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福将帐簿交给谢启功,谢启功二话不说先翻起来。越翻他脸色越难看,脸色越难看,谢宏二人身上的颤抖也就愈激烈。

堂下虽然站满了人,可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围绕着魏暹与谢葳的私情败露而执意讨个结果,还是会由谢棋所持有的紫铜炉转为去查长房的帐目移开注意力,所以谁也没有出声,只是紧密地关注着参与进来的每个人的举动。

“很好,不错!”

谢启功翻帐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将帐本合起来放到了案上。可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动作相反十分之平缓。这与他一贯易怒的个性是不吻合的,眼下不发火,不代表他不追究,只不过当着魏暹和任隽,他不会这么做而已。

王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知道,要想挽回局面也只能在魏任二人离去之前想办法压住他的火气才成。

她使眼色给谢宏,斥道:“还不退开?没见老爷在这里处置葳姐儿的事么?!”

谢宏也是个机灵的,听见她这么说,立时就扯着阮氏退到旁侧去了。

而一屋子人经王氏这么一提醒,也忽然想起魏暹那事还没完,目光立刻又聚焦到了魏暹谢葳身上。

可是,谢启功既然能够把偌大个谢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的。他瞪了眼王氏,说道:“你着急什么?”瞪得王氏一哆嗦,然后才又把目光转回来,以尽量平缓的语调道:“葳姐儿的事暂且不提。棋姐儿你出来。”

早在谢宏夫妇到来时,谢棋就有了种不祥预感,王氏私底下贴补长房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的,近来谢宏忽然有钱花在她身上,她也并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被点到名,一颗心便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我问你,昨儿夜里,你是怎么会与隽哥儿一道去到翠怡轩的?”

092 反败

谢棋脸上血色尽退,支吾道:“我,我只是赶巧路过翠怡轩的时候,见到里头有男女说话之声,也不知道是谁,便就去邀了隽哥哥过来壮胆。隽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转身抓住任隽袖子猛摇,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急切地仰头看着他。

任隽将袖子扯回来,双唇翕了翕,但是也没说什么。

他能说之所以会跟谢棋过去翠怡轩,是因为听她说谢琬跟魏暹在那里私会么?他在魏暹面前已经丢了太多脸了,他有什么勇气把这话说出来?当着谢家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没有人说。

谢琬站起来,“这话未必吧?”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开口,虽然声音清平,却引得所有人望过来。

随着她的声音,门外却又走来一行人,正是吴兴钱壮还有玉雪玉芳。几个人进门后便站在谢琬身后,虽然一言不发,却使得纤秀的谢琬无形中多了几分气势。

谢琬走到堂中,径直到了谢棋跟前,说道:“你说你父亲买了个一样的紫铜炉,你不如说说,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炉子,有什么标记,可以证明那是你的,而不是昧了府里的公产?”

谢棋心虚地后退半步,即使谢琬说话的声音还像平时一样沉静和缓,可此时听来,却让她生出几分心悸之感。她也已经知道因为她的那句话,给长房引来多大的麻烦了,于是反口道:“我刚才说错了,那炉子不是父亲买的,是他借了别人的……”

“我不管是借的还是买的,你只要告诉我,你那个炉子有什么特征就行。”谢琬不慌不忙,才及十一岁的她,如今身上给人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感觉愈来愈明显。

谢棋咬着唇。看了紧抓住桌角盯着她的王氏两眼,只好道:“我那炉子有两只耳,一只耳上有一段胭脂色的漆印,那是上回大哥新房里的家具正在上漆时。丫鬟不小心沾了上去。还有底座下也有个铜钱大的撞击出来的小窝。”

“那你的炉子现如今在哪儿?”谢琬问。

谢棋涨红着脸,胸脯起伏道:“你不是知道吗?刚才被那些臭工匠夺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那炉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儿夜里她追着任隽出了翠怡轩后,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去拿回炉子的事。以至于刚才听到庞胜家的问她要炉子,她才恍然记起来。

“是么?这么说来,你承认在这之前你的炉子还是在你手上的了?”

谢棋闭口无语,撇开头去。

她不能说不在她手上。如果说炉子不在她手上,她相信谢琬绝对会当众追问炉子去哪儿了,这个时候,谁能说炉子在谁手里呢?说在谢宏手里么。可这跟在她手里有什么区别?除了谢宏,别的人谁又会肯出来替她背这个黑锅,承认炉子昨天夜里不在她手上,而在他们手里?

谢琬明知道这些都是她一手设计好的,非得当着众人面这样逼问她。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她不知道昨夜为什么明明应该是跟魏暹在一块的谢琬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谢葳,但她不信,凭一只炉子,谢琬就能举证她确实有栽赃之嫌!就算谢琬是当事人之一又怎样?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王氏会帮她的!

谢琬再厉害,难道还能斗得过王氏不成?

她打定主意不理会,决意以静制动。

谢琬扬了扬唇。转过身,向身后吴兴伸出手。吴兴双手伸出来,一只精巧的紫铜炉便交到了她手上。

“我这里刚好也有只炉子,一只耳上有着胭脂色的漆印,底座上有个铜钱大的小窝。不止这个,上头还拿漆笔写上了你父亲的名字。”

她把紫铜炉翻过来。看了眼上头的漆印,走到谢启功面前,将炉子重重放在案头之上。

“你既然说你确实有只这样的炉子,想来这就是二姑娘说的那只没错了!你不说话也成,这至少说明我没有冤枉你。这座价值不菲的紫铜炉确实就是出自于手下并无产业的长房之手。现在,你告诉老爷吧,这炉子用哪里的钱买来的?”

谢棋看着那炉子,瞬时睁大了眼睛!

而谢启功看着那炉子,脸色也变得跟炉子的颜色相差无几了。

谢琬唇角微勾,接着道:“你刚才并没有否认今日之前,炉子在你手上,而大厨房那只炉子又被庞胜家的放进了库房,那就是说,这只炉子的确就是出现在翠怡轩里的那一只。魏公子与葳姐儿在翠怡轩,就算是冲着喝茶而去,也是你提供的时机和茶具。

“你身为府里的二姑娘,葳姐儿的妹妹,太太的孙女,明知道孤男寡女深夜之中不该同处暗室,却偏偏还假装说无意路过此处,并还拉来外人进来同看。

“你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大姑娘与魏公子往里头跳。大姐姐兴许当时只是在园子里闲逛,碰巧遇上魏公子多说了几句话。如果硬要说魏公子和大姐姐昨夜之事乃是有悖礼仪,那么二姑娘的行为,岂不比这更可耻丢人百倍?

“你胡说!不是这样!”

谢棋不等他说完,已经急得跳起来,“我没有陷害他们!是他们自己——我只是在那里喝茶,谁知道他们会突然跑进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不关我的事!老爷,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慌不迭地冲谢启功跪下,磕起头来。

谢启功被她扯着袍角,铁青着脸色,却是无动于衷。

谢琬的话有证有据,容不得人不信服。

不管谢启功和谢荣再怎么想把谢葳嫁进魏府,谢家终是诗礼传世之家,如此一来就算栽婚之事得偿所愿,谢葳的名声终是毁了,谢家的家风也会遭人质疑。虽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半途而废打消计划,可如今既知这里头竟然还有别的内幕,谢启功怎么会饶得了她?

而他,又怎么接受得了眼下这局面,竟然是出自于谢棋一番精心设计的事实?

“住口!”

随着他的怒吼。谢棋的哭声蓦地停止了。

王氏强打起精神上前劝阻:“老爷息怒!棋姐儿年幼无知,并无害人之心,就算是她在那里设茶,也只是碰巧罢了!老爷万莫冲动。冤枉了孩子!”

“太太这话,可真是太偏心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半声未吭的黄氏忽然站起来,“葳姐儿棋姐儿都是你的亲孙女,你生怕冤枉了棋姐儿,就不怕冤枉了葳姐儿么?就算葳姐儿犯下这不可饶恕之错,那也是因为棋姐儿有意设陷在先,我们葳姐儿并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放荡女子!”

黄氏面如凝霜,站在谢葳身侧如同一只护雏的母鹰。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时候。黄氏也只得顺着谢琬的话往下说了,难道她还能否认谢琬对谢棋的指控,承认这一切确实是谢葳和魏暹有意在后园幽会?

谢葳或许动机不纯,可谢棋的辩白在证据面前是如此站不住脚,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跟魏暹在那里幽会?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

都是因为可恶无耻的谢棋,她要算计谢琬也罢,怎么敢来算计她的女儿!

黄氏压抑了一夜一日的郁忿,经此找到了突破口,便不顾什么婆媳不婆媳了。上回王氏险些把谢葳送去给赵贞的傻儿子为妻,今日她偏心帮着的谢棋居然又再设下这样的陷阱等着谢葳跳坑,左右都已经结下梁子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再忍气吞声?!

黄氏的出声,顿时把王氏和长房推到了风口浪尖。谢启功的脸色愈发不善了。

王氏只顾着如何替长房开脱,哪料到竟然一语得罪了三媳。当下被斥得面红耳赤,直快要气晕过去。

三房里的人向来都是谢启功的心尖肉,谢棋得罪了他心爱的长孙女,谢启功能不气才怪!

他们这一屋人窝里斗着,魏暹到了此时。却也多少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便冷笑道:“我魏某虽然不才,也不到那诱*惑清白闺女丢度闺誉的地步!贵府二姑娘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今日若不是三姑娘拿出证物,只怕我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局势已经大大倾向魏暹这边,大部分人在听到他这番话后,都不觉地点起头来。

谁都明白那种被算计之后的感觉,就算魏暹只是个外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心中对此举的鄙视。

而任隽在听完谢琅的指控之后,早已变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谢棋心眼儿多,可他却并不知道已多到起心害人的地步!回想她当时拉他去翠怡轩的意思,原是要拉他去捉魏暹和谢琬的奸,这么说来,她起心害的应该是谢琬才对!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身量未足的谢棋,他愈发觉得她可怕起来!她如今才只有十二岁,心计就已经深到这样的程度,再过几年那还得了?怪不得她当初会抢走他的玉,这些日子又时刻地讨好着他,看来是早就在预谋着算计自己!

一时间心里如海水翻腾,相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已在这片刻之间全成了另一番面目。

顿时离得谢棋远远,似乎生怕再沾染上她一星半点,到时如魏暹一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王氏从旁见状,哪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眼下鸡飞蛋打,没有一件事不弄砸,一时气怒攻心,想起这一切竟都是谢琬引出来的,便就朝谢琬怒冲过来,以尖利得有些骇人的声音斥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炉子,在此妖言惑众陷害棋姐儿?!”

093 夫妻

钱壮吴兴瞬即挡在谢琬前面,将她堵得连谢琬的脸都见不着。

王氏是谢府的当家主母,却被个继孙女调摆得无可奈何,一时脸上忽青忽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脸色已黯到极点的谢启功见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再也按捺不住,忍无可忍地怒吼道:“还不滚回去!”

王氏吓得几乎跌倒,多亏得谢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稳住身形。

许是因为怒气攻心,谢启功吼完,顿即抚胸咳嗽起来。谢芸谢葳连忙上前替其抚背。谢宏扶着王氏,再也不敢上前。而谢棋跪在地下,早吓得瘫软了。

等到谢启功终于气息平了,才抬起头来,望着魏暹说道:“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之过,若有得罪公子之处,还望见谅。”

魏暹默然颌首。

谢启功又道:“不过,虽然此事棋姐儿也有干系,但公子昨夜遇见葳姐儿时,明知该当避嫌,却并没有这么做,老夫不敢怪责公子失仪,但公子与葳姐儿当时的情形乃是大家亲眼所见,如今葳姐儿闺誉受损,此事究竟何如,总得有个交代。

“所以,还请公子在鄙府再多住几日,究竟如何解决,且等令尊有话来再作打算。”

此话虽仍有加罪之嫌,但到底比起先前来已是大大不同了。

魏暹因为谢棋之故,对于谢葳之事心里已松懈不少,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谢棋先引出来的,就算父母亲怪责,他也可以有话替自己辩白,至少可以告诉他们,他是怎么样去到翠怡轩的。

再说他也不甘心就此被人误会下去,如果他坚持要走,谢府不可能强行把他如何。可是那样一来,他的清白就怎么也洗刷不干净了。

因而如今听得谢启功说出这番话,却也没有去回驳。说到底也怨他自己,谁让他当时竟那般相信谢葳的人品。以为她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就是有误会也自会出面澄清黑白?如今陷入这泥沼之中,究竟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也只能且等府里有话来再说。

于是道:“谢翁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此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就再在贵府打扰几日。”

闹腾了大半日,总算消停下来了。一屋子人各回各房,魏暹依旧是府里的上宾,而谢葳则被扶了回房去。至于王氏与谢宏那一堆,谢琬走出门后。身后就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谢宏任谢府继子这么多年,谢启功都没给过他一星半点的产业,可见谢启功还没糊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如今在任何产业收入的情况下,谢棋居然拿得出几十两银子去买紫铜炉,谢启功会不去查王氏的底细才怪。

谢琬对这点猫腻心知肚明。昨夜之所以她会顺着谢棋的阴谋去翠怡轩,实在是因为近来生意上的事不用操什么心,而谢宏私下唆使宁大乙劫持她结下的这个仇,也早就应该报一报了。

王氏私下拿招待魏暹的银子拨给谢宏她又不是不知道,谢棋又一直防备着任隽跟自己接触她也清楚得很。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谢棋出手把这事撕个口子出来,而恰恰好任隽在廊下对她做出那么一番举动,于是她便把话往狠了说。狠到心理脆弱的任隽承受不了。

她之所以会说出让玉雪都意外的重话来,就是因为她的目的在于要借着任隽来诱使谢棋出手。

谢棋关注着任隽的一切,她跟他这么一闹,谢棋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渊来提醒她时,她就知道当日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除了钱壮和他,还有谢棋。可是就算谢棋未曾亲见。也自有人把话传到她耳里。

接下来没有让她失望,谢棋终于按捺不住,真的上门来了。

即使那些话不是为了利用任隽引得谢棋上钩,而故意加重了份量,谢琬也会对她的突然邀请心生防备。她对任隽的占有欲实在太明显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谢琬真心亲近,更何况长房二房又尚有利益之争。

谢琬若不是故意上当,谢棋简直丝毫机会也没有。所以,就算没有魏暹被诬陷这件事,她也不会任王氏母子继续这么逍遥快活。只不过魏暹被无辜卷进来,便使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加深了,借打压王氏与长房来解救魏暹,便也成了势在必行的要事。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跟王氏已因此提前撕破了脸。

屋里人散尽之后,正院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曾有丝毫缓解。

谢启功扫落了桌上的杯盘,然后拿了长房的帐簿去了书房。谢宏阮氏提溜着一颗心在屋里默站了半晌,既不敢回长房,又不敢说话,像两个木桩子般立在帘栊下,陪着坐在椅子上的王氏。

王氏屈着腰坐着,看着一室的冷凝,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空落。

她在谢府风光了近三十年,眼见得到了知天命的时候,谢荣也当上了京官,凭他的才能,再过得十来年,她十有*会成尊贵的诰命夫人,享受着朝廷赐予的荣誉,上着品级大妆,在府里接受着各方敬重。

她一个寡妇出身的再嫁妇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认识她的那么些人里,谁不羡慕她的运气,谁不敬畏她的手段,她的经历,一度也曾经让乡下那些村妇们当作励志的典范,提起她,必定要充满敬意地说,看,这就是携子再嫁的谢太太,如今是谢翰林的母亲。

这些都是让她感到欣慰的,可是,这份欣慰自从谢琬进了府起,渐渐地开始变成挫败。

在谢琬面前遭受到的挫败,是她近三十年里最不可思议,也是最为感到无力的。

她似乎永远都有办法化解她施予的危机,也永远有办法拿捏得她动弹不得。谢启功看重家声和家财这两项弱点,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她次次都能借谢启功的力让她灰头土脸,而她自己又次次都能够全身而退。

仔细想想,谢启功虽然历来不喜欢二房,当初肯留下二房在府里,也不过是怕事情传出去坏了谢家名声,影响了谢荣仕途。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要想他们受到谢启功的责罚很该是家常便饭才是,可是到如今为止这几年,谢琬从未受到过谢启功什么苛责。

这绝不会是靠运气就能成的!这个谢琬,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稚龄孩子。人都说谢葳城府心计超人一等,可要她说,谢葳心机再深却也还不及谢琬的三分之一。

这样的孩子,着实让人胆寒。

至今为止她所知道的能让她有着同样感觉的人,是谢荣,是她高中了进士并在庶吉士未散馆时就提前入了翰林院任职的学富五车的三儿子!

这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成了她心底里同样忌惮的两个人。

“你们下去!”

一室静谧之中,门口忽然黯下,出去的谢启功忽然又走了回来。

谢宏阮氏二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并且悄声地掩上了大门。

王氏站起来,心里的忐忑掩饰不住地浮现在脸上。

谢启功负手站在她面前,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往她脸上扇了两巴掌。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盛怒之下,甩出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王氏受不住,身子一歪跌倒在身后椅子上。她捂着脸睁大眼看着他,眼泪盈出来,却是不敢说话。

夫为妻纲,被丈夫打,能说什么?何况,她只是个填房。

“拿公中的钱去私下贴补他们,他一家人嚼用的钱是我给的,桦哥儿娶亲的钱也是我给的,什么都是我给的!我待他跟对荣儿有什么分别?!你这样私下贴补他,可见虽与我近三十年夫妻,还是未曾与我同心!”

“老爷!”王氏眼泪一滚,屈腿跪到了地上。

谢启功背过身去,“既如此,我给桦哥儿娶亲的那三千两银子,你三日之内把银子全部凑齐上交过来!往后桐哥儿棋姐儿的嫁娶,我一概不负责!另外府里的中馈,帐目依然你掌着,但库房钥匙,你把它交给庞福!”

“老爷!”王氏失声惊呼着,脸上两道明显的掌印因为这惊色而显得愈加狰狞:“钥匙我可以交出来!桐哥儿棋姐儿他们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桦哥儿媳妇还没过门,宏儿还等着钱摆宴席呢!别说凑不出三千两,就是把钱都上交上来,他们拿什么去办酒宴?到时丢的不也是老爷的脸吗?”

谢启功咬牙转过身,手掌拍上桌面:“他不是挺有办法捞钱的吗?让他自己弄钱去!”

“老爷!”

王氏望着他,身上忽然涌出股寒意

嫁进谢府的这么些年,真正说到权力,谢启功才是那个操控着一切权力的人,她所谓的风光,也只是局限于这座宅子之内,站在这个男人身后而已。她的成功,其实只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心,为他生下了谢荣,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子。

有时候她觉得,谢启功对谢荣的疼爱那才是发自肺腑的,谢荣是他的骄傲,是可以让他看到谢府发扬光大跻身士族的希望。至于她这个妻子,事实上只是接替了杨氏来替谢家传宗接代,说到恩爱,是不可能存在的。

094 求情

他之所以还让她掌管着中馈,也不过是为着名声罢了。如果谢家太太被剥夺了中馈之权,传出去他也会丢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谢家的名声!

好在她也没有寄望过这些,对于她来说,只要地位爬上来了,这辈子也就满足了。可是,她能够忍受谢启功私下里对她的责骂,哪怕他要收走她掌管库房的权力,她也不怪他,却无法接受他对谢宏的不管不顾!

“老爷,宏儿虽然不是您的亲儿子,可这么多年待你可比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亲!每年外地的帐目,都是他跑前跑后给您收回来的,每次出门,也绝不会忘了给你带点什么。老爷但凡有个什么不适,他比谁都着急!这些年老二他们不在跟前,侍奉汤药什么的可都是他跟荣儿,这些你都忘了吗?

“宏儿房里人多,手上又没有产业,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我才贴补了他一些。如今您要是不管桦哥儿娶亲的事,他们可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年宏儿都在府里忙活,也没有自己的门路,一时之间,也筹不到这么多钱啊!”

谢启功沉脸不语,从背影里都能看出他的怒不可遏。

“老爷,邓姨娘来了。”

庞福隔着大门,冲里面禀报。

谢启功想也未想地道:“不见!”

庞福顿了顿,又说道:“邓姨娘说是为大爷的事而来,执意求见。”

王氏蓦地抬起头来,邓姨娘这些年从不参与府里的事情,更莫说插手她的事,眼下突然到来,她便不由得把一颗心更往上提了提。

谢启功对于邓姨娘的举动也有一丝诧异,他历来信守庶不压嫡的规矩,也严禁妾室过问府里是非,若是平时。自然不予理会,可偏偏这时正恨得王氏与谢宏牙痒痒,想她若再多踩上两脚,只怕王氏往后还要老实些。于是就道:“让她进来!”

邓姨娘依旧是一身石青色宽袖大服,头上箍着黑丝绒抹额子,若是不看她姣好的面容与白皙的皮肤,就是个十足的老太太。

她进来先看了眼谢启功,无声地福了一福,然后便跪在王氏身侧,望着地下道:“婢妾恳求老爷,饶了大爷他们。”

此言一出,王氏险些歪倒在地下!

谢启功也惊诧得停止了捋须的动作,望着她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

“婢妾恳求老爷。看在太太为谢家鞠躬尽瘁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大爷他们。”

声音还是那样轻缓中带着两分柔弱,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仿佛说出这句话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无法推卸的责任。

王氏睁大眼睛,双唇翕了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与邓姨娘之间这么多年虽然没曾有过什么正面冲突,也可以说是从一开始邓姨娘就没曾有这个能耐跟她抗衡,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个来替谢宏求情的人都绝不应该是她!

谢启功看了邓姨娘半晌,在圈椅上坐下来,也道:“你为什么会来求情?”但是语气却平缓了很多。

邓姨娘抬起头来,说道:“婢妾不想多说什么。婢妾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思。只是想起老爷常与我等说过,我们谢家对内不管怎么样,对外却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拖谢家的后腿,使谢家门楣蒙羞。只有谢家名声在外,三爷仕途顺利了,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世家大族。

“于是婢妾就想。如果老爷收回给桦哥儿娶亲的银子,那么就算大爷向外借到了钱,府里这桩事情都会传出去。

“别的不说,别人只会说老爷处事不公,大爷在老爷面前尽了三十年孝。到头来竟空担了个继长子的名头,如此,于老爷来说,岂非大大不利?说到底,大爷终归还是府里的爷们儿,论谢家的门第,却要出去借钱,总归不大好听。”

随着她娓娓道来,王氏目光里渐显晶亮,希翼地看着谢启功。

谢启功的神情也不觉放松了几分,垂眼思考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不能罚他?”

邓姨娘道:“为了谢家的名声,为了三爷,自是不能这么罚。便是不提大爷对老爷的孝心,就是冲着太太,这三十年里,太太把府里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服?哪个不听?老爷就是要罚,也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既不能让为府里操心这么多年的太太寒心,也不能委屈了大爷。”

谢启功闷哼了一声,看向王氏。

王氏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屋里静默了片刻,谢启功站起身来,往中央踱了两步,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么,这三千两银子眼下可以不交。但是此事我不可能不罚他,先免去长房里半年的嚼用,至于还银子的事,看他过后表现再说。”

长房里那么多人,免去半年嚼用,那也足以使谢宏头大的了。但是再怎么样,比起让他三日之内就交出那已经所剩无几的三千两银子,实在已经算是上是宽恕了。

王氏一颗心落了地,连忙道了声:“多谢老爷!”

邓姨娘扶着她站起来,她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谢启功。其实还想问问谢桐谢棋的嫁娶银子,到底看见他的脸色还黑着,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眼下过得这关已是万幸,至于这些事,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谢启功喝完杯里的茶,抬步走了出去。

王氏拉着邓姨娘的手,温声道:“今日多亏了你解围。你的好,我会记住的。”

邓姨娘垂眸站起来:“替太太分忧解难,本是婢妾份内事。婢妾不敢图太太回报。”

王氏笑一笑,让她回去了。

邓姨娘前脚走出门,谢宏后脚跟进来。

“母亲,今儿这事都是那琬丫头捅出来的,她竟然敢逼得您那样下不来台,您难道就这么放了她?”

王氏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给我闭嘴!”

谢宏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

王氏从来没打过这个儿子。打完后才知自己下了手,顿时也跌坐在椅子里撑起额来。

良久后她吐了口气,坐直了说道:“你说这些都迟了。

“就算她跟我撕破了脸,跟我从暗斗走到了明面上。可是你没有瞧见么?她揭发你我的时候,却句句话打着替葳姐儿他们洗清的名义,老爷不会拿她怎么样。——倒是棋姐儿,你去准备准备,让她去城外掩月庵里住段时间吧。她做下这事,谢琬不会放过她的。”

谢宏惊呆在地,已不知该说什么。

颐风院里,谢琬微笑请了黄氏坐下,让玉雪奉上香茶。

黄氏红着眼眶道:“出了这种事,让你见笑了。今日若不是你出面指证。葳姐儿还不定被人传成什么样。我真没想到棋姐儿年纪小小,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枉我平日里待她不薄,如今反倒被她给坑了。可见人不可貌相。”

谢琬温声劝道:“三婶也不必心伤,不过是个意外。我相信大姐姐的为人。绝不是那种不知规矩的。”

黄氏一叹,眼泪倒是又滚了下来,“你别提这个,提起这个我倒是不知怎么说好了。葳姐儿自不是那等不知规矩的人,可是到了她和魏公子这样的年纪——你还小,跟你说也说不清楚。总之,这次是豆腐丢进了灰堆里。横坚是干净不了了。”

谢琬道:“总之,还是等三叔来讯儿了再说,凡事有他作主。”

黄氏点点头,擦擦眼泪,站起来:“屋里一堆事,我也不多呆了。就是特地来跟你道声谢,难为你为你姐姐这般着想。”

“三婶哪里话。”

谢琬忙起身,一路送了她出去。

回得房里,玉雪刚刚收拾好杯盘。见了谢琬,便一面理着桌布一面道:“这三奶奶怎么亲自来了?”

谢琬回到原处坐下。拿起先前没喝的茶喝了口,说道:“你以为大姑娘不知道我出面是为的什么?我们都是心照不宣,只不过是我不想跟她们撕破脸,她们暂且也不想把我当敌人罢了。你若真把她当来感激我的,就大错特错了。”

玉雪走过来道:“眼下虽然保持了跟三房的关系,可是到底跟太太那里闹僵了。”

“那怕什么。”谢琬不以为意,“就是没有这件事,跟她闹僵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雪点点头,沉吟道:“太太跟二姑娘她们,也实在太过份了些。”

钱壮沉吟着走过来,说道:“二姑娘出了府,要不要小的去掩月庵走一趟?”

谢琬吐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没吃什么亏,她跑不掉的。此番大爷肯定逃不过老爷责罚,眼下就算动了谢棋,也只会让他们更提防。咱们先按兵不动,最好,是措手不及,把长房一网打尽。”

钱壮凛然退下。

这里玉雪正递了茶给她,吴兴忽然快步进来:“姑娘!正院那边有消息来,说是老爷本来要罚大爷三日内交出三千两银子,还下令三少爷二姑娘的嫁娶府里也不再负责!结果邓姨娘出面求情,老爷又改罚免去他们长房半年嚼用了!”

谢琬闻言眯起双眼,一杯茶停在下巴前,尾音高扬起来:“邓姨娘?”

吴兴忙不迭地点头。

谢琬脸色阴郁下来。此次借谢启功来重处谢宏乃是她成竹在胸的事情,这个邓姨娘,她想干什么?

“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玉雪也觉有些难以接受。

吴兴叹道:“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个程咬金。”

一屋人都往谢琬望来。

谢琬不急不忙喝完这半杯茶,方才缓缓道:“那就试试看吧。”

095 忏悔

邓姨娘这样做的目的,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为讨好王氏,替她自己谋个好结果。

她已经四十多了,无儿无女,如今身体尚可,因而还能侍奉得谢启功,再过得几年容华老去,身子骨也日渐不支,到那时只怕也会落得送去田庄贻养天年的地步。虽然去田庄养老也不会短了她的吃喝,可是到底跟在府里是不能比的,一旦出府,到时就是死后落葬,那规格也是大不相同。

邓姨娘的动机看起来情有可愿,可是她怎么能插手谢琬要做的事?

谢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冷血,谢琬对王氏母子的报复志在必得,难道说她这次出面救下了谢宏,谢琬就再没有办法拿捏他们了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竹篮打水的感觉。

邓姨娘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会放过谢宏。

府里的气氛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压抑。

翌日清早,谢棋被一顶小轿送去了掩月庵。而任夫人也在下晌派了车马来接任隽回府。

长房里各项修缮都停工了,因为没有了进项,工匠们都被请退——闹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再用,谢宏开始指挥着下人们搬砖抬瓦。下人们都拿着府里的月例,知道谢宏成了谢启功的眼中刺,哪甘心干这个,一个个称病告假。

谢宏无法,又没脸去告状,只得带着阮氏和谢桦谢桐亲自清理屋场。且有意挑着谢启功所在之处经过。这日府里来客,谢宏正与阮氏抬着一筐泥沙路过中庭,来客瞧着他穿着短打赤着两腿的模样,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谢启功当场也气得倒仰,王氏这夜便又被斥责了一回。栖风院自这日起关门闭户,就连谢桦谢桐出门上学,也走的是西边角门。院里当值的下人见得长房境况日渐不支,渐渐起了外调之心,这一向各自求人找门路。却是后话了。

府里这些事自有人依时依刻地来告诉谢琬。

闹事的工匠是她让人挑动的,包括那只谢棋遗漏在翠怡轩的紫铜炉。只是她眼下并不急于落井下石,而是解决魏暹的事要紧。这两日魏暹只到过颐风院一回,见了谢琬的面便哭丧着脸忏悔。

“我真是太蠢了。你当时那样提醒我,不让我把大姑娘请过来,我还不听。要不是后来小三儿你把二姑娘逼问出来,我不知道要背多大个黑锅。小三儿,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怎么会眼瞎到以为大姑娘是那种真正坦率之人呢?”

谢琬看他长吁短叹地,不由得道:“当年看你不像那种没心眼儿的人,怎么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魏暹抬起头来:“当年?当年是哪年?”

谢琬把嘴闭上了。他既然什么也不记得,她也犯不着去说,隔墙有耳,若是让人知道此番她逼迫谢棋乃是为了当年那份恩情。让人知道当初松岗上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不止王氏会不放过她,就连谢葳也无法再跟她维持表面关系。

估摸着京师有动静来也得四五日,她交代魏暹这几日莫要乱走,最好静下心来等候。以免再给人可趁之机。于是魏暹之后便再也没过门来,而谢琬这几日则如往常一般,一面处理着铺子里的事,一面让罗升去办事。

她要在县城里物色一座宅子。

前世里谢启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因病死去,她原先的计划是等到谢启功一死,便直接跟王氏摊牌,然后搬出去与她打擂。有三四年的经营。想来她的财力也足以支撑她另立门户,虽不能跟谢荣放手相拼,对付个王氏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魏暹的出现使得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如今跟王氏撕破了脸,要想再跟从前那般保持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就算她不怕她。可是她的精力却不能都花在与她较量之上,与其时刻提防着她下暗手,她不如干脆搬出去,如此一来她既可以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也便于发展自己的实力。

而黄石镇上的宅子太远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县城里另置一座。

罗升想来也觉得按照如今的形势,搬出去另住是最好的,所以并没有多问,已立刻着手去办了。

翌日傍晚,罗矩申田便风尘仆仆地随船赶回来了。

漕船直接在京师码头靠的岸,两人带领着前门胡同米铺的伙计雇车跑码头,把米粮安置妥当,才又赶回清河。

谢琬掏银子让庞胜家的特治了桌酒菜给二人洗尘。席上二人虽然疲色难掩,而且明显瘦了也黑了,但是说起这趟出行来却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双眼睛明亮得有如晨星。

申田初来时的轻浮跳脱已经敛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闪烁在眼中的精明和练达。罗矩则更现沉稳机智,只是如今看起来,却更像个经验丰富的掌柜,原先书生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几分了。

两人给谢琬带了一大堆南边的绢花头饰,也给谢琅的带了套文昌阁文人所写的游记。

谢琬挑了朵碗口大的绢花,大大方方戴在鬓上,微笑着看着他们,明艳的样子,使得二人都不由得低头抿起酒来。

罗矩申田歇息了一夜,到早上,谢琬便叫了他们到抱厦里。

抱厦里还坐着程渊。

谢琬介绍了双方,便说道:“你们既然回来了,这里需得重新做个安排。往后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由罗矩掌管。申田去南边,负责米铺采办的事。目前你们各自都可以拥有两到三个帮手,供奉由公中来出,至于找什么样的人,由你们自己挑选。我只有一条,铺子必须赚钱。”

掌管生意上全部事务,那就是大掌柜了!罗矩心潮狂涌,立即与同样按捺不住激动的申田站起身来,低头称是:“小的一定不辜负姑娘的厚爱!”

谢琬接着道:“罗矩休息三日,便跟程先生做个交接。申田歇多两日再南下不迟。往后在外头跑的日子就多起来了,你们凡事要仔细,也要以安全至上,凡事莫要强出头,以达成目的要紧。下边的人如何处事,皆由你们负责。我要是发现哪边出了问题,也只会唯你们是问。”

“小的省得!”

谢琬轻吐了口气,又看向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