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尚且不知道谢荣日后的强大会对他们俩带来什么样灭顶的威胁,在他眼里,谢荣就是读书人的榜样,是他奋进向前的目标。所以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的袍子,腰间坠了块洁白的美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加显得俊眉星目,帅气逼人。

谢琬瞧了他一会儿,却上前将他腰间的玉取下,又对银琐道:“把那件八成新的湖蓝色袍子给哥哥换上,然后腰间挂个装着用了一半的墨条的荷包即可。”

谢琅愣住,“这样好吗?”

谢琬道:“不好包在我身上。”

谢琅哑然,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既然妹妹说好,那就好吧。

到了上房,各房里陆续到齐了,长房三个小辈浑身簇新,谢桦谢桐俱是一身杭绸锦袍,头上束着滴绿翡翠,腰间荷包玉珮及花式络子一样不缺,放出去就是一个现成的公子哥儿。

谢棋身着翠色衣裙,今儿新梳了双挂髻,戴着绢制的粉红小玉兰花,耳上还戴了对赤金铛。纯金的色地衬着衣裳的颜色,耀眼则耀眼,却显得有些俗气。

三房姐弟却相对朴素,谢葳还是日常的襦衫加月华裙,颜色也相对素净。头上无钗饰,只手腕上套着只羊脂玉镯子,裙上压着块玉嗔步。

谢芸也是一身八九成新的青色袍子,十分平常。

谢琬在打量众人的同时,谢葳也在暗地里打量他们。当见得谢琅装扮低调,谢琬也一身素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一屋子分老小说了会话,就听派出去的家丁回来道:“来了来了!三爷已经进了北城门了!”

谢启功当即起身,“再去打听!”

这时又听门房来报:“县里何老爷赵老爷孙老爷他们听说三爷回府省亲,都来拜会了!”

谢启功少不得领着庞福迎出去,这里女眷们闻声则带着孩子们退到了内院。

一时又听外头喧哗,王氏还以为是谢荣到府了,起身准备出去,来人却又禀说是钱老爷张老爷王员外他们讨茶喝来了。

如此坐立几回,眼见着漏刻上时辰已将近巳时,门外又传来人大声禀道:“荣三爷回府了!”

屋里众人才又齐刷刷起身,相互道:“这回没错了!”而后迎出内院门来。

来客们都在玉兰厅里吃茶,听说谢荣到家,自不免迎出门去招呼。如此周旋得一阵来,等到穿堂处传来庞炎的声音:“三爷给太太请安来了。”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众目相盼之中,一道挺拔身影跨进门槛,微长身量,如谢琬印象中一样,一身湖青色锦绸直裰套在三十来岁的他身上,虽然不显富贵,可材质飘逸的特质却经由他的素简而发挥得淋漓尽致。

进得门来他先于廊下站定,而后长眉下星目往女眷们立处一扬,薄唇旁的笑容已经如春水般渐渐漾开,温柔怡然的样子,仍如那年除夕夜里,他安静地半蹲在地上看着芸哥儿放烟花,也如那年京师李皇商的府里,他身处于一屋清贵士子中微笑不羁的样子。

“母亲。”

“三郎!”

王氏笑着伸开手。

谢荣稳步到了她跟前,撩开衣摆,就地跪了下去。

分别不过三月,并用不着到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

等他叩完头,王氏拉着他起身,牵着他进了花厅。

黄氏和儿女从旁福礼,他欠了欠身,目光里满是回荡不去的暖意。

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谢琬只怕也会有心动的感觉。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自制,像是任何时候都能够掌控全局,而又让人完全摸不着底。

谢琬觉得,如果不是拥有前世三十年的经验,她未必有胆子跟拥有这样的子嗣的谢府抗衡。

谢启功很快打发完宾客进来了,众人分长幼在两旁坐下。

王氏问起京师的情形,谢荣逐一回答,面上一直呈现着完美的微笑。直到问侯完了,才开始让孩子们过来拜见。

谢荣给哥儿们准备的礼物是一套文房四宝,给姐儿们备的则是一本《烈女传》,一本《诗经》。

谢琅紧随穿得跟锦鸡似的谢桦后头上前行礼,谢荣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之后在谢桐上前行礼时,他则又恢复了平常。虽然这并看不出来什么,但以谢荣的城府,能够表现出这些微的一点,已然是有了不同。

她记得前世每次见到谢荣之时,他从来都是这么低调而淡然,像他这么自信到自傲的人,是不会赞成用华服美饰来掩饰住自身光华的。所以,在如今二房尚需要收敛锋芒沉心蛰伏的情况下,谢琬又怎么会让哥哥逆他的心意而为之?

午饭在上房吃。

饭后一起吃了茶,谢荣便告辞父母回了三房。

谢琬也与谢琅回了颐风院。

谢琅一进门便大赞起谢荣的风采:“以往不曾如此近距离观察并不见得,如今一看三叔举手投足之间,竟全然没有丝毫官场俗气,又无半点文人士子的孤傲,委实是个让人不知不觉就起了亲近之意的君子!”

谢琬托腮坐在炕头看他说了半日,忍不住说道:“他才做了多久的官?就是要沾俗气也有个过程。”

她不想泼他的冷水,虽然也知道谢荣二十年后的样子与如今变化并不大,可是看他这副恨不能立马投诚做谢荣拥趸的样子,却又不能不让他恢复下清醒。

“琬琬你说话怎么这么酸?”谢琅皱眉反驳。

明明是让他认清敌我,倒成了她酸了。

她白了他一眼,翻下炕来,拍拍屁股走出去:“那你就亲近你的君子去吧!”

世上最危险的不是猛虎,而是悄无声息藏在你脚底下的毒蛇。人也是一样,不是对你咒骂打罚的那些人最难对付,而是对你笑眯眯让你永远摸不着他心里想什么的人,才最让人无措。

那些佞臣,哪个不是口蜜腹剑?

谢荣歪身躺在床上,手抚着一副绣了一半的鸳鸯枕。

黄氏端着碗汤,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把它喝了。方才在太太屋里,看见你没吃多少饭。”

谢荣微笑接了汤,一口喝了。黄氏掏出绢子,替他细细地拭了唇。而后偎在他旁侧躺下来,手指划着他胸脯。谢荣按住了她的手,问道:“芸哥儿他们呢?”

黄氏脸上红了红,说道:“葳姐儿在房里睡午觉呢,芸哥儿只怕寻琅哥儿说话去了。”

谢荣翻了个身,仰躺着说道:“是吗?我看琅哥儿兄妹竟很是得体,芸哥儿与他们多走动亦是好的。是了,这些日子,母亲未曾对他们如何罢?”

黄氏心不在焉说道:“暂且还没罢。我看大伯这些日子也忙着替老爷催帐,太太就是要动二房,也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

谢荣嗯了声,两眼望着帐顶,“你劝着些太太,切莫让他们因小失大。”

“知道了。”

黄氏微笑,一面躺上他臂弯,一面将手掌扶上他的腰。她才不过二十八九岁,保养的又极好,正是风韵甚佳的时候。谢荣也有些动容,翻身过来吻了吻她,正要除衣,忽想起来问道:“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黄氏一顿,将日子说了。谢荣想了想,翻身下来,替她仔细掩了被子。“下回再说吧。大哥的热孝还没过,我这里官职又还在待定中,万一你这时有了身孕,恐怕惹出是非来。”

黄氏支起身子道:“哪有这么容易?芸哥儿都八岁了,后来这几年我们不也——”

谢荣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身边又没有别的人,你还怕日后没机会温存?夫妻之间要紧的是相互扶持,你我儿女皆有了,如今就差仕途便利。等我在朝堂里站稳了脚跟,等你成了朝廷诰封的命妇,那时候这些自然容易了。”

黄氏犹豫着,还要再说,他将她扶进被窝里,“今儿起得早,想必也累了。好生歇一觉,呆会儿起来我陪你去后园里折梅插瓶。”

说着起身披了衣,冲黄氏笑了笑,出了门去。

 

033 用意

 宗学里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谢琬这两日便开始随着谢琅出入各房串门。

虽然这与她以往的风格迥异,可是以粘着哥哥的名义走动,也不算顶让人惊讶的事。

除夕日上晌谢宏收帐回府了,与庞鑫一道带回来许多绫罗绸缎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给王氏的,而王氏转身又以感念他这番孝心的名目赏了给他。

谢棋这两日嘴里总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里穿来穿去。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见人总要说起哪件是哪里买的,哪些吃的是什么铺子里做的。谢琬若不是身体里已换了个老女人的灵魂,只怕真有对她流口水的可能。

当然谢琬最想去的还是三房,准确地说是有谢荣在的地方,她也不离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说话,她就在院子里跟丫头们跳绳,他要是在三房陪黄氏绣花,她就在不远处的庑廊里跟谢葳下棋。

于是除夕日吃过晌午饭后,她见着庞鑫拿了封信给谢荣,谢荣看后立即去了正院找谢启功,正好见着谢棋又显摆她的新衣裳来了,便也跟她说道:“我们去老爷院里看茶花吧。你这衣裳配上茶花的颜色很是好看。”

谢棋满心欢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谢启功正在跟庞福说话,见着谢荣进来,便就笑着招了他近前,让他吃福建来的柿饼。

谢荣笑道:“儿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却又笑吟吟地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说。谢启功让庞福下去大厨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让下人们去门外廊下站着。

谢启功笑道:“微平哪里不舒服?”微平是谢荣的表字。

谢荣将怀里的信掏出来放在案上,说道:“吏部员外郎郭兴是季振元大人的学生,郭大人与我颇为投缘,前些日子他跟我说,皇上有意从庶吉士里提拔两位新科进士入翰林院任编修,他已经向吏部侍郎推荐了我。”

“这是好事啊!”

谢启功闻言抚掌,立即从书案后转出来:“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虽然不见得个个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阁拜相,终归那里头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价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惊喜之下,他的声音未免就高了几分,院角摘花的两个人闻言都往屋里偏头望了望。

谢荣显然没有谢启功这般大喜过望,他沉吟着,说道:“可是几十号人里想要拔这个头筹出来,何其艰难。”说完他又看着谢启功:“父亲可知道我此番是为何事回来?”

谢启功道:“是为什么?”

谢荣起身望着窗外,院里两株冬茶花树正开得姹紫嫣红,树下两个小人儿正把脑袋凑成一处,商量着偷摘树上的花。

他扬了扬唇,敛色道:“如今无论我想进哪个衙门,首先要紧的就是有人脉。同科能人众多,朝廷并不是非我不可。没有可靠的人脉,我就是被郭兴举荐了,也随时有可能被顶下来。”

谢启功讶道:“怎么,这郭兴实力还不够么?”

谢荣负手道:“一个吏部员外郎而已,自然差了点火候。”

谢启功捋须沉思,片刻道:“你母亲的意思是通过任家找上广恩伯府。如今勋贵之家虽然大多没落,可是到底是国家的功臣,也有面圣之机。再者,正因为勋贵如今没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两厢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亲此言差矣!”

谢荣看着窗外小小的谢琬不断跳起来伸手摘花,眯眼转过身来,说道:“莫说勋贵之家鲜少有能干的后辈,难以与我结成联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亲勋贵日渐增多,朝廷负担加重,削爵减禄势在必行。这之中成为头批被宰的会是谁?只有像广恩伯府之类最为不思进取又白拿朝廷禄米的几家门第!如我去联合曾家,那无异于是往绝路上走!”

谢启功听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儿子这般擅于分析局势,如今听知了这层,竟是不觉点起头来。

“这么说,任家这边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谢荣斩钉截铁说道:“上次我回信给黄氏之时,就在信中说的明明白白,我们只要与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来往即可。过多地亲近,来日若是曾家倒了,我们反是进退为难。”

谢启功听说儿媳妇竟然早知了这层,却是又没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显出丝不豫之色。不过还是谢荣的前途要紧,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也就把这份不悦压了下去。

“那依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谢荣顿了顿,说道:“父亲想来还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经进了六科任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有反对圣议的权力。二哥当年搬出谢府之后,靳家与我谢家再无往来。就算郭兴将我举荐上去,可只要靳永因为此事将我谢家参上一本,我也会与此次提前调拔无缘。”

谢启功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靳姨太太便是杨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厉风行,当年帮着谢腾将家产夺回后不久,便因为丈夫靳令光调任陕西而举家搬离开了河间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没有音讯。而这靳永则是靳令光的侄儿,因为靳令光无子,这靳永便被靳令光抚过来当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过世多年,靳家又早迁到了京师,两家就更别提有什么往来了。

“倒是也不是没有一点转寰之机。”

谢荣回过头来,面上又恢复了一贯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来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首先我们跟靳家找回联络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联系,若是能劝动他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件事就等于成板上钉钉的了。总之,趁着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声张出去,先跟靳永修复好关系,到时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么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张扬。”

“不错!”谢启功抚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编修之后,他靳家再怎么样也可不理会了!”

“父亲!”

谢荣听得他这番话,不由皱起眉来:“谢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如果能借这次机会与靳家修好机会,咱们家以后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亲近的往来。过河拆桥这种事,于我们半点益处也没有。”

谢启功讷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会那么好说话。”又说道:“要与靳家联系,那就绕不开琅哥儿他们兄妹——”

谢荣侧转身看着窗花已经得手了两朵花,正捂着嘴在树下偷笑的谢琬,温柔地含笑道:“所以说,你们要对琅哥儿他们好些。眼前那丁点得失,算不得什么。”

谢琬执着两朵茶花,回了颐风院。

抱厦里点着沉水香,袅袅绕绕地在帘栊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狮子胡同四合院里,为避药气而点的檀香。

她对谢荣的生平只知个大概。

庆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谢荣从庶吉士破例提拔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庆平八年调任都察院,庆平十五年任户部侍郎,庆平二十年广西爆发起*义,谢荣借助时势当上广西巡抚,庆平二十二年内阁重组,谢荣调回京师任中极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

谢琬死时谢荣虽还不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但是因为掌握着天下钱粮的户部,谢府却成为京师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这样最威风的豪门,却仍是不肯放过时日无多的谢琅,借丫鬟的手拿几钱银子来打发谢琬。

算起来,也就是从进入翰林院开始,谢荣一路顺风顺水,最后成就了他的伟业的。

但是谢琬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一路青云,靳家居然是最初的关键!

谢琬对靳姨太太毫无印象,谢琅也不曾见过,所知的一切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靳家迁出河间之后,随着靳姨太太的过世,父亲与靳家的来往也渐渐转淡。

但是从他口里也得知,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妇,尤其对悉心养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爱戴。就是当初王氏贪图杨太太嫁妆的时候,这靳永也曾陪着靳姨太太同来声讨,而且对谢腾也诸多关照,临去山西之前,还曾留下本他亲抄的一本《春秋》送给谢腾。

谢琅带着谢琬住在京师的时候,也曾经去靳家拜访过一回,可是与父亲所说截然不同,靳永待他们的态度很有几分淡漠,甚至只是让人倒了茶,便拿出来二十两银子来打发他们,连饭也不曾留。他们去又不是为要钱,这令谢琅感到极伤自尊,此后便再没登门拜访过。

如果当时谢琅有了靳家帮扶,后来一定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细想起来,如果说谢荣进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劳,可见在谢琅登门之前靳永已经与谢荣有过接触,甚至是帮助他进入了翰林院。那么,靳永对待他们的态度那般可疑,会不会也是因为谢荣父子呢?

 

034 路遇

 谢荣初二日下晌便已启程回京师。

而初三日谢琅也带着谢琬去了南源给舅舅舅母拜年。虽然有孝期在身,新年里不兴走亲串门的习俗,可是齐家显然并不忌讳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赶着车上谢府来接了。

齐家位于南源县城东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进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门廊纤尘不染,石阶下长着碧绿的苔鲜,院子里种着四季花卉,眼下一树梅花正开得繁艳。

两只猫儿头碰头躺在屋檐上晒太阳,听见车轱辘响,顿时警觉地抬起头来张望,当看见黑油油的车子赶进了门,便又慵懒地趴了下去。

前世谢琬在这宅子里住了足足八年,在齐家乡下反而只住了两年。她早把这里一砖一瓦刻在脑海里,如今再看这四周的一切,与印象中一模一样,透着盎盎生机,让人打心眼里生出几分温暖。

余氏与齐如绣站在二门下迎接着,等谢琬下了车,余氏伸手将她接住,齐如绣却又已经拖着她的手,往摆好了瓜果点心的厅堂里冲去。

齐如绣已经十一岁了,两腿比谢琬长上许多,但是谢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脚步。

那些年随着她上山采蘑菇,下田掘泥鳅,是多么恣意无忧的岁月。

进门叙了家常,齐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谢琅的功课,也说起二月生员试的一些事宜。

饭后等他们去了书房,谢琬和齐如绣便窝在余氏炕头说话。余氏竟然还细心地准备了她最爱吃的陈记铺子的豆腐脑,并往她碗里下多多的蜜糖。齐如绣看她吃的欢畅,便又把自己那份拨了几大勺放到她碗里。

余氏问谢琬道:“那王氏他们可欺负你们不曾?”

谢琬自然不敢让她担心,摇头道:“没有。昨儿三叔走之前,还交代老爷要待我们好点儿来着。”

“是吗?”余氏拿起针线篮里做了一半的鞋垫儿,满脸地不以为然:“他们谢家除了你们这一房,就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装腔作势扮文人,就会沽名钓誉假充仁义道德。”又对进来给谢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儿还小,你们平日要多留点心,可别被王氏她们蒙了去。”

玉雪笑着应下,掩门退出去。

“舅母说的也对。”谢琬点着头,若有所思说道:“前几日我还听三叔说靳家搬去京师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们不是去山西了吗?怎么又去京师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垫一面道,“不过好多年都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京师。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间府的同窗来家里玩,说起河间府那些士族的时候,顺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来是出息了。”

谢琬低头吃起豆腐脑,不再说话。

余氏偏头看她道:“怎么了?”

她放下碗来,幽幽看着对面墙壁:“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对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们都在我身边,而靳家却多年没走动。当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亲要回家产,还不知道父亲会落到多惨的地步。要是能联系到靳表叔该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绢子给她擦了嘴,说道:“先睡会儿觉,回头又没精神。”

杨太太的娘家虽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两个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长女,杨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爷没有嫡子,而当初妻妾之间关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后,也帮助杨太太要到了份体面的嫁妆,再之后老太太老太爷一过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顾着,这嫡庶两房之间就更加疏于来往了。

靳家迁出河间之后,如果连谢腾都与他们失了联系,那杨家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师为官,那要与靳家取得联系,就只能顺着官场这条路子走。

晚饭前谢琬醒来,和齐如绣窝在被子里拿凤仙花汁抹指甲,余氏进来了,抚着她的头顶说道:“你舅舅说,会托京师的熟人打听靳家的住址,到时候让人送来给你们,你们就可以写信去了。”

谢琬不顾手上花汁未干,一把扑进余氏怀里抱住她脖子:“谢谢舅母!”

余氏身子后仰避开她的魔爪,一面嫌弃一面笑:“你这猴儿!我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谢琬嘤咛撒娇,愈发在她怀里打滚。

留下来一住就是三四日。

齐如铮每日上晌与谢琅在家里温书,吃过午饭便和齐如绣带着谢琅谢琬驾着骡车在县城里四处晃悠。

南源县因为临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华,县城里不但有广东的盲公饼钵仔糕,广西的螺蛳粉,也有四川的担担面,以及辽东的辣白菜。谢琬在游逛的同时也在寻找秀姑,可惜并没有发现。

除了吃,更难得的是因为过年,城里新来了一套潮剧班子,就设在城里流云社登台。

流云社是南源县最大最好的戏社,能在这里登台的班子都有两把刷子。齐如铮知道谢琅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亲告友弄来了一个初六下晌的包厢,买了以上许多小吃打包到了流云社看戏。

齐嵩初五已经去了州衙当值,余氏听不来这些南方戏,四个人在包厢里呆得十分自在。

一时听完两出,不知谁点了谢琬最不喜欢的《青蛇》,遂邀齐如绣起身去如厕。

净房在楼下,两人洗完手上得楼梯,一名锦衣绣袍的少年走过她们身边,忽然又噔噔跑回来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谢琬抬头望去,面前这人,竟然是任隽!

楼上谢琅也瞧见了他们,探出身子来招手道:“任三弟!上这里来!”

任隽十分高兴,冲谢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三妹妹先请!”

谢琬也想不到跟他还有这样的孽缘。微笑唤了声“任三哥”,走了当先。

齐如绣不时好奇地冲任隽打量。

进了包厢,谢琅遂把任隽介绍给了他们。听说齐家兄妹乃是齐嵩的儿女,任隽抚起掌来:“原来是齐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说起来,两家父辈早是相识,只是双方儿女未曾得见。

气氛不免又热络起来。

任隽提议散戏后再去翠微山赏梅吃烧鹅,除了谢琬兴致缺缺,似乎个个都击掌称赞。

她有成见在先,任隽在别人眼里就是再宝贝,到她这里也不过一块顽石。虽然犯不着去打击报复,却也很不值得与他建立什么交情。于是只好一副对剧目极感兴趣的样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

戏里的陈世美被铡了头,底下人纷纷喝彩。

日影偏西的时候戏散了,任隽与学堂里几名同窗同来,回去打了个招呼后,就与谢齐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么说,翠微山的梅林和烧鹅还是名不虚传的。

下山时任隽看见谢琬与齐如绣笑着将梅插上发鬓,趁上车的时候,鼓作勇气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两条鱼在妹妹屋里可曾淘气?”

车里齐如绣噗哧一声探出脑袋来,“什么鱼这么了不得,居然还会淘气?”

任隽脸上一红,谢琬也有丝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里投食,遂道:“野生鱼儿,甚是好养。”

任隽逃也似的走了。

齐如绣等谢琬坐好,便促狭地道:“我看这任隽对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欢你?”

谢琬睁大眼道:“我这么听话懂事,舅舅舅母这么喜欢我,罗管事和吴妈妈他们也都很喜欢我,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齐如绣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头,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谢琅兄妹回清河,临上车前拉着二人的手左叮咛右嘱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嘱谢琅二月考完试后,再带妹妹来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谢府例行请春客的日子,过了这一日,哥儿们就开始要上学。

谢琅压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将这些日子齐嵩提点的方向拿出来攻读,就连宴请春客的时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赞谢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牵扯到谢腾夫妇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叹惜了一回。

谢琬也觉得他太过煞有介事,可是不让他经历一回,他也放不下心来,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罗升亲自坐镇管着,好歹这个冬天的买卖又做回来了,而申田和罗义一个勤奋机灵,一个踏实憨厚,虽然离合格的伙计还差一大段距离,多少是进了买卖行的大门槛。

罗升最近在忙柳叶胡同铺子的事,估摸着三月里才能开张,所以谢琬近来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时才送来靳家在京师的地址。

谢荣是四月底进的翰林院,谢府当时是端午节时搭台唱大戏庆的贺,那就是说,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须联系上靳永。

她决定等到元宵节。如果元宵节之前还没有消息,便让罗矩亲自上京一趟。

035 质问

更新时间2014-7-16 9:03:06 字数:3155

 初十日早上下了场大雨,谢琬被雷声惊醒,索性上抱厦里看起了书。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打得天井里一树残梅全都没入了泥泞。花瓣漂在水池面上,像汪洋里的小舟一样颠簸不安。芭蕉树的叶子也顺着脉络被打裂了,像老奶奶手中一把把早已用旧的蒲扇。一切看起来都透着股别样的凌乱。

天色渐亮的时候,她熄了案头的灯。玉雪正好端着小灶上熬好的粳米粥走进来,虽然走的廊下,但衣袖头发上还是溅了层细密的雨粉,连屋里空气也润润地,略微带了点早春的气息。

玉雪掩了窗,才要回身来,天井那头却又传来吧嗒吧嗒一连串的雨点声。她复又把窗门推开,只见王氏身边的小丫鬟月菱与玉芳一道执着伞走进来,檐下的雨滴落到伞面上,溅出的水花飘出两三尺远。

到了廊下,玉芳隔着窗户说道:“太太屋里来人,请咱们姑娘过正院吃早饭。”

玉雪绕出门外,瞧了眼月菱濡湿的裤脚,蹙眉道:“这么大雨,在房里吃不是一样么?”

月菱垂头道:“这个不清楚,太太只交代让我把三姑娘请过去。”

玉雪咬唇站了会儿,回转身进屋。

谢琬已经听见了。她虽然不稀罕这份看重,可是王氏既然明知下大雨也要叫她过去吃这顿早饭,自然已经准备了许多种办法在等着请她,她就是磨蹭,最后也还是得去。

何况,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从书案后爬起来,“我的木屐呢?”

玉雪不但给她穿好了木屐,还披上了蓑衣,戴上了笠帽。

可是即使是这样,到达正院时裤腿还是湿了一截,一双鞋也透着冰凉了。好在玉雪早准备好了干爽的鞋袜带过来,先在门外让玉芳挡着把鞋袜换了,才又进门。

花厅里不但王氏在,阮氏也在,更让人纳闷的是,谢启功坐在上首,面色十分不豫。

谢琬像往常一样上前甜甜地跟王氏请安,又规矩地朝谢启功行礼。然后她冲阮氏点点头,坐在了平日坐的小锦杌上。

突然,谢启功身旁的几案被他拍得跳起来,“你捅出这么大篓子,还有脸坐?!”

原来是鸿门宴。

谢琬默了默,缓缓站起来,“不知道老爷说的篓子是什么?”

谢启功指着她,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王氏连忙劝道:“老爷有话慢慢说,琬姐儿还小,莫要吓着了她。”一面看向谢琬,又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顽劣呢?我问你,那曾经在黄石镇给你们当过差的李二顺,是不是你打的?”

李二顺……“是我打的。”谢琬点头。

谢启功脸上怒火又掩不住了。王氏拍着大腿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闯大祸了!你可知道那李二顺如今是什么人?他是赵县令的家仆,你把他打了,可让赵县令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不今儿早上赵县令就怒气冲冲地上门告状来了,还责问老爷,是不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李二顺分明就在铁匠铺做学徒,怎么会成了赵县令的家仆?

“还不跪下!”

桌子又跳了起来。

谢琬带着满腹疑虑跪了下去,目光掠过阮氏,正好扫见她眼底一抹幸灾乐祸。

这件事不必深想,很显然有人借机生事。是谢宏和阮氏,还是王氏?她们这么做,是纯粹为了拿捏二房,还是别有目的?

只是为了拿捏二房,他们又得不到实际好处,王氏好歹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不会这么愚蠢。所以只能是另有别的目的。

设想下,假若李二顺真成了赵县令的家仆,她也真的认了这桩罪,她自己上头还有谢琅,罪责便落不到她的头上,而是由谢琅来承担这疏于管教失职之责,她顶多就是受点小罚。

谢启功则很有可能将他押到县衙负荆请罪。

谢琅若是跟李二顺低头认错,那不但坐实了谢琅与丫鬟有染的谣言,更会令得李二顺从此气焰高涨,同时也使清河县里的人看低谢琅乃至整个二房。

这样导致的直接损失是谢琅名声受损,还有他二月里试场上的发挥。就算谢琬笃定这场生员试是谢琅的囊中之物,可是谢启功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败坏谢家的名声,影响谢荣的前途,谢琅就是去请罪,谢启功也一样会对他产生厌弃。

清河县就这么大,芝麻大点儿的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

假使谢琅孝期通房,唆使幼妹鞭打旧仆,因道德败坏而遭到祖父厌弃的名声外传,那二房名下那几间铺子即使买卖不受影响,也绝对会使铺子里的伙计人心惶惶——何况,如今正值铺子里需要广招人手的时候,这名声传开后,谁还会想来赚这份工钱?

没有人手,没有主顾,没有人品和口碑,就别提在生意场上立足。

如果说对方真的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冲着二房将开的几间铺子而来,那凭谢宏还做不出这么样的手笔,没有王氏,他们怎么有本事把谢启功推出来当这个判官?

王氏,是正式向二房伸手了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老爷说这个事。”

半晌,她幽幽地盯着地下,慢慢地道,“当日我去黄石镇转悠,那李二顺拦住我的车狂出不秽之言,我虽然不才,头顶却也顶着个‘谢’字,一时气不过,便就代老爷太太教训了他一顿。”

谢启功沉脸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替我们教训?!他到底说了什么?”

谢琬盯着地板上青石砖的纹路,说道:“老爷既然问起,我自然不敢隐瞒。那李二顺说,谢家祖上就是欺师盗名之辈,篡了陈皮匠的家产,还把该属于人家陈皮匠的子嗣也换成了谢家。我不知道谁是陈皮匠,自然反驳,那李二顺就愈发得意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口气。

上首气温骤然变冷,谢启功的声音抖动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谢琬依旧盯着地下,说道:“他接着便说,就是因为谢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娶寡妇进门。我说我们家才没有寡妇,他就说太太就是寡妇,我说我们老爷健在着呢,太太哪里是寡妇?!”

上首有人倒吸了口冷气,发出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来。

气压已低到了冰点。

谢琬继续往下说:“他就讥笑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还说,要不是因为老爷娶了个乡野寡妇回来,又怎么会做出往未出孝期的少爷房里送通房的事情?然后他就诬蔑太太两个月前派了丫鬟去找他娘李婶打听哥哥和玉雪,还问过哥哥对玉雪有没有收房的意思?

“我当然不相信,太太身边的丫鬟都是多娇贵的人儿,怎么会去打听这种事?再说了,太太要是打听过这些事,那么不管哥哥和玉雪之间清不清白,她身为谢家的主母,当初都不可能会做出单独调玉雪到潇湘院去侍侯这样的决定。

“但是他居然又知道素罗的名字,还能说出素罗姐姐的相貌来,想来为了造谣,私下里是很费过一番功夫的。所以我见他这么诋毁老爷和太太,就忍不住打了他。老爷,太太,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应该首先回来禀告,可是我又怕他趁机在外大肆渲染,毁了老爷太太的名声,所以就擅自做了主。老爷,你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