?”

沉不住气吧?很好,能搭上话就好。要知道做贼的,都会心虚,再有城府,在事实面前又能如何呢?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春荼蘼暗想,脸上却带出诧异之色来。

只听潘十老爷冷笑,“潘家的地契正是五年前照章办理的,时间上,你没弄错。但你说纸墨有问题,誊写一份有什么用?该拿来原件,让大家一起看看,那纸色和墨色可与日期相差不多的其他纪录有所区别?再者,我潘家若要在后来添上这么一条,难道要插录在册子之中?”

对啊。英离心中一凉,提高的心又落了下去。

“潘十老爷,我只说年代久远的话,纸墨会变色,何尝说过潘家地契的造册纪录在这方面有问题?也没说过册子中有插录啊。您若反驳,也不必如此着忙吧?”春荼蘼瞪大“无辜”的眼睛,一幅你误会了,等我把话说完不行吗的模样。

对啊,她就是耍人,就是要姓潘的着急。急了,才能有漏洞可以抓住。

“但是……”接着,她话峰一转,“我发现,衙门关于潘家地契的纪录确实有奇怪之处。”

窦县令再也忍耐不住,把春荼蘼呈上的那张纸打开,快速看了几眼,表情变幻不停。

堂下的人都是看人眼色的好手,当即心里都敲起鼓来,有喜有忧,但都不知道春荼蘼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知道窦县令是否知道,前任月县令有个怪癖,那就是文书的事,本来应该由衙门内专门的书吏,按照规章来办理。可月县令可能要贪赃枉法的地方太多,对到达一定数额的大宗交易文书,特别是票证和契约,喜欢自己来纪录。”春荼蘼继续抛出重量级的证据,“我翻阅衙门的册子,又询问了县衙的老人儿,都能证明这一点。”

“那又如何?”潘十老爷冷着脸问。

“他还有个怪癖。”春荼蘼的目光清澈澄明,令潘十老爷突然不敢直视,“他每纪录一件官文书,就喜欢在旁边的空白处点几个黑点。很多人看到,会以为不小心滴落的墨迹,实际上却是有规律的。我研究了一下,才发现其中的微妙……但凡是他自己亲手录入的,就每五个为一组,以序号为准。序号为几,就点几个点。比方三号,点三个点。而到了五号,就会从一点再开始。他这样做,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概是知道贪官早晚没活路,为自己将来勒索或者自保而留下的。毕竟,收的脏钱、做的坏事太多,得有个凭证呀。如此做,即算记号,又能快速总结出数目。再或者,就是干脆他觉得自己若不得好死,也要拿同流合污者垫背!”

潘十老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音中满是轻松之意,害得英老爷的心再度上下不止,就跟波涛怒海中的小船似的,抛上抛下,没个停歇。

争地案罢了,不事关人命,却因为双方的在意和此审的跌宕而生出动人心魄之感。春小姑娘难道找错方向了,为什么潘老匹夫如此自得?

“我潘家虽不才,却也不至于要向个小小的县官行贿。某敢送,姓月的敢收否?”潘十老爷站起来,向春荼蘼走过去,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春状师,你若拿不出证据,某可是要告你诽谤的。那时,别说英家,任谁也救不了你!我潘家,还没到谁都可以泼脏水的地步!”

第六十一章马很贵的

潘十老爷身材高大,气势汹汹,身上有行武者的煞烈之气。

恰此时,正有一道阳光从大堂门外照进来,他身体投以的阴影,把春荼蘼娇柔的身子完全笼罩住了,似乎要吞噬掉她年轻的生命一般。

所有人,都心下发凉,认定这位大唐出现的第一位女状师,要就此消失,不伏在地上大哭或者哀求就不错了。在这般气势下,有品级的官员也受不住,何况一个年才十五的小姑娘。再聪明狡黠,在这乌云压顶之势下,也会受不住的。

哪想到春荼蘼也笑了,身子略向后退了半步,却不是示弱,而是为了能仰头平视,倒凭添出一股对峙之感。而且……居然……不落一丝下风。

“潘老爷,有理不在声高。”她姿势俏皮的抚抚被震疼的耳朵,“我可曾说您行贿了?”

潘十老爷气得暴跳。

她提起纸墨,他质问,她就说其实与纸墨无关。她提起行贿,他再质问,她又道没说潘家行贿。那这是干什么?耍人玩?!

他却不知,这也是春荼蘼的辩护策略。她东拉西扯,几擒几纵,可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打垮潘十老爷坚强的心理防线。一轻一重,一抓一放之间,不仅拖延了时间,还削弱了对方的意志,消耗了对方的耐心,轮到她进攻时,就能一举占据上风。上大学时,老师教过她,打官司和打猎是一个道理。估量对方,然后决定自己的方法。

“敢情你是消遣老夫和堂上大人来着。”潘十老爷微眯了眼,露了杀气。

“我的意思是……”春荼蘼还是不惧,既然走到这一步,各种情况就都考虑在内,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月县令根本就不知道地契的事呢?”

按照前任县令做事的规矩,这么大片地的地契纪录,所涉金额庞大。必是他自己动手处理的。可潘家地契的那一项,却没有他做的记号。那么,若不是他,就肯定是其他能接触此事的人。比如。当时的负责书吏。所以说,要做假,不一定非得经正主儿的手。

那登记的册子上,有关潘家地契的纪录条目,离后面月县令又亲自做的其他纪录隔了好几页,字迹又模仿得一模一样,他未发现前面的插录也是可能的。于是。有人蒙混过关。若不是她特别注重细节,还发觉不了其中的猫腻。

而这道理看似复杂,但堂上几位主事者,都是熟知官场的人,略想想就明白了过来。

潘十老爷面色微变,瞪了一眼冯状师。在他看来,状师就是打嘴仗,来胡搅蛮缠的。还能有什么作用?春荼蘼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心中却是叹息。在古代,律师就是无赖的代名词。没人尊重和理解的。

冯状师得到暗示,立即走上来,充分发挥讼棍的精神,大声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只是推测和怀疑,却没有证据。如今月县令已被法办,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什么墨点。什么伪造,你若拿不出让人信服的东西,就是诬陷好人。那学生……”他转向窦县令,“请大人治此女之罪!”这大帽子扣的。

英离看到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也欠了欠身子,觉得是需要他表态的时候了。不过他担任英氏一族的族长多年。心思却从来没有这么七上八下过,一时居然不知要说些什么。但他忽然接到了春荼蘼的安然眼神,然后听到她说,“证据嘛,我自然是有的!”

英离立即福至心灵,淡然道,“今日时辰已晚,不如照大人的安排,后日再审第二堂吧?”

潘十正在混乱,窦县令正在惊疑不定,因而此提议立即被通过。春荼蘼暗抹一把汗,明知时辰其实还不到,却也乖乖离开。

在县衙后门,她才想上自家的马车,就被前面一辆走华丽大气风格的马车拦住了路。她想了想,慢慢走过去。小人物见到大人物,先做出姿态是应当的,可是她并不卑微低头。

“你,很不错。”马车里传来潘十老爷的声音,淡淡的狠意,似乎平静了些。

“谢谢您夸奖。”春荼蘼实受了这声不甘心的称赞,不卑不亢。

“英家给你多少银子?”又问。

春荼蘼唇角上翘。

这是贿赂?潘十老爷心虚啊,不过他也真够霸道,心里没底也敢来谈条件吗?难道是笃定英家保不住她?不不,这老家伙才不脑残,这是威胁,是反击,发现自己被突破防线后,也来打击她的士气。自然,她不会白痴到以为潘家是来真心挖角。

“不是银子的事。”她也冷下了态度,“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算是个事。”不愿意得罪人,却不意味着她会低头。

马车里怔了一下,忽然一声笑,“说得好!但你难道不愿意为潘家做事?老夫保证,必定比英家给你的条件好,更不会把你晾在前台不管。刚才,雷霆风雨,英离可是很少为你遮挡。”

哈,离间人心的招数也上来了。可惜啊,她对英家或者潘家,都是不用心的。用心的只是案子,还有她的家人。

“到了公堂之上,我若还需要权势为我遮风挡雨,就不配‘状师’的名号,只配狗吠。况且常言说得好,一脚踏两船,两边不到岸。”春荼蘼收拢了手,明明规矩地站着,却不见下层人对贵族高门的恭敬,“荼蘼虽然愚钝,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我若应下了潘十老爷,不仅彻底得罪了英家,还会让潘十老爷瞧不起。到头来,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潘十老爷又笑,却有些轻视,“姑娘家说话如此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的胆色,倒也让老夫有几分喜欢。但你不是为了银子,又是为了什么?若为了在洛阳立足,英家还没有我潘家的实力。”

“我是为了我爹。”春荼蘼并不拐弯抹角,语气和神色突然都咄咄逼人起来,“潘十老爷族中可有位青年才俊,名为潘德强的吗?”她说青年才俊时,语气讽刺,并在潘十老爷怔住,一时没有回答时,接着道,“他在德茂折冲府,是我爹的上司。我本不想接下英老爷之请,奈何潘果毅无缘无故打了我爹四十军棍,害我爹起不来床。荼蘼自小失去母亲,一向孝顺爹爹,偏心眼儿小得很……”话不说完,就躬身一礼,施施然走开,连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

有些话,有些事,还是让有些人明白得好。

没头没脑的,反而容易遭到猜忌。若对方想歪了,是给自己找麻烦。所以有时候,不妨直接点。

不知潘十老爷怎么想的,反正春荼蘼有一种下了战书后,那种坦然又积极的感觉。掀开自家小马车的车帘往外看,见潘家的马车半横在街上,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却也没有新动作。

“绕行。”她放下帘子对充当车夫的大萌道。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句话,古代人或者明白,却远没有她运用的熟练。记得大学时,司法鉴定学的教授留了下作业,给班里的学生们每人一百块钱,让学生们买材料,自己动手做导模实验,以验证雨夜窗外一只脚印,判断是男是女,身高体重,甚至职业等。

当同学们都努力验证的时候,她却把那一百块给了助教,打听到直接而准确的答案,省下来的时间,跑到法庭去听庭审。结果她的作业得了零分,因为她作弊,而且她还直言了自己用的办法,没有愧疚。

不过,教授却在背后却对她感慨地说:你会是个很厉害的律师。因为你知道直达目的,只要目标正确,从不在乎手段。

现在她也是。

她要潘家向她低头,因为她睚眦必报。她要英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因为他们算计了自家老爹。她要那些贫苦农民得到土地,因为她今世要救赎自己前世的罪孽。她要春家大房和二房主动要求分家,因为她不愿意受极品亲戚的拖累!

台面儿上,有台面儿上的玩法。台面儿下,有台面儿下的手段。

回到家,先向祖父和父亲说了公堂上的事,并没有只报喜、不报忧,那样反而令人不会相信。之后借口要休息,回了自个的屋子,免得春氏父子的细细盘问。可才走到门口,小凤就从外面进来,对她使了个眼色。

她立即来到外书房。

此时的一刀神情疲惫憔悴的坐在那儿,眼珠子红得像兔子。过儿正端过一碗新做的汤饼给他吃,里面加了鸡蛋和腌肉,撒了切碎的小葱,闻起来香气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