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与魏夫人同乘。一路上魏夫人只问了她一些日常,譬如服饰打扮之类,并没有说别的。谢琬自然也不好说别的,遂顺着她的话题往下唠,说到了今夜的戏班子的时候,大轿已经在一片喧哗声与炮竹声中停在后角门内。

170 相逢

谢荣一家带着谢葳落后谢琬小半刻进府。

谢荣如今的品级还没资格让黄氏乘轿,于是谢荣带着谢芸骑马,黄氏带着谢葳乘坐马车。

谢葳也早知道杜十娶的是娄家的次女,面上虽然端庄大方,心底里却在叹气。

娄淑英她见过,虽然相貌也甚好,才学也有几分,可是家世跟杜家比起来差的不是一丁点。凭什么人家可以嫁到杜家这样的好人家呢?她自认跟娄淑英比起来不差,她也没想过非得要嫁到杜家这样的人家,可是命运显然很不公平,如今她的婚事竟连风声都没有。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有资格骄傲的,她是清河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说到城中的姑娘,谁不对她首屈一指。

她也以为自己是有着千里挑一的本钱的,毕竟她通晓棋琴书画,虽不为最,却也有几分底蕴。她还有个能干的父亲,她曾经以为,进京之后她会有更广阔的未来,可是现实竟然这样残酷,两年的时间证明,她在京城里并算不上什么出挑的闺秀。

可是越是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就越是渴望谢荣快些成功,人很奇怪,有些时候当你底气不足了,就总希望在身上加著些外在的东西帮着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比如钱,比如权,又比如势。如今谢荣在努力地攀爬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还要爬多久,她还要等多久才能看到他变成叱咤风云的权臣站在朝堂上。

在婚事的滋扰下,她渐渐地已有些失去耐性,她也想寻找一条道路,能够使自己踏实下来,使谢荣更快更迅速地达成梦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谢荣的梦想已变成了她的梦想。

她倚着车窗叹喟,精致的妆容下,她的神情显得有几分落寞。

进了杜府,自然有人前来相迎。

谢荣品级低。并没有专门的地方可供坐歇,不过因为谢荣拜在季振元门下的缘故,来客中有许多都与黄氏认识。见了谢葳便就不免打听,黄氏便就把谢葳拉出来。一一地介绍认识。如此下来,倒是也化解了几分散座在外的卑微感。

魏夫人是堂堂的二品夫人,作为与她同来的侄女,谢琬自然随着她一道去了正厅,与一众三品以上的命妇贵女们端坐在室内闻香吃茶。

谢琬打量着门里门外,竟然有许多人是她前世见过的,还有些人甚至曾经直接打过交道。这当中有善有恶,只是今日在这样的场合,都已经正式成为了前尘往事。

贺大奶奶见了姐妹,来与魏夫人请示要过去说话。婆媳俩说话间,留意着四处的谢琬便就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琬?”

谢琬心里一沉,侧过头来,面前站着艳光四射谢葳,在她身边的。则是黄氏。

黄氏是听说季阁老的夫人也在这厅里,所以带着谢葳前来拜见的,没想到才进门,她就看见了雍容端坐在圈椅内的谢琬。

谢葳说不清什么心情,有疑惑,有惊讶,而更多的是不平。谢琬比她都不如。她不过是个丧妇之女,是个家里连个做官的长辈都没有的平民!她怎么有资格坐在这里,而她旁边作二品夫人打扮的对她亲切有加的贵妇人又是谁?

这些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就使她的目光看起来有几分复杂。

谢琬瞬时镇定,朝黄氏行了个万福,道:“三婶好久不见。大姐姐一向可好?”

虽然上京之前她说过尽量别让谢荣知道她入了京。可是如今谢荣已经知道漕运的案子是她挑起的了,而她也已经在京里置了宅子,齐嵩在礼部任职,这是迟早都会被谢荣知道的事。

尽管眼下会与她们母女碰见也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之下又在情理之中。

杜岑要告老了。告老之前他有举荐下任首辅的资格,这种关键时候,季振元会来,谢荣自然也会来。

谢葳这样的目光,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魏夫人站起来,带着疑惑看向谢琬。谢琬唇角微挑,温声与她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三婶,詹事府谢中允的夫人,这位是我的大姐姐。”然后看向黄氏母女,又充满敬意地介绍魏夫人:“这位便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夫人。三婶和大姐姐快快行个礼拜见吧。”

黄氏听得面前这位便是魏暹的母亲,脑袋里顿时嗡地响起来。谢葳脸色倏地变白,白了之后又红,最后咬着唇,盯着依旧两眼含笑看上去温柔谦恭的谢琬。

她居然跟魏家还有联络!而且跟魏夫人这般要好了?

她究竟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天下的好人都是谢琬做了,天下的好处都是谢琬得了!

谢葳胸脯起伏着,双眼望着地下,却似能盯出血来。

谢琬明知道她跟魏暹出过那件事,她还这样趾高气昂地让她们行礼拜见,果然父亲说的不错,她就是一条毒蛇,一头恶狼!能在无声无息地把你咬一口,让你措不及防!

对面站着的魏夫人听说这便是谢荣的妻子和女儿,早已经觉得一股气从丹田里往上蹿了,原来当初舍身算计魏暹的谢葳就是面前这女子!

真是不见还没那么大气,如今见了便觉当初那股火气又回到了身上来。她真不知面前这浓妆艳抹的女子有什么本钱,论相貌,比她出众的多的是,论修养,作为三房敌人的谢琬在绷着脸的她面前是这样云淡风轻,她真不明白,一个连在外头连情绪都掩饰不好的人,怎么会以为魏家看得上她!

魏夫人的胸脯也深深起伏了一下。她望着呆立着的黄氏,微扬着下巴道:“我刚刚还想说,这是哪家的内眷明明做着低品打扮,见了人却不打招呼不行礼的,也太没教养了。琬儿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谢中允的夫人和儿女。既是谢中允的家眷,那就难怪了。”

几句话不见火气不带脏字,却把事情点破得清清白白。

黄氏面上如血,憋着气不敢吐,生怕一吐就会背过气去。

谢葳蓦地抬头看向魏夫人,魏夫人目光凌厉,她又不得不垂下了头去。

谢琬劝道:“大姐姐怎么忘了规矩了,快些给夫人行礼啊。”

谢葳咬着牙,半抬起头,缓缓蹲了下去:“小女子谢葳,见过魏夫人。”

黄氏回过气来,也赶紧低头见礼。

魏夫人却在这当口拉起谢琬的手来,亲切地说道:“杜家的后花园很是不错,你来过没有?”

明知道她没来过的,偏这样问。谢琬心下好笑,说道:“没有,回头若得闲,便请夫人做个向导。”

魏夫人道:“别人是没这个面子,你开口了,还能不带你不成?”满是不见外的口吻。

还在弯腰行礼的谢葳直觉得胸口里气流直窜,什么时候谢琬变得这样拿大,她可以站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跟人说笑,而她却要这样低三下四地在她面前给人拿捏了?她忘了,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姐姐吗?

她两腿已有些发抖。

直到这时魏夫人才看向她们:“哟,还在呢。若是无事,就烦请让让吧。”

黄氏咬牙退开。谢葳直起腰,看了眼魏夫人,再瞪了眼谢琬。

谢琬平静地回视着她,唇角有着一如既往沉静的浅笑。

魏夫人拉起谢琬的手道:“走,我们逛园子去。今儿品级不够的还进不了呢……”

一路上风轻云淡,鸟语花香,真正是好天气。即使夕阳渐下,也掩不去这一庭春色。

偶遇谢葳是意外之中的事,魏夫人对谢葳的挤兑却在意料之中。魏彬一路上爬到今日地步,魏夫人若是个软柿子,一来守不住丈夫,二来魏彬也不会爬得这么顺利,三来更得不到丈夫如此的敬重。且不管谢荣将来如何,如今眼目下若还拿捏不住她,那也太憋屈了!

一个女子,该心软是得心软,该强硬时得强硬,若被人欺到了脸门上还隐忍不发,岂非太没骨气?

这边厢黄氏与谢葳相觑一眼,很快也握着拳手恢复了神色。

这种情况下,委屈和哭泣甚至退避都是不理智的,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让人注意。

所以在没有惊动什么人的情况下,黄氏依旧领着谢葳走开了。却没有注意不远处依旧有人看到了这一幕。

兵部侍郎刘永德的夫人目光一直尾随着黄氏二人离去才不动声色地问一旁的女客,“方才进来的是不是詹事府谢中允的夫人和小姐?”

那女客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说道:“是谢夫人没错。不过那位小姐没见过,应该是他们姑娘。”

刘夫人望着远处坐在季夫人下首的黄氏母女,点了点头。

后园子里人影绰绰,全是女眷。男宾们都在前院里呆着。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地或游玩或停坐,好一幅游春图。魏夫人许是因为出了这口恶气,心情比先前又更明朗了几分。她牵起谢琬走向人群深处,不少人认得她的,纷纷与她打招呼,自然也有相熟的问起谢琬的身份,魏夫人一概笑称是内侄女。

走了一段之后,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四处观赏着的谢琬的节奏,魏夫人把脚步放慢下来。谢琬目光随意浏览,忽然落在了不远处亭子里的一群人身上。

171 发现

这群人中间有个年纪并不算太大的贵妇人十分引人注目,满身的华贵不去说她了,只她坐在临湖的栏杆旁,明明只是在微笑倾听旁边人的说话,可是那双手按膝一派尊贵的姿态已让人无法逼视。

那样随和中透着端凝威严,以谢琬两世的经历来看,也很少人能够拥有。

“那就是护国公夫人。”

魏夫人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然后目含深意地看着她。

殷昱的外祖母?谢琬心头一动,再端详过去,心底也不由产生一种恍然之感。是霍达的夫人,也就难怪有这样的气势了,只是身为文官的杜家办宴,堂堂的太子妃之母,护国公夫人也亲自过来了么?

“自然是因为殷昱,她才会过来。”

魏夫人的脸色凝重,也不见了方才的宽厚亲和,“殷昱如今虽然在驻军营任职,可是命还悬了一半在别人手里。一旦郑侧妃他们暗中与季振元他们联手弄点什么出来,光以霍家一家之力,难以做到无懈可击。所以为了保住他,一向与文官们划清着界线的护国公府如今也开始放低身段亲近文臣了。”

谢琬垂眸沉吟。

魏夫人看向她,“你在想什么?”

谢琬道:“我在想,如果殷昱自己能够在内阁中拥有一份力量,那情况就很不同了。季振元他们不见得会一手遮天,而有了他的存在,郑侧妃一党也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这对朝廷社稷来说,其实也是件好事。”

魏夫人转过身来,正面向她。

谢琬平静地接受着她的打量。如果说她不够资格请动魏彬来争夺这个位置,那么殷昱总该够资格吧?

魏夫人定定看了她片刻,败下阵来。

“其实我今日邀你出来,是有件事问你。”她说道,“帮助你舅舅复官的人,是谁?”

“殷昱。”谢琬依然很平静地说出来。

从来之前她就猜到她有话跟她说。如今既然她自己先说到了殷昱头上,她还有什么好回避的。这本来就是一场需要交底的协议,说老实话,如果她要凭自己本身来劝说魏彬出面争夺。那必须得费上许多力气才能成功。

但是她眼下身边既然有个现成的殷昱,那她还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由殷昱来出面主持魏彬争夺入阁的事情才更有说服力和号召力,虽然她并没有跟他商谈过关于朝政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处在逆境里的人,面对这种助力谁也不会拒绝。

不管魏彬冲着她还是冲着殷昱决心入阁,结果只有一点,他进了,对他和他们来说都有好处。

魏夫人看了她许久,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不瞒你说。我们老爷也猜测到是他。”

谢琬道:“是因为段仲明曾经做过殷昱的老师,大人才顺藤摸瓜猜到的吧?”

“不错。”魏夫人点头,“但是因为以段仲明的身份并不是如今的殷昱所能随意遣动的,所以我才会有此一问。如今既从你口中得到确认,那么不管是用的什么手段。可见段仲明暗地里也是与季振元不对付的了。”

“夫人说的不错。”谢琬点头,“如今内阁六人里,季振元已经有了杨鑫和张扬,如果他们再添个人进去,朝纲的事大约也只能他们说的算了。而如果段仲明和沈昭大人这边再添个人,那起码就与季振元打个平手,这样也就达到了牵制的目的。”

魏夫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季振元他们要扶皇次孙。其实不过是为着这份从龙之功,荫及子孙罢了,哪里又是真正为着什么社稷着想?原先杜阁老也还清正,到了后也是个和稀泥的,沈昭他们虽然也不怎么地道,但却没这么肆无忌惮。内阁也确是该有人进去平衡平衡了。”

谢琬望着她。笑而不语。

魏夫人叹喟完,也看着她笑起来,“看看咱们,明明是来逛园子的,却说起这些不相干的来。来。我带你去见见徐夫人她们,都是平日里与我常来往的,为人都很不错,他们家的姑娘们也个个都知书达礼……”

夜幕渐渐降临,殷昱领着一队人马,巡着河岸进行例行巡查。

虽然进入了傍晚,码头上卖货的吆喝声已渐渐消散,但是河面上船只仍然来往穿梭,嘈杂的声音让人松懈不下来,但是暮春的晚风吹在脸上,柔软得像海面上缭绕的歌声,又让人并不会显得过于紧张。

武魁率着同做兵卒打扮的八个人紧随殷昱身后,与其余兵卒关注角度不同的是,他们密切留意的是各种易藏身的角落,因为相对于码头的秩序,殷昱的安全才是他们的真正职责。

自从殷昱进了营后,武魁就带着从东海回来的亲卫队里的九人编进了他手下,因此可以继续贴身护卫他的安全。当然为了不让人抓到把柄,这些都是通过护国公府私下安排的。

现在河岸两边的歌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浓重的风尘气使得路过的男人们兴致高昂,虽然离码头还有段距离,那些肆意的调笑都能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巡兵里也有不少人往那边张望,殷昱回转身来,扫视了他们一眼,那些心猿意马的兵卒们立即肃颜立正,不敢再有半点歪心思。

殷昱沉脸交代武魁:“谁再三心二意,罚他蹲三个时辰马步!”

三个时辰马步蹲下来,人都要晕过去了。

再也没有人敢不把心思放在职务上,那些风尘的声音也自动阻挡在耳膜以外。

巡兵以更加严谨的姿态向前行进。到了接近商铺的界线处,全体立定,准备转弯掉头。殷昱却在这个时候面向右前方站住,武魁等人也跟着站住,领头的小旗紧随在后方,猝不及防,差点撞上武魁等人的后背。

右前方有排小木楼,跟驻军营的营帐一致,但却是为漕帮的人所有。殷昱看着夜色中的小木楼,像是看到了什么,微仰头紧盯着上方。

武魁正要说话,他又已经恢复了常态,扶刀前进起来。

走了约有二三十步,他边走边说道:“武魁领着队伍继续巡查,秦方罗勇随我来。”说着脚步一错,已经从队伍里移了出来,武魁身后两个人与此同时也跟着出了来,这一幕从吩咐到进行完毕,整个队伍没有停顿一秒,秩序也不曾乱半分。

殷昱退到了路旁古槐树下,借着树影掩护迅速地移步到自己的营帐小楼旁,然后在楼底下指着对面的小木楼,说道:“你们看那楼上。”

那小木楼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除了窗台上摆着的几个酒坛子窗外晾着的两件男衫表达了那是个老爷们儿的住处之外,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秦方眉头凝了凝,说道:“那衣裳不是骆七平日晨的衫子。”

那小木楼是漕帮分舵主佟汾手下的分使骆七的屋子,这屋子正好处在殷昱营帐小楼的东南位,相隔虽有二十余丈,但是因为窗户正好对着殷昱的窗户,而且日常也免不了与骆七打交道,所以他平日里穿的什么晒的什么殷昱基本有数。

而做为皇太孙的护卫,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和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他们必备的技能。

码头上的夜夜亮灯,同样的景物看得久了,虽然只是夜里一个很微小的异常,也逃不过他们的双眼。何况眼下他们已经潜到了与这木楼相距不过三四丈的位置。

罗勇点点头,盯着那晾着衣裳道:“看衣料的柔软度,是一等的杭绸,襟边虽然只是普通的镶边,但是能在柔软的杭绸上缝制得一点褶皱也没有,一定是有着极好的做工。这样的衣裳看起来普通,但是没有二三十两银子也制不出来。”

殷昱抱着胸,接着话头道:“ 漕帮里那些人恨不得把银子直接打成衣服穿,不会有人花了钱还把自己往低调了整。骆七更有意思,十个指头足有五六个戴上了金戒子。这不是漕帮的人,更不是骆七的衣裳。但是这个人能在骆七这里晾衣服,一定跟他很熟。”

“不管他什么来历,你们先把那衣服弄下来。”

他吩咐道。

秦方没有二话,从腰上取了捆细而长的丝绳,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绑在一端,往那衣裳扔过去。绑上石头的绳子有了重量,很容易就把上头轻柔的绸衫卷了下来。

殷昱拿起那衣裳里外仔细看了看,还有几分湿润,他移到鼻前闻了闻,皱眉道:“千步香?”

秦方道:“主上可发现什么?”

殷昱放下衣裳,说道:“速去把武魁他们唤回来,抽几个人去通向骆七住处的周围仔细查查,看看是否有人曾落过水,是什么人落水。然后再派几个人守在骆七楼下,看有什么人下来,如果有人下来,也不要惊动,悄悄跟在后头就是。”

“是!”

随着夜色渐重,杜府里这边宴席也举办完了。有身份的女眷被挽留下来上戏园子看戏。

在魏夫人的介绍下,与素有往来的徐夫人贺夫人等人都与谢琬熟络了,不但亲切地问起她河间府的民俗,还拉她一起聊起了戏曲。谢琬不卑不亢,并不因为她们身份高便过于隐忍自己的想法,但是表达的方式又总是婉约谦和,她这样的表现倒是博得了大家端庄大方的称赞。

172 高低

看了一出戏,谢琬借口去净手,在半路上交待顾杏,“你去四处打听打听,这杜娄两家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最好去找府里下人们打听,他们手上往往有真相。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找不到我了,然后请他们帮着找就是。”

顾杏点头,等她去了净房,便就出来了。

谢琬回到戏园子,徐夫人他们已经被别的相熟的女客请走抹牌了。魏夫人招手让她坐在身旁,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说道:“顾杏不知道上哪儿了,我找了一圈没找着。”

魏夫人道:“横竖在这府里,不打紧,知道你我在这里,回头会找来的。”

谢琬点头。

魏夫人又道:“是了,先前忘了问你,你跟殷昱是怎么相识的?”

谢琬心里一顿,望着她道:“他曾经在清苑的时候,我哥哥因故帮了他一回,后来进京就联系上了。”

魏夫人见她的目光里无波无澜,不闪不躲,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面前的瓜果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这哈密瓜是西域来的,很香脆,你尝尝!”

她们坐的是搂上西面的雅座,北面正面坐的是护国公夫人以及宗室女眷们,东面是几位阁老夫人的坐处。

谢葳和黄氏此时也在季夫人所在的包厢,不过因为座位只有八个,基本上都被季府的夫人小姐们包统,所以她们与季振元手下别的门生的内眷一样,都只能站在一旁服侍。

这实在是没有过的待遇。想起从前在清河,哪处没有她们的坐处?

但是又不能不在此,不在此,那在季府面前露脸的机会就平白给被人抢去了。所以不管怎么样,黄氏得忘了自己曾经是清河县里受尊敬的三夫人,拉下脸面来给季家老小执壶倒茶,谢葳也得忘了自己是心高气傲的谢家大姑娘。要给季府的姑娘们点戏递本子。

谢葳觉得心里很屈辱。

她抬眼望过去,对面被魏夫人拉着坐在桌旁优雅地品尝着瓜果的谢琬落在她眼里。

想曾经在谢府,她是横着走的大姑娘,谢琬是无依无靠得在王氏手下小心翼翼讨生活的丧妇之女。可眼下。她成了侍候着别家老太太的下官之女,她成了能与二品夫人同坐着吃茶看戏的——的什么?想到这里,她自己也疑惑起来。

谢琬是什么身份,魏夫人十分清楚,可是为什么她还会尊重着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以什么身份得到的魏夫人的青睐?

一定是她蒙骗了魏夫人什么!

她心头的血又涌上来。魏夫人那样侮辱她,固然令她愤恨,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谢琬!如果不是谢琬说出她的身份来,她怎么会被魏夫人这样当面羞辱?

“谢葳,把戏本子给我!”

季家二姑娘季慕云面向着女眷们,手却往谢葳这边伸过来。

谢葳咬了咬牙。依然温柔谦恭地把手上戏本子递过去。

“二姑娘,我去去净房。”

季慕云不知听了妹妹什么笑话,掩口笑起来,并没有搭理谢葳。

谢葳等了片刻,便就悄声退出来。

她走出门外,跟丫鬟玲琅说道:“你去那边魏夫人的包间,跟三姑娘说声,我在楼下等她。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玲琅颌首,走过来叩向魏夫人的门,把来意跟谢琬说了。

魏夫人皱眉看向谢琬,虽然没说话。但眉目里的防备之意很明显。

谢琬也觉得这事有诈,但是沉吟片刻,她却又安抚道:“楼下这么多人,出不了什么事。夫人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经过这大半日的相处,魏夫人也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便就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谢琬一路若有所思到了楼下,只见谢葳正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内海棠树下等她。

她走过去,谢葳便微蹙着眉,用着不高但也不低的声音斥责道:“三妹妹来了京师。怎么也不——”

“怎么也不去拜访三叔三婶是不是?”谢琬截断她的话头,笑道。“我们在黄石镇上住了那么多年,大姐姐知道我们家门槛有多高,进门有几道梁么?说起来我父亲还是你们的伯父,是三叔的亲哥哥,你们做为小辈多年不曾拜访,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目无尊长?”

谢葳没料到她居然猜透了她的用意,饶是心机似海,也不由顿在那里。

旁边有人看过来。

谢琬用着像她那样不高又不低的声音,继续沉静地道:“大姐姐也别恼,妹妹纵然年幼也是有分寸的,不论如何,自家的事当着别人的面来说总是不好,姐姐往后可得注意下分寸。”

海棠树下的好几张位子上坐着的人都看过来了。但大多看的是谢琬口中那位不注意分寸的姐姐。

谢葳脸色通红,眼下她真是被架到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了。她从来没跟谢琬当面锣对面鼓地交过手,从前看她在谢府里对付王氏谢棋,以为不过是谢棋她们段数太低,气势太弱,谢琬仗着是原配所出的嫡孙女才能拿捏住他们,没想到她在同样身为嫡出的姐姐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失底气!

看着周围人投过来的目光,她抿紧唇打量了她一会儿,极力平静地说道:“原来是我错了。”

谢琬并不愿意与她当众做这口舌之争,以免连累自己和魏夫人坏了名声,便就道:“如果姐姐没什么事,那我就告退了。”

她冲谢葳点了点头,侧身走开上了楼。

魏夫人见她神色如常,也十分礼貌地拉她说起戏台上的角儿。虽然说对谢荣一家深为不齿,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再怎么想帮着谢琬,她若不说,她也不便过多地追问。

谢琬这边看了四五出戏便就与魏夫人同行出了府。

殷昱这边可没她这么舒服,此刻夜已近半,他还站在营帐小木楼上盯着江面出神。

武魁他们已经按照吩咐行动去了,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江面上漕船已经来往了不下百来只,到了这会儿,艄公们的号子声也渐渐疏松, 一天的紧张到了此时,才终于有了可以喘口气的感觉。

“主上!查到了些东西!”

武魁轻声上了楼,在位于他背后两步远的距离拱手道。

殷昱转过身:“说。”

“骆七的小木楼内一直没有人下来,但是在位于他住处的两百步外的地方发现过有人失足落水的痕迹,因为岸上落下一滩水,而且还有几个脚印,同属于两个人。属下量了量那脚印,估摸都约在六尺五寸高上下,不过不排除鞋子做假。之后那带着泥泞的湿脚印便是往骆七住所的方向走来。”

殷昱凝眉道:“来人既然选择着河岸小道,定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按正常情况不可能在河岸留下脚印,他们事先也想不到会落水,所以鞋子作假的可能性极小。”

他顿了顿,转过来走到面向骆七这边的窗口,对面窗口还是老样子,那衣裳秦方已经又利用竹竿悄悄地放了回去。而这会儿已经不在了。

眼下离天亮已经不远了,如是来寻骆七有暗中目的,那么在天亮之前必然要退去。眼下衣裳已不在,肯定就已经是逃走了,但武魁他们在楼下却一直没有等到人下来。

能够在河岸落水,一定没有什么武功底子。

一个穿得起这样质地的衣服,却又如此低调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接受过教育。那么一个文士半夜里趁着无人看守码头偷跑到这里来见骆七,是为什么?

“找个机会去查查骆七房里有没有暗道。”

武魁一凛,顿即道:“是!”

谢琬一早起来,写了封信交给钱壮道:“去把这个送到码头给殷公子。”

虽然她没把霍珧就是殷昱的事情告诉旁人,但为了便于行事,程渊和钱壮他们几个还是知道了。程渊对于这件事十分震惊,但又有几分释然,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把他猜成了霍家的人,认真说起来,他们那会儿是不太敢想,如果敢想,霍珧就是殷昱的身份早会被确认。

大家惊怔之余,其实还是乐见的,因为处在殷昱背后的力量对于谢琬来说太重要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他与她提议过合作的事,可是他们也都一致觉得谢琬能够认识这么个人是件极好的事。

谁说他们不胆大?明知道殷昱如今的命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谢琬与他结交既意味着得到了助力,同时却也担负着来自他的许多风险。可是谢琬并不害怕这些风险,因为在认识他之前,她本来就走在了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上。

钱壮出门后,她随便到了谢琅房里。

顾杏昨天夜里并没有打听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即使杜娄两家婚事仍让她觉得蹊跷,不过这事不是主要,要紧的是该怎么尽快把手头的事办下去。

谢琅正在接见米铺里的掌柜,掌柜手指在帐本上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见到她来,顿时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谢琬也没说什么,走到谢琅旁边拿起本帐来,翻开其中一处说道:“哥哥昨日提的提议很好,我按照哥哥说的方法去做,果然省力了很多。改日得叫铺子里的掌柜们多来向哥哥学学才成。”

173 婚事

掌柜听见她的话,背脊顿时有些冒汗。

他们姑娘经营手段这么厉害,稼穑算术无一不通,他以为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没想到私下里她还要向大爷讨教!不管谢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敬重哥哥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刚才他在做什么?他在他敬如神明的二东家面前指手划脚地跟大东家说话!

想到这里他就浑身都不自在了,顿时把腰深深低下去。

谢琅因为才接手,这几日便叫了这些掌柜的上门说话,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可是他们的态度也让他这个好学谦和著称的人感到无措。谢琬这么样给他台阶下,他自然就顺水推舟道:“不过是寻常算术不值什么。”又想起她来只怕有事,便就与下方掌柜道:“你先回去,今日就到这里。”

掌柜地连忙告辞走了。

谢琅摇头叹道:“多亏你解围。”

谢琬安慰他:“哥哥才接手,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下面人欺生也是寻常事,你莫要怕,也不要急,等到过段时间你熟悉了,他们自然不敢小觑你。”

谢琅笑道:“也只好这样了。”又道:“你来有什么事?”

谢琬沉吟道:“哥哥可还记得我身边曾有个叫做霍珧的护卫?”

谢琅赧然:“怎会不记得。”

谢琬又道:“哥哥可曾想过他有可能是什么人?”

谢琅正色起来。

盯着笔架默了片刻,他站起来,若有所思地道:“这个人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客观点说,他的好教养却是掩饰不住的。

“我记得他在颂园的时候,面对丫鬟们的示好一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待人也还算亲切。我看他行事作风并不鲁莽,倒有几分叱咤沙场的气势,又很有几分宽容大度,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什么胡作非为的歹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谢琬:“他是什么人?”

谢琬微笑站起来,“他就是这阵子的风云人物殷昱。”

旁边椅子被踢得一响。谢琅惊住在那里。

谢琬叹了口气,遂把殷昱有关的始末说清楚了。“之前没告诉哥哥,是我还没有打定主意,究竟该不该说。可是如今看起来,这个人对我们是利大于弊的。而细想之下其中之弊也是我们可以克服的。如今内阁重组在即,昨日魏夫人特意邀我去说话,我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打算争一争这个位置了。

“虽然事实上他们也不得不争,但由殷昱来做这个牵头人,显然更有说服力。魏彬如果进了内阁。我们就在斗垮谢荣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也等于文武两方我们都拥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像舅舅被罢免这样的事,吏部就再也不敢胡乱来了。”

谢琅听完她的话,已渐渐平静下来。沉吟片刻,他说道:“你说的对。谢荣如今比我们强的地方就在于他已经进了朝堂,并且身后有个季振元。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舅舅捋下来。”

谢琬点头:“我也正是从这件事开始想到,如果再这样单打独斗下去,那么谢荣能够罢免舅舅一次,也可以罢他两次,何况还有赵贞靳永他们。只有把包括魏彬赵贞这些有利于我们的力量紧紧地凝聚在一起,我们才能够拥有拿下谢荣的实力。”

如今季振元和殷曜倒是拧成了一股绳,而她这边力量是有。可惜都是分散的。靳永他们虽然是站在谢荣的对立面,可是并不见得会帮着她去跟谢荣斗。所以需要一些东西把这些人都捆绑在一起,而这些东西,自然就是殷曜倒台之后的结果。

只要殷曜再也没有了夺嫡的希望,失去目标的季振元他们才会变成一群散兵游勇,而那个时候。自然也就是殷昱带着这些人上的时候了。靳永那么精明,会不知道跟着殷昱会比自己独自钻营来得更有保障吗?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谢琅道。

谢琬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起这些事,除了跟他分析情况,他能猜得到她有事派给他。

谢琬对哥哥的反应并不意外,因为最近他很多时候都能够明白她的想法。她望着他,叹道:“哥哥是我们家的当家人,我觉得到了眼下,很多事情也该你出面去做了。这次魏夫人的表态代表着他们愿意与我们以及殷昱结成联盟,虽然魏家还没有正式消息传来,但我们不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不管他们最终怎么决定,你都要把靳永和赵贞这些早就属于我们的力量以你的名义继续联合起来。我终归是个女子,在男人们面前号召力有限,而且如今年岁也大了,好多地方不能再去。这些年我虽然维持了他们对我的信任,可不代表永远会如此。所以眼下,也是该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了。”

谢琅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接下来我应该去靳府赵府出面拜访,然后尽可能地借助他们的力量扩展人脉。虽然我尚无官职,但是靳永是我的表叔,有着这层关系,我也能够随着他接触到官场中人。”样我不但可以学到更多,同时也能更快地把这些力量拢聚起来。”

“不错。”谢琬笑着点头,“除此之外,魏彬对你一直印象不错,而且这次虽然舅舅的事魏大人没有帮上忙,可是心意却到了。眼下你就可以借着致谢的名义进行拜访。有些事,终归还是男人与男人说起来方便,拜访的途中说什么就看哥哥把握了。”

谢琅听着,目光里渐渐变得坚定,他再次点头,起身道:“你说的很对!我正该这么做了。”说完又望着她叹道:“一晃你又十五了,眼下也要准备开始说亲了,我再不接手到时就匆忙了。趁着你在闺阁还有段时间,我边做边学,也能有个过渡。——琬琬,你真个天生的管家人!”

想想这些年也是多亏了有这个妹妹,若是只凭自己,或者妹妹根本没有这样能干,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手头会有这样规模的家业,他如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正该是他接过担子扛起家族重任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就更加地感慨谢琬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而谢琬明明跟他说着再正经不过的正事,没料到他口风一转就说起她的婚事来,却不由得顿在那里。

谢琅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倾下身来:“傻姑娘,虽然哥哥也舍不得你,但你总归要嫁的!”

谢琬很无语。

钱壮把信送到的时候,殷昱已经起了床,但是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但他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

钱壮规规矩矩地站在他木楼上,并不像从前那样与他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让饭后散步的他带两斤烧刀子回的他。

殷昱拍拍他的肩,笑着按了他坐下。指着桌上茶壶道:“我这里没有酒,不过壶里有水,自己倒。”一面坐在他对面展信。

钱壮看见他这样子,立时自在了许多。

殷昱看完信,折起来想了想,然后问他,“昨天她去杜府,有没有遇上什么事?”

钱壮不敢隐瞒,便把遇上谢葳的事说了。然后看他摸着下巴不言语,想起从前他跟在谢琬身边时虽然话不多,但是极细心,想着也许还有几分主仆之情,于是道:“公子不必担心,那谢葳都不在我们姑娘话下。”

殷昱点头,“我知道她有分寸。你回去转告她,我后日休沐,会邀谢大爷同去魏府拜访。”

钱壮应下起身。

殷昱随之站起来,一面与他下楼,一面说道:“谢葳受了这番羞辱,可能还会有下招,以后若是碰上了,你让邢珠她们俩多留点儿心……”

谢葳的确不甘,不过在她向谢荣诉说这一切的时候,谢荣也陷入了沉默。

他竟然不知道谢琬已经来到京师定居。

她把整个谢府视为仇人,这是勿庸置疑的事,这已经不是他有没有伤害过谢腾可以解释得清的了,而他居然因为一心想往上爬,连她进京了快半年都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