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终归是官场上人,她如今最缺少的就是官场的力量,她不但要把谢府彻底打垮,要紧的还是要扶助谢琅成为二房的顶梁柱——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跑去朝堂做官,跟谢荣对打不是吗?可是如果没有人脉,谢琅就是再有才华,再懂经营,也难以得到很好的发展。

因此,除了积累自身财力人力,她同时也要为谢琅将来的入仕培养可靠力量。

靳永是她目前唯一可抓的一条线,如果加上赵贞,那又是更可靠的一条线了,可她真不确定靳永会不会帮她,如果说她有了这为媒之功,赵贞又能够留在京中,那局面就有很大不同了。

只是她如今并不知道王安梅心意如何,因而觉得过早地向赵贞抛出这讯息并不合适。

053 交往

谢琬带了吴妈妈和玉雪去参加王家舅太爷的寿宴,让罗矩赶车。

王老太爷原名叫做大牛,王氏嫁进谢府之后,王大牛便请村里老秀才改名叫做王犇。

王犇其实是散寿,按传统不须大操办。但是王家出了个做翰林的能干外甥,王犇哪里按捺得住这份兴奋之情?深怕乡下人不懂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翰林院编修又是个什么地位的官员,于是决定借着生日之际,诏告一下乡里。

王家因为在田庄上,场地很是开阔。

谢启功自恃身份,当然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宴会,王家除了是谢府的亲戚这层身份外,跟一般的小地主没什么两样,结识的人除了附近的地主,连乡绅也不识得两个。但是随着谢荣的高升,于是今日连县里卫所的两名百户都携礼来了。

谢琬她们一来,整个王家村就热闹起来。

王犇的妻子刘氏也是庄户人家出身,因为做惯了家活,虽然年过五旬,但腿脚很是敏捷。 领了谢琬这班小姑娘到偏院,便一溜烟冲到正房去招待王氏与阮氏黄氏,又吆喝着儿媳贺氏快些端茶倒水递帕子。

贺氏好歹是个少奶奶,王家也不是没有下人。刘氏平日里吆喝惯了,当着谢家人虽然极力地装着斯文,转背便就忘了。她在前院一出声,整个王宅便都将她的话落在耳里。

王安梅姐妹在小偏院陪着谢家三位姑娘。听得刘氏那么吆喝,王安梅的脸色就有些尴尬。谢葳是大家闺秀,自然装作没听见。谢棋被王思梅拉着说话,也没注意。只有谢琬张大着嘴巴望着窗外,模样让人难堪得紧。

王安梅站起身来,推说去拿些瓜果走出了门外。

到了门外无人处,想起平日里家里人对母亲的轻视竟全是因为自己,就连这样的日子当着外人也不肯替母亲留半分脸面,便不禁悲从中来。

“大姑娘怎么了?”

后头忽然有人问起。

王安梅连忙抹了把眼泪回过头。只见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妇人,她认得是谢琬身边的吴妈妈,遂勉强扯了个笑道:“没什么,就是出门遇上风沙迷了眼。吴妈妈这是要上哪里?”她看着她手上的粉彩茶盏。

吴妈妈歉然一笑。说道:“我们姑娘自小有个毛病,出门在外定要带自己惯用的茶盏。方才丫鬟们沏的茶她竟然不肯喝。这不,我看看哪里有开水,另外再沏杯茶给姑娘。”

王安梅回想起方才目瞪口呆望着窗外的谢琬,心下又有些不是滋味。

想不到那么样一个人儿,连掩饰下心情、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都不懂,日子却过得这样讲究。她能够这样,也是自小让父母兄长宠的吧?虽然如今父母亲都死了,可她也还是有疼爱她的哥哥护着。

而自己呢?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对她有过好脸色。可是母亲压根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保护她?就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时常不忘对她冷嘲热讽。如果不是得了这样难以说出口的缺陷,家里人深怕传出去丢脸,只怕早就把她扔了吧?

说起来。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中感触万千,竟就忘了挪动脚步。

吴妈妈也是有阅历的人,看她这样的神色,心里也摸到几分。便就把语气放得更缓更柔和,说道:“姑娘像是有什么心事?”

王安梅慌乱地别开目光,摇摇头。

吴妈妈微笑道:“姑娘真真是好一个清秀如水的小人儿,我一见姑娘这般。就禁不住心生欢喜。”

论地位,谢府比王家高了不知多少级,王安梅虽是姑娘,可吴妈妈说出这话来,也不算罔顾身份。

王安梅心中更如刀绞似的,把头垂得更低。

吴妈妈忽然掉转了话头。问道:“不知道沏茶的地方往哪里走?”

她这才抬起头来,颌首道:“在厨房那头。我带您去。”

吴妈妈倒了茶回来,谢葳已经出去了,王思梅在陪着谢棋下五子棋。

谢琬坐在炕沿上,无聊地打量桌椅上的雕花。见吴妈妈进来,遂起身道:“我去净手。”走出了房门。

吴妈妈放了茶跟出来,到了小偏院后方芭蕉树下,她打量着四周,压低声道:“试探过了,看模样被王家人欺负得紧,跟王思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而且我还瞧见,她衣领处有两道新伤,像是被藤鞭打伤的模样。”

内宅里呆惯的人,是鞭打是棍伤或是烫伤,一眼就看得出来。

谢琬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想个办法,让她呆会儿帮我个忙。”

既然要接近,总得要有个由头,她跟她年岁差得多,不像谢棋与王思梅,很容易就能走到一块。两厢要搭上关系,就得动点心机。虽然也可以直接让吴妈妈暗中去问她的心意,可是因为她是王家的人,谢琬可不只是要把她嫁进赵家这么简单,所以必须得步步为营。

不过有吴妈妈和玉雪在,这些都是小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娘们共一桌,谢琬把汤泼在衣裙上了,坐在左侧的王安梅自然当仁不让地起身帮忙擦拭,又带她进屋里换衣。谢琬感激不尽,一再道:“王姐姐真是好人,竟然把你的帕子给我擦手。你下次来府一定要到颐风院来找我,我把它洗好还给你。”

王安梅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只是块寻常帕子,哪里值得她大小姐这样记着。

谢琬却小心地将那帕子折好交给玉雪,然后直到临上车还保证会把帕子还给她。

王安梅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人家是天真烂漫的谢家小姐,若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逃还来不及,又何必费心思与她攀这交情?王思梅继续再三天两头地往谢府里跑时,她也依然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

可是她不去谢府,谢琬这里却会让人上王家村来找她。

没过几日,玉芳就奉谢琬的吩咐送回了她的帕子,为了答谢,另外又送来了三条她亲手绣的锦帕来。

王安梅执意不肯收,玉芳道:“不过是几块帕子,我们姑娘拿亲手绣的相送,也不过是表达一番想与王姑娘结交的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王安梅踟蹰不已。

玉芳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她知道姑娘处境艰难,只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便交代我转告王姑娘,冲着王姑娘那日的好,你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若是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只要把话捎到城里李子胡同的茂记绸缎铺去就是。”

王安梅有些惊慌莫名。

她本以为谢琬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在城里呆久了,突然到了乡下这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她这么样的人,感到十分新奇,所以特别留意而已。没想到她还能说出“姑娘处境艰难”这样的话,这是表示她知道了什么么?

“三,三姑娘还说了什么?”她喃喃地道。

玉芳笑道:“我们姑娘还说,世间之路多有坎坷,哪有事事如意的?我们姑娘说她与王姑娘你其实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安梅目瞪口呆。她没有读过书,但是也听得出这文绉绉的话里出来的意思。

惺惺相惜,那是说明她其实并不嫌弃她么?

玉芳走了,王安梅拿着那几方帕子坐在床沿,务自还沉思了许久。

不管怎么样,礼尚往来,谢琬既然绣了帕子送给她,那自己若不表示点什么,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记得谢琬个子虽然不矮,但骨架较细,于是照着自己*岁时的旧鞋长短,纳了两双厚实的冬鞋送到了李子胡同,同时还有一篮子披着白霜的柿子。

谢琬收到后,隔不得多久又画了幅她的画像放到李子胡同,叮嘱等王安梅再来时,把它交给她。

王安梅看到自己的画像脸都激动得红了。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她画过像。她自己打记事起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身上的缺陷,自此觉得天地坍塌,是以更是想都没曾想过。

谢琬这幅画像虽然让她觉得其实画得比自己真人要美,可是却也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知道原来自己真的也可以有朋友。

从此以后每每进城,她总要往李子胡同来一转,顺便捎点野果和山货给她。其实并不多,因为知道她什么也不缺,有时甚至只是一把开得灿烂的野花而已,可是每当从罗升口里听到谢琬收到后有多高兴时,她心里也会跟着涌起莫明的高兴。

虽然王耿还是时不时的以各种名目责打她,还是会背地里寻找着各种各样的买主想把她卖掉,可是人生里因为谢琬而溅起的这点水花,让她的日子也因此而不那么全无念想了。

谢琬却绝不知道自己这番有预谋的接近,会给王安梅的心灵世界带来这么大的变化。

她对王家人全无丝毫好感,于她来说,就是这王安梅身世可怜,也仅止于有几分可怜而已,而并会因此怜惜她,基于她姓王,要不是对拉拢赵贞有些用处,她的同情心并不会施予她身上半分。

因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054 接近

“桂子坊地段不错,姑娘如果暂时不打算经营,不如放出去收租。”

罗升看着坐在书案后把玩着手上两颗山核桃的谢琬,如此说道。这一篮山核桃是王安梅白日里捎过来的,他刚才带着它回府时半路上想起桂子坊那间铺子,便就趁着这个机会顺便提提。

清苑州里两间铺子都是杨氏的嫁妆,九月初原先的租户已经搬了出去,罗升以为谢琬会像之前那两间铺子一样很快经营起来,没想到时间过去近两月,还是没有动静。

谢琬拿着核桃在案上滚来滚去,玩了有好半会儿都没有出声。罗升只当她孩子气性上来了,便打算起身出去,她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来:“那间铺子,除了做绸缎,还能做别的什么?”

罗升身子顿住,“那姑娘想做什么?”

她沉吟道:“你觉得开米铺怎么样?”

“开米铺?”罗升的声音高亢而怪异,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罗矩从旁咳了一嗓子。罗升回神看到谢琬一脸的认真,压根不像是在开玩笑,才总算找回点了意识,问道:“姑娘想开米铺,南粮北卖?”

谢琬嗯了声,说道:“这些日子我在想,北方气侯干燥冬季又长,加之京中贵族多起来,园林建设增多,许多农田都改种了桑麻果木,这么些年南边来的粮食占了北方大半个市场,像我们庄子里所产的米粮也就能供着我们自家的吃食,就是剩余也不多。所以开米铺应该是比绸缎生意赚头大。”

当然,有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因为她记起庆平四年,也就是明年,二月间朝中颁布了一道重要的诏书,要把京郊一圈扩大作为防风林。这道旨意虽然对谢琬要做的事没有直接影响,可是扩大了防风林,那如此一来良田就更少了。所以开米铺绝对有赚头。

罗升惊怔半日,讷然道:“赚头虽大,可是风险和投资也大。还有押货,漕运是南北粮食运输通用路径。别说咱们二房从来没有接触过遭运上的人,府里公中也从未接触过,而且漕帮里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他真想说这小姑娘是被他们惯得胆子越来越大了,旁人轻易都不敢涉水的买卖,她居然还起了心思。这漕帮说得好听是受朝廷所允,可实际上就是伙扶了正的黑帮,他们其帮之大,其水之深,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知道。”对于他这些顾虑,谢琬表现得相对平静。“这些我都想过了,漕运主河是到京师,内漕运可到河间府。但是现在我缺少的是牵线的人。”

她原先在京师也见过漕帮码头的人,那些人个个都会武功,行动敏捷。可不是家里这些会使几招棍棒的护院能够比拟的。他们不但对一些品级低的官员瞧不上眼,一般文人更是难入他们的眼内。所以要跟他们搭上线,就只能找个他们的同道中人,或者说,同是混江湖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河间保定两府虽然练武的人极多,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当面遇上也不可能跟他们结识。他们可不是王安梅。可以使点小计谋就能达到目的的。

“那就还是先且卖绸缎吧,等我想到辙再说。”

她将核桃丢进篮子里,摆了摆手说道。

有了她这话,罗升可真是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可真怕她一根筋拧到底,非要在这个时候去跟那帮流氓打交道。虽然不见得她就此死了心。但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桂子坊的绸缎铺于冬月初一开了张。

因为距离州衙不远,齐嵩也带着同僚前去放了炮竹。谢琅首次正式以大东家的身份公开露面,得体地宴请了来贺的宾客,并且向围观道贺的街坊派发了瓜果槟榔。

而坐镇的大掌柜窦瑚也是齐嵩推荐的。曾经在州里另一家绸缎铺当过十多年的掌柜。伙计则是在本地找的,谢琬亲自看过,倒是也还伶俐,看见谢琅过来,一个劲殷勤地端茶倒水,看见他手里还牵着谢琬,也堆着满脸笑给她搬糖果。

只要掌柜的做事稳当,底下人跳脱些倒也不怕他。

罗矩除了每日里帮谢琬办私事,也要在每月底到五间铺子里收帐。罗升见他一来便受谢琬重用,一方面很是高兴,一方面又担心他办事不牢,因而回回见着他便要疾言厉色地提点一番。

申田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在原先的机灵之余,也多了几分沉稳,谢琬开始让他跟着张掌柜跑采买。

罗义还是憨厚老实,嘴上功夫没学到什么,但是脑子却是练活了些。谢琬交代罗升教他识字记帐。

王安梅这边进展得顺利,罗升再捎来一只小花猫时,谢琬决定见她一见。她让罗升约了她初九日到李子胡同来。

王安梅如约而至。在阁楼上见得谢琬稳步上梯,一张脸红润润地,双手交叠在腹下,透着几分欢喜,又透着几分紧张。

谢琬接过玉雪手上叠好的两件衣裳,交代他们所有人下去。然后微笑对王安梅道:“我让人给姐姐缝制了两件新衣,姐姐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她把衣裳推过来,展开来一看,是套针脚细密的襦衣绣裙,衣裳质地是烟霞色的软杭绸,裙子是淡黄的月华裙,都带着珍珠绫夹里,正适合这个时候穿。

王安梅红着脸道:“我怎么受得起妹妹的这份礼?太贵重了。我来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谢琬执意劝说,她也就从了。

她背过身去脱着外衣,后颈上两道猩红的伤疤露出来。

谢琬啊地一声冲上去,抚着这疤痕张大眼睛,问她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王安梅两脸涨红,慌不择路地转过身避到书案后。

谢琬定定地盯着她,渐渐地,泪水就从她的双眼里流出来了。

“姐姐……”

王安梅也哭了。

她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事,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她跟她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眼前谢琬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在她心里,她的泪水则像两只手。把她心中最后的一层防护给硬生生推倒。

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夺路往楼梯上冲去。谢琬把她死死拉住。终于两个人倒在地上,哭成一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哭累了。

谢琬擦干眼泪。说道:“我多少听说了姐姐的事,所以才说跟姐姐惺惺相惜的话。姐姐的遭遇本来就很可怜了,今日姐姐若是不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我,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王安梅闻言,趴在茶几上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

“你既明知我是个不祥之人,又何必来接近我?”

谢琬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怎么这么说?祥不祥的,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告诉我,表叔他们是怎么待你的?这伤是他打的吗?”

王安梅咬唇落泪。望着穿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都不算什么了。从我八岁时那回跌伤大腿看过一回大夫之后,他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开始我不知道,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事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我多么小心多么听话,他也还是对我打骂不休。

“我也疑心他是怪我不是个男孩儿,可我发现他对思姐儿却不是这样。他虽然也不见得多么喜欢思姐儿,可是从来也没有打过她。我就去问我娘,我娘说,说我……那时我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个不祥之人。他恨我的竟是为这个。

“其实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二叔二婶,还有家里所有人私下里都没有对我有过丁点的好脸色。我娘是唯一在乎我的人。我从八岁起就有了寻死的心思,我娘察觉后说如果我死那她也跟着我去死,我就不敢了。

“这些年他时刻想我从王家消失。我好几次从他眼里看到过狼一样的目光,我知道他特别特别想我死掉,可是因为我若不死,他除了狠命地打我,也拿我无可奈何。而因为这事无法对外声张。所以对外我也还是王家体面的大姑娘。

“背上这些伤,有多年前的,也有前些日子的,他不敢在我手脸上落下伤痕,怕人问起丢了脸面,所以全打在我腰背胸腹之上,我都已经分辩不出哪些是新伤哪些是旧伤了。”

说着她缓缓地捋起了衣袖,只见两条纤长的胳膊上,鼓起着许许多多红色的伤疤,谢琬纵是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时也不免触目惊心。

王安梅跟谢琅同年,都是十四岁,可是王安梅看起来不到谢琅的肩膀高。纵然男女身高有差异,若是发育正常,也不至于落下这么大悬殊。

一个人自小承受着这么多的苦难,难怪会对别人的一点点好处就激动不已。

自己前世落到那样的下场,可好歹还重活了一世。像王安梅这样,就是重生再多次也是无用的吧?

“我是不是很不堪?”

王安梅抬起泪眼,伤神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默默拉起她的手,说道:“若有人说你不堪,那一定是这个人本身就肮脏得可怕。”

王安梅一笑,两颗眼泪又滚下来。

“姐姐,”谢琬叹息道:“你想不想离开王家,过你自己的日子?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喝,不受责难,公婆慈善,小姑和小叔对你敬爱有加,而且从此以后,也不再让你母亲担心?”

 

055 保密

王安梅摇头:“我不配有这样的日子。我也想过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将来会怎么样?可是我无论再怎么幻想,我也知道这些都不属于我。我如果命大,便等到给我娘送终便找个地方了此残生。若是命薄,那更是什么也不消说了。”

“我是说认真的。”

谢琬看着她,眼神幽深而沉凝。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果决的谢琬。“如果我保证能够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从此摆脱让人歧视的命运,变成官户人家的少奶奶,而且不必行夫妻之事,有子嗣之忧,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不容她回避。

赵贞夫妇既然能够对痴傻的长子不离不弃,足见得还保留着最基本的赤子之心。如果有个品貌端正的女子心甘情愿地陪伴赵大少爷,他们极可能会尊重这个女子。王安梅倘若嫁过去,别的不说,至少公婆面前是绝对好侍候的。

另外从李二顺在赵府收集的所有点滴来看,赵贞夫妇另育的一子一女也都品行不错,虽然住在福建老家,可是每月里都会来信,而且信中也必会问候赵大少爷。王安梅过门后是不可能跟他们有利益冲突的,他们又怎么会不做个顺手的好人,宽待于她?

谢琬对于王安梅嫁进赵家之后的日子,还是相当有信心。

王安梅听完她的话,却又是欢喜又是怀疑,欢喜的是当真可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吗?怀疑的却是谢琬明明才这么小,她有什么能力帮助自己谋得一份安稳无忧的生活?而且夫妻之事四字从她口里说出来,竟然没有半点的不自然……

谢琬看了她两眼,知道她需要时间斟酌,于是扬声叫来罗升,办起自己的事。

“去把这几个月的帐目拿上来。”

罗升依言拿上来了。谢琬笔竿子轻敲着笔筒翻着帐目,目光再也不看对面椅上坐着的王安梅,看完帐后却是朝着罗升说道:“今年比去年略好些。可是还不够。我这两日想了想。不如你去请个老练些的裁缝来,用咱们的衣料制成成衣挂在铺子里,看看能不能有些效果。”

罗升行事就是太保守,每回进的绸布都是凭经验按往年销的好的来进。可是往年销得好并不表示永远销得好。服饰这东西,也像妇人的仪容,还是要保持颜色常新。

但是因为眼下还不到大变革的时候,罗升这边铺子也还是在增长盈利,所以也就暂且不去管他。

罗升听毕也顿觉灵台开阔,城里的裁缝铺不卖布,绸缎铺不卖成衣,各有各的饭碗,这是定例,但是挂两件成衣作样板。却没人敢说不合规矩。这年头除了擅长缝制的那小部分人,大多是看什么是什么,几个人有把一匹布在脑海里加工成一件衣裳的想象力?

罗升点头称赞,遂与她商议起来:“小的知道后街有个手艺好的裁缝娘子姓马……”

他们这里说着话,仿似一旁坐着的王安梅成了透明人。

自打谢琬坐回书案后起。王安梅就一直在打量她。

她越是打量越是惊奇,因为从来不知道小于自己许多的谢琬居然还有这样运帱帏幄的能力,而且这罗掌柜还对她毕恭毕敬,目光看起来敬重而认真,丝毫没有认为面前与她说话的是个小女孩子的模样!

如果说当初吴妈妈口中生活讲究的谢琬让她感到诧异,那么眼前的她,简直就是令她惊愕不已了!

她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可是眼前的她浑身透露出来的那股自信和沉静,那是一般同龄的男孩子也无法拥有的吧?就是年纪阅历大过她们许多的她的祖父身上,她看到的也只有满眼的算计和满腹的虚荣,几时像谢琬这么样,让人不知不觉就有臣服的意念过?

这片刻里,她心里变得跟翻江倒海似的。

她刚才跟她说的那番话。莫非是真的?

谢琬交代完了罗升,端起茶碗来看了王安梅两眼,喝了口之后放下茶碗才说道:“姐姐可想好了?”

王安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仿佛面对的再也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让她无法轻怠的大人物。

“我。我……”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答应吗?总觉得有些轻浮,怕她笑话。说不答应吗?又怕因此葬送了机会。

她踌蹰不安,低头绞着手指。

谢琬淡淡一笑,给了她个台阶下:“姐姐若是答应,便尝尝这茶吧。今年的秋茶,虽然比不上春茶,也是不错的。”

说着她举起碗来,作了个请势。

王安梅红着脸坐下,便就向茶碗徐徐伸了手,将它执在手里。却又因为最终是答应了,也不知谢琬心里怎么想,一时喜一时慌地,脸色便愈加红起来。

“三姑娘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家,那自然是好。如果是没有,而要特地去打听,却是不敢。”

谢琬走回她身边,说道:“自然是现成的。但是我想,如果你要是嫁过去了,王家这样的人家还是断了联络的好。不是我瞧不起人,而是这家人是极有体面的人家,王家若知道你嫁得好,自然会想尽办法打秋风,这样一来不但让你自己为难,也让你婆家为难,好事反成了坏事。你说呢?”

王安梅沉吟着点头,“你说的对,其实不必妹妹说,我也不想再与王家有牵扯。我只是惦记我母亲。”

“你母亲又何必你担心?”谢琬道,“表婶之所以会被表叔责骂,全是因为护着你。只要你在王家了,表叔放了心,表婶自然也就安然无虞了。她将来可还要替表叔生下男嗣的呢,万一打伤了可如何是好?”

王家是庶民,是不可以轻易娶妾的。

王安梅哪里曾想过这么深?如今听她这么劝说,倒是渐渐心安了。“你说的也是。这么看来,我倒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与其日夜提防着被他卖掉,倒不如我自己去寻条出路,就算不是体面人家,只要人忠厚,穷点也没什么。”

她坐着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又抬头道:“不知道这家是本县人,还是外县的?”

谢琬静静一笑,说道:“我先保密。”

王安梅走后,谢琬又在阁楼上坐了半晌才下楼。

“你去告诉李二顺,让他这明日到铺子里来见我。”

谢琬交代完这些事,便出了门来。

王安梅这里有了底,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谢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要上车,门口摆摊卖桔子的一个老汉见到她,忽然间起身,双手各抓了好几个桔子走过来,不由分说塞到她面前。

被打断了想心思的她惯性地侧身退开,抬头看这老汉,躬着腰,一脸的褶子,因为脸上不安的笑容而显得皱纹更加深刻。浑浊的目光里既有着对谢琬这番举动而愧疚的意思,又有着急于向她表示友好的意思。

谢琬一脸错愕。

罗升忙道:“钱哥儿,你今儿又来了。”

谢琬觉着这老汉有些面熟,罗矩已经咦道:“这不是那天被宁大傻欺负过的那名老伯么?”

他们如今私底下都管宁大乙叫做宁大傻。

谢琬定睛看去,果然正是那天卖芋头的老汉,连忙卸下防备,微笑道:“愿来是您。”

钱老汉冲罗升父子憨憨地笑了两声,然后又把手上的桔子递过来,想来是觉得自己方才唐突了,因而声音也有些磕巴:“家里种的,等了您几天,都没见着。很甜,您尝尝。”

谢琬连忙接了桔子,抱在胸前。又不知道该不该付钱,付钱的话怕伤了人家的心情,不付钱又实在没这个白吃人家东西的习惯。于是眼巴巴望着罗升。

钱老伯则殷殷地望着她。

罗升好难得看见她这番六神无主的模样,当下笑道:“姑娘就别推辞了。钱老伯每回进城来都要跟我问候您,还带了他们那里好些乡邻来光顾咱们铺子生意。今儿也是赶巧,遇见您出门来,您要是连这几个桔子都不收,只怕他今儿晚上都要睡不好觉了。”

“哪里话,哪里话。”钱老汉听到罗升记他的好处,手脚越发无措。

钱老汉并未见过谢琬,想来之所以认得是她,是跟罗升打听过多回的缘故。

穷苦百姓们心地十分朴实,丁点儿的好都记在心里。谢琬从来没图过钱老伯的回报,也不图他惦记,更知道他们就是来光顾生意也十分有限,无非买几尺细布头,顺便购点针头线脑而已,但是难得人家有这份心意。

像王氏母子,一个狼子野心,拿二房家财贴补前夫的儿子,一个道貌岸然,借着二房的人脉夺得官位,莫说知恩图报,不把他们二房活吞了就不错了。

钱老伯跟他们相比——不,心地纯善的钱老伯怎么能跟那帮禽兽相比?

想到这里,她也就爽快地把桔子放进玉雪手里,笑着道:“那等我吃完了,再来问老伯讨。”

因为急着回府按排接下来的事,也就不能多呆了。只是在坐上车后看见他佝偻着的身子,想了想便又交代罗升:“咱们库房里不是还有几张闲置的木桌么?往后钱老伯在门口摆摊的时候,你们就把它搬出来让老伯放货。这样就不必蹲在地上那么辛苦了。”

056 巧遇

王安梅这里基本办成,接着便是赵贞那边。

翌日谢琬又到李子胡同见了李二顺,当面交代了一些事宜。

三日后李二顺送了信到李子胡同,告知谢琬赵夫人翌日去清泉寺上香的消息。

谢琬琢磨了半宿,一大清早便领着玉雪玉芳到了清泉寺。

赵夫人上完香在禅室歇息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禅室传来这么一席对话。

“……姐姐命苦,妹妹心里都知道。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脱离家中,我自然托我们姑娘跟二少爷在外头替你留意这样的人家便是。只是不知道姐姐有些什么要求,你告诉我,我们二少爷到时也好有个主意才是。”

“我在家中过的是下人都不如的日子,我又是这样的情况,能有什么要求?只要那人家为人宽厚,不至于瞧不起我便罢了。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是愿意。”

赵夫人听到两句,心下一动,就不免往屏风那头多看了两眼。这禅室原是间大经室,如今用屏风隔开成了让香客女眷们稍事歇息的地方。那头人说话声音虽低,如此也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耳里。

只听得那头低泣了片刻,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姐姐既这么说,那却好办了。虽然你子嗣上无望,可世间自也有那已有子嗣的鳏夫,只是这样,却委屈了姐姐……姐姐品貌俱佳,如不是因为那个,随便也能尚个好人家。妹妹真是替你委屈!”

“妹妹快别这么说!老天爷既然如此待我,我也没什么好不平的,如果真能让我脱离家中另觅得个庇护之所,那就是我毕生之福了。我必定好生服侍相公,侍奉公婆,善待小姑,以求来世安稳。”

“姐姐!”

那头两厢又哭起来。

赵夫人一颗心在胸膛里猛跳,不住地往那头打量。偏生屏风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巧随行的李二顺前来催行,她便指着那头轻声问道:“那里面是谁在说话?”

李二顺走到门口往那头看了眼,顿时缩着脖子跑回来道:“是。是谢家三姑娘的人。似乎是三姑娘身边的人遇到了什么手帕交,在那边说体己话。”说着他摸了摸脸上的鞭伤,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赵夫人看他这模样,也猜他是被那谢三姑娘打怕了。原先不知情的时候也觉得这谢琬下手太狠,后来知道乃是李二顺这张嘴造孽之后,也就对他挨的这番打不以为然了。都是规矩人家,换成她是谢琬,听到下人在外散播谣言诋毁旧主,也会有番教训。

当下便就分毫不疑有它,转而陷入了深思。

“谢三姑娘的人……”

李二顺见状。适时地道:“这谢三姑娘年纪虽小,却是甚有主张的人。都说苦命人懂事早,谢二爷夫妇过世这一年多以来,这三姑娘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就连他们二少爷如今许多事也要跟她商量。小的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不该去得罪她,弄得如今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赵夫人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又怎么时不时跑李子胡同他的铺子里去?”打量他私下里那些事她不知道似的!

李二顺如受了莫大冤屈似的,睁大眼道:“太太可误会了!小的去那铺子里乃是找罗升罗掌柜,夫人难道不知,不知小的心里一直惦记着玉雪么……”说着他低了头下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本来就没怎么理会这事。要不然早就出手治他了,眼下听得他说的合情合理,赵夫人也就笑了笑。因为长子的终身残疾,她对下人一直都很宽厚,生怕自己管得狠了损了德行,转而报应到长子身上。

长子就是她一块永久的心病。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替赵贞送盘缠赶赴任上。她带着才两岁的他在路上染上风寒而耽误了医治,他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可怜?

他病了多久,她与赵贞就内疚了多久。如今眼看着两人都不年轻了,次子和幼女也都将有自己的小家,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再照顾他多久。她是多么希望能找到个合适的人接她的手,来照顾他一生!

想到这里她黯然叹了口气,不免又往屏风那头望去。

那边已经没有了声音,约摸是人已经走了。

从她们的话里听来,年长的那女子似乎身世凄苦,而且无法生育。

对赵家来说,生不了孩子这不要紧。身世凄苦之人一般也耐得住寂寞。又听到那“妹妹”说她品貌都过得去,那么既然人品不错,应该就表示是清白之身。只要是清白之身,且又能定下心呆在赵家,再加上又是谢家姑娘身边的人,知根知底的,就已经合适了。

如果连鳏夫她们都可以考虑,那她的儿子……至少,她可以给她安稳无忧的生活,给她体面的身份,给她关爱和体贴,也可以成为她此生的依靠……她觉得她需要的,和刚刚那女子口中所需要的,她们彼此竟然都可以给到对方!

“二顺……”

她下意识地唤出口。

李二顺走上来:“太太有什么吩咐?”

她脸上忽然现出了两分赧色,端起茶来装作喝茶,说道:“谢夫人最近还没有送礼过来?”

……

夜里谢琬正在折纸鹤玩,罗升急匆匆跑进来。

“姑娘,李二顺来消息说,赵夫人回了咱们太太的礼,并说赵大人就要进京述职,趁着眼下还不忙碌,明日起要在县里各大户间要走动拜访,以感谢这三年来的关照。这头一个来的就是咱们府!”

谢琬站起来,笑道:“这是好事啊!”

罗升讷然道:“姑娘不担心太太把李二顺与咱们之间的事告诉赵夫人么?”

谢琬扬唇道:“你以为赵夫人进府真是来拜访太太的么?她是来找我的。而且,就算太太真的把这事告诉她,又有什么要紧呢?赵贞要走了,我就是再算计过他也都成了过去,太太在这当口说这个不是自找没趣么?关键是,李二顺在赵府这半年可不是白呆的,赵夫人会相信她吗?”

罗升顿了半日,才恍然点头:“原来早都在姑娘算计之中。倒是小的多虑了。”

翌日早饭后,赵贞夫妇果然进府来了。

却并没有直接找谢琬,而是在与王氏聊天的时候悄声使唤了个丫鬟过来。以听说二房里做着绸缎买卖,想光顾他们生意的名义,想请谢琬陪着上铺子里做个参谋。

谢琬对赵夫人思虑周全十分赞赏。用这样的名目,不但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是外人看见也疑心不到什么,而且用挑绸缎来遮掩耳目,说到一些私事来也显得十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