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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大案,就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长安水深,权贵们明的、暗的,关系盘根错节,越是要抗争,就越是会陷入网里。等哪天被缚住,就只能任人宰割。为了一个阿苏瑞,值得吗?

可在春荼蘼眼里,为了救夜叉,她什么都敢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若没这点气势,就不应该站在公堂之上。但这些,不能和外祖父说。而且奇怪的是,自从在大唐做状师,她遇到的案子总是二选一的局面,要么赢,要么死,从来没有能妥协的。不管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她自身周边关系的复杂,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有不断向前。

“祖父,若阿苏瑞的功不够大,就抵不过罪过。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案子够分量。还有一点就是……您可知道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把韩谋拉出来挡箭,“皇上暗示我,一定要保下阿苏瑞。”这,也是事实。

白敬远却是一惊。

他是天子重臣、近臣,自认总是能揣摩到皇上的意思。但在这件事上,他一直感觉圣意变幻莫测,现在荼蘼这么说,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深信不疑。

“皇上知道你要翻朱礼案吗?”他下意识地追问。

“知道。”

“那皇上还要你大展手脚?”

“是。”

白敬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经极之清明。

上弱,需下强。不然如何能在权利的倾轧中游刃有余?但上强……用白话说,下面直接抱着皇上的大粗腿就行了。不然像杜府一样,机关算尽,但未必有好下场。

看来。不管皇上是要保阿苏瑞还是要翻朱礼案,那都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必须要拔的。

“你想知道朱礼谋反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白敬远叹了口气问。

“想知道,但是我不能明着调查。因为还没上公堂,还不能打草惊蛇。再者,我问过皇上了,这个案子是封了档的。普通人只是知道其皮毛,毕竟这案子在当年很是轰动。但真正的内情,并没有对外公开。许尚书被杀。就是因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白敬远点了点头。“没错,当时这案子是杜老家伙会同三司共审的。”

“祖父为什么没有参与?”

“那年年初我突然生了重病,回洛阳修养,半年没在朝堂中露面。如今看来,还真是凑巧啊。”白敬远眯了眯眼,开始陷入回忆,“但这个案子。我还是略知之一二。”

白敬远娓娓道来,春荼蘼听得仔细,祖孙二人直聊了一个多时辰,春荼蘼才大概知道了些此案的来龙去脉。

谋反案,一般都是武将或者皇族,又或者势力极大的外戚做主角。文臣嘛,在文字狱中能当男一号,推翻政权的事却很少做。不是有句话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吗?因为文人心思比较灵活多变,容易摇摆不定,又没有武力值。

纵观历史,没有和平朝代更迭的,总是伴随着兵权和阴谋。

偏偏朱礼,是文臣。而朱家,本是世家大族,若非经过突厥人的百年铁蹄,朱姓说不定是异时空大唐的第一大家族。但就算是突厥人暂时获得过统治,也需要汉地汉人的配合和必要的臣服。朱家,就是突厥王朝时期的汉臣,而且很受重用。因为朱家祖上为了保护本家族的生存利益,降了突厥,还算是起带头表率作用的那一批。

为此,朱家在文人清流中的名声极差,这也就是谋反案经过那么些年,却没有那种不怕死的二愣子,主动提出翻案的原因。

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朱礼年轻时与当今圣上韩谋无意间相识于江湖,两人身份不明,却相交莫逆。后来身份揭开,韩氏夺天下,朱礼做为突厥王朝的汉臣,实际上起到了里应外合的重要作。所以,相当于他们又降了大唐。百年时间,连降两次,三姓家奴。

一般来说,这种“不忠诚”的家族及其代表人物,不管在哪朝哪代也不会受到重用,厚道点的当权者,会给他们高官厚禄的闲差,养着那一大家子,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就当他们不存在就是了。遇到不厚道的,三五年就得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憋屈死几位,然后家族败落。

但朱家很奇怪,祖上有济世之才,确实保证了突厥王朝的一段时间内的稳定,于是朱家的权势是汉臣第一位。后代中,朱礼即有眼光,预见到突厥的败退,又与韩谋因为私交而受到重视,混得风生水起。可想而知,朱礼谋反,对韩谋的打击是很大的。

韩谋此人,是历史少见的、不多疑的上位者。他信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信条。但这种人,也是最容不得背叛的。

而整个事件的起因,是皇宫,后宫,是皇上那两个夭折的儿子。

第三十二章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其实都是病死的,养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但在后宫中,矛头却指向了良妃,也就是朱礼的嫡亲妹妹。

皇帝的皇宫,像所有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一样,是有等级的。最高的等级,与皇帝的情爱无关,而关乎着朝中力量的平衡。当然,这并不绝对,而是说大部分如此。因为和朱礼是未登基前的朋友,而且是年轻时就相交的,总有几分真情在,所以对良妃,韩谋非常宠爱。只是因为士族势力什么的,为后者是杜家的嫡女。

狼多肉少,为争夺这一块“龙肉”,后宫就是战场,善良单纯者不可能生存下去,良妃能宠冠后宫,除了自己哥哥原因,也是有手段的,难免也做了点阴私的事。一来二去,因为那两名夭折的皇子,被人抓住把柄,栽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

她可能是冤枉的,也可能多少与皇子的夭折有点关联。总之,韩谋一怒之下,把她打入冷宫。不久后,没等到皇上开恩释放,她病重而死,一样是不明不白。朱礼因为这件事,与皇上之间有了矛盾,又与三年后的谋反有了因果关系。

那年,一队前往西域的商队路过幽州城,幽州大都督罗立截获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非常精确的、最近才换防过的、极之秘密的、大唐西北边境的布防图。

这是绝大的军事机密,因为古代信息传播不发达,侦察敌方的军事情况全靠斥候或者潜伏多年的细作。所以,这样一份地图就至关重要。虽然大唐强盛,突厥已经无力入侵,但驱使强马硬弩,掠夺边界,造成局部地区的混乱是可能的。若突厥能联合西域诸部。全线侵扰,对大唐而言也是极大的麻烦,甚至失去那些统治还并不牢固的大片土地,令边防线急剧内缩。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消灭突厥王庭,统一西域,把阿尔泰山脉的大片地区归入大唐版图,就是韩谋的逆鳞。

这份地图有多重要呢?他关系到军事上的绝对优势是否丧失。关系到很多人的生命,甚至后面几十年的大唐对外国策和边境战略。而能得到这份地图的人不超过十个,就连罗立这种封疆大吏,边境重臣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地图。只是知道自己镇守那一片地区的。

作为当时最年轻的大司空、爵位是显国公、比时任尚书令的杜衡这种正二品还高两级的正一品大员,朱礼是那十人之一。可怕的是,在装这份地图的匣子下层。还有一封信。是朱礼写给西突厥王巴戈图尔的亲笔信。其中,并没有像一般谋反信那样约定如何起事,如何分赃。严格说来,那是一封十议疏,指出了如何统一西域的十大良方。据说,写得非常有见地,算得上是振聋发聩的大才之作。是从没有人总结和书写过的。若巴戈图尔肯照此而行,不出十年,必成大唐的心腹之患。

这份十议疏若改改主谓词汇,呈送给韩谋,必然被他加倍重视,随后巧妙实施,给予朱礼更大的信任和褒奖。但,朱礼却把这个能动摇大唐国运的智谋之作献给了他前朝的主子。那将给大唐带来伤害,说起来就是叛国的行为。

与此同时,在京中的显国公府,朱礼最信任的书吏投书刑部衙门,告朱礼谋反。并呈上朱礼自良妃去世后,利用三年时间建立的情报组织的人员及安排名单。其中,有不少西域人,还有不少大唐立国后,没来得及逃走的突厥贵族及后裔,摆明是为突厥旧主服务的。

铁证如山,朱礼百口莫辩。但就算如此,重情且不多疑的韩谋居然还不肯下旨判定这场大案,非要亲自审理。但就在御审之时,朱礼突然行刺韩谋。结果自然是不成,他立即自戕,就死在韩谋的眼皮子底下。临死时,还不断嘶吼着大逆不道的话。

韩谋伤心且怒,就准了杜衡及同审官员的奏折,按十恶之首谋大逆论罪。朱礼已死,却仍诛其九族。

这样,这桩谋反案就成了铁案。五年前,不知为什么,韩谋突然要重审此案,刑部尚书许文冲还亲自到外地取证,哪成想,被人刺杀在回长安的路上。

杜含玉和春荼蘼说起此案时,说的是五年前,其实那是第二回审理,也是第一回被翻出来。

“荼蘼,往事尘封,定案的证据又充分,当年许文冲如此精明强干,却落得个横死长安城外的下场,你不可掉以轻心啊。”说完这些事,白敬远担心的望向外孙女。

“祖父,许大人被杀,是有人雇请狼眼组织行事。”春荼蘼蹙了蹙淡淡的秀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许大人一定掌握了一些东西,所以才会招致杀身之祸。若非如此,也是他摸对了方向,触到了幕后人的痛处。还说明,朱礼案十之**真是件大冤案。您知道吗?本案如果能翻过来,对皇上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一定乐见其成。因为,百姓有一个奇怪的认知:当年皇上让冤案发生,是他被被臣子蒙蔽。如今他让朱礼沉冤得雪,就是他英明神武。若他能下个罪己诏什么的,这种知错能改的行为,还会给他加分,令他成为千古名君。”

真奇怪,百姓们为什么善良到总是原谅上位者?这是她从读得很烂的历史,找到的很精辟的规律。她有职业病,喜欢寻找规律和逻辑。

“你这是想让祖父上密折,拍皇上的马屁?”白敬远不禁好笑,“还是先做个铺垫,免得冒犯了皇上的自尊,惹得皇上翻脸?”

“祖父,这关系到皇上的形象,身为近臣重臣,你有提醒的义务。”春荼蘼说着一笑,“再说了,铺垫是为了孙女我。就算是马屁,能拍得皇上舒服,对自家有好处,当然要自己先下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话。又逗得白敬远笑了。大书房内,因为回忆朱礼谋反案而沉重的气氛也一扫而空。门外的白卫听到房间内祖孙二人的互动,不禁露出微笑。相爷多年没这样高兴过了,六小姐不管是谁的女儿。却一定是真正的白家人。他拼出命去,也要保护。

八月二十三,秋高气爽,天气晴朗。百无禁忌。

刑部大牢附近戒备森严,离着几条街就不许行人随意走动了,因为皇上要在刑部公堂御审西突厥王子案。前朝的皇族后裔潜入京城,还伴随着一点与奉国公府小姐的桃色新闻。却是由公堂审理定罪,而非皇上圣裁,这在大唐是第一次。不。应该说。前无古人。

而皇上御审,自然不许百姓来围观,但春荼蘼一力劝说韩谋要公务透明化,这样百姓不会乱猜,反而有利于稳定。所以,仍然有被审查了祖宗八代外加近年社会关系,以及一向行为的部分学子和书院先生。还有少量朝廷大员,被允许参加堂审,还可以把公堂上发生的事,对外传播,只要是实事求是,不能有一丝杜撰、虚构和谎言。否则,依其严重程度论罪。

当然了,事关天子,一国之君,古代大唐的安检工作也特别严格。搜身只是正常手续,被允许携带的纸笔要被翻看至少三遍。饮食和水,刑部自备,但取用或者随后上茅厕,都要申请并排队,由刑部的差役带着去。而且,堂审期间不能乱动,只能在休息时间活动。

公堂上,两班差役被御林军取代。

御林军都是贵族子弟担任,本来遗传基因就好,都是高个头儿,长得帅。再加上服饰上比如其他军种的人都高贵精美,一水儿的红黑相间的军装,非常合体,配饰丰富。头上扎黑色抹额,衣角和襟边绣着统一的古代符文,挎刀持戟,往那一站,分外养眼,也分外威严,令整个公堂的气势都不同了。

春荼蘼早早就到了,仍然是男装,黑色有银线暗纹的大袖袍,很有文士风格,再加上黑色的幞头和黑色薄底小靴子,只腰间一条暗灰色革带。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皂,黑色更衬得她的小脸粉团团,嫩生生。虽说她手持一把最近风行长安的折扇,偶尔唰的打开,看起来极不和谐,可偏偏又奇异的好看,让别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荼蘼。”正在公堂侧面的小房间里往外偷看安检情况,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小正!”春荼蘼挂上笑容,转过身去,之后小鬼兮兮地凑近了,低声道,“我知道皇上御审,一定会带你一起的。不过嘛,也不知为什么,见到你还是很惊喜。”

康正源莞尔。

这姑娘,在公堂上咄咄逼人,心机,语锋,无一不利,有如一柄宝剑。可私下,时常会有这种傻得可爱的举动,让人……怎么能在心底彻底放下。

他的目光,贪婪的在春荼蘼身上一扫而过,随后克制的安定下来,微笑道,“我也很高兴看到你,最近大家忙,都没有见面。无畏……”

第三十三章 一切,有她

“他要帮我的大忙,所以自请去守天牢。今天,大约会押人犯过来。可惜你在公堂上,他在公堂外,怕是不能直接碰面呢。”说到“人犯”两个字时,春荼蘼情不自禁的皱了下眉。

她自己没注意到,却没逃过康正源的眼神,心中不由暗叹:能成就姻缘,必须时机对。他和表哥,都没有在对的时机遇到荼蘼。他们出现时,她的春心未动。只是表哥,有点想不开。

“等本案结束,我请你和无畏来我府上做客。”康正源仍然令人如沐春风,看起来苍白瘦弱,却自有一分掩不住的贵气风流,“那时,你可不许不来。”

“一定去,我还没正式恭喜你呢。”春荼蘼也笑,“谢二姑娘不错,之前没理过我,但也没看不起我。可见不是人云亦云的,有主见,心地好。而且,长得也很漂亮哪。”

康正源笑而不语,即不赞同,也不反对。他自己不知道,就是他这种若即若离的气质,引得长安贵女花痴无数。包括九公主韩谨佳在内,据说听到他订亲的消息,甚至大病了一场。

“皇上快到了,我去安排安排,有什么话,等你赢了这一仗再说。”康正源笑笑,随后又略压低了声音,“这回的官司不那么容易,就算有皇上坐阵,你也要小心。”

“谢了。”春荼蘼点点头。

照现代法律的理解,夜叉涉及的案子,是公诉案,相当于原告是国家机关。这种国家机关在现代是检察院,在明及之后称为都察院,之前称为御史台。但此类最高监察机关。主要针对的是官员,就算夜叉这种“外国人”勉强够得上档次,却不知是谁主持公诉呢?御史台分为三院,职位最高的,应该是从三品的御史大夫杜乔吧?

还真巧,杜家二代的掌门人呢。

“小姐,杜三和杜八来了!”康正源走后不久,向堂上偷看的过儿惊讶地道。

因为春荼蘼对杜含玉的厌恶毫不掩饰,过儿和小凤对那二位也不怎么尊重了。

春荼蘼闻言。也走过去看。

就见看审的学子文士们已经早早就座,有幸躬听皇上圣裁的高官贵族们也纷纷进来。按说白敬远这等爵位的人不该早到,但鉴于他家孙女是状师,还是给敌国贵族做状师,他当然会来压场子。所以。已经端坐在左侧最前的座位。他的身后,站着恭敬而沉默的白卫。

杜家已经削爵,杜乔是御史大夫,一会儿会站在公诉方的原告位置,杜含玉和杜含烟一介民女是没机会到公堂上的。可她们居然穿了男装,混在学子们中间。略想想,才忆起此异时空大唐有国办的女学。长安贵女很多都读过此官学,杜含玉还颇有才名,说起来也算学子。从这个途径得到亲自看审的机会,旁人 也说不出话去。

只不知。杜贱人看的是案件审理,还是夜叉?一想到夜叉要被这女人用眼神调戏揩油,春荼蘼就有点要抓耳挠腮的烦躁感。

“小姐,淡定。”小凤用春荼蘼的词汇提醒。

这丫头。有点迂,但奇怪的是。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敏感,本能的就发觉自家小姐的不对劲儿。而听到小凤的话,春荼蘼心下一惊,就像有闪电划过心房,连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她必须冷静,不能让杜含玉影响了她的情绪。夜叉,就指望着她了。

“还跟人家学穿男装,真是画虎不成反成犬,难看死了。”过儿哼了一声道。

“别侮辱犬类,小狗多可爱啊,杜家姐妹可比如不了。”小凤认真地说。

春荼蘼噗的一笑。

其实杜家姐妹长得好,属于那种穿什么都漂亮的美女。不过,穿男装是要搭配气质的。她们没有她的嚣张和锋利,即便穿男装也要求自己神情温婉,没有那股子帅气,所以确实有点不伦不类。那些学子文士都是知礼的君子,看审席这么拥挤,却在杜家姐妹附近形成了隔开一人的真空地界,于是她们就更引人耳目。

但,那种受惊的小白兔样子,装给谁看哪真是的。

眼见人越来越多,春荼蘼安静地坐下来,闭目养神。实际上,是努力压抑起伏的心绪。她打官司,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正所谓,关心则乱,她的敌人不仅是杜家,是一票由士家大族的关系网联系起来的朝臣,是更多有华夷之分理念的、思想守旧的读书人,还有她自己。

为春大山打过官司,虽然对父亲也极为关心,但对手太弱,不够她塞牙缝的。这次就很不同了,被告是她的心上人,原告方是大唐的御史台,局面,近乎是死局,她得先破后立,如何能不紧张呢?这就好像上战场,敌众我寡,对方还有人质在手,要想赢,真的很困难。

只是,她是遇强则强的性格,事关夜叉,她半步也不会退的。

想到这儿,再睁开眼时,目光中只剩下了波澜不惊的冷静和无比的坚定。同时,公堂上一遍鼓响起。这是就要升堂的信号,与案件有关的各方人员要就位了。

春荼蘼正了正幞头,把折扇放在袖筒里,昂然而出。

立即,有低沉嘈杂声的公堂寂静了下来,只余她轻盈缓和的脚步声。而且,她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中,有很多是不满的,来自于迂腐的读书人。在他们看来,一个女子当状师已经是不合礼法、何况她还要为大唐的敌人,突厥的贵族辩护。她的祖父早白相啊,那是天子近臣啊,难道说皇上乐见其成,毫无异议吗?

春荼蘼很习惯被注目,所以丝毫没有慌乱,仅那种落落大方的气度,倒也令那些对她不满的人,暗暗有些折服。这女子名满长安,不是没有道理的,不愧是安国公府的贵女,皇上的表外甥女啊。

随后,站定的春荼蘼听到鼓敲二遍,再怎么镇静,心头仍然是一缩。

略侧过头,就看到夜叉被押着,缓缓上堂。

登时,集中在春荼蘼身上的目光换了方向。大家都听过西突厥王的王弟阿苏瑞之大名,但见过的,除了当时逮捕他,后来审问他,在监牢看管他的,再无其他人。

拜春荼蘼要把事情闹大的策略所赐,狼神之子的传说,全长安无人不知。就在看审者到刑部之前,还听说有不少突厥人聚集起来,情绪激动。京兆尹怕出事,请调了不少兵士,把半个长安城都戒严了。另外,拜不要脸的杜含玉所赐,很多人还八卦的认为,夜叉是为了杜家三小姐来到长安,以至被捕的。再拜那些无知村夫村妇的充满想象力的谣言所赐,夜叉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是身高似野人,长得也似野人的家伙。

所以,当他一出现。那巨大而强烈的反差,令很多人忍不住惊叹出声。

夜叉穿着一件白色的斓袍,窄袖修身。合体的裁剪衬托出他挺拔矫健的身姿,衣料虽是纯白,没有织出花色,但质量上乘,随着他稳健中带着优雅的走动,竟然散发出隐隐的华贵之气。他并非是蛮夷,他是突厥的皇族,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所以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是刻在骨子里的,自然就能流露。

他的手脚,都戴着重镣铁铐,那限制了他的行动,还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但那丝毫没有破坏他全身上下的美感,反而有一种受难者的悲凉和高贵。

他的头发,利落的向上束起,令他俊帅绝伦的脸一览无遗。那双碧眸因为沉静,呈现出深墨的感觉。这身材,这皮相,万中无一,兼之那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简直夺人心魂。可惜在场的多是男人,不然一定会尖叫声四起,桃花朵朵飞吧。

再看杜含玉,面色虽然平静,但看得出,她和她那八妹都摒住了呼吸,那眼神……仗着没人注意他们,几乎令人厌恶的黏在夜叉身上。

夜叉啊,要不要这么拉风?春荼蘼想着,对那件白袍子皱皱眉。一般而言,高大的男子穿白色未必适合。而白袍,则要穿在儒雅书生的身上,才有飘逸之美。但夜叉生生赋予了白色硬朗疏阔的感觉,真是好看。不过他入狱时不是穿的这身,那么,这件高档的,似乎是顶级裁缝订制的衣服是谁给他的?

想也不用想,皇上几乎是不二人选。可皇上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为了让夜叉博得看审众人的好感,令舆论倒向他吗?皇上想让夜叉脱罪,这一点她知道,但做到这一步,似乎有点关心过头,怎么隐约有种疼爱的感觉?

韩谋和夜叉,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这时,鼓响三遍,主审,也就是皇上就要登场了。

春荼蘼借这个机会瞄了下夜叉,见他神色平静的站在那儿,但肩膀处的肌肉似乎是紧绷着的。这说明,他要拼命控制自己不看向她。

之前她反复嘱咐过夜叉和锦衣,在公堂上,要绝对保持沉默,除了皇上问他姓名之时,一定不要开口说一个字。

那样,不会破坏他的贵气,在情绪上就占领上风。而且不说话,就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一切,有她。

第三十四章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高公公特有的嘹亮嗓音响起。

这时候没人敢抬头,反而齐唰唰站起身,再跪下去,叩拜。春荼蘼和夜叉也是,但两人趁着这个机会,飞快的对视,又快速的错开。只一眼,却似都获得了安慰。

锦衣其实就跟在夜叉身后,春荼蘼却没注意到。更远一些的地方,韩无畏心中凉透。

只要阿苏瑞在,荼蘼的眼里就看不见别人,心中也装不下别人。他,要怎么办?要怎样才能忘记,怎样才能平静,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活下去?

“平身。”韩谋的声音在高处响起。除了温和,什么感**彩也没有,倒像是在云端。可他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吗?只怕未必吧。

等众人起身,春荼蘼看到原告方位,赫然发现杜东辰站在那里。等按照历行公事的双方报上姓名,简说案由,她才知道,杜东辰自红绣鞋案之后,就进入御史台任职。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书吏,但既然在编制里,自然可以被御史大夫,也就是他的父亲,委派来与她对簿公堂。

杜家,还是要踩她上位。这一堂若杜家赢了,杜东辰会名声大噪,也就奠定了直上青云的基础,还获得了亲自打倒白家的快感。可是杜家的问题就是在于太自信,可能他们手中握着了不得的证据,但世事,往往瞬息万变,而她,自信可以扭转乾坤。

按照诉讼程序,由原告方,也就是控方先阐述事实,提出要求判决的结果。杜东辰侃侃而谈,举止言谈潇洒风流,大意就是说:一。突厥与大唐并不是友好邻邦。那么,夜叉不是使节,不应当受到保护,而是应以敌人的细作看待。于是他来到长安,就成了秘密潜入,就是刺探大唐的军政情况,是对大唐心怀不轨。二,突厥百年前曾经肆虐中原,如今仍然频频侵边。这是要引导看审众人的心理倾向性。点燃他们的仇视之心。三,夜叉在长安多时,有虚假伪造的身份,几可乱真,证明其有更深的图谋。只怕不利于大唐。所以,不杀,不足以保证安全,更不足以对突厥形成威慑。四,甚至阿尔泰山地区传说狼神之子已死,也被解读为西突厥王庭有重大阴谋,借假死行真事。毕竟“死人”行事才便宜。

总而言之,杜东辰的诉讼请求是:判处夜叉的死刑,以显大唐国威。

处死一个突厥的皇族中人,怎么就关系到大唐国威了?是为了吓唬对方?还是表示大唐并不受威胁和要挟。并不怕因此引发战争?先不说巴戈图尔会不会如此,单说道理就不通。只有征服突厥,把阿尔泰山大片土地收归大唐的版图,才是国威!国家大事。讲究利益,屠杀了夜叉。好激起突厥百姓的民愤,以让他们誓死抵抗大唐的统治吗?以让巴戈图尔更容易凝聚西域人的力量,好对大唐造成威胁?真这么做了,主张者才是大唐的叛徒,奸细!

这些话,全是从政治因素考虑,杜家会不知道吗?但,这是在公堂上,于是就只能以律法条款说话。这也是以杜家为首的朝臣们那么痛快的答应以律法解决此事的原因吧?反而会少些顾忌,因为律法是死的条款,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他们才不管这样做之后,其后果令皇上多么为难和棘手。他们高官厚禄的时间太长,分享权利的士族大家当得太久,在他们心中,已经只有私利,没有国家民族!这就是贵族制度的腐烂,曾经的尊贵与牺牲久而久之被后代磨灭,惟余贪婪。所以皇上才下定决心要打压、削弱他们的势力。而他们,仍然愚蠢的没有觉悟。

而当身为主审者的韩谋听完原告的陈述,问起夜叉是否认罪时,夜叉一言不发。只春荼蘼上前半步,躬身道,“无故潜入大唐,触犯大唐律条,本方认罪。”这是事实,夜叉身为朝廷通缉名单上的首位,只要他站在大唐的领土之上,就已经触犯了唐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