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知道,原来谢琬让他捎来的,是他自己的履历!

一时间,因着她这份诚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渐渐活络起来。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来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错,自认也立下了几份政绩,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见大人,还请大人能够提携一二。”

靳永背对着他,举起手上石头观沉着当中纹路,似乎压根没曾听见赵贞所述,半日也未曾转身。

赵贞额上渐有热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恳求大人能够——”

“这个你拿回去吧。”

话没说完,靳永已经回转身,将两方石头递过来,语音如方才般低缓,但那丝亲近不见了,转而成最初时的客套和疏离。

赵贞虽然来前已有被拒的心理准备,但他那声“端风”却倏地给了他无限希望,眼下一颗心刚刚提将起来,却又突然被他一语告知还是无望,心里那股失望和沮丧就不是任何词语能够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礼太轻——”

“赵大人想多了。”靳永捋着须,语气愈发缓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来,“靳某虽然俗气,却没到见东西就收的地步。凭大人的资历,想必吏部会仔细审核起用的。琬姐儿的信靳某收到了,劳烦大人走这一趟。”

赵贞好歹在官场多年,如今即便是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个脸死命纠缠。遂无语地深作了一揖,随着掀帘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间会馆左首的日昇客栈,谢琬坐在后院客房里倚窗看梅。

罗矩迈着轻而快的脚步进来,低声道:“赵大人从靳府回来了,从出门到进会馆,一路长吁短叹,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谢琬唔了声,似乎毫不意外。

罗矩等了会儿不见她做声,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谢琬直起身,喝了口温汤,说道:“他今日碰了壁,接下来自然还会再自己找些门路,先磨磨他的心气儿,等过两日他自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说。明儿我们先去码头瞧瞧。”

罗升一听说她要去码头,知道她这是想开米铺的念头还没打消,顿时头皮发麻。

京师码头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平常人无事都不去那头闲逛,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里,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谢琬却有自己的主张。“我又不穿金戴银去那里晃,只装作是来开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着家人过来玩玩,有什么打紧?”京师里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独这码头没去过,这次好不容易过来了,又有开米铺的事横在心里,她是不可能不过来实地瞧瞧的。

谢琅都拗不过她,罗升又怎么拗得过她?更何况还有个申田和罗矩在旁怂恿。

翌日,谢琬就与罗升扮成了一对外地前来进京做买卖的父女,趁着离京前过来见世面。罗矩扮成是哥哥,吴兴和申田则是侄儿,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码头来。

京师积水潭码头距离东西南北中五城有几十里路远,与京师城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连通京杭大运河与积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这里都会有无数南来北往运漕粮的船只靠岸和启航。要说京师最热闹的地方,此处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运漕粮的码头,积水潭同时也是漕运的总舵,所以此处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这些人里不乏前来与漕帮洽谈公务的官员,也不乏趁机敲诈漕船的小吏。

罗矩驾着马车沿着通惠河一带先驶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计了一番路线,然后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给了钱,让掌柜的帮着看住车,步行走到码头来。

 

061 码头

码头整个一大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地,摆摊的都有把能将死人说活的好嘴,卖艺的也有比别处更高超的技艺。

其中也有着装妖艳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儿似的,拿着手绢儿在男人堆里穿梭,谢琬知道,这些就是沿河那些挂着五彩招牌的窑子里的窑姐儿,多是北班姑娘,因为缺少文化素养,比起勾栏胡同里那些才貌双绝的南班,可拉得下脸得多。

但这些人也不是寻常人都能搭理的,兜里没有几个子,你若是贸然调戏,隐藏在人群中那些拥有一副好身手的龟奴们就会一拥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个半死。

因此,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满以为兜里有几个钱,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还要被人暴打敲诈。这个中真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分辩,或者有没这个运气遇上货真价实的了。

不过听说如今沿河一带的窑子也规范起来,那些正经做生意的开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规,让惯于风月的人能够一眼看透分辩真伪,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扰乱了市场。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不过应该风气要好许多了。

除了这些,别的良家妇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帮走乡串户的戏班,或者拖家带口卖艺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着篮子前来卖瓜子花生小买卖的民妇。

穿梭往来的大多是短打装扮的汉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当中许多人一看就是混惯江湖的。

还有些气势弱些的,应该是船工或者苦力,他们大都三五成群,盯着路过的女人屁股一面调笑,一面说着粗话。虽然他们大多也是穷苦人出身,可是因为依附着漕帮过活。这些苦力也渐渐形成了一支近似于地痞流氓的队伍,而失去了底层百姓原有的本真。

于是乎他们看到弱小无势的人会欺侮,看到挂着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挂着龙头状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庄重起来。

衣着讲究,又没什么特别标致的人往往是来接粮的商户。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们敲诈的首要目标。

漕帮里的人其实并不明显,腰上挂着龙头牌的人虽然明显标志着是帮里的人,可只是负责码头上帮务的低等级的头领,谢琬叫不出名目,但是这一路走来,她总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觉到各处人堆里总有机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帮负责着整个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又是半官方的帮派,且不说他们的势力范围有多广。只说这码头里鱼龙混杂,各帮各派看起来都不是善茬,却偏偏又相安无事,这样管理的手段,就很让人佩服。

谢琬无意于跟漕帮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够替她牵线搭上帮里的人,能够接下她这单买卖,然后替她安全地运送粮食就成了。

她在罗升他们陪伴下看了会杂耍,又看了会江湖人卖艺,再施舍了几个钱给凑上来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摊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里有人在巡视整个码头,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目光追踪。

码头左侧一排两层的木楼里。有双眼正在窗户内,紧盯着袖着双手、看申田拿着几个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么人?”

旁边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来京做买卖的商户,那年老的是她的父亲。旁边的是她的哥哥。”

“商户?”那双阴鸷的眼眯起来,“一般女娃儿见到这些下九流的场面,哪个不是吓得缩手缩脚闹着要回去?你看她,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过分毫。这份定力就是寻常男子也难具备。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里身边那几个人不是都把她护在中间?而你口中她的那个父亲,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声询问她,神态卑微恭谨,天底下有这样伏低做小的父亲吗?”

旁边人闻言。立时无语。

他哼了声,转动着手上的铁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别是护国公派来暗访的人。”

旁边人听得这话,立时招手唤来了几个人,悄无声息下了楼去。

申田扔了十个圈,套中了一个大红色的瓷金童,和一个瓷冬瓜。罗矩却只套到了个狐狸状的瓷勺儿。

两人都把战利品送给了拢着袖子在旁观战的谢琬。

罗升看了下四周道:“该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谢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让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头准备回府。

才走了几步,一块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脚跟前,谢琬避之不及,将它踩在了脚底下。

她还来不及低头,面前已经多了四五个高壮的大汉,为首的络腮胡子,却穿着身极讲究的斜襟镶领锦缎长袍,袖口扎紧着,目光紧盯着她。

罗升他们几个立时将她护在中间,并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很容易就能感觉到的紧张气息。

漕帮的人。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可是漕帮的人找她做什么?

她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发现四周的人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们,——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帮的人,既然他们无动于衷,那么看来这伙人的刁难之意并不是十分明显。

她从来没跟帮派里的人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只能从这些参照物上猜测他们的用心。

她冲络腮胡笑了笑。

络腮胡没动。

她弯腰下去,将脚底下的龙头牌捡起来。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脏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绢子,仔细地将它擦干净,然后双手拿着递出去,“大叔,对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然,像做错了事讨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络腮胡看见她这样,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年底了,谁也不想出事。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露出点破绽,好看出她是不是护国公的人,可没想到她竟然没心没肺,就跟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会死这种事一样,讨好起他来。

如果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他早让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

如果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几日粮食。

护国公虽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说过,只要没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来她十分纯真。

络腮胡不懂怜香惜玉,可让他就此折磨个小女孩,也会让同道不齿。

“大叔?”

谢琬偏着头,再娇娇地一声喊,把手伸出去一点。

络腮胡回神,盯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

他在码头上多少有点份量,常人看见他便是不尊称声“七爷”也要避开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来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时目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诧之色,兴许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是心里有鬼的人,她怎么会不怕他?

算了,他还要在江湖上混的,万一传出去,谁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这辈子也不必在帮里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夺了牌子,大步走了开去。

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吐气声,罗升他们吓得都快晕过去了。

“姑娘快走吧!”

谢琬被他们拥着往码头外走去,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也渐渐落回了肚里。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势,赌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来罢了。

年底不仅是朝官们考核官绩的时候,也是关系到漕帮下一年运作的关键时刻,他们不会在这时候过份为难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们盯上,但终归是吓了一跳,如果他们真动起手来,自己这帮人简直是没有半点反击之力,这是十分不利的。

她心里存了事情,回到面馆上了车才渐渐找回心思。

络腮胡回到木楼上,照实禀明了经过。

“应该只是个好奇心重些的寻常小姑娘,并看不出什么不妥。而且,小的想就算护国公要派人暗访,该也不会派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屋里阴暗处传来声轻嗤,然后一只手刷地把窗户拉开了,日光照在一张棱角分明的俊容上。

“他守边多年,熟读兵法战术,什么招数使不出来?”说完他又把窗拉上:“我得回府了,你再去盯盯看他们去了何处,若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不必来回我了。”

络腮胡领命下楼。

谢琬回到客栈,在玉雪侍候下好生用了碗热汤之后,留住罗升父子与吴兴申田。

“我今日留意了一下,发现积水潭附近治理管理竟然井井有条,原先以为是漕帮的人治理的,但后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但凡码头河港各处皆有官兵驻守,如何这积水潭作为京师码头重地,居然一个兵丁也不曾见?我知道漕运的事朝廷是有人专管的,你们可知道如今是谁?”

前世因为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过,所以她没关注这方面的讯息,如今才知所知馈乏得很。

062 贵胄

罗升默然无语。因为反对她接近漕帮,他显然是不会去帮她留意这个的。

谢琬看着申田,他是个静不下来的,走动得多,消息应该获知的多。

可是申田也搔头抓耳,压根给不出答案来。

罗矩说道:“这应该很容易打听。我出去会儿,回来再禀告姑娘。”

谢琬坐下喝了碗茶,罗矩就回来了。

“如今掌管漕运的原来是护国公霍达。原先码头驻守的官兵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国公接手后,因为护国公府本身就握有兵权,所以用的都是霍家麾下的人,至于没看到,则是因为换了便装。”

“护国公?”

谢琬听得护国公三字,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护国公她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说眼下功勋之家没落无为已是常态,那么护国公府绝对是个异常。如今这第四代护国公霍达的的太祖父是伴随太祖皇帝征战下来的开国元勋,为打下大胤王朝立下举世功勋,据说当时太祖一共封赏了九位国公,而数代过去,其余八座国公府已经渐渐凋零,只有护国公霍家仍然伫立于朝中巍然不倒。

霍家也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运气。

在历朝历代天家无比忌讳臣子功高盖主,武将大权在握威胁皇威而明里暗里动刀子的先例之前,二十多年前东海沿岸战事又起,皇上不但钦点霍达率领重兵赶赴东海镇守,而且不时赏赐黄金白银,饷粮方面也是指定户部兵部优先供送。

历时十年霍达终于打败倭冠胜利归朝,皇上想来想去,大约实在想不到再赏他什么,于是又把霍家太祖的功绩翻出来,追封了个中山王。然后为皇太子迎娶了霍家的长女为太子妃。

霍家的长盛不衰绝对是个异数。

朝野上下猜测霍家几时失宠猜测了数十年,包括谢琬在内,也包括皇帝身边几个心腹衙门的人在内。没有一个猜准。皇帝对于霍家的恩宠是打心眼儿的真,就算一开始有为顾全朝局安抚臣心的嫌疑,可是如果一个坐江山的天子能够几代人都这么不安坏心眼的安抚一个武臣,那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霍家有着这样超然的地位。同时数代经营下来,在朝中也有了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根基,已经不是人们能够猜测和质疑的了。他在功勋圈中的地位,已经如同白日飞升的神仙,让人仰望不及。而在武官之中的地位,则如一代宗师,让人心甘情愿拜服。

至于文官心中怎么看——文武两派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天地。如今太平年间,文官本就值钱,而一个国家总要有人掌领兵权。虽然天家这么信任他们,可他们对自己又无利益冲突,只要不违矩,能做不给他们抓到把柄, 他们又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私下渐渐地也就无人再去提及这个完全与寻常人不在一个层次的人家的话题。在前世终生与文官和巨贾周旋的谢琬心里,护国公府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传说。

谁都知道盐运漕运两科油水丰厚,如今乍然听得漕运也落在霍达手上,谢琬刹那间有种护国公府已然成了不死神兽的感觉。

不过,霍家再怎么威风如今还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只是对漕运的事了解得多一点,对她往后操作起来也有利些而已。

她目前需要的只是如何把她的米铺运作起来。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先歇会儿,你们下去吧。”

罗升等人走到门口,她忽然又道:“申田罗矩等一下。”

两人走回来。她站起来踱了两圈,说道:“方才那络腮胡走了之后,我看到他似乎去了码头左首一栋小木楼里。申田你这两天再去查查,那小木楼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用处的。”

等申田走了。她又对罗矩道:“刚才说到护国公,使我想起一事来。上回你说的参知政事魏彬大人家那个小公子,你如今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么符合条件的一个人。”

她心里的确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罗矩虽然说半路听来魏彬的幼子外家就在河间府。又常去走动,可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两个人都依言出去了。

再有消息传来就到了翌日早上。

大清早窗外一片白,推窗一看,北风噗地一下吹进来,几朵雪花飞落在脸上,冰凉冰凉地。

半空里雪花也在姿态多变地飞舞,楼下一树腊梅不知几时已经全开了,正于一园静寂中散着幽香。申田穿过树下,一面跺脚一面往楼梯上走来。

谢琬关了窗,玉雪端着热水走进来:“姑娘醒了?申田回来了。”

申田昨日傍晚出去,在码头住了一宿,赶早回了来。

她擦了把脸,申田已经到了门内。

“回姑娘的话,已经打听到了,原来那络腮胡是漕帮下头一个分舵主,负责漕帮手下五条漕船,姓骆,在帮里排行第七,所以大伙都叫他做骆七爷。他去的那栋楼就是他的住所,平日办事歇息都在那里。并没什么异样。”

谢琬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异样。

所以只是点点头,就放他回屋歇息吃早饭去了。

这里谢琬吃完饭,又上后街溜达了一圈回来,却还是没见罗矩。

按理说魏家住在京城,比起积水潭来方便了不知几倍,不说昨天夜里就能回转,也很该一大早就有消息才是。

她让玉芳去问罗升。

玉芳神色不定地回来:“罗掌柜说罗矩昨儿出去到如今并没有回来。”

谢琬端着茶碗静坐半晌,说道:“让吴兴去魏府周围看看。”

罗矩行事相对稳重,上回单枪匹马到京师来也平安无事,她不相信会出什么大的意外。可是他久久不归,也让人心里跟悬在了半空似的。

吴兴出去不到片刻就脚下踩着滚油似的回来了。

“姑娘!出事了!罗矩被人绑在了街上了!”

玉芳吓得惊叫起来。

谢琬站起身:“他人怎么样?有没有挨打?什么人绑的他?”

“人倒是清醒,挨没挨打不清楚,有人守在那里,但不知道是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

罗升闻讯也走进来,虽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慌,但眼里的担心还是显而易见。

谢琬拿了斗蓬披上,“去看看。”

罗升拦住道:“要去也是小的们去,姑娘留下来!”

谢琬推开他,已然大步出了门槛。

身边人用久了就是有好处,并不用出声吩咐,玉雪自动与玉芳留在屋里,吴兴一个箭车套了车,申田与罗升搀着谢琬进了车厢后,顺势坐在车头,冲吴兴所指的街头急驶而去!

很快到了罗矩所绑之处。

这是条两侧都有高宅的小胡同,而两头都连接着大街。罗矩被绑在墙下一棵大梧桐树上,身上披了半身雪花,神情激愤,却又无可奈何。

两名家丁模样的人守在旁边,看衣饰用料很是不俗,想来其主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大梧桐树右侧方有个小门,半掩着,里面曲径通幽,应就是这两名家丁所当值的府第。

谢琬肯定这就是魏彬府上。而这道门应是魏府的侧门,想必罗矩就是在打听魏暹之时落网的。

她下了马车,径直走向罗矩。

家丁见着她一个小姑娘家走过来,不由皱眉道:“上别地儿玩去!”

罗矩看见谢琬,顿时傻眼了:“姑娘!”

谢琬不由分说,走上去解他的绳子。

家丁们惊愕不已,连忙上前来阻拦:“你这是干什么?仔细我打你!”

谢琬沉脸瞪着他:“堂堂参知政事府上的家人,胡乱绑人不说,还扬言要打人,你这是成心给你们大人脸上抹黑,还是打量着我大胤朝律法只是个摆设?!你以为,御史言官都是吃白饭的吗?!”

家丁们只奉命办事,可不料到突然而至的这小姑娘张口闭口就是这么一番大道理,顿时震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番见识!”

正说着,那小侧门忽然来传声喝彩,然后黯影一闪,走出来一位锦衣绣裳的少年。

谢琬才看到这个人,顿时就呆了呆,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看出得挺拔身姿,眉眼虽略带稚气,可一笑之下却有倾城之色。

他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却要问你,你纵容下人来我家里鬼鬼祟祟地打听我,难道就没错了吗?我大胤朝虽然律法森严,御史言官可越级弹骇,可是那也要有凭有据。咱们若是把官司打到顺天府去,也是我占理。”

少年侃侃而谈,不急迫,不慌张,甚至连眉眼间的锐气都都带着几分顽皮。

罗矩是奉她之命前来打听魏暹的,从他的话里来看,那他就是魏暹?从松树上把她救下来的魏暹,然后又替她擦药穿鞋护送她回府的魏暹?

站在雪地里的谢琬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再看他,面前的他有如一块莹玉,浑身上下都透着钟鼎玉食之家贵公子的气息。

年纪相符,相貌相符,虽然她已经记不起当时在山上时他的样子具体是怎样,可是姓魏的十来岁美少年,住在京城,同时又有机会常去河间府,而且随身带着护卫的贵公子,世间还能有谁呢?

谢琬并不记得那魏公子的容貌,可是如今细细这么一看,倒是越发觉得有几分真切。

063 上门

那温柔地抱着她的脚,细心地给她上伤药的人,原来在这里。

她松了口气,带着几分释然说道:“魏公子说的是,的错是我们有错在先。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来自偏远乡下,又仰幕魏大人的清名,所以想趁着难得进京的机会,亲自来打听一番大人的趣闻轶事。因此惊扰了府上,还请恕罪。”

谢琬素日不急不躁,总是一副沉静自信的样子,罗升虽然觉得方才她跟这家丁们直接起冲突很是不顾后果,但是眼下见她忽然间又恢复了平日沉静的样子,也有几分意外。

谢琬并未把他们的目光放在心上。

魏暹是她的恩人,虽然他不记得她了。可这丝毫也不会妨碍她记着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不经意的时候,给急需要关怀的她施予过温柔和爱心,护佑着她到达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她眼里,那时的他其实只是个半大孩子。

魏暹看见淡然有素的她,也有一丝迷朦。

原先听得她上来恶人先告状,本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就是听得她这番解释,也不过觉得她比起不讲理的人多了两分识时务。可如今看到她眉眼之间全是淡然而又笃定的微笑,又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他见过的女孩子那么多,能亲自出面营救一个下人的十分有限。

他能够确定,刚才怒斥家丁的她和眼下自信安然的人都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面孔?

心下有了好奇,便就上前两步,问道:“方才你说你来自偏远乡下,那你是从哪里来?”

谢琬看着他:“河间府,清河县。”

“河间府?”魏暹目光登时亮起来了,“河间府我常去,我外祖家就在河间府。”

谢琬扬了扬唇。颌首道:“是吗?那倒是真巧。”

她无意跟他提起往事,对于魏暹这样的人,跟他当面说起把他当恩人这样的话,未免显得太矫情了。他根本不会稀罕人家的回报。既然如此。那就只要她记在心里就成了。

她也无意跟他有过多的牵扯,虽然他出身不低,但他做为魏彬的儿子,身无功名,在谢琬要做的事情上也帮不了她什么。

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他去完成什么目标。

世上可利用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能去利用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

今日能够见到他,确知他的所在,知道他安好,就已经够了。

罗矩很快松了绑。脸红红地冲她默默作揖。

谢琬笑了笑,回头冲魏暹点头:“多谢魏公子手下留情。”

魏暹还想说点什么,最后想了想,却也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上了马车。罗矩脸上的赧色还是不曾褪去。

他向谢琬致歉:“小的事情没办好,反连累姑娘出面,小的该死。”

谢琬问:“你是怎么被他察觉的?”

罗矩说:“小的昨儿夜里到得魏府附近,先在方才那胡同观察了一阵,然后装作找人的样子跟里头出来的仆妇搭讪,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魏公子发现了。然后不由分说捉了我绑在树下。”

说着他暗暗搓了搓冷僵的双臂。

谢琬隔着帘子递了手上的暖炉给他,又伸手递了杯热茶出去。

真想不到魏暹看起来跟个寻常贵公子没两样。心思却也不失缜密,知道不落人口实,还把人绑到树上引出背后的她,以他如今的年纪看来,也是不错了。多亏得罗矩没曾真去打听魏府里头什么事,要不然。只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以后万一你们有机会见到魏公子,客气点儿。”

往后她可要从京师码头走漕粮呢,来来去去的,难保撞不见。

外头罗升四人互视一眼,却是都带着一丝兴味闭紧了嘴巴。

如此回客栈后休整了一夜。已是谢琬那日针对赵贞之事所说的“两日”后。在正事面前,与魏暹的相遇也就如同窗外飞过的雪花一般,过去了就过去了。

这两日吴兴申田无事便在客栈前堂里厮混,收集此次述职官员的信息。同时罗矩则在留意赵贞的动向。

“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赵大人这两日出吏部之后便四处奔走,但是都没有什么成果。要凭他自己的力量升迁,显然极为艰难。”

谢琬在榻上坐了片刻,说道:“靳府这两日呢?”

“靳府里依旧是来的人多进的人少,而且进去的人也多半是失望而归。看来靳大人并非独独不给赵贞面子,而是他一向就是个不大理会这些事情的人。”

罗矩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意,仿佛靳永就是个两袖清风刚直不阿的包拯的化身。

可是假若他当真两袖清风又刚直不阿,又怎么会住得起那样的宅子?靳府虽然占地不大,可是却处于西城地理位置最好的鹿鸣胡同。鹿鸣胡同之所以叫做鹿鸣胡同,是因为曾经这里一大片都是皇家的鹿园,后来才逐渐变为京中高品秩官吏的聚集地,地价一直不低。

罗矩对京师不熟,自然不知这层。但谢琬可是在京师呆过许多年的。前世跟谢琅去拜访的时候,靳永已经升到都察院御史的职位上,而靳府也已经搬到了东城的王府大街那边。

都知道朝中水很深,深到什么程度,怎么个深法,知的人却不多。

靳永或许骨子里并不是个贪财之人,可是当身处的大环境如此,你在朝中占着一席之地,听着下官们的阿谀逢迎,却还以两袖清风的姿态显示着你的不愿意同流合污,你让那么多手上不那么干净的人怎么活?

你不想贪墨,有的是人愿意贪墨。于是,那些自恃着一身傲骨却又想着做官的人通常的下场是,被人合伙拱下来,再推举个能跟他们同声共气的人坐上去。就算你想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干预他们,可人家也怕你挡着人家的财路。

你既然要玩高尚,那就滚下台一个人玩高尚去罢!世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文人还少吗?

随波逐流固然不好,但在官场上,有时候却是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

靳永一点也不两袖清风,要不然。他怎么会帮谢荣踏入翰林院的大门?

靳永也绝不是钱能打动得了的,——赵贞那两块寿山石虽比不上金山银山,可是让一个七品官往上挪挪位置,还是绰绰有余。赵贞的失败不是因为他钱给的不够,而是他在靳永眼里,尚未有资格让他出手。

谢荣却有这资格。

没有一个有才华的人会被尘埃掩盖住光芒,何况谢荣是这么样夺目的一个人。

靳永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价值,他自己的目标也是要往上爬的,虽然他的助力很可能并不止谢荣一人,可是多一个谢荣。不是多一份力量么?所以他宁愿回头规劝谢琅兄妹归附谢府,而接受谢荣的鼓动。

真正打动靳永的,不是那些颠倒黑白的谗言,而是谢荣本身。

可是若没有谢靳两家是亲戚这层关系,谢荣怎么会轻易上得门去?举朝上下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至于同科进士之中,高出谢荣名次的人就有一二十个,庶吉士馆里那么多才子,甚至与他同有可能被调入翰林院的也有五人,他们莫非没想过寻靳永帮忙?

凭什么谢荣就能轻易进得了靳府,说得动靳永出手?

只因为他特地回府的那一趟,与谢启功说的那句:“靳永是关键人物。”

说到底。谢荣之所以拥有这契机,还是借用了二房的人脉。

他与靳永之间,已经连结上了利益纽带。

所以,靳永才会在接到谢琬写的那封信之后,而迟迟不作回音。

谢琬让罗升仔细准备了一番。

翌日早上,等罗矩回来说靳永已经从衙门回了府。就拿着拜帖往靳府来了。

靳永听说谢琬亲自上京来了,还以为弄错,连问了来递帖子的门房两遍才确定下来,一面让人请她进门,一面进后院通知夫人何氏。

何氏原先在清河的时候就见过谢腾。也曾从丈夫和婆婆口里知道这谢家表叔有多么不容易,如今虽然疏远了,可人家女孩子亲自上门来拜访,总也要体现出一番郑重。于是也连忙整妆了一番,唤了心腹崔嬷嬷带着女儿靳亭,一道往二门来。

靳永与何氏站在垂花门下,见得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从车厢里下来,猜得是谢琬,当即含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