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三姑娘有几分智慧,所以才会以言语试探。他在官僚府上混迹多年,早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方才那样的推测,如今京师不止是一两个人这么想,甚至就连赵贞都是这样以为。他拿这番话出来,就是想看她究竟是庸才还是良才,配不配得上赵贞说服他时说的那些话,如今听来,她不但不如自己所猜是个徒有外表之人,心思竟还缜密到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居然对朝政之事能分析得如此一针见血,她胸中该有多么开阔的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两耳有些发热,垂目掩饰了下赧色,说道:“姑娘一语中的,令在下叹服。”

到此时,自称从老朽变成在下,转变得是如此心甘情愿。

谢琬仍是淡淡地扬起唇,“不过是一些粗浅道理,但凡了解几分朝堂的也会明白。”

程渊的脸上更热了。不得已,只是借茶水化解尴尬。

“铁观音须得二三泡时才出味,此时再饮,果然齿有余香。”

谢琬见他这般,也知火侯够了,便就笑道:“先生若是喝不惯,我这里还有普洱,不影响睡眠。”

程渊亦笑道:“能有此荣幸与姑娘啖茶谈天,一宿睡眠何足虑哉!”

谢琬微笑,便不再劝。

程渊挽袖执壶,替她续了杯,放壶又道:“姑娘胸有韬略,是真正具备大家风范之人。在下跟随姑娘时日虽短,但也已彻底被姑娘风采折服。如若姑娘不怪在下冒昧,眼下有几句话,可否当着姑娘面道来?”

谢琬闻言,知道他这是投诚了,顿即正色:“我敬先生如师友,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程渊微微颌首,说道:“姑娘以诚意待我,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虽然只管着姑娘铺子上的事,但是这些日子看姑娘的作为,大胆猜测,姑娘应是有一番大谋略。而这谋略的目标,结合姑娘的身世来看,只怕与谢府甚至是谢三爷有关。”

谢琬扬唇看着他,“先生大胆往下说。”

程渊点头,接着道:“这些日子在下并没有闲着,我打听了有关谢三爷的一些事情,只想说姑娘选的这条路,并不是条容易好走的路。不过此路虽然漫长艰难,可是凭姑娘的大智慧,也并非是条无望之途。”

谢琬点点头,含笑道:“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程渊道:“远的咱们先不说,只说眼前的。近日府上住着两位娇客,府上姑娘们都渐到了择亲之时,我斗胆问姑娘一句,姑娘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谢琬顿了顿,说道:“暂不考虑。倾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三叔逐步壮大,我就是嫁的再好,哥哥将来也会被他打压下去。谢家二房与王氏母子这两派之间的矛盾是绝对无法调和的,我们知道,三叔也知道,眼下的和睦,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将来哥哥入仕时,三叔已经羽翼渐丰,他是不会给机会让我们威胁到他的。而我,若是嫁了人,便再没有了帮扶哥哥,以及将血统不分的谢府拔乱反正的时间和自由。总之,我拔除王氏一族以及匡扶我二房上位是首要,嫁人是次要。”

程渊目光里露出一丝钦佩,他说道:“姑娘果然如我所猜,是个心性坚定之人。

“我也知道当初姑娘进府之时,舅老爷齐大人曾经与老爷太太订下过约法三章,协议双方都不得干涉姑娘与二少爷的婚事,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上回在李子胡同劫持姑娘的人目的是奔着姑娘本身而来,姑娘又待怎么应对?”

谢琬闻言,也不由得一怔。

是啊,假若当时劫持她的人目的是为了得知她的嫁妆,那岂非只要将她强行玷污了不就可以了么?

再假使背后指使的这人是王氏,那么不管她怎么隐瞒,王氏也定会把事情抖落得天下皆知,不把她逼得没有生路,就是把她逼得不得不嫁给玷污她的那人!那样一来,该属于她的那半分二房的家产也就会随她而嫁过去了。

085 吵架

她虽然有钱壮贴身护卫,可也保不住有他不在的时候,比如说今日任隽纠缠她之时——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丝灵光!

她倏地抬起眼来看向程渊,轻哂道:“今儿任公子与我在廊下说话,你也瞧见了?”

程渊垂眼捋须,“任公子一番赤子之心,让人动容。”

谢琬扯了扯嘴角望向前方。

既然他瞧见了,钱壮瞧见了,自然也就还有人瞧见了。

任隽只要再前进一步,她的闺誉就有可能尽毁在他的手中,好在他只是有些鲁莽,而并非蓄意,否则的话事情被有心人借机闹开,别说任家不会接受她进门,谢启功也自会以她妇德有失为名堵住舅舅舅母的嘴,而插手她的婚事。

她在那里盯魏暹,不想被任隽盯上。任隽情急失态,他们又被别的人盯上。

看来,这府里头盯着她的人也渐渐多了。

谢琬接下来两日都没有见到任隽,她自己也没有怎么出门。

这日下晌谢琅却愁云惨雾地走进来,说道:“展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魂不守舍的,昨儿被我撞见在房里喝闷酒,今儿忽然就说要家去。莫不是被棋姐儿缠得烦了?”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写字。

谢琅道:“他就是太心软了。这样可不成,我得劝劝他去!”说着,又自顾自走出了门去。

碧香院里,谢芸也正在劝说任隽。

“你才过来两三月,课业上正是摸到门路的时候,大家也都相处的好好的,你为何突然又要走?若是你家里来接便也罢了,偏偏任伯父极同意你留下来,任伯母也时常派人来交待你好好在这里读书,我竟不知道是什么引得你如此。”

十三岁的谢芸自去京师见了两个月世面,说话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老气横秋。

任隽涩然笑着。“你也不必劝我了。你们家虽好,却终非我栖身之地。我自哪里来,还当往哪里去。”

“你这是什么话?”谢芸站起来,又走到他面前躬下身子:“什么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可千万别学那些僧道有这么些消极的念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这两日你究竟是怎么了?”

任隽唇角苦涩渐渐变浓,正要别开脸去回避,门外小厮禀报说二少爷来了,他身子又不由得一震,目光也紧随向门口望去。当看见谢琅只身进来,身后并无人时,他目光里的炽焰便又一点点熄灭了。

谢芸瞧见他这变化,愈发纳闷。

谢琅急步过来道:“展延当真要走?”

谢芸连忙道:“二哥哥快劝劝他吧,我这里口水都说干了!”

谢棋站在碧香院门外翠竹丛下,直到谢芸谢琅相继出了院门。这才进得门来。

任隽在廊下出神,连谢棋走进来也没曾发觉。穿着竹青色道袍的他站在绘漆的廊下,像竿画上的修竹。谢棋也记不清印象里她这样默默仰视过他多少回,只记得自打有印象时他就在她的记忆里。但是眼下他为之出神的人,却不是她。

“隽哥哥。”

她清了清嗓子。强打着精神唤了声。

任隽回过神,看着栏下的她,半日颌了颌首,转身进屋。

她心又往下沉了点,咬了咬牙,跟着进了门,他坐在书案后的椅上。神情落寞得让人心里发酸。

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她高兴谢琬对他的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她又更加在乎他的心之所向,——谢琬即使这样对他,他还是对她割舍不下。对一往情深的她却视若未见,这样的区别,怎么可能让人感到平衡!

“隽哥哥,干嘛要走啊?”她坐在他对面,问道。

她知道他被谢琬拒绝心里不好受。所以这两天一直都很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回任府去!她怎么能让他回去?他若回去了,她哪里还能再等到这样跟他相处的机会?想挽留他的心情,她比谁都急切!

任隽不说话,转身拿起桌上两本书。

这明摆着,就是不想搭理她。谢棋有些气闷,再想起那日他对谢琬所说的,那些如同插在她心尖子上的话语,隐忍的语气也保持不下去了。她站起来,绷着脸道:“琬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的!她是个丧妇之女,是注定被人嫌弃的!哪里值得你这样对她!”

“你住口!”

任隽腾地站起来,手上两本书啪地甩在书案上,脸色铁青着,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地走向门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和她再呆下去。

然而走到门槛处,他忽然顿住,又转过身来望着她,说道:“她就是再怎么不好,我也觉得比你好!起码,她从来不会在背地里言语伤害他人,更不会像你这样满肚子嫉妒和小心眼!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都要缺教养!”

谢棋闻言身子一晃,小脸儿刷白,手尖脚尖也瞬间因血液沸腾而产生发麻之感!

“你说我没教养?你竟说我没教养!”

她抓起桌上的书,冲着他狠命砸去,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

任隽避不开这一砸,脸上着了一记,却是咬咬牙关,出门去了。

“你回来!”

谢棋追到房门口,正好见到他飘然消失在院门口的衣袂。

“你凭什么说我没教养!我有父有母,她什么也没有!她才是个缺人教养的野丫头!”

她气得冲院门外大喊,可惜别说有人回应,就连院子里任隽带来的下人也早避得远远的。

“我总会让你对她死心的!”

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一拂袖,也出了门去。

谢琬虽然没出房门,但是也从身边人口里知道了谢琅铩羽而归的消息,玉雪很好奇她的态度。

“任公子虽然性子优柔了些,可人还是不坏的。”

晚饭的时候谢琅去拜访同窗,不在家里吃饭,于是她一面上菜,一面跟谢琬试探着。

虽然也从钱壮口里知道那日任隽与谢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她总觉得谢琬并不是那么动辙就冷血无情的人,对付李二顺和宁大乙他们的时候她虽然也没手软,可终归他们是真的做了错事,任隽固然冲动了些,到底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

谢琬平时对身边人极宽厚,对内也没有什么特别严的规矩,因为她本身私底下就是个随性的人,只要对外大伙不要给了人可趁之机就好了。平时就算她和玉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也只是讲道理给她们听,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痴情于自己的任公子那么狠心呢?

当时那番话,就连她这个听着转述的人,都觉得十分难受。

她的三姑娘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为了表明态度,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狠。

谢琬埋头喝汤,只作没听见。

玉雪见状,只好又壮着胆子道:“任公子要走的事,老爷太太都知道了,他突然提出要走,老爷自然会问缘由的,要是他说出来什么就不好了。”

谢琬叹了口气,从汤碗里把头抬起来。

每个人似乎都想打听她的心意,程渊是,玉雪也是,谢琅不打听是因为他还不知道。

可是她能怎么说呢?任隽也有十四岁了,却脆弱得很,遇到点事情就只会消极逃避,而不会自己去琢磨开解。一个人一生里哪能事事顺心?他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接受吗?不接受就要负气回家吗?别的不说,冲着这个,他和她就走不到一处。

所以,对此她能有什么态度?

她承认那番话说得过急过重,以从未遇到过挫折的任隽来说,确实难以接受。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男人,父母在的时候,他在父母身上寻求安全感,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从妻子儿女身上寻求安全感,却不会去想,他应不应该学着怎么给人以信心和安全。

而且,他跟谢棋算是什么?

但是,这些话解释给玉雪听,实在也没有必要。因为她只是在本能地同情弱者,眼下在她眼里,任隽就是那个被谢琬“欺负”了的人,至于他这样做合不合适,像不像个男人,她们不会关心。

她把碗推出去,让玉雪添饭。

玉雪见她叹完气默了半日,竟是又半字没说,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算了,反正任隽跟她没有缘份,她这个旁人再关心也是白关心。

晚饭后谢琬在抱厦里又烧着小水壶泡起了茶。

水将开时,玉芳带着谢棋进来了。

“外头这么好的月光,却窝在屋里煮茶,岂不是糟踏了这好月色?”谢棋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从丫鬟手上拿过来一摞三四个小锦盒,作神秘状小声地道:“我今儿看见后园子里翠怡轩下的芙蓉花开了,我们不如一边去赏月,一面去煮茶。你看,我这里连点心都带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窗外,果然月色如水银泄了满地,映得整个天井都多出几分诗意,遂也笑了。

“倒是你有准备,可去请了大姐姐不曾?”

谢棋笑吟吟道:“请了。但是有没有空来,就不得而知了。”说着指了指东边方向,然后抿嘴笑起来。

谢琬听得出她这是说近来谢葳总陪着魏暹在一起的意思,懒得去理会她言语里的促狭,笑着让玉雪去准备。

086 诡计

拂风院里,魏暹正和谢葳谢芸谈天,天赐走进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魏暹听完顿时往他看了眼,眉梢带着惊讶之色。

谢葳见状道:“出什么事了么?”

魏暹站起来,“哦,无事。就是流烟吃错东西在闹肚子。”他笑着说。流烟是母亲派给他的两名大丫鬟之一,管着他的起居。说着,他又起身道:“我先回去看看。”

谢葳体贴地道:“快去吧。”然后目送他出了门。

谢芸亦起身道:“梦秋神色好奇怪,流烟真的是吃坏东西了么?”

谢葳微凝神,回身道:“你还不回屋去么?”

谢芸顿了顿,摸着鼻梁出门了。

谢葳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院内月色沉吟半晌,忽然也轻轻迈过门槛,顺着魏暹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魏暹出了拂风院,立刻拉着天赐在潇湘院门外问起来:“展延真的约了小三儿在后园吃茶?”

天赐道:“小的刚才也是听下人在那儿说的,他们说的很小声,我在拐角的墙后听见,说任公子不但约了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还别的人都没请,只请了三姑娘一个。小的觉着任公子这样只怕不妥,故此来告诉爷。”

“这孤男寡女的,展延怎么能这样!”

魏暹睁大眼睛,急得在廊下迅速打起圈来。

天赐道:“爷若是担心三姑娘,不如眼下去瞧瞧吧?”

魏暹停住步,“好!你快带路!”走了两步却是又回头来:“不成!你还是留在屋里,要是有人问起我来,你就说我散步去了。”说着撇下天赐,飞也似的往后园子跑去。

翠怡轩里此时茶香满室,八角紫铜炉上的水壶发出嗡嗡的沸响,月色透过树影落在露台上,越发衬得夜色怡人。

谢琬与谢棋面对面坐在红木几案两旁。随侍的丫鬟们都站在门外。

谢琬带了玉雪玉芳,谢棋则带着碧霞银霞。

从开始到如今,谢棋从始至终都在风花雪月及钗环首饰上打转,压根就没有提起任隽半个字。任隽要走的事情连谢琅都知道了。谢琬可不认为谢棋会不知道。她眼下还能坐在这里与她闲情逸致,只能代表她这番出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谢棋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而谢琬两世加起来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别人兴许不知道,谢琬可清楚得很。

谢琬并不怕她耍什么花招。她怕的是她不耍花招。不耍花招就代表着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所以眼下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也不妨配合着看看。

吃了半块藕酥,谢棋擦了擦手,说道:“我去去净房,你先喝着。”

谢琬微笑颌首,目送她出门。

谢棋很快带着碧霞银霞离开了。整个翠怡轩只留下谢琬带着玉雪玉芳二人。玉雪正要进来侍候,银霞忽然又急匆匆跑回来:“我们姑娘不小心踩进前面水沟里了,现在崴了脚,两位姐姐可不可以帮着我扶我们姑娘回去?”

“这怎么可以?”玉雪下意识地拒绝,并望了屋里端坐的谢琬一眼。

银霞咬唇看着谢琬。看似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琬放下茶,说道:“既然二姑娘崴了脚,那你们就去吧!”

“那姑娘你呢?”玉芳也道。

她淡淡地笑道:“怕什么?自己家里,又不是别处。再说了,这四处不都还有人走动么。”

“多谢三姑娘!奴婢们一送了姑娘到房里,一定立刻就让二位姐姐回来!”

银霞感激得弯腰叩谢。

谢葳到了潇湘院,先站在庑廊下打量了里头两眼。然后提裙往魏暹房里走去。

魏府来的人除了两三个在廊下走动,其余人都在房里,整个潇湘院看上去静悄悄地。

才到了魏暹门口,天赐便走出来,“大姑娘。”

谢葳点点头,问:“流烟好些了么?你们爷呢?”

天赐陪笑道:“谢大姑娘惦着。流烟无妨。我们爷方才说出去转转消消食,许是去藏书阁了。”

这个时候去藏书阁,而且连小厮也没带?

谢葳狐疑地看了天赐两眼,默不作声退了出来。

门外站了片刻,她忽然又拐上东边。往颐风院走去。

进了颐风院,她直接问来开门的吴妈妈:“妹妹在做什么?”

吴妈妈笑道:“原来是大姑娘。妹妹不在屋里,方才二姑娘过来,约她上后园子吃茶去了。”

谢葳一颗心莫名踏实下来,立时又笑道:“她们俩也真是的,有这样好的心情,竟然也不叫上我。我找她们去!”

吴妈妈笑着送了她出门。

魏暹一路前行到达谢府后园,隔着一堆假山看见傍湖的翠怡轩内灯影绰绰,果然是有人的样子。连忙往前急走起来,也不顾底下石子路凹凸不平。

谢琬独自坐在茶室里吃完了杯里的残茶,然后拂拂衣襟站起来。

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在这里等玉雪她们,此处离颐风院不过半里路的距离,即使没有玉雪玉芳,也不见得她就走不回去。

大门虚掩着,透着半开的门口往外看,夜风吹得阶下树木刷刷作响,树下留连着两只猫,在斑驳暗影下望着门槛上方的两双扑闪着的绿眸,看起来极像是刑场里死犯家属半夜点起的引魂灯。

园里的猫都有人管束的,值夜的人明知道翠怡轩有人在,怎么会容许有猫在这里。

谢琬唇角一冷,忽然一闪身,从门槛处又退回了屋中。然后拿起桌上两只杯子,分别击上半开的两扇门板,门板被撞击之后顿时大开,而紧随着门的开启,门板上方也传来啪哒一响,两条尺来长的鱼竟然从门上坠下来!

两只猫眼里的绿光顿时变成了绿灯笼,一个错眼之间,已如两支箭般冲上去将鱼撕咬起来!因为抢食的缘故。喉咙里还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如果说刚才谢琬推开门,那鱼必然落在她身上,而猫要撕咬的地方,就正好是沾了鱼腥的谢琬身躯之上!

莫说她不过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就是个粗汉子,也经不过这两只饥火难熬的猫这般撕咬吧?

她看着倾刻已只剩副骨架的两条鱼,眉梢瞬间已凝结了冰霜。

原先只觉谢棋不过是小心眼儿多些,却没料到她心里竟毒至如此。就因为任隽,她就嫉妒得要毁了她的容,使得她再无机会跟她去争?

“小三儿!出什么事了?!”

正凝神间,忽然又有人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口气焦急而慌张。

谢琬见得是魏暹,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魏暹紧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地上那两只舔着嘴的猫。忙手忙脚把她拖到一边,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任隽呢?”

谢琬听得奇怪,“任隽怎么会在这里?”

魏暹听得她这么问已是奇怪,再看室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顿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遂低头支吾道:“我刚才听天赐说,展延约你在这里吃茶,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而并不敢说出真正来意。

谢琬想得却不是他那层,听完来由却是明白了!明明是谢棋约的她吃茶,天赐却偏偏听成是任隽。他是不会有意误导魏暹的,那就肯定是府里有人故意传话给他,使他误会了。

原来谢棋设下的竟然还不只一个套!魏暹来的这么巧,刚好猫吃鱼的时候赶过来,如果说刚才她真的中了招,或者说胆小一点被吓到。则一定会对从天而降赶来的魏暹视若救命稻草吧?在那种情况下她与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是发乎情,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是止乎礼了……

“我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嗡地一响,谢棋这不止是要毁她的容,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她咬着后牙,迅速拂开魏暹的手说道:“这里不安全。我先走了!有事回头再说,切记有人问起的时候,要说没见过我!——还有,你最好也快点离开这儿!”

说完之后,她便不由分说掉过头,顺着左侧的窄庑走了出去,快步没入黑夜。

魏暹一头雾水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怔忡出神。

而此时阶下太湖石后站着的谢葳,五指紧抓着身畔山石,望着几步外的他,脸色也如躲进云层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魏暹性子外向,跟府里人都很亲善,对谢琬也不例外。她虽然一直有种直觉,觉得魏暹对谢琬跟对别人是有着不同的,那是一种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吐露真性情的自由信赖,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再加上最近魏暹与她相处也十分和谐,所以也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眼下这刻,她的感觉完全被证实了。

谢琬明明是被谢棋骗来喝茶,而天赐竟然会听到假消息后立即赶来告知于他,可见平日里他极重谢琬,而他听说后也真的一路追随至此,就更能说明他的心之所向了。

魏暹对谢琬,的确是不同于对她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不管是不是关乎儿女私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走得这样近,对她来说是极不利的事!

魏暹是魏彬的儿子,是魏夫人最心疼的幼子,魏夫人又是戚家的大姑太太,当初魏彬入仕,戚家没少助力,所以到如今魏彬一直都十分尊敬夫人,——魏暹虽然是幼子,来日得父荫的可能极小,可是在目前来说,却是魏彬夫妇眼里最有份量的人。

087 幽会

父亲从小便悉心栽培于她,为的就是将她嫁个好人家。

她一直也是顺着父亲的期望在做的。她长到十四岁,魏暹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世和自身条件最好的夫婿人选,以往虽然自认才貌教养都不输任何大家闺秀,可是到底身家底气输人一头,自从见到魏暹之时起,她就告诉自己,绝不轻易放走他。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渴望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回馈谢荣,哪怕是以婚姻为手段。

可是谁能想到,半路竟然又出现个琬丫头!

她抿紧双唇,看向仍然站在庑廊下的魏暹。

眼下夜深人静,正是鸳鸯私喁之时,任何男女同时出现在这隐密的后花园轩阁之中,都不免让人觉得有悖礼仪。谢琬既然把魏暹丢下在这里独自遁去,可见是识破了谢棋的阴谋,而不愿被谢棋的人抓到把柄。

这把柄是能让人陷入困境,可是对于她来说,与魏暹传出私情,真的是件坏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由得紧了一紧。

十多年来她受到的都是正统的闺阁教育,她的教养实在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如果错过这个村,要想再等这个店就实在太难了。

谢棋有备而来,就算今日谢琬逃走了,明日她也会再施一条计策来等着魏暹和她落网。可是到明日,她是不是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正好撞见呢?

她五指紧抠着假山石,胸脯愈发起伏起来。

从魏暹到达到如今为止,已过去了小半刻,如果说谢琬没走,这个时候魏暹理应会对她有番询问和安抚,按照常理,应该也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负责“撞见”,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她必然尽快拿主意。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也好!”

这时。魏暹已经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双目微亮地微笑着,缓缓走下石阶。这样的满足的笑容,看上去似乎在表达他对此来一趟看到的结果的态度。就连脚步,也变得那么轻松起来。

谢葳心头一热,脚步也禁不住闪了出去,“魏公子。”

魏暹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陡然一见谢葳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愣了愣,也说道:“大姑娘怎么还没睡?”

谢葳扶着额说道:“我过来寻三妹妹,都没有找到,刚刚在假山那边擦破了点皮。”

魏暹听得她说来找谢琬,顿时心虚地岔开道:“哪擦破了?”

谢葳低头看了眼胳膊。说道:“没事,就是手肘上磨了下。”

既然是伤在衣服下,魏暹自然不便看了。便就沉默着,没说话。

谢葳指着他身后道:“魏公子能陪我入内坐坐么?”

魏暹下意识觉得不妥,可一看她身后。并没有丫鬟跟着,此时若是走了留下她一人在此,实非君子所为。再想她平日大方爽朗不拘小节,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便就扬唇笑了下,伸手请了她先行。

两人坐到屋内,紫铜炉上水壶里的水仍在突突的翻腾着。

谢葳见状。说道:“也不知道谁在这里煮茶,闻着茶香,赏着月色,倒是好雅兴。”

魏暹坐在她对面,无语微笑,两手搭在膝上。比起往常更多上几分庄严。

谢葳两颊飞起一团烟霞,但片刻,她又自如地拿起扣在桌上的两只干净杯子,拿竹夹夹在滚水里洗过,拿桌上的新茶重沏了一壶。

两个人无言地对座。倒是也有几分月夜相依的感觉。

一时茶晾好了,谢葳将茶举起来,递到魏暹面前。

魏暹伸手来接,杯子忽然一倾,满杯茶水竟全数倾倒在谢葳身上!

谢葳惊叫一声站起来,脚尖忽然却被椅子勾住绊倒在地上,魏暹连忙走过来搀扶:“你怎么了?”

“谁在里面?”

恰恰此时,门外就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由谢棋和任隽打头,一行四五个人站在了门口。

谢葳倒在地上,胸前衣裳已经泼湿透底,她看着陡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谢棋,还有任隽和大批的下人,心下也有些慌神,她以为谢棋顶多是自己带着丫鬟跑过来,所以就算自己与魏暹在这里被她“撞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眼下当着任隽和那么多下人的面,她该如何是好?

谢葳顿即心慌失措,但是因为倒在桌下,有桌子挡着看不清面容,是以也遮掩了神态。她不觉往阴影里挪了挪,而魏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仍扶在她肩头,上身前倾,错愕的脸正朝着门外,两人的姿势看起来暧昧极了。

“隽哥哥你看!我才走了一会儿,三妹妹这就跟魏公子在这里说悄悄话了!”

谢棋看到这一幕便血脉贲张起来,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一面指着地上这一对,一面冲着任隽高声地嚷着:“你还说她懂规矩有教养!你看看这就是她的教养,她的规矩!简直把我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

任隽呆呆地看着躺在阴影里的那人,他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跟谢棋在这里喝茶的的确是谢琬无疑,眼下她这样湿着身躺在魏暹胸前,还用得着再说别的什么么?

任隽只觉得,谢琬当日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已经不算什么了,眼下这一幕,比起那些话来更像是一只手,直接穿过他的胸膛揪走了他的心!跟这比起来,她那些话算什么?眼前这样,才真正使他感觉到心灰意冷。

“隽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谢棋见他呆站着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些焦急,眼见着魏暹都已经站起来了,回头要是被他言语洗白过去了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老话说的好丧妇长女不娶,你偏不听,如今你看,这都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是你亲眼瞧见的,你难道还要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吗?任伯母要是知道,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任隽仍是讷讷无语。他的个性注定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来,可是他渐渐冷却的目光却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的失望和鄙夷。

任家的人,总是这样擅于分析形势。

茶室这边的帘栊后,谢琬无声地冷笑着。

魏暹和谢葳都以为她已经离去。却不知道她掉头又从另一侧的敞门里潜了进来。

谢棋既然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她跳,她不藏起来看个究竟,怎么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不过谢葳的出现还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她后来的表现,眼下看起来,整件事简直就像是出早就导好的戏似的。

眼下倒要看她们俩怎么收场。

茶室那头的正门口,任隽已经掉转头,准备离去了。

魏暹忽然出声道:“任公子请留步!”

任隽顿步,缓缓转了身,“三姑娘与魏公子雅兴正浓。小生冲动打扰,还望见谅。”

魏暹冷笑着,忽然指着地上的谢葳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

任隽咬牙抬起头,谢葳已经被魏暹拽着站起来。灰白着脸站在桌后。

府里的大姑娘,谁会不认识!

当在场的仆人发现方才那样毫无形象侧歪在地上的人居然会是他们心目中公主似的的谢葳,一屋子人全傻眼了,而谢棋连句囫囵话都已说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大姐姐,三丫头呢?”

她不甘心的冲进屋里,往四处寻找。可是茶室本来就很空旷,哪里藏得住人影,谢棋四面看了一圈,便也渐渐地垂下手来。

谢琬竟然变成了谢葳,她明明已经布署好了一切,她究竟是怎么逃掉的!

现在这样。任隽呢?

她猛地回过头,面前的任隽张大着嘴巴傻站着,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失望和鄙夷,而是完全变成了满满的惊喜交加和不可置信。

“隽哥哥!”

她失声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