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妆青铜穗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1 楔子

 谢琬跪在匀称的青石方砖地板上,把头垂到很低。

“哥哥已经病得很重了,大夫说拖不过这个年关,求太太高抬贵手,暂时别把院子收回去。太太如能答应,我愿意结草衔环服侍太太左右!”

天已经入冬了,屋角紫金铜薰炉里燃着的银丝炭发出融融暖意,谢琬却仍在发抖。

她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向这个女人低头,可是为了让哥哥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安稳,她已经顾不得尊严了。

他们所住的狮子胡同的院子是赁来的,没想到,几天前房东竟已经把院子高价卖给了谢府。谢府高门大宅,如今的老爷是当朝阁老,家财万贯,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破落的小四合院?而且偏偏是她和哥哥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知道,谢府不愿再给他们活路了,自打他们的祖父谢启功死后,谢府的人更加把这份迫切想灭掉他们二房的心思表露在面上。

可是,纵使她明知事实如此,也无力再改变。

如今的谢府已经是王氏母子的,祖籍清河县的人也只知道荣三爷而早忘了还曾有个原配嫡出的腾二爷。即使她与哥哥谢琅本是谢家唯一名正言顺的嫡房后嗣,也即使如今安享着谢家财富的本该是他们而不是王氏和她的儿子,现在再说这一切,都晚了。

像如今,她就仍只能放弃掉所有的尊严,跪在他们的面前,把头低到尘埃里,卑微地企求他们能够再给彼此留一丝余地。

谢家老夫人王氏高居于上首端坐,双目微闭,捻着手里一串紫檀木佛珠。

屋里很安静。佛珠的声音在空旷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冷硬的地板硌得薄裳下谢琬的膝盖生疼,这也没办法,在她下跪之前,王氏说绒毡脏了,该洗了,于是让人把垫在地上的绒毡给收走了。

直到她跪得额角冒出了汗,顶上佛珠声才停了,转而传来王氏幽长地一声叹息:“这事,你可着实让我为难了。府里兰哥儿正在出天花,相国寺的大师说了,需得搬到东南方位住着才能驱邪避灾,狮子胡同正好就在东南。兰哥儿是你大伯的心肝儿肉,也是我的眼珠子,为了这事,你伯母到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你说,我能不顾兰哥儿的死活么?”

谢琬蓦地抬起头,苍白而绝艳的脸整个儿都在颤抖:“可是狮子胡同不只一个院子,太太另找一处给兰哥儿将养也是一样啊!”她就不信,偏偏她们挑的那一处地方适合养病!她手上再没有丁点儿的余钱,京师房价又不低,她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赁到房子了,这么样搬出去,哥哥不是病死就是冻死!

哥哥要不是为她去找轻薄她的那户人家出气,怎么会落到被人家护院打到四肢全折的地步!

他是个文人,体面对他们来说是最要紧的,难道在他将死之时,她还要让他死的如此没有尊严吗?!

“那怎么一样?”王氏睁开眼,唇角扬起来,慢悠悠道:“大师说了,只有你们那一处院子才最合适。你如今既然以谢家人的身份求到我跟前,那么论理,兰哥儿就还得叫你声姑姑,你做姑姑的,该不会跟个孩子争地盘吧?”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也是老太爷的骨血,外头拾荒的人求到门上来,我都会让人打赏几个,你来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她顺手招来帘栊下的丫鬟,说道:“去拿些银子来让琬姑娘带去,做顿饱饭给琅少爷吃了好上路。就当是给咱们兰哥儿行善积德罢。”

丫鬃抿嘴一笑应了声是,回头,却从自己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来,说道:“老太太,咱们屋里的银子都是大元宝,我听狮子胡同那房主说,三姑娘他们都几天没开伙了。钱多了只怕三姑娘劲儿小搬不动,我这里倒还有您昨儿赏的七八钱脂粉钱,不如就先给了三姑娘使去罢?”

王氏扫了眼,点头微笑:“真是个贴心的。只是委屈你了。”

丫鬟把银子递过来。

谢琬浑身热血上涌,身子直晃,看着那几颗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银子,颤抖着伸手接过。半晌后站起来,突然鼓作一口劲,猛地往王氏脸上掷去:“贱妇!你会遭天报应的!”

事发突然,王氏陡然间没避过,脸上挨了一记,歪倒在榻上。

丫鬟连忙惊叫着唤人来拿谢琬,又连忙上前搀扶王氏,屋里乱作一团。

谢琬咯咯大笑起来!

她憋了三十年,终于让王氏难堪了一回!

可是这轻飘飘的一记,又怎么能抵消三十年来谢府给予他们兄妹的苦难和耻辱!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是谢家人!

如果还有机会,她绝对要让王氏和她的儿孙们反过来变成跪在她面前的那一个!

看着一屋子纷乱,许多事情顿时如潮水一般轰地涌上她眼前,使她变得也如眼前的场景一样纷乱!

有人冲她走来,她下意识地扭转身,箭一般地冲出门,朝着大门外奔跑。

府里的下人未曾来得及得知发生了什么,任由她冲上了大街。

街上车水马龙,即使是大清早,也车辘声不绝于耳。

她被接连而来的往事糊住了视线,看不到路,也看不见人,只听得一串疾促的马蹄声飞快驶进耳内,紧接着,她的身子就飞了起来,很快,她的脑袋撞到了硬物上,而后又砰地落到了地上。

她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可是她还能睁开眼,她看见自己倒在地上,鲜血以极快的速度从眼眶鼻腔耳孔还有嘴角涌出来,耳朵里轰隆隆地,一片殷红里,她依稀看见一张有着晨星一样明亮双眸的脸,在离她两尺远的距离焦急冲她呼喊着什么。

这张脸长得可真好看,即使看不十分清楚,可这轮廓也比以容貌著称的谢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

她揶揄地想着,又疲惫地把眼睛闭上。

正文、2 少年

更新时间2014-6-12 9:47:13 字数:3125

 “动了动了!她动了!”

忽然间,她能够听到声音了,这是道充满着惊喜的声音。谢琬下意识睁开眼,太阳光直直刺过来,使得她又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真醒了么?”又有清脆中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来。

这不是在京师谢府外的大街上!

谢琬伸手摸了摸所及之处,粗糙而硌手,像是片石砬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按理说,她被撞之后流了那么多血,理该死了才是。

她不会是在坟地里又苏醒过来了吧?她想起幼时随父母亲去给外公外婆上坟的坟山,又不禁收回了思绪。坟地旁怎么会有小孩子说话?这不会是坟地。

她试着深呼吸了两下,舒畅得很,只是喉咙很疼。动了动手脚,腿上也有些疼,但还能忍受,而且四肢很有活力。

她居然只是受了些小伤?

她再次了睁了睁眼睛,觉得能适应了,便双手撑地,飞快坐起来。

才睁眼,她的视线便瞬间对上了一张绝美如玉的小脸!那脸上略带稚气,双眼里有着微愕和欣喜。

她的惊愕更甚。她明明记得昏过去之前见到的那张脸是张大人的脸,为什么又变成了小孩?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怀里,心里更如起了惊涛骇浪——她的左脚搁在他膝上,他似乎正在给她擦药。而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穿的是女童穿的绣着五瓣梅的银白纱长衣长裤,而她的身子竟比原先缩小了约有三成!

她变小了,而且在这野外醒来!再看这四处,此处地势略高,却十分平坦,像是半山腰。

她都三十岁的高龄了,现在被一个绝美的小男孩在这半山腰揉腿?

“怎么了?很疼吗?”男孩看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手下不觉放得更轻了。方才欣喜于色的脸上,这会儿变得有些腼腆。

他约摸十二三岁,身旁是两名高大壮还挎着刀的护卫,不远处还停着辆马车。两名小厮挽着食盒倚在马车旁,不时往这边张望。

谢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实在太诡异了。

她忍住心中的惊疑,再度冷静地打量起四周,这是座并不高的山,眼下他们正处在通往山顶的大路旁,但是这座山显然不只一条路,因为不远处的山腰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和马车在夕阳下行走。

山谷里的枫叶红了,山顶上的凉角有八个角,男孩的马车上插着茱萸。

这是重阳节!这山是黄石镇外的七星山!

世事如此巧合?谢琬有些发抖,顺手一摸项间,一个铜钱大的金灿灿的实心金锁露出来,锁上刻着个篆写的“琬”字。

这是她金锁没错。她此生只到过七星山一次,生平也只有一个刻着琬字的金锁。那是八岁时父亲亲手在八月十五的赏月宴上给她戴上的,只是后来哥哥落狱的时候为了打点狱卒而出手了。而正是八岁那年的重阳节,双亲就带着她上了七星山!

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她如果没有弄错,那么她又回到了八岁时父母亲双双坠崖而亡的那天!

那天正是重阳节。父母双亲见连日秋高气爽,便起了登高郊游的兴致,哥哥谢琅因为要温书准备考生员试,所以爹娘只带了她一起上山。然而到了半山腰时,所乘的马车侧翻下了山崖,父母亲都双亡了,而她则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只是撞得晕了过去。

她还记得那年坠崖救回来后昏迷了很多天,醒来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出殡。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八岁,为什么又会在这里醒来?

是了,还有父亲母亲呢?!如果她提前醒来,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也有可能没死?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这男孩朝四周崖边冲去。一面察看着崖下,她一面大声地呼喊爹娘,可是无论使多大劲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反而只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男孩一心一意替她揉腿,被她突然抽了脚,立时怔住。但紧接着他也回了神,飞步冲上去,赶到崖边将她拦腰死死抱住,说道:“这里好危险,你不要乱走,小心再摔下去,就没命了!”

谢琬虽然有点瞧不起他的幼小,可是自己在小小的他怀里竟然动弹不得。她挣扎了一下无果,便安静下来,试着转过身,将他的手松开,拣了颗石子在地上写起字来。

她道:“我喉咙很疼,可能受伤了,说不出话。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父母?”

男孩看完她的字,惊讶地道:“你居然会写字?”看到她凝重的表情,连忙又说道:“我在路旁的松树上发现你,并没有看到别的人。后来我觉得你不可能一个人在这儿,于是也让人去附近搜过了,并没发现有人。”

谢琬心一点点往下沉,老天把她送回来,却难道还是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吗?

她还是不甘心地顺着男孩指给她的坠身之地往下爬,男孩死死把她拉住:“你不要找了,为什么你就那么肯定他们已经身亡?也许他们也在四处找你呢?我看,你不如先回家好了,省得到时候他们反而担心你。”

谢琬闻言停住身子,是啊,万一父母亲没有死呢?

她渐渐沉底的心又一分分地浮了起来。他说的没错,还是回去好了,家里那么多人,肯定比她一个人找要合适!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的地形,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又打量了这男孩几眼。她曾经在京师富户人家做过十来年女师,京中的世家子弟虽不认识,却见得多了,这孩子看起来就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带着下人来这里爬山,但是看起来却不像坏人。

她弯腰捡了石子,写道:“我家住在山下黄石镇,能麻烦您送我回去么?”

男孩定定地看着她一举一动,方才被她那么样打量着,两颊也不由得红起来,看见这话,他立即点头道:“太阳下山了,我们也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一会儿又盯着她的脚,紧蹙着眉头道:“你没有穿鞋袜,脚都流血了!你不要动,我先帮你把鞋袜穿好!”

说着,飞快回到了原处,将谢琬的鞋袜拿了过来,蹲下去,握住她光裸的左脚抬起来。

谢琬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脚底钻心地疼。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被陌生男子见过脸手颈部以外的肌肤,下意识地要缩脚,但当看见他抬起的小脸上如幽泉一般清澈的目光,又停住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今她脚疼的厉害,让他帮一把也未尝不可。

“好了。我扶你上马车去。”

男孩冲她展颜一笑,笑容下的光彩直逼月华。

谢琬也由衷地冲他笑了笑,不管怎么样,重生回来第一个遇到的人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至少是祥兆。

马车很快到了黄石镇上柳叶巷的谢家宅子,谢琬不等护卫掀帘,自己先从帘子里钻了出来。谢琬回过头冲也已下车的男孩颌首,因为不能说话,于是屈膝向他行了个礼,然后点了点头,指着门楣上的“谢”字。

她看见护卫的腰牌上刻着个“魏”字,而他们又都操着京师口音,京师姓魏的人家,她只要用心去找,将来还是会找到的。

这样的贵公子,想必是不会指望她报恩,可如果来日有机会,她还是会竭尽所能。

男孩看着她这番举动,不由道:“我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快快进去吧!”

门是虚掩的,谢琬也不再与他客套,颌首完便进了门内。

男孩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踩着马凳上车。

谢琬冲进院内,一人迎面与她撞了个满怀,看清她之后,她尖叫道:“你是人是鬼?!”

谢琬脸色沉下去。她认得这是仆妇李婶儿。她记得在母亲齐氏身边那会儿,家里人可不敢这么乍乎。

“怎么了?!”

齐氏身边的两名丫鬟玉雪和玉芳闻声冲出来,两人双眼肿成了核桃,看到谢琬也惊呆了,但是下一刻玉雪已经箭一般冲到她身边,捉紧她手臂道:“三姑娘!真的是三姑娘!三姑娘没死!”话没说完,那肿起的一双眼里又已经滚下一串泪珠来。

玉芳紧跟过来跪倒在谢琬脚下,抱住她泣不成声说道:“姑娘没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二爷和**奶他们已经,已经过世了!”

谢琬脑中如炸雷般轰地一声响过,身子随势摇晃。

父亲和母亲死了!他们真的还是死了?

她不会怀疑玉雪玉芬的话,不但因为这件事前世本来就已发生,还因为她对齐氏一向忠心耿耿。她们不可能拿这种事撒谎!

她两眼忽一阵发黑,扶住了门框。

“三姑娘!”

玉芳失声大叫,屋里仅剩的几个人全都冲出来了。

玉雪嘶声冲着他们道:“快去谢府通知罗管事啊!少爷还领着人在七星山找姑娘!快去让他们回来!”

几个人一愣,顿时又四散开去。

谢琬连受打击,前世多年磨难留给她的冷静和坚强却带到了这世,她意识却并未溃散,听得说谢琅带着人去七星山寻她了,又听到管事罗升在谢府祖屋,立即猜到父母亲的尸首定然已经送回了谢府,于是扯住玉雪的胳膊,一路拼命地拉着她往外走,一面遥遥指着清河县内谢府祖屋的方向。

正文、3 用处

更新时间2014-6-13 8:57:50 字数:3067

 谢家二房平日住在黄石镇上的宅子,不在谢家祖屋。

谢家这几代子嗣上总是艰难。到了谢琬的祖父谢启功这一代,曾有过三个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谢启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过他二十多岁上元配杨氏也死了,只留下三岁的独子谢腾。正好谢启功那会亡妻孝满,便有媒人上门介绍县郊的**王氏。谢启功见这王氏年岁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颇为刚烈,而且打听得王家人又都擅生养,便不顾她还有个独子在侧,把她们母子一道迎了进门。

十九岁上谢腾娶了南源县齐举人的次女,婚后住在生母杨氏留给他在黄石镇的宅子里,然后生了谢琬与谢琅,除了年节回府请安,平日无事,一家人便不掺与老宅中事。

谢琬印象中八岁以前总共只回过祖屋四次,两次是回府给谢启功和王氏拜年请安,一次是随父亲来给谢启功贺寿,还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闱会试放榜时,三爷谢荣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里连唱了三日大戏庆祝,父亲为了让哥哥感受下荣登的气氛,于是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妹进府来了。

加上这一回,就是第四回。

虽然早已经分府另住,可是谢腾到底是元配杨氏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须是要带回祖屋治丧的。

她无比急切地想要赶去谢府,想要再见见父母双亲!

然而奔跑中两眼一黑,她身子软下,竟然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谢琬脑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隐约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太太是什么人?自然是心疼他们的,这会子让他们搬进丹香院,还拨了丫鬟婆子专门侍候,不就是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么!我说银珠,你可得放机灵点儿!这二少爷和三姑娘,太太那里可还有大用处呢!”

一道略显苍老的女音在旁叮嘱着。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响起来:“周嬷嬷的话,银珠哪敢不听?前儿我跟您说的那事我儿,我哥说还靠您多关照呢!”

谢琬听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经,双睁忽就睁了开来!

府里惯称已故的夫人杨氏为杨太太,继任的王氏为太太。

屋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的其余也只有半老,身段丰腴,发纂儿上别着朵素绢花,耳上一对白银铛,是王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岁,瓜子脸弯月眉,眼梢微吊,她记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来后在床前服侍她汤药的银珠。

二人沉浸在谈话里,都没曾发觉她已醒来。谢琬闭上眼,装作依然昏睡。

“周嬷嬷,你方才说太太拿二少爷他们还有大用,不知道是什么用处?嬷嬷最疼银珠,就告诉我则个,也让我留个心眼儿不是?”银珠娇嗔地道。

周二家的轻哼了声,说道:“别的能说,这个可不能说!”顿了会儿,又略带无奈的道:“太太这是在替大爷往长远里想呢,怎能是你能打听的?好好当你的差事便是!”

银珠听了这话,倒是也乖觉地不再做声了。

谢琬听得脚步声渐往门外,把眼睁开来,只见银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转头打量起这屋子,松木雕着五福呈祥图案的大床,镶着椭圆铜镜的妆台,当中一套红木圆桌椅,与前世她进府时住的丹香院西厢房一模一样。

看来命运的车轮在绕了个弯之后,还是在朝着原本的轨迹向前行驶。

王氏带来的这继子更名叫谢宏,比身为正经的嫡长子谢腾还大上一岁,一来就成了府里的大爷。

谢老太爷虽收了几房姨娘,可惜都无所出,而两年后王氏又生了个孩子,正是三爷谢荣。

王氏从此成了能在府里横着走的当家太太。

如此一来,父亲谢腾那会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头几年太夫人在时亲自照拂谢腾几年,倒也平安无事。然而谢腾十四岁上太祖母死了,谢启功又将中馈尽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里就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里住着。

王氏能拿他们兄妹有什么大用处?

谢琬细想来,谢宏虽是继长子,可是终归不是谢家的血脉,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么家产。长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谢宏至今又没什么正经差事,周二家的所说的王氏拿他们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凛,蓦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后发生的事情来!

她前世就是因为与谢琅在祖屋替父母治丧而在府里呆了半个月,然后就被谢启功和王氏以他们兄妹是谢氏子嗣为由,逼得全心爱护他们的舅舅为了能够把他们接回齐家生活、而不得不放弃了谢腾夫妇留给她们的所有遗产!

之后,因为多了他们兄妹需要供养,舅舅面临升迁的时候无钱打点,不但失去了升迁的良机,还被上位之后的竞争对手反踩在了脚底下!舅舅不久后郁郁而终,齐家从此没落。

而谢家在得了二房这笔遗产之后却迎来了一番新的转变,谢府继子谢宏立即就进京开了两间绸缎铺子,之后捐了个从七品的文官。而谢启功不久后也拿出谢腾生母杨氏留下的两间铺子及五百亩良田转送给吏部侍郎迟瑞的舅子,从而为他与王氏的幺子谢荣在都察院谋了份要职,之后谢荣平步青云,最后谢琬死时,他已官至三品礼部侍郎,就连那跟谢家沾不上半点关系的谢宏,也一路升到了从五品!

这一切都是在父母亲死后发生的事,是她与谢琅命运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不管周二家的所说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挟他们兄妹夺家产,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会白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周二家的口里的“有大用处”,多半就是指这个了!

上世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世却不会甘心被摆布了,若是再让王氏如了愿,她便枉为重生之人!

不过,前世几十年的苦难让谢琬已经变得十分能沉得住气。

银珠送完周二家的回来,见她睁着两眼望着帐顶,不由吃了一惊:“三姑娘,你醒了?”

谢琬没理她。她还不大能说话。

喉咙上似乎受了点外伤,包上了纱布和药,一发声就牵引着疼。

银珠想起周二家的嘱咐,赶忙去请大夫。黄石镇上带过来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红糖水给她润嗓子。

谢琅随着大夫一道过来,十三岁的他身量微长,一身素白到脚的袍子,袍角缝缀着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间只配着一枚艳绿的翡翠,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还没进帘子声音已经急不可耐地飘进来:“琬琬怎么样了?”

谢琬再度看到年轻时丰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伤病在床最后连个安稳等死的地方都没有的他,心里酸疼得几度想落泪。

“好妹妹,别哭!”说着别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泪了。

谢琬盯着他看了会儿,乖顺地张开口让大夫查看喉咙。

“修养了半个月,伤已经将好了,但这几日也还要注意少说话,否则怕有破声的可能。开点清润舒散的药吃着,无啥大碍。”大夫交代道。然后开了方子,交给谢琅。

谢琬这才知道原来她这一昏就像前世一样,足足昏了半个月!如果没错的话,这个时候应该父母亲的葬礼都已经在昨天举行完毕了。没想到她重生回来,既没有改变父母的命运,也没有能够弥补一下为人儿女最后的孝道!她不禁握紧了拳头,连身下的被单都被揪起了皱。

“琬琬,你怎么了?”

细心的谢琅发现了她的异样。她忙摇摇头,把头垂下了。

谢琅轻抚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着,明天舅舅就来接我们,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不能就这样跟舅舅他们走!

谢琬藏着许多话想跟哥哥说,可是大家都在这里,她怎么能把真相说出来?即使没有外人,她又怎么让人能够信服年仅八岁的她的话?因为才八岁,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语。她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笔,笔触再装也装不像。

大夫走后,谢琅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里,屋里只剩下眼珠儿直追着谢琅睃来睃去的银珠。

谢琬掀开被,从床上跳下地,趿着鞋子爬到对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张望。

院子里有个小花圃,种着四种鲜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谢琅身边的小厮宝墨在正房内清点东西,方才谢琅应该就是闻声从那边过来的。

从这里听去,府里静静的,看来后续都已经处理好了。

“三姑娘,太太那边来人有请。”

这时候,银珠在她身后说道。

这个时候,王氏找她有什么事呢?如果事情没有变化的话,那么明天舅舅舅母就会来接他们兄妹去齐家,在她昏迷的那几天里,舅舅应该已经跟谢启功打了招呼。

只怕跟周二家的口里所说的“有大用处”有关罢?!

正文、4 板子

更新时间2014-6-14 9:06:43 字数:3235

 “三姑娘?”银珠见她半天没应声,又扬高了声音,说道:“太太那里有请!”

谢琬记得银珠也是王氏身边的人,她的哥嫂都在谢府当差,嫂子更是在大厨房管小灶。看来谢家名声渐长,这规矩可没长,如今奴才都可以这么样高声跟主子说话。

她试着开了口:“如今丧事也办完了,太太请我还有什么事?”

话虽然在极缓之下说出口了,可声音却还微有些嘶哑,使得人听上去有些不协调的沧桑之感。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说着,银珠径自提起裙子来,把屁股直接落在炕沿儿上。

她打量着谢琬,当看见她神情木然,想起周二家的方才在廊下暗中叮嘱她的那些话,眉目里不由闪过丝讥诮。紧接着她扬起唇,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炕上的她,说道:“兴许是想把二少爷和三姑娘留在府里罢?二爷**奶这一走,你们身边也没个看顾的人了,老爷太太最是心善的,往日二爷再多不是,如今他们不在了,老爷和太太也自会不计前嫌把你们接回来的。”

谢琬余光扫过她,托着的两腮浮出丝微笑来。

果然她料得不错,无论前世今生,王氏母子的那颗狼子野心,都没有变过!

“是么?”她将眼皮撩起,定定盯着银珠打量。

银珠身段珑珑,肤色红润,可见平日里不必为吃的发愁,头上发髻盘成了双丫髻,簪的虽是枝普通珠花,可身上一袭烟翠色遍地绣五瓣梅长褙子,底下一身暗柳色石榴裙,却看得出来在下人里头是混得好的。再看她两道眉毛全拔了,却用黛石又画上两道乌黑细线,可见,到了她这把年纪也已经情窦初开了。

难怪懂得在周二家的跟前讨好卖乖,工于装扮之人,一向总会几分趋炎附势的手段。

银珠在她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免有些发怵。这哪里像个八岁孩子的眼神?分明就是个深谙世故的大人的目光!

她长年在王氏身边,府里下人哪个不敬着她点儿?就是别的房里的大丫鬟见了她也不免客客气气,如今被谢琬这样大喇喇地看着,便生出几分不悦。

屋里没有人。二房带回来的下人都去外头了,只有廊下站着两名小厮。

看着身量幼小的谢琬,她胆子大起来,虎着脸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跟我走!仔细让太太等急了!”

谢琬打量完她,便看着正房那头走过来的一道白色身影,不慌不忙下了炕,说道:“银珠,我的药晾好了没,我吃了再过去。”

谢琬站在地方正好背光。银珠耐着性子,端着桌上晾到一半的药走过来。

“快喝吧!”

谢琬把碗接过来,尝了一小口。虽然也能慢慢入口,但还是有些烫手。看来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主子。她想了想,端着碗走回床边,然后把整碗汤药对准银珠身上泼过去,再冷冷地盯着尖叫跳起来的她,将碗砰地摔到了她脚边上。

银珠烫得手舞足蹈,被这一砸又立即跳起来。

谢琬自己则不慌不忙又爬回了床上,然后突然惊叫了一声,捂着脸大哭起来。

廊下小厮宝墨与银琐立即冲进来。

银珠正目瞪口呆,谢琅已闻声冲入,大惊着扶起谢琬:“你怎么了?”

谢琬捂着脸颊望着银珠委屈地直哭。

谢琅火冒三丈,指着银珠道:“贱婢!你对琬琬怎么了!”

“我几时对三姑娘怎么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药泼到我身上!”

银珠又气又怒,百口莫辩。

“胡说!”谢琅暴怒:“琬琬明明刚昏迷醒来,又躺在床上,你站得那么远,她怎么有力气泼得到你?!”就算琬琬拿药泼你,她也是因为久病才醒心情不好!就凭这个你就要以下犯上打她吗?!”

银珠急得要哭了。

宝墨和银琐是谢腾从庄子里挑进府来的,当然站在谢琬这边,宝墨道:“姑娘在屋里呆得好好的,我方才是听见银珠大叫来着。”银琐说:“就是银珠打的三姑娘!方才我都听到砰地一声响了!”

谢琅气得脸色发青,偏又一向信奉君子守则,不肯做出那种亲手打奴才的事情来,当下牵起谢琬说道:“走!我们去见老爷!”

谢琬顺利地到了谢启功面前。虽然苏醒不久,可她跑这么段路居然也不觉费劲。

谢启功与王氏在花厅里等着银珠请谢家兄妹过来议事,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谢琅的告状。

他还不到五十岁,像任何一个谢家后嗣一样,生得美仪丰姿,可惜法令纹略深,显得老态了些。

如今府里的三爷谢荣也入了翰林,他这大老爷的谱就摆得更大了。

谢琬前世今生都未曾十分注意过自己这位祖父,如今一看,眉眼倒与父亲有三分像。

看谢琅面色不豫,谢琬又两眼哭得红肿,谢启功道:“琬姐儿这是怎么了?才么才醒来就这模样了?”

谢琅气愤之下也不忘冲他行礼,然后又紧牵着妹妹的手,说道:“太太面前的银珠刚才打了琬琬一巴掌!”脸色依然铁青,但更多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王氏神色一凛,看向门槛内站着的银珠。

银珠平白无故挨了谢琬一巴掌,脸上正火辣辣的疼,又见谢启功起了怒意,连忙弯腰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奉太太的命前去请三姑娘过来议事,三姑娘说脸上痒,让奴婢看是不是起了疹子!奴婢才过去她就打了奴婢一巴掌——”

王氏目光里愠色更甚。

谢琬只是抽泣着哭。

谢启功沉声道:“胡说八道!还不跪下!”

银珠哑口无言。

谢琬抱着谢琅的胳膊大哭,谢琅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紧抿着双唇看向上方。

王氏放缓了神色,从旁边几案上抓起一把酥糖来,倾着身子,温声道:“琬姐儿可算醒了,到祖母这里来。你把银珠怎么打你的说给我听,我替你出气!”

谢琬停了哭声,看着她手上的糖。王氏笑得更温柔了。谢琅下意识地拉住谢琬,谢琬身子一扭,从他掌下挣脱,慢慢地踱到王氏跟前拿了一颗糖。

王氏让丫鬟拿了张锦杌让她坐下,说道:“你不要怕,快说说,银珠是怎么打你的?”

谢琬眼眶又红了,但是声音无比清脆悦耳:“银珠在我房里,说太太有请。我想等哥哥回来再与他一道过来,银珠不耐烦,使劲催我。我只好起身,才起身,银珠就打了我一巴掌,还说‘二爷**奶都死了,你以为你还是府里的小姐么?要不是为了哄得老爷把大厨房二管事的差事给我大嫂,我才不会来呢!’”

谢琬记得,前世她还在府里等着舅舅来接的那几天,府里大厨房的二管事刚好被银珠的嫂子接管了。

王氏脸色一变,周二家的的确已经替银珠的嫂子在她面前提过两回这事儿了,王氏因为考虑到大厨房如今的管事娘子是谢启功身边随从庞福的侄儿媳妇,绕不过他去,于是委婉地跟他提了提,可是谢启功对庞家甚是看重,没有答应,所以她也就驳了银珠。

这种背地里下暗手的事儿她们当然不会公然跟别人说,如今却从谢琬口里一字不差地说出来,那就一定是银珠捅出去的了。

银珠知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顿时也面色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