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绢子都攥得不成样子了。

余氏带着谢琅兄妹回了颐风院,吴妈妈早已经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炉里了。见得他们进来。吴妈妈先跟余氏行了礼,然后再看谢琬,险些落下泪来。

余氏怕谢琬先在正院里受了番折腾,回头又要费神,在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连忙让吴妈妈下去沏茶,然后亲自给谢琬换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欢快地吃了晚饭,这才拉了谢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来。

“你老实告诉舅母,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

“舅母!”谢琬头一扎,埋进她怀里,“舅母,我去京师看靳表叔了。”

“什么?!”

余氏差点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她抓起谢琬两只胳膊,瞪大眼睛:“你,你去京师了?!”

谢琬点点头,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谢琅,说道:“听说靳姨太爷病重在床,我想着靳家以前待我们那么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从来不忍欺骗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诉舅母,但是具体做什么,她却不能说。舅母是个朴实纯善的妇人,她若是和盘托出,绝对会惊吓到她。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余氏后怕得都发起抖来了,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下了炕,在屋里来回的走着。

“我带了六个人,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谢琬温柔地笑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解她的担忧之情。

“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谢琬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无异于任性莽撞。她怎么能相信她这十日里竟然是往京师去了趟回来呢?她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十三了,到邻县走趟亲戚她都牵挂不已。十岁都不到的谢琬,她居然有这个胆子上京师去!而谢琅居然还替她遮瞒着!这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她再次后怕得揪紧了心,再想想他们这样无知幼稚,也是上无父母约束的结果,不禁又悲从中来。

谢琅看见余氏这般,早已经惭愧得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这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气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没做好这个哥哥,妹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看顾好你们。”

“舅母!”

谢琬抱住她的腰,两个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里还得筹备过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谢琬好好休整了两日。谢琅抱着又悔又喜的心情,听她把进京的详情细说了遍,对于她勘察码头,想开米铺的心思惊诧不已,对她说服了靳永举荐赵贞又十分的钦佩,过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缠着吴兴和罗矩各说了一遍。

谢琬对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会突然跑去齐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并没去齐家,虽然不清楚她的消息来自什么途径,但至少说明她已经暗中盯着她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来就是过年。

谢荣今年不回来,谢启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时再好生庆祝庆祝,听得黄氏转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总归还是要过的,县里新任的县令会来造访,还有交情的各府之间也会前来拜年。

为了一扫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谢启功让庞福买回了许多大灯笼,到了年底廿七、八时,府里四处已经是红彤彤地一片了。

不过这些都不关颐风院的事。

谢琬依旧于初三日早上跟谢琅上了齐家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在齐府住了几日。

齐家兄妹都比端午时更高了些,齐如铮比谢琅大一岁,略高一点,两个人站在一处谈论讨赋的样子,真真养眼。

齐如绣还是一心研究她的词曲,并现场拿琵琶弹奏给谢琬听。她问起谢葳,并托她捎本宋词过去。

谢琬每到南源,都惦记着寻找秀姑。

今年没有去戏园看戏,而是执意让齐如铮陪着她在菜市周边晃悠,到底还是没有踪迹。

当然,也没有遇见任隽。

自从上回任夫人带着他出了谢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任谢两家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来往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谢棋夺玉的事。这些所谓的大户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顺眼,偏偏还要装作情真不渝。谁家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对方一定抢先到场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烦事——那就不一定了。

谢琬初八日便转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铺子初六就已开张了,罗升正好上桂子坊来点货,一起吃了饭,商量了一下庶务,然后去往玉鸣坊。申田在玉鸣坊做着二掌柜,穿着长衫有模有样的,说起话来也比从前更为麻溜。

谢琬下晌回了齐家,翌日就与谢琅同回谢府来。

谢府里宾客盈门,白雪覆着的门口人进人出,就连墙角一枝探出头来的红梅都显得格外缤纷热闹。

谢琅懒于进去应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谢琬只得只身进府。

二门下守侯着好些随同主子过来串门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饰质地一色的讲究,看去倒是格外的体面,也不知是哪府里的。

正在穿堂下缓步打量,二门内就迎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人锦衣绣袍,由谢启功和一众公子们亲自陪着。见到谢琬,那位于前头当中,披着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惊呼了声,然后就站定在那里。

068 丹青

谢琬见到这个人,也吃了一惊!

他面若敷粉唇若点珠,不笑时唇角也噙着一抹春风,居然是京中见过一面的魏暹!她原以为在京师见过一面之后便各自回到了原点,没想到时隔数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见到他了!

魏暹两眼亮晶晶地,被众人簇拥着就像得尽世间宠爱的天之骄子。他身边不但有谢启功,有谢桦他们三位少爷,还有两名穿戴讲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侧,还有个年纪比他略长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绒斗蓬,也十分贵气。

“三妹妹,这是魏暹魏公子。”

谢芸难得见到谢琬呆若木鸡的样子,连忙从旁介绍。

谢琬恢复神色,平静地道了声“魏公子”。

“这便是三姑娘么?”

魏暹盯着她,冲她顽皮地挤了挤眼。

谢琬则浅浅地扬了扬唇。

“戚公子,魏公子,这边请!”

谢启功似乎急着领他们去哪儿,打断二人说话,然后热络地冲魏暹与他身边的少年伸手作请势。

魏暹微笑点头,随那少年一道稳步走了出去。

谢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颐风院来。招来罗矩:“你去打听,魏公子为什么会到府上来?”

罗矩苦着脸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经知道了。与魏公子同来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间府内戚家的七少爷,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爷跟咱们三爷是同科进士,他们二爷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爷是同科举子。

“那魏公子来河间府走亲戚,让戚公子领着下乡来游玩,走到清河县,那戚公子先带他去拜访了何府,然后说到咱们三爷,何大爷又领着他们上谢府来了。老爷听说魏公子乃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爱子。这里正卯足了劲巴结他呢,这不听说他好奇府里的藏书阁,不就带着他过去瞧了么!”

谢琬听毕,半天才解下斗蓬来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一层关系。河间戚家她略有耳闻。这是个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前世六部里侍郎就占了两个,还有两个放了外任。几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错,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么随着戚家这些后辈偶尔四处走动倒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时虽然愕了愕,但并不惊奇,难道说他早就知道会遇见她?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她是谢荣的侄女?

谢琬忽然握紧了拳头。魏暹,该不会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告诉谢启功他们吧?

玉雪打听来。谢启功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请他们留下住两日再走。

两厢素无交情,不过是因着路过而来拜访,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赏这个脸面,没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赞过谢府的藏书阁之后。同意了留下来。

谢启功觉得是这藏书阁的功劳,于是即刻让人收拾了潇湘院——除却每月初一开放藏书阁时喧闹些,潇湘院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院落,而此时正值年节,藏书阁不对外开放,自然影响不到里头。

谢琬下晌睡了一觉,谢琅已经回来了。听说府里来了贵客,被谢启功又叫了过去作陪。

到了傍晚,罗矩进来告诉她,王氏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请了本地的戏班子,明日要进府唱戏。又吩咐了芸哥儿陪着他们二爷去看县里舞龙舞狮。

作为谢编修的嫡子。谢芸此次成了当之无愧的作陪人选。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负责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黄氏就在三房设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里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县学里已经开学了,谢琅没空。因为是去陪曾经帮助过她的魏暹,谢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进了院里,就见魏暹站在书案后绘画,谢葳站在旁边替他调色,谢芸和栖风院那三兄妹陪着与戚曜在旁观看,旁边则立着一大帮捧着瓜果点心的丫鬟婆子。

谢琅到达廊下时魏暹已经画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笔,谢葳移身过来看过,当先称起赞来:“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书画上竟也造诣颇深。真是让我等开了眼界了。”旁边站着的人也都凑过来,你言我语的赞叹起来。

谢葳今日穿着身素白斜襟的袄裙,梳着精巧的双挂髻,耳畔两缕长发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衬着耳上一对红宝滴珠耳铛,便犹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贵优雅难言。谢棋也穿着身簇新的粉紫夹袄,舍去了平日里花红柳绿的配饰,浑身上下只在颈间套了个银项圈,平白又变得温婉了。

门下婆子也看着屋里一众少女少年能移目,听得玉雪在廊下收伞的声音,才回过头来,连忙迎上前将谢琬引进门槛。

“三妹妹怎么才来?快过来看魏公子作画!”

谢葳笑着走过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魏暹闻声把目光落到了谢琬脸上,亮晶晶地带着笑意。

谢琬向众人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看桌上的画。

是副梅花,构图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长一短两枝梅枝来,殷红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对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谢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赞叹。

也没有别的多话。一众人里她年纪最小,即使她拥有着较好的鉴赏能力,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露出来?跟着大伙说好称赞,而没有什么个人见解需要表达,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听了这话却有些不大乐意。戚曜拈起宣纸一角,笑道:“什么叫‘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有说服力。”

谢棋他们看出来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谢琬含笑不语。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顽皮,欺负人家妹妹小么?”说着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谢琬:“大姑娘喜欢梅花,所以我画了幅梅花送给她。二姑娘说她喜欢牡丹,索性你也说说喜欢什么?我也画一幅给你。”

谢琬一看旁边果然已有了幅画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说什么也不要,会不会被误认为自大清高?

想了想,于是道:“那就画棵松树吧,悬崖上那种,最好还画个小姑娘上去。”

“是么?”魏暹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画,你确定要悬崖松树?”

他听到悬崖松树与小女孩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只是个小孩子,每天新鲜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记得也是正常。谢琬自己是个有着三十余年阅历的老灵魂,自然会有选择地去记住一些事。就是这样,她不是也还把他当初的长相都给忘记了吗?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就画这个。”

魏暹微笑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了笔。

谢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谢芸他们看了片刻,拉着戚曜又回了棋盘旁。谢葳吩咐人上茶,谢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画中的魏暹不时往端坐着的谢琬看两眼。

很快,画好了。

他朝谢琬招手,谢琬走过去,一看,笔触苍劲有力,色泽浓淡相宜,既把悬崖的陡峭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崖上一颗古松画得盘根错节,风格已浑然不是画花鸟时的柔韧。再看松下站着的一人,虽然只有聊聊几笔,但却恰当好处地把她的侧影勾了出来,给整幅画的刚硬增添了几分婉转。

画中女子的沉静,让人过目难忘。

“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几分三妹妹的感觉。”

这时候谢葳已经走回来了,看完后也脱口说道。

谢棋听闻,好奇地走上来,看看这幅画,又看看谢婉,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三妹妹穿大氅?”

画上的女孩子穿着带帏帽的大氅,这样的大氅只有在大风雪外出的时候才穿。平日下大风雪的时候谢琬自然呆在屋里不出门,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罗矩的时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带帏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对谢棋的质疑,魏暹脸上十分平静,放了笔,他说道:“三姑娘只怕是因为没去过荒山野岭,所以才想我画给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画来,并不知道像谁不像谁。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欢不喜欢。”

在当着大伙的面时,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曾经的露出过的顽皮,一举一动皆很得体。

谢琬接过那画,半日道:“我不但没去过荒山野岭,竟连河间府这样的大地方都不曾去过,更莫说两京那样的繁华重镇,想来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见识真真浅薄得很。多亏魏公子赠画给我,才知道世上也还有这样的风景。”

魏暹听得她说没去过两京繁华之地,顿时两眼如炬盯着她看了片刻。

她余光察觉到了,却是不动声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见过她的事情说出去,不过目前看来这魏暹也做惯了权贵之家的小公子,向来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听她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却不是很有底。

069 偷游

谢琬向来不喜欢这样多人的应酬,吃过饭,坐了会便告辞走了。

魏暹看着她出了大门,也悄悄与谢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气。”独自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他追上刚拐弯的谢琬,堵住她的去路,说道:“能说会话吗?”

谢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并没有什么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么话说?”

魏暹轻嗤了一声,上下狠盯了她几眼,说道:“你为什么要我帮你撒谎?”

谢琬一笑,说道:“这怎么能说是要你帮我撒谎?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没有把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别人么?如此看来,我不过是跟魏公子求个默契罢了。”

魏暹一愣,片刻后竟噗地一声笑起来,手指着她道:“你倒是会占我便宜!”说完看了她两眼,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负手在后,带着丝笑意说道:“我就是想说见过你,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到底男女有别,说出来对你闺誉不利,我可不是因为别的。”

谢琬抿唇点头:“多谢公子。”

魏暹对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愈加轻松愉快起来:“我问你,这清河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你平日里都上哪里消遣?”倒是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已没有。

谢琬无奈笑道:“小县城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难入公子的眼。我平日里闲得无聊,顶多就是去田庄里住两日,上山里走走换换心情,并没有别的。”

“田庄?”魏暹闻言,双眉挑起来,“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间府,还从来没去过田庄。”

谢琬可不信他没去过田庄。他连想来清河都是说来就来,若是想去田庄。不更是随时随地可去?想骗她这个十岁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笑道:“没什么好玩的,好多恶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里。”

院子里戚曜已经在寻人。

她说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罢。天这么冷,仔细着凉。”

说着冲他颌了颌首,抬脚往颐风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戏班子就进府来了。

锣鼓敲得震天价响,谢琬留在抱厦里看书,一边吃着杏仁奶,一边烤着火。

后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树枝敲得啪啦啦直响。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顺着锦垫爬过去把窗推开,只是一人头顶着芭蕉叶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这儿干嘛?”她睁大眼睛。

他咧着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说道:“我们去你说的田庄玩罢?我都准备好了掺了巴豆的肉骨头。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谢琬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不进来?”

魏暹看了眼后方,把声音放低,说道:“我是从戏场里溜出来的,要是进屋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为我们请的戏,要是被人知道。让他多没面子。你快点准备好啊,我在二门下等你!”

说完,也不等谢琬回答,飞快就溜出了窗户下。

窗户外是颐风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门去到前院。

谢琬看着背着一袋肉骨头的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也怕闹出什么事来,当即招来玉雪玉芳梳洗换衣。然后偷偷告诉了吴兴。等谢琅回来后,让他先照应着。

等收拾好出来,罗矩已经套好车在院门外等着了。

颐风院有门直接到二道门下,骡车过了门槛,谢琬就撩开车帘往外打量,还没看清楚什么。一个人影已经很快上了车头,在罗矩的搭手下钻进了车厢。

“怎么这么久?”

魏暹拂着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谢琬讷然无语,吩咐了罗矩一声,驶往南洼庄去。

南洼庄其实她也只来过两回。但是因为总琢磨着米铺的事,近来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这上头。

魏暹好奇的问这问那,从山里有什么走兽问到水里有什么鱼种,像谢琬遇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少年。可见不管出身多么好,对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还是难以改变的。谢琬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想着这两年的收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很快骡车出了南城门,再驶了有十余里路,就到了南洼庄庄头。

庄头杨武认出来二房的车识,立刻回房唤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来。

南洼庄比乌头庄还要大上三十亩地。

谢府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商贸上,田地只置了乌头庄一处,作为府里米粮的专供地。

而南洼庄是杨太太的嫁妆庄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还可以卖出去一千多石粮食。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庄的收入。天底下开米铺的没有只开一间的道理,米铺这东西,开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开米铺的都是有实力的人家。

南洼庄这一千多石粮食的年产,若是用来供应她将来的米铺,是九牛一毛,但是却可作为后备货源。

所以,她也想庄子里的产量能够更提高一点。

“你怎么不说话?”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过神来,看着在屋里走动打量的他,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刚刚说,怎么一路走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头,苦恼地道:“害得我带了这么多骨头,可要怎么办才好?”

“这么冷的天,狗也不会出来呀。”她端起桌上摊凉的姜枣茶,喝了半口。

杨武在门口探头探脑,拉着罗矩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多半是打听魏暹的来历。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诉淑娘,就说魏公子从京师来,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鸡鸭鱼肉,让杨武上鱼塘里打两条活鱼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笋啊什么的,炒几个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听得冬笋二字。立即道:“这时候有笋么?”

谢琬道:“冬笋不在这个时候在什么时候?开了春就是春笋了,没这么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齐家时,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饪之道,也不由笑起来:“冬笋炒肉。冬笋烧汤都好吃。春笋味道浓些,却是适合做笋干。笋干焖五花肉,佐以红椒葱丝,再勾点芡汁下去,红焖出锅,那才叫美味。”

魏暹两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透出一脸的向往来。

“我平日就是去了庄子,也只是被人团团护着在田野间逛悠,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处!”

谢琬笑道:“还有呢。若是开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边找蘑菇一边寻狗舌、猫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边捞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却一定很少吃。剥出肉来指甲盖这么大一颗,粉甜鲜香,入口即化。”

“我吃过那种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击掌道。

谢琬笑道:“那种生吃并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来:“那还有呢?”

“还有,”谢琬喝着姜枣茶,继续道:“秋天便可以上田里河沟里挖泥鳅和鳝鱼了。有时候出门得早,还可以在瓜棚下捡到飞累了的野鸭。像这个时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往田庄上钻的时候,上山捉野兔,掏鸟窝,又可以砸冰捕鱼——不过这些你不要想。跟着我出来,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她含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打灭他眼里的希翼。

“我干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气地瞥着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纪小的样子。但是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出来时谢府并没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过干系的便是谢琬。她能带他出门来寻新鲜他已经觉得很刺激很开心了,可不能连累别人。

斟酌再三,片刻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去摘冬笋总可以吧?”

他指指窗后半坡上那片竹林。

罗矩闻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着他。

谢琬笑道:“冬笋是长在土里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谢琬到底是个识趣之人,见得天色尚早,便就让杨武拿了两把小锄头,与魏暹出门去了后山。

谢琬对挖笋没兴趣,她一向只是从旁观战。魏暹拿着手上锄头便犹如将军拿着征战的宝剑似的,飞快地跑在了领路的罗矩前面,等谢琬和拿着小竹筐的玉雪玉芳优哉游哉赶上来时,一路上已见到两三个他刨过的坑了。

竹林里积雪还有些厚,杨武唤来两个庄户帮着铲目标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们动作慢,自己夺了铲子过来,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铲雪压到了雪地里。

谢琬像老翁似的袖着双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贵,哪擅长干这些活?还是让他们来罢。”

魏暹爬起来,红着脸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时没留神。”

抬头一看她披着狐皮大氅套着貂皮套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活似出来逛花园的样子,心里顿时起了玩兴,弯腰从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里道:“你这个指点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动活动吧!”

说着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远方。

070 来信

谢琬哪里料到他居然也会偷袭?惊慌失措跳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去掏后背里的雪,可今儿出来穿的是扎腰带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后背里,哪里能掏得出来?一时间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来。

玉雪只得赶忙扶着她下了山。

到了屋里换了衣裳,已经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魏暹和罗矩拎着一大筐冬笋在饭前归来,尚不知道她已着凉。

等看见她拿着绢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终于发现,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谢琬没好气睨了他一眼,摇头。

魏暹看着她被擦红了的鼻头,顿时内疚起来:“都怪我。你快喝碗姜汤!”

“喝过了。”谢琬忙道,然后指着桌上一桌鲜香的饭桌:“饿了吧?快吃饭吧。”

她哪里能真怪他?不过是个孩子。

魏暹捧着碗,先拿筷子把菜尝了一遍,然后夹了许多笋片和蘑菇放在她碗里,说道:“这个很好吃。你多吃点,吃饱饭也有气力些。”然后碰一碰她额头,连忙又把外面的夹袍脱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紧了:“有没有暖和些?”

谢琬眼眶有些湿润。魏暹虽然是个孩子,有些不知轻重,可到底心肠不坏。

她点头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开心地捧起碗来,扒了一大口饭。

谢琬不敢把魏暹带出来太久,家里人若发现不见了他,多半要急疯。

于是饭后歇了歇,就套车回城来。

一路上谢琬感觉脑袋愈来愈沉,坐在车里似乎随时有滑下去的危险。魏暹也瞧见了,一开始不敢碰她,后来见她连眼皮也睁不开了,便就壮着胆子将她掰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从旁看见了。连忙伸手将谢琬扶到自己这边,虽然他那副忧心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但关乎姑娘名节,也由不得半丝马虎。

谢琬一直睡到谢府大门外。

路上玉雪不时探她的额头。脸色愈来愈沉。

有谢琅的接应,魏暹在府门外下了车,从藏书阁那边侧门进府去。

这里玉雪唤醒谢琬,进了颐风院后,迅速唤来了大夫。谢琅急得不得了,随在大夫身后问长问短。

到底是着凉染上风寒了。

睡了整个下晌,吃了药发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丝精神。

谢琅知道谢琬乃是与魏暹一同出去着的凉,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罗矩和玉雪他们狠骂了一通。怪他们没好好照顾。

府里大半日没见着魏暹,果然是急得四处找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疑心到谢琬身上,只是黄氏听说谢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与谢葳过来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时谢琬正在沉睡,并不知道她们到来,也就谈不上去打听什么了。

谢琬半夜里醒来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紧张。

这时候谢琅去了学里。魏暹要进来,也没有人阻拦。

谢琬坐起来,头还有些疼,但是手脚已经有力多了。

“你怎么来了?”

魏暹替她掖着被子,说道:“我是推说来上这里找你哥哥进来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担心你病没好,没法跟你道别,所以就来了。”

说着,他愧疚地低下头去,抠着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对不起。”

谢琬笑道:“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着他难以释怀的样子,又怕他从此落了心病,便转口把话题移到他的去向上:“你从这里走后,是直接回京师,还是要回河间府去?”

“回河间府。我要等二月里母亲生日前夕才回去。”说完他站起来,握紧拳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我们俩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以后到京师来了,记得来找我。回头等我有空,我就会来看你,我一定会来的。”

谢琬听到他如斯郑重的样子,不由好笑。

什么叫他们俩的事?若是让人听见,难免让人生出大误会来。有心提醒他两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着精明,实则内心简单,与姑娘们相处之时毫无狎昵,说这话自然也是无心,也就不纠结了,点了点头,当是应了,目送他出去。

谢琬在房里一连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门。

而此时年已经过完了,府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魏暹造访带来的小涟漪,也渐渐平复下来。

谢琬把魏暹画的那副松岗图挂在抱厦书房里,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远会记得当初是谁在松岗上救的她,安抚的她,每当想起这个,她的心里就有无限温暖。

积雪一消,春天就来了。

二月里朝廷决议扩大京师外围林地的旨意终于下发,大面积农田列入了规划范围。原地的一些居民被迁往京师或者保定两地安居。漕运上则开始新一波运送高峰,运河沿线一带许多人都去码头当了河工,“漕运”和“漕帮”这样的字眼也越来越多地在人们口里出现。

等到振远镖局在清河县内终于也开了家分局的时候,已经到了罗衣绣裳闲扑蝶的时节。

三个月里谢琬收到了赵贞从京师来的两封信。

信上说谢荣进了翰林院后,以低调谦逊的姿态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职这近一年来,在士子文人之间名声渐起,因此不但结识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晋的官员,下面的一些属官,对他印象也很是不错。

赵贞还在信里提到一件事,广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马司里的南城正指挥使,广恩伯府近来又重新开始在勋贵圈中风光地走动,上个月曾密夫妇还受邀参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寿宴。因为赵贞深知谢任两家的交情,所以顺带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亲哥哥陈王的长子,陈王已经过世。靖江王殷莘应是于两年前继承了王位。因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级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并不曾远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甚喜欢这些宴会。成日花天酒地流连花街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