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崆朝着谢琬身边这些人打量了两眼,再看向谢琬,那语气已经十分谦和了,“难怪大家都说清河人杰地灵,原本我还不信,如今见了三姑娘,却由不得我不信了。方才有所得罪,还请三姑娘勿怪。关于三姑娘的身份,只要姑娘不说,我敢保证沧州分舵里绝不会再有人知道。”

谢琬道:“田舵主哪里话?不过舵主如果能够替谢琬保守秘密,那是最好。我虽然不为名所累,但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出来,总归不大像话。如果能够避免,我也还是会选择避免。”

田崆笑道:“姑娘品性端方,让田某钦佩不已,自然以维护姑娘闺誉至上。”当下偏头与身后道:“吩咐上菜。”一面示意杜彪过来替谢琬斟茶。

至此,气氛才算融洽起来。程渊等人退到屏风外喝茶等侯,只留下邢珠在内侍候。

田崆点的菜不少,而让谢琬意外的是,所点菜式竟然十分精致清淡,甚合谢琬的饮食习惯,不过她再一想,他为了这顿饭,连茶水都将就了她的喜好,这菜式再将就将就她,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不过,既然他通晓她的饮食习惯,为什么又偏要找了这窘俗窘俗的幸运楼呢?

把点的菜都尝了一遍之后,她印印唇,说道:“不知道田舵主如此费心招待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谢琬能帮得上忙?”

田崆迟疑了一下,说道:“田某在隔壁另置了桌酒席,不如请姑娘身边这几位移步邻侧歇息一阵,姑娘以为如何?”

谢琬默了默。田崆这是客气地在提出要跟她单独说话,看来事情并不会是什么小事情,可是到底与田崆初见面,他虽然摆了诚意出来,却也难保他不安什么坏心思,因而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茶杯,沉默无语。

邢珠道:“田舵主还请见谅,我们姑娘自小锦衣玉食,身边少不了人侍侯。”

田崆无法,只得先把杜彪等人遣了下去,才又跟谢琬商量道:“既然如此,可否只留下姑娘身边这位贵侍,让屏风外那几位去隔壁就餐?”

谢琬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遂让邢珠出去跟程渊他们传话。

两厢不过一张屏风相隔,钱壮早听到了。闻言便就看向程渊,请他拿主意。

程渊想了想,朝一道出了来的杜彪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说着,领先出了房门。

霍珧到了门外,说道:“我去洗洗手。”

程渊待要说话,钱壮使了个眼色给他,让霍珧去了。等到杜彪等人走了先,钱壮便悄声与程渊道:“他多半是乘机旁听去了。里头只有邢珠在内,他去看看也好。”程渊想想觉得有道理,遂与他进了隔壁间。

等杜彪将他们引出门后,谢琬便扬唇与田崆道:“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田舵主何必这般忌讳他们?”

田崆道:“不瞒姑娘说,我觉得你身边那位霍护卫虽然一派斯文,可细看之下隐隐气势逼人,不像是我等刀口上讨饭吃的人。而田某所说之事又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为怕起些不必要的后患,所以想与姑娘单独说。”

霍珧虽然是浪子出身,但终究祖上是跟着霍家祖先中山王一道浴血奋战建过功绩的人,一身铁骨自非那些寻常江湖人可比,田崆这气势逼人四字倒也不全是抬举他。而谢琬与田崆的谈话势必会有些触及到见不得光的话题,让才收归过来不久的霍珧在场,的确也不太方便。

谢琬便就道:“那么现在,田舵主总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田崆点点头,说道:“在说之前,我先问问姑娘,宁家老爷子上回前来向姑娘借船的时候,可曾跟你说过漕帮里头如今一些现状?”

谢琬斟酌着道:“略略提到过一些。”

田崆叹了口气,说道:“那么看姑娘一定是知道漕帮里头因为利益不均而私下发展船务的事情了。

“如今漕帮里头竞争十分激烈,因为曹总舵主上任之后修改了帮规,码头如今自管经营,收支自行承担,如此一来有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展自己势力,不好的一点却是,你想要发展势力就得有更多的钱,于是想办法揽钱就成了各个码头不得不放在首要的一等大事。”

“田某有手下这么多兄弟要养活,自然不能免俗,不瞒姑娘说,欺压商号挤兑民船的事田某也没少做。但我也是没有办法,除了下面弟兄们要养家糊口,码头每年还要拿出固定的一笔钱上交总舵,若不是这样,在下也不会连姑娘这样的生意也接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呈现出一丝赧然,似是担心伤了谢琬的面子。

谢琬却平静地道:“田舵主请往下说。”

田崆整了整情绪,说道:“可是全漕运上二十几个分舵,人人都想拿到最多的肉,又怎么可能?我因为这个事,也没有与别的分舵主结下梁子。三个月前,我属下的一条粮船不慎在通州河段撞上了积水潭分舵舵主佟汾属下的一条粮船。

“佟汾这几年仗着京师重镇,本就是漕帮里最有钱势的一个,可佟汾为人贪婪,仍然对通州河以下的分舵粮船毫不相让,这次是我的船撞了他的船,他就更加得理不饶人了。

“不过是一段三尺长的裂板,他就向我提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我当然不依,没想到佟汾居然告到了曹总舵主跟前,并且伪造证据诬我成心凿毁他的船,还告我图谋造反,想捣乱漕运,使得朝廷怪罪到总舵主身上。

“我在伪证面前百口莫辩,总舵主于是派了个青使过来监督我整顿内务,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成效,则撤了我的职,另换人上任。”

155 鸡蛋(feifiguan*和氏壁+1)

“说句老实话,这二十几个分舵里,哪个分舵里没有点自己的私己事儿,青使这么一来,于是码头许多事都不好进行了,就是上回宁家老爷子那事,也是青使押着不让我出面,我才没办法,让他去找姑娘你。

“如今我们漕务比起原先更加乱了,而青使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全推在我头上。我怀疑,这青使早就被佟汾买通,是来坐实我渎职的罪条的。”

田崆说完,拳头握得生紧,砸在大腿上。

谢琬想了想,疑惑地道:“那佟汾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把他的堂弟推上来占我的位子!”田崆恨恨地道。“他堂弟佟湛,是五年前入的帮,武功甚厉害,而且识文断字,挺得总舵主的赏识,于是留在总舵任护法。因为沧州也是大码头,油水厚,佟汾早先跟总舵主提过让佟湛到沧州来做副舵主来着,是我瞧不上佟汾这个人,所以婉拒了。

“事后不久,我们的船就跟他的船撞上了,所以我也有些怀疑,这事是不是佟汾早就安排好的。

“可如果是事先安排,那就必然得在沧州码头安下奸细,如此才能行事。虽然我没有证据,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今日轻装简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怕被青使和佟汾窥见。”

说到这里他长吐了一口气,将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谢琬使了个眼色给邢珠添茶,田崆双手捧着杯,神色透着恭敬,早就没有了先前一舵之主的霸气。

谢琬沉吟道:“沧州是京杭两地之要塞,如果佟汾兄弟俩拿下京师和沧州两个码头,那足以傲视全天下的漕帮分舵了。这么说来,这佟汾野心并不小。”

田崆看着她,“可是曹总舵主实力并不弱,佟汾是不可能推翻得了他的。而且,就算他一朝推翻成功,底下这二十几个分舵主就是吃白饭的吗?江湖人可不同朝堂,我们没那么多小心思。拥护就是拥护,不拥护就是不拥护,他要是强行夺位,那怎么样都会有番血战的。”

谢琬道:“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其目的的。他如今权也有了,钱也有了,做的再好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当上总舵主,那他还这么处心积虑把身为护法的佟湛拉下来当个分舵主,又是为什么呢?”

田崆愕住了,显然这真的是个问题。

隔壁杜彪刚刚按照田崆的吩咐让人上了菜,并相请程渊等人坐下。

房门又被推开。霍珧湿着双手走进来,问小二拿了干布专注地擦手。

钱壮与程渊同时愕住,不知道他明明去探听消息,怎么变成真的洗手去了?

谢琬沉默了片刻,说道:“田舵主说的这件事确实头疼。”

这件事看起来是漕帮内务。可是如果田崆真的被他人取代,对她来说并不是没有影响。

首先她必须又要与新舵主建交,其次,假若真的如他所说,佟汾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推佟湛上来做这个舵主,那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起码佟家兄弟野心比田崆大。不管他们图的是什么,最后总会有遭殃的风险,如此难保不会殃及到下面的商户。

总而言之如果一定要选的话,她肯定会选择已经合作过几年,而且一次差错也没有过的田崆来做这个舵主。

“对于佟家兄弟的野心,护国公府知道了有没有可能插手?”她问。

田崆摇头:“护国公虽然管理甚严。但是这属于我们帮里内务,只要不涉足朝政,他是不会管的。”

谢琬沉思着放下手上茶杯,说道:“不知道田舵主需要我做点什么?”

田崆直起腰来,说道:“不瞒姑娘说。在下早已经想到个办法,就是需要借姑娘的粮船帮个忙。”

谢琬道:“怎么帮?”

田崆凝了凝神,说道:“总舵派来的青使不但负责监督沧州漕务,还专管了受理诉颂的诉务司。也就是说,每当沧州河段出现纠纷矛盾之时,皆须报至诉务司。我只要使计把这青使挤走,那么总舵就是再派人来监督,起码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已经准备好在这一个月里将漕务一切恢复正常,并且将做好一切措施,防备佟汾再派人过来搅局。而挤走青使这件事正需要姑娘的粮船帮忙。”

谢琬微怔,说道:“你是说,要我配合你演场戏,闹到你们诉务司去?”

田崆赧然点头:“我知道姑娘自幼细读圣贤之书,对咱们这些下三滥的把戏看不上眼。

“可是在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找别人的话,实在不熟,容易出岔子,姑娘是宁二少介绍来的,知根知底,何况我也确实敬慕姑娘的才智已久,觉得这个忙只能请姑娘帮我,所以我才借了宁家老爷子的口透漏了些漕帮风声给你。”

谢琬讷然无语,原来自打宁老爷子找她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在打她的主意!若没有宁老爷子透露出来的漕帮的那些内幕,她还真不会想到去研究漕帮,更不会想到亲自上漕帮来瞧瞧。

不过谢琬向来不拒绝诚实的人。

她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我的事你也是早就让人打探过了,而不是这两日的事?”

“姑娘英明!”田崆讪然道:“的确早就打听过了。”

谢琬扬唇道:“你还真把我给算计成功了。”

田崆红透了脸,说道:“还望姑娘伸手一把。由此产生的任何损失,都由田某承担。”

谢琬站起来,对着屏风上的图案凝视了半日,说道:“这事我可以帮。”

田崆站起身,深作了一揖道:“如此,田某便就多谢姑娘了!”

谢琬回过头,含笑道:“但是,田舵主对这个计策,有十足把握吗?”

田崆怔了怔。

谢琬笑道:“我这几日都在城里的南风客栈,田舵主若是打点好了,让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田崆的计划听起来不错,可是却只稳得一时半会儿。佟汾窥伺沧州码头已久。为权势不太可能,他也不可能是想做总舵主,除此之外,那就只能是为着钱了。天底下做什么不用花钱?谁不想当有钱人?何况如今的漕帮捞钱是被默许的。

不过。她毕竟是个外人,这计策能不能从此绝了佟汾的心思都不是绝对的。田崆既然布署了这么久,又谋划得这么细,足见已经深思熟虑,她若说的过多,难免会让身为舵主的他下不来台,也有卖弄之嫌。

“那我明日午前,便就让人来寻姑娘!”

田崆心头大石落定,顿即满面春风端起茶来,双手举起跟谢琬示意。

谢琬走出酒楼时。之前的好天色早已不见踪影,天空不知几时已经阴沉下来,大片沉厚的云乌压压悬在头顶,隐约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风吹得幌子在头顶忽啦啦直响,吹到脸上。也钻进脖子衣服里,尽管披了斗蓬戴了风帽,一双手却还在外头。方才还热腾腾的双手,这会儿十指却透着冰凉。

“拿着吧!”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霍珧忽然走过来,趁着牵马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塞了两颗热乎乎的东西在她手里。然后翻身上马。

一双手顿时暖和了。

她低头进了车厢才把手打开,原来是两颗煮得滚热的鸡蛋。

这伶牙俐齿的霍珧,他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田崆等人护送着她的车马到了南风客栈,然后才回码头。

程渊迫不及待地进来打听日间谈话情形。

谢琬把事情说毕,然后道:“这事说跟我们相干也不大相干,说不相干却也相干。明日田崆那边来人,就劳烦程先生你带着钱壮去走一趟,替他把这事办妥,往后咱们有什么事,才好跟人家开口。”

程渊道点点头。遂与钱壮下去了。

翌日上晌,田崆果然派了人过来见谢琬。

田崆的计划是今日夜间行事,因为谢琬刚好有一船粮经过沧州。通常本码头的船经过自家境内时,分舵都会睁只眼闭只眼,遁查也只是走走样子算数。因为是例行,所以即使总舵的青使在此,也不曾对此有什么特别吩咐。

于是今夜要走的就是这个空子,程渊“恰好”会在这条船上,他发现沧州码头的人居然不上船察看船工,对此感到十分地不可思议,于是将会投诉到诉务司,要求受理此案的人必须给个说法。否则的话就将闹到衙门去,因为谢家可是有官宦背景的。

谢琬细想了下,由程渊和钱壮前去的话,这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而如今谢荣都已经知道她在开米铺,自然这点也就没有再隐瞒下去的意义了,就此扯着谢荣的虎皮做做大旗也未尝不可。

她嘱咐了程渊他们几句,就让邢珠送他们出门了。

她这里看了半日书,到了下晌,也穿衣打扮整齐,说道:“我们也去码头看看。”

邢珠道:“姑娘也要去?”

她一边打着斗蓬的丝带结,一边道:“得去一趟。我才知道原来积水潭码头的分舵主叫做佟汾。

我记得上回宁老爷子说过,这曹总舵主刚上任那夜,便因为百姓水祭窦准将军的事而发生了纠纷,因此处置了积水潭分舵主。田崆既然说这佟湛是五年前进的漕帮,可见佟汾来的比他更早,而且他就是当初被总舵主处置过的那个人。“

156 神秘

“既然如此,佟汾就很有理由记恨总舵主。他们总舵主对他也很应该心存芥蒂才是。可为什么总舵主还是把他留在油水最丰厚的积水潭码头,而不是调到别处或贬了他的职呢?”

邢珠不知道怎么回答,递了珍珠耳铛给她,不确定地道:“或许他们总舵主是个十分宽厚的人。”

谢琬笑着把耳铛戴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要是宽厚,就不会因为大家伙水祭窦将军而怪罪到下面人头上了。”

邢珠哑然。

顾杏在掌灯时分回来,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尘土。

“程先生和钱壮已经在沧州下游上了船,估摸着戌时左右就能到达沧州码头,我在码头附近转了几圈,那个青使果然很难侍侯的样子,我看田舵主说的话有谱。”

谢琬看了下时间,已经差不多到戌时,于是起身道:“顾杏留在客栈歇息,我们去瞧瞧。”

这事儿她不亲自去看看总有些不大安心,尤其霍珧也说那佟汾阴险狡诈,既然如此,那青使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虽然不会露面插手,但是她的粮食毕竟是在京师卸的,往后也不了与佟汾手下的人打交道,去看看总也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三个人驾着车便前往码头。

其实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在车上眯了会儿便就到了。他们下车的地方在南下船只靠岸的这边码头,而今夜要闹事的码头则在对岸。

他们在远离码头的下游落地,这里沿河有排民居,民居之间有狭小的过道可到河岸,霍珧将马车栓在河边槐树下,等待邢珠把谢琬扶下车来。

谢琬站稳后一看对面,只见夜色里对面一排建筑格外的热闹以及灯火通明,许多人影在水上岸边来往着,又不停有吆喝声传来。想来定是漕帮在沧州的分舵无疑。

她望了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黑压压的船只,说道:“这也太远了,能看到什么?”

霍珧看着对面,说道:“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显然不愿意她靠得太近。

谢琬环视了一下四周。吩咐道:“去租个渔船来。我们去江中央看看。”

邢珠想了想,说道:“运河上没有渔船。小筏子兴许会有,我去找找。”

霍珧唤住邢珠:“黑灯瞎火的,你留下来,我去。”说罢,一闪身就没入了夜色里。

谢琬刚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站着,突然间那头又走回个人来,是霍珧忽然又掉了头,竟然一把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处民宅屋檐下站定,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一摸就知道是上好皮草的绒皮套子。套在她光裸的双手上。

然后将她一把抱上倒扣在檐下的一只小破船后,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臂,才又走了!

看得邢珠在旁目瞪口呆。

谢琬坐在高高的船头上,两面有墙挡住风,手上有毛绒绒的皮套子。再也不冷了。但是想起自己居然是被他抱到这上头来的,她又禁不住脑袋发寒。

他居然这么样堂而皇之地抱了她!抱了他的东家!

好在邢珠目光闪了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然后安静地坐在船下暗影里。

她摸摸自己两世的老脸,是有些烫。

没过多久,就听一阵水流声由远而近传来,邢珠从暗影里站起来。看了看江下,抬头冲谢琬道:“姑娘往里头坐坐,我去瞧瞧,看看是不是霍珧来了。”

谢琬点点头,小心地往里头挪了挪。

一会儿就听有脚步声轻轻地到了船下,然后船头微微一动。一个人跃上船头,像怕惊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地说道:“是我。”然后还没等谢琬预备好,他一伸手,便又已经握住了藏在黑暗里的她的胳膊,将她拉过来。娴熟地牵着她跳下船头。

他的动作果断又自然,好像这样牵着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琬早就从吹来的夜风里闻到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知道是霍珧。只是她虽然不拘小节,可今夜被他屡次这样的牵手,作为一个姑娘家,终是有些别扭。

她把手往外抽。霍珧在夜色里看了她一眼,说道:“别想多了,我只是怕你摔跤了又要我去扶。”说着又牵着她往坡下走。

谢琬语塞,好在夜色深沉,倒是也看不出来。

船已经找到了,是条安着小蓬子的小木筏子,霍珧上岸接她时,邢珠便在船上等着。

谢琬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的船来了不曾?”

霍珧一面顺着两边渡船穿梭的方向划向对面,一面说道:“现在应该是戌时三刻的样子,我们的粮船应该到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会是前面一排船中的第三条。”他居然连划船这样的事情都会做。

谢琬撩开蓬帘,往对面码头上看过去,果然见排了一长排等待盖关文的粮船。而第一第二条都已经在往前行驶了,第三条船上眼下正有人穿着公服和漕帮装束的人从船上下来。

邢珠笑着看向她:“看来是例行检查过了,接下来就该是好戏上场的时候了。”

三个人在船上同看向对面,果然没多久,那船上就传来吵嚷声,紧接着,就听见钱壮在高呼着:“……要找他们讨个说法!我们也不是好糊弄的!”然后一行人就从船上急步下来,顺着舷板到达了码头上。

码头上很快有人出面回应,钱壮嗓子大,程渊擅说,两人一唱一和,很快吸引来一大群人。

又过了片刻,一名衣襟前后都绣着青甲纹的男子,就前呼后拥地到了喧闹的地方。

谢琬精神一振,说道:“把船划近点儿!”

小木船慢慢靠近到码头下,刚好能看清楚面向水面这些人的面容的距离。这里泊了几艘小乌蓬船,应该是用于两岸行走的。

“那穿甲纹青衣的就是漕帮的青使穆癸。田崆猜的不错,穆癸的母亲跟佟汾的母亲是姑表姐妹,就是佟汾没交代过他,穆癸也会帮着他们挤兑田崆的。”

霍珧下巴微扬望着上方,静静地说道。

谢琬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江湖倒是闯出了些名堂,这都知道,莫非你做的是收集情报的差事?”

霍珧笑了笑,拿起船筏,又将船靠近了些许。

这下,已经依稀能听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了。

这时候田崆已经来了,正在扮深和稀泥的角色。大致与事先安排的那样差不多,程渊这边抬出了谢荣的名头,逼得青使穆癸不得不因疏慢船只检测事项而拿出个说法来。程渊早就已经有了准备,三尺不烂之舌迫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而这穆癸也不是好对付的,正在试图把责任往田崆身上推。田崆当然不干,三方便乱成了一团。

谢琬打量那穆癸,只见三十来岁,高瘦身材,眼神忽闪不定,不像是什么端良之辈。于是大约也猜得那佟汾是什么样的人。看模样这里程渊钱壮他们已经能把持得住,便也就起了撤退的心思。

她回身道:“回去吧。”

小木船再次在水面上轻轻滑动,然而刚退出码头下,霍珧忽然又停止了双手。

谢琬道:“怎么了?”

他皱眉望着前方,“前面有条船。”

前方不远处,是一小片停泊在水湾里的小木船,这些船平日里应该是用来在对面两个码头之间穿行使用的,因为不用的时候便停留在这片水湾里。但是眼下这水湾里停着条分外大些的木船,船舱封得严严实实。

邢珠道:“虽然是大些的船,但临时停在这里也不算什么。”

谢琬看过之后却也面色凝重的道:“不,你再看它的船身。”

那船的船身明显的沉入水面,而且就着水面的波光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来船身前后并不那么平衡,而且还时有晃动。由此可以断定,船上坐着有人。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这船。”霍珧蹙眉说道。

谢琬挥了挥手,“再驶回去。观察下是什么人。”

霍珧显然也正有这个意思,于是借着来往穿梭的船只遮挡,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先前那片阴影里。

码头上仍然在吵嚷着,穆癸这里已渐渐落了下风,眼见着有屈服求饶之势。

小木船所在之处并未被遮挡视线,因而谢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头水湾处封得严严实实的那条船里,这时船帘忽然掀开了,从中走出个精壮的汉子,踏着停泊的木船悄声地上了码头。

谢琬下意识地往头顶望去,紧盯着穆癸身边。

她直觉那汉子是冲穆癸来的,因而丝毫不敢放过。

果然,穆癸身边很快多了两个人,其中就有从那个船里走出来的精壮汉子。穆癸见得那人出现,神情顿时松了松,而后就见那汉子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穆癸神色一凛,连忙跟他点了几下头,然后脸上神色就又恢复了镇定。

“……改日……季阁老……谢大人……”

上头说话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是听得这几个字,以及当中的得意张扬,谢琬也能猜得出来是要抬出季阁老来作和事佬了。谢荣就是季阁老提拔上去的,眼下程渊打的是谢荣的幌子,他们这边再抬出个季阁老,田崆和程渊他们还有话说吗?

157 印章

码头上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再看前面那条船,已经在悄悄地驶离水湾。

谢琬连忙道:“你们快跟着他!”

邢珠道:“霍珧你来划船,我去跟!”说着已经借着夜色上了岸去。

船在水中游,只要盯紧了,在岸上一样可以跟踪。

谢琬看向码头,人已经渐渐散了,程渊他们也已经迈上了船梯,只留下田崆一脸落寞地盯着江水发呆。

谢琬叹息了一声:“走吧,邢珠自己会回去的。”

对于这场计划的、失败,她也有些失落,毕竟田崆要是被穆癸捣乱得当不成这个舵主,她又得与新上任的人打交道。这事儿花银子不说,主要是还要花时间建立起信任。田崆的心情她十分理解,但是,却爱莫能助。

明明就要成功了,偏偏半路让人横插了一杠,刚刚那传话的汉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背后主事的人,那么,那船舱里的人会是什么人呢?他既然能让人抬出季阁老的名头来,可见身份不低,难道说,他就是佟汾?

霍珧很快把船摇到了岸边,一路平平稳稳,而且也没有什么大的声音。

出了船蓬,谢琬扣紧斗蓬,自己上了岸。

回到客栈里,顾杏还没睡,见得他们回来连忙让小二上热水。

邢珠还没回来,霍珧道:“我去看看,你们先歇着。”

只是才走到楼下,邢珠就已经进门来了。

谢琬连忙让顾杏把她迎进来,问道:“追到不曾?可见到什么人?”

邢珠喝了一大杯水,然后道:“这船诡异得很,它驶出码头不远就靠了岸,然后好久也没有动静。我在岸上等了好久,也没有看见人下来,又不前行,就试着扔了颗石头上去。谁知上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接着又扔了好几颗,还是不见有动静。于是就壮着胆上了船,哪知道船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谢琬也惊诧了。没有人的话,船怎么会驶到岸边来?

“他们是潜水走了。”霍珧凝眉道。“很可能他们已经发觉了有人跟踪。所以弃船逃走。”

谢琬沉吟道:“船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佟汾?”

“很难说。”霍珧摸着下巴,皱眉道:“按说这个时候能出面的只能是佟汾,可是据我所知,佟汾也不过是在漕帮里头有些地位而已,要说在官府朝堂,他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在季振元面前说得上话。这个人,应该是比他身份更高一些。”

谢琬听闻,眉头愈发皱得紧了,“不是佟汾。难道会是他们总舵的人?可是总舵的人为什么要掺和下面这些事,除了佟湛。”

“也不会是佟湛。”霍珧道:“佟湛既然是护法,就不能轻易出总舵,必须是曹安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而曹安当然不会掺和这些小事。佟汾的心思他十分清楚,如果他真同意让佟湛来当这个沧州分舵主,早就动手了。沧州分舵就是要换人,也应该不会是佟湛。”

曹安就是漕帮如今的总舵主。

基于漕帮地位殊然,谢琬也从未如此直呼过他的名字,可是在霍珧口里,漕帮总舵主也好。内阁季阁老也好,他说起名字来都那么流畅自然,半点也不觉得不够尊重。可他偏偏也不是狂傲,脸上眼里浮现出的都是很温和很自然的情绪,仿佛叫的不过是身边的一个下人。

不过他这么一分析,也十分有道理。

曹安既然能做到总舵主的位置。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最后会是谁来接田崆的手这事不好说,但是作为天下第一帮的总舵主,确实大不可能会理会这些事。

既然都不是,又会是什么人呢?而且那般怕人瞧见?

“姑娘。”这时。邢珠已经梳洗完走出来,手握着个什么东西说道:“刚才我在那船舱里翻查了一遍,从船板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把手伸出来,拿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四方块状物放在桌面上。

居然是颗印章!

谢琬拿在手里,就着灯光细看,只见这印章上用篆书刻着个“岚”字,字面上有朱色的印痕,材质是寿山石,原本该是尖利的四角已磨得有些圆滑。

“是枚私章。”

她凝眉道。

霍珧从她手上将章子接过,用食指从刻面上抹了点残余的印泥闻了闻。然后蓦地皱起眉来,望着前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谢琬道:“你看出来什么?”

他把印章递回给她:“这上面是朝廷发给各大衙门公用的‘雨山泥’。”

既是用的是衙门里公用的印泥,那这么说来,这人就很可能是官府中人了。

如果是官府的人,那就说得通了!只有官府的人才有可能在季阁老面前说得上话,而漕帮的人最怕的也是朝廷官府的人,所以穆癸在见到那传话的汉子时,神情顿时就松了,因为他知道,眼下也只有这私章的主人能给他解围!

朝廷可是明令禁止除漕运相关以外的官员与漕帮勾结乱政的,虽然她们并没有拿到他们乱政的证据,可是船舱里的人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而来插手这种日常纠纷呢?

这人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保穆癸,穆癸又是佟汾的人,那么说到底也就是保佟汾。他一介仕官,而且推测起来身份还不低,这么样出面来帮助一个帮派里的头领,很明显已经触犯了律例,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谢琬坐下来,扶着额角陷入了沉思。

是了,如果是衙门的人,又为什么还会水遁?除非是武官。如今天下兵马十之三四在护国公霍达手里,剩下的也都在京外各地驻守,京官武官自然也有,可是同时符合名字里有个岚字,而且在衙门里办公的武官,显然除了护国公府的人,就只有兵部了。

那么,他究竟是护国公府的人,还是兵部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落在她眼里,就必须查清楚不可了。

她拿食指沾了点茶水,抹在那私章的刻面上,然后往白纸上盖了一印,交给邢珠道:“你明日一早就去京师,查查这枚印的主人。记住,不要露出行藏,要查到结果才回来。中间若有什么线索,就让罗矩写信给我。”

佟汾背后居然牵扯上了朝廷的人,而且此人似乎在季阁老面前颇说得上话,那她就一定要查清楚了,这个人究竟跟季振元有什么关系,跟谢荣有没有关系。

这已经不是田崆一个人的事情,现在,她想放也放不下了。

这天夜里程渊和钱壮没有回来,邢珠走了之后谢琬收到田崆手下的人捎话过来,程渊他们随船去了京师,留话给谢琬,让她们办完事先行回清河,等他们到京师下了船之后才回去。

留下来也只是等消息,谢琬于是让顾杏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半路上刚好赶上下雪,漫天的飞雪在提醒着人们隆冬将至,而年关又将要到来了。

去时六人回来却只有三人,没有人打前站,到了家后吴妈妈急急忙忙把枫露堂里的大薰炉点起来,嗔怪地埋怨着怎么不让邢珠提前来送个信,罗升则忙着打点晚饭,又让厨娘下去熬汤煮茶。玉雪秀姑也忙着抬热水侍候谢琬沐浴,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儿。

不过看着大家这样忙乱的样子,心头倒是添了几分暖意,有家的感觉还是好。

回府之后日子也回归了正轨,在沧州与霍珧之间的那点小涟漪也被接踵而来的事务挤到了背后。

在程渊他们和邢珠归来之前,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而在出门的这些日子里,李子胡同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来自靳永,他是因为前不久得知了谢琅大比高中而特地来信致贺的,随同一起的还有一些典籍。信中多是激勉劝诫之语,语气比起从前,已逐渐温和。他邀请谢家两兄妹闲时进京作客。

这可是两世以来头一回,靳永主动邀请他们进府作客。

去年底靳永如愿升为了都察院御史,同时仍兼着六科给事中之职。据罗矩那边的来信说,谢荣已经与靳府不常联络,但是两厢交情仍在,见面仍会打招呼。

谢琬当时只笑了笑,并未对此发表意见。曾经险些把谢葳娶回去给自己傻儿子当媳妇儿的赵贞一跃进了吏部,而且因为朝堂紧缺深谙稼穑的人材,不久又进了户部为主事,谢荣不可能不去查他。一查,自然就会知道赵贞是怎么进的户部。

谢荣虽然不大可能是那种有怨必报的人,可是以他对谢葳的疼爱,有个赵贞时常在面前晃,他总会心里不舒坦的,这股不舒坦,自然又会转移到靳永身上。而当他知道靳永之所以会帮赵贞,竟然是谢琬从中穿针引线的结果,他会不怨恨上靳永才怪。

靳永在见到谢荣渐渐疏远他之后,自然也会究其根由。

可是这两个人都是惯会长袖善舞的,就是有怨也绝对会摆在心里,怎么会摆在脸上?所以,罗矩手下的人看到的便是他们仍旧“有交情”。

158 主上

这层且不去管他。只是进京之后这二人都会有大用处,于是她亲自回了信给靳永,并捎了几色礼回赠。另外则让赵贞留意着季振元。

杜岑如果要告老,那不是一两道折子就能请退的。而几道折子下来,起码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前世她记得顶替杜岑入阁的是广西巡抚张西平,后来张西平果然与季振元同声共气。如果可能的话,她得把这个张西平换成自己的人。就是不能换,那也要阻止张西平入阁。

当然,具体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做,这一切都得漕帮这件事处理好之后进了京,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