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昱道:“太子殿下居然会把他放出来,这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所以事情都需要临时布署。——你先把饭吃了,然后在这里歇会儿,这里有秦方他们暗处护着,不会有危险。我先去看看武魁他们。”

谢琬点头,目送他出了门。

这里邢珠二人吃完饭也即刻过了来,谢琬虽然惦记着殷昱那边的事,却并不敢乱走,守着窗户看了大半个时辰的江面,殷昱才匆匆回转来。

“跟我来!”

他牵着谢琬的手下了楼梯,借着人少处往骆七那边去。

骆七小木楼的右边便是片小树林,殷昱牵着她一直进了小树林内,然后在一棵被砍过的树墩处停下来。借着树墩的掩护,从这里抬头可以看见骆七的窗户。

谢琬悄声道:“查到什么情况?”

殷昱眉头紧凝,说道:“里面除了我们的人外,还有两拨人。而且其中一拨人的武功路数,与曾经暗杀我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来自东海。但是另一拨人不清楚,他们比前一拨人的来历还要诡异。”

“不是漕帮的??”谢琬脱口道,按理说为了避免骆七延祸帮里,漕帮很应该也不容于他才是。而骆七出狱之后他们便把他直接接了回来,这也能够说明他们并不希望他就此流落江湖,造成更大的影响。

“在这两拨人面前,漕帮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殷昱盯着窗口,说道。

谢琬于是也盯过去。只见那窗口黑黝黝的,压根看不到什么,而她这样毫无实地应战经验的人,也根本察觉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在泄气之时,身后邢珠忽然凑过来以气息声吐语道:“有人出来了!”

谢琬抬头望去,果然见那窗口里有人悄无声息地跃了出来,谢琬喉头一紧,殷昱飞快握住她的手往下蹲:“别出声!是东海过来那些人!”

那人从窗口出来后,便往左侧岸上掠过去,谢琬忙看着邢珠她们吐唇语:“快去追!”

邢珠顾杏看了眼将谢琬护得严严实实的殷昱一眼,迅速地跟了上去。

谢琬忧心地看着殷昱,“不知道武将军他们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人追出来?”

殷昱也面色忧急,不过看上去依然镇定。“他们不会对付不了这些人,没出来我估计是被什么人缠住了。——别怕。”他伸开手臂将谢琬揽在怀里,目光仍然紧盯着楼上窗户,他的动作这样自然,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其实不太合适,因为谢琬趴在他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是那般平稳沉着。

跟他贴得这么近,谢琬脸上有点发烫。可是如今她却没有什么特别不自在的感觉,因为她已经知道他是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她,他就是在松岗上救她的那个少年的事实,他如果早说出来多好,她就可以早些信任他。

她把脸稍稍转开一点,以免太烫而露了形迹。

而他的心跳在这时忽然加速了,咚咚地响声有如擂鼓。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目光炯炯的双眼。

202 靠近

她脸上更热了,连忙把头退开一点,说道:“看着我干什么?还不盯窗户。”

他目光盯着她的手,“你把我抱这么紧,我怎么看?”

谢琬顺眼看去,果然自己两只手把他揽了个死紧。顿时如被开水烫了般松开来,攀着木墩去看楼上。

殷昱看了绷紧着的脸片刻,也扬唇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窗口很平静,再也没有人出来。今天没有月亮,江面上的灯火透过树梢映进来,微光下她的脸只看得见个模糊的影子。可是即使这样,他也对她的面目印象深刻得如同在心里镌刻。

“琬琬。”他道。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

“靠近点。”

“……”她偏头望着他。

他眼望着楼上,重复道:“靠近点儿。离得太远容易让人发现。”

谢琬抿着唇,小心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才挪了几寸,就觉得挪不动了,她的肩膀抵住他的胸膛,温热的感觉像电流传来。她不安地想退回去点,但是也退不了了,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扣在胸前。

力道并不紧,但是也让她轻易逃离不了。

他目光望着前方,声音却不是很稳。“我要娶你。”

像是知会又像是宣誓,尾音咬得斩钉截铁。

谢琬脸上又有火在烧了,这会连也心跳也跟着起哄,咚咚敲得她快要窒息。

“你在说什么?”她挣扎了下,想维持表面的平静。

事实上这样的距离下,她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他究竟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嗡嗡的,像有好多只苍蝇在飞舞。

殷昱转过头,伸手将她的脸偏过来,使她面对着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只看得清楚半边。但他的目光是晶亮的。她呼吸里满是熟悉的他的气息,她从来没有离他如此之近,不知道原来他的呼吸声是这样的,他的心跳又是这要的。

“抬起头。”他在耳边说。

她机械地把头抬起来。双唇就刚刚好碰上他的鼻尖。

她的双唇像是要焚烧起来!而他微顿了顿,鼻尖顺势往上移,他的唇就在距离她一片指甲不到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气息凌乱地落在她脸上,她能够感觉他双眼里的火热,也能感觉到扶在她肩膀上一双手掌的力度与热量,她屏息片刻,身子后移,从他的掌下抽身出来。

而他也并没有坚持,看着她站起身,随之也起了身。

两个人在几乎看不见面目的黑暗里对视。方圆几丈内都十分安静,只有江面和码头传来有声音。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里的暗涌

谢琬忽然撇过头,快步往树林外走去。

双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急促而悉梭的声音,忽然间树林外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异响,就像是很小但是很尖锐的哨声。身后殷昱突然道了声“不好”。几步飞蹿过来将她揽住,就地打了两个滚!然后就听噗噗两声,两枝短箭正射在方才谢琬所站之处的树干上!

他们居然被人发现了!

谢琬睁大眼看着殷昱,殷昱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快速地道:“闭上眼睛!”然后打横揽住她站起身,对准林子那头飞奔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如雨点般传来,衣袂划动树枝的声音也呼呼如风。谢琬只能紧揽住殷昱的脖子,任凭他带着她往前急纵!

“主上!快上船!”

前方突然急掠过来几个人影,是骆骞带着几名暗卫,殷昱脚步不停冲出树林,往泊在岸边的一条小船掠去!

船头站着秦方,殷昱刚刚抱着谢琬在船头站稳。秦方便撑着船滑向了江心。

“划回去!”

殷昱将谢琬放下,便转头吩咐秦方。

秦方道:“主上!有骆骞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少废话!邢珠她们俩还在岸上,骆骞他们不知道!”

殷昱劈头冲他一顿厉斥。秦方再不敢多言,立即掉转船头往岸边去。

殷昱回到船舱。看一眼谢琬,说道:“没事吧?”

谢琬忍住脸上尚未褪去的不自在,摇摇头,问道:“能看出是什么人吗?”

殷昱凝眉:“应该就是追杀我的那批人没错。”说完他看着她,走到她身边,语气缓下来,“我想上岸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秦方他们几个会在这里护着你。”

“你去吧。”

谢琬点头。

殷昱舒开眉头,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出了舱。然后紧接着船头一抖,一道人影便掠向了岸上。

谢琬平住心情,在船舱里呆下来。

耳边充斥着江船的声音,脸上的烧意也就渐渐冷却下来。

形势的危急已让她不能够思考那些事,解决眼前事才是要紧的。

此行有危险是在意料之中,但是亲临这一刻时却又让人有着格外的紧张,因为究竟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是谁,既然一刻也等不着便要置骆七于死地,那么也就越发显示出这背后的人动机之阴险。

秦方把船在江心来回游动,她并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人在哪里?但是她并不担心,只因为这一切是殷昱安排的——即使方才经历过那样的一幕,她对他的信赖也没有改变什么。可是她又有着不安心,因为他此去面对的对手极可能是要他命的人。

她刚才的抽身退出不是因为她排斥他,而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并不能继续下去。

他也有理智,所以他没有坚持。

她无暇去思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作怪,使得她竟然可以容忍他那样的接近。

可是她很清楚,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的担过心,谢琅不必她这样担心,舅舅舅母没有机会让她这样担心,只有殷昱,他的处境是这样危险,即使他曝光在普天之下,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比寻常庶民珍贵,可是还是有人想要这样地置他于死地。

她相信,方才追过来的那些人一定已经知道了藏身在树林的他的身份,武魁他们久久没有出来,兴许就是已经被对方窥破了身份,那么这样一来,骆骞他们几个能够护他对付得了对方那些人吗?还有邢珠顾杏,她们究竟有没有遇险?

她在船舱呆了片刻,终于坐不住,走出船舱正要跟秦方说话,秦方却忽然掉转了船头往上游行去。

“怎么了?”她问。

秦方道:“主上他们已经去了上游,我们过去接应。”

谢琬听得这话,不由得松了半口气。

虽然不知道秦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私下里肯定有自己的联络方式。

抛却那些私心杂念,这里小木船已经很快到了距离码头三四里路的上游,这里渐渐清寂无人。秦方把船泊了岸,很快就有人上了船来,到得谢琬面前牵住她的手跳上岸,然后默不作声牵着她往岸上走。

谢琬早认出是殷昱,因而全程不慌不忙,很快到得一块空旷的河堤上,邢珠顾杏的声音忽然从大槐树下传来:“姑娘可还好?!”

谢琬连忙道:“我很好!你们呢?”

邢珠道:“我们有惊无险。追踪的那个人在回京的半路上突然掉头发难,而且同时他的几个同伙也紧跟着冒出来,我们险些避不及,但是却在那时候突然又来了几个蒙面人替我们解决了危机。我还以为是殷公子的人,但等我们回到这里时,骆大哥他们却说不是!”

这时候骆骞他们也都出来了,听见邢珠的话骆骞点头道:“我们暗卫这边总共十二个人,秦方带着两个人在江面等候,我带着七个人挡住了追杀主上那批人,而另外两个则在营房守卫。武魁那边一共六个人,也一个不少。所以绝不是我们的人。”

“那会是谁呢?”谢琬凝眉看向殷昱。

“我只知道这些人对我们肯定没有恶意,但我也能肯定,他们不是护国公府的人,因为外公答应过我这案子交给我来查,所以他们不会插手。再者霍家的人也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藏头露尾。”殷昱看了眼码头方向,再道:“而我到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骆七也被他们带走了。”

“这么说,是一无所获?”谢琬道。

“那倒也不是。”骆骞道:“我们也擒到了追杀主上的两个人。”

“主上!那两个人服毒死了!”

正在这时候,廖卓急步从暗影里走出来,身后两人则一人扛着具尸体。

骆骞武魁面面相觑,这下可算是真的一无所获了。

现场静默了会儿,殷昱走到尸体面前,从怀里掏出颗夜明珠,蹲下去察看。

谢琬也随着蹲下来,只见被掀开的面巾的尸体脸上,两个人俱都大睁着眼睛,有颜色深沉的血从七窍流出来。

“是中的鸠毒。”

殷昱道。然后一层层剥开尸体上的衣衫,然后一寸寸地察看。

衣服里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为了这次行动,他们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殷昱仍没放弃,以食指中指无名指同时按压只穿着贴身中衣的尸体肉身,而谢琬则拿起剥落在地上的衣物,命邢珠点着火石在旁查看。

看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殷昱道:“你说你怀疑这些人来自东海?”

203 涟漪

殷昱道:“有什么问题?”

谢琬凝眉道:“这些衣服和鞋子面料的质地都很普通,而且,是京郊本地产的粗纱纺制的。而且这鞋底也是这带很传统的制作工艺。”她在清河开了那么多年绸缎铺,这些衣料不说闭着眼都能说出来历,至少这样细辩下来,是绝不会错的。

如果衣服的质地还可以入乡随俗,那么像他们习武之人,穿鞋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尤其这种惯于夜行的人,一双合适的鞋子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这些都是钱壮闲聊时说起过的。东海离京师虽然不算十分遥远,可是也有千余里,他们怎么会突然间改变生活习惯呢?

“你是说,他们不是来自东海,而是根本就是京师本地的?”殷昱站起来。

谢琬抿唇道:“我只是很怀疑,并不能肯定。

“不妨这样想想,如果他们是京师本地的,那我们可以发挥想象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然后再仔细想想,殷曜除了郑家这股力量,会不会还有别的力量支撑着他?因为殷曜只靠郑家这一股力量的话,只怕很难成功晋位。而他们又是凭什么拉拢季振元为他们效力的呢?”

一席话,说得在场人面面相觑起来。

殷昱沉思片刻,说道:“殷曜和季振元这方面我确实有想过,但是我却没想过追杀我的这股人也有可能来自于殷曜,眼下你这么提出来,接下来我倒是可以往这方面查查。”

谢琬点点头,“虽然不一定正确,但是查过之后也能排除。”

殷昱低头看着地上尸体,又说道:“除此之外,从尸体的肌肉和韧带来看,这些人都受过很严格的训练,而且应该是以死士身份养成的同种训练。

“能够养成这样的一批死士。至少得十一二年的时间,而十二年前殷曜还刚满周岁,我也还没有立为太孙,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这个人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在计划杀我了么?”

听到这里,谢琬也不由动容,十年时间,一个人能够在京师众目睽睽下伺养十年死士,光这份隐藏力就不由让人瞠目。不知道这幕后究竟又有只什么样的黑手?

这次追踪算是以失败告终。殷昱这边受伤了两个人,邢珠手臂上也落了道轻伤,不过都无大碍。而骆七被新的神秘人带走,不知是死是活。武魁他们当时也都没有料到这层,在骆七的小木楼上与死士们对恃时,骆七则被人捂住口鼻带出了房门。

能够在高手如林的两方人马下将同样身负武功的骆七成功带走。来者背景绝对不会简单。可惜不光是谢琬还是殷昱,对这些人的来历都无从揣测起,而唯一见过他们的邢珠顾杏还有武魁也都对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终归还是有了点线索。

近天亮时一班人打道回府,殷昱天亮后即要执勤。可是他得送谢琬回去。

回去的路上仍然沉默,但比起来时,胸膛里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殷昱不时地侧头看谢琬,目光柔和而悠长。谢琬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的心像是飘浮在水面上,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是奔走在黑夜里。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涟漪。

四更时分一行人到了枫树胡同,谢琬看了眼殷昱,不知道该如何进门。殷昱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上前拍开门,与门房道:“我有事见你们大爷。”

门房见得是殷昱,哪里还敢耽搁。连忙请了他们入内。

男装的谢琬低着头紧随在后,并没有人敢把目光投到她脸上。

到了正院,谢琬趁着无人注意别向了去枫华院的路,夜深人静之时本来人就不多,又有邢珠顾杏二人一路相护。倒也无惊无险。

房里玉雪秀姑见得她出门之后便没回转,一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怕谢琅问起,于是晚饭前让钱壮去殷府打听了一回,听说是和殷昱出去,才又莫明地放了些心,遂咬牙扯了个谎告诉谢琅,说是去了靳府与靳亭说话。等到如今见得她终于回来,才又松了一大口气。

洗漱完上床,前院里殷昱居然还在,并不知道跟谢琅在谈些什么,虽觉得不大可能跟谢琅谈骆七的事,但是男人们自有男人们的话题,谢琬也没有多想,辗转了半日便就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起床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吃早饭时谢琅板着脸到了枫华院,鼻子里哼哼盯着谢琬直打量。

谢琬并不知道昨夜殷昱跟他说些什么,一方面不想骗哥哥,另一方面又怕说出实话来气着他,因而只当没看见,闷头吃了两碗粥。

谢琅望着她哼哼冷笑,丢了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然后就背手出去了。

谢琬一口粥差点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嘛!

谢琅的态度莫测成谜,而骆七神秘失踪的事也很快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首先是殷昱与谢琅一道去寻魏彬议过这事,然后是护国公知道了,少不了与殷昱之间又有一番揣测。

这边厢自有殷昱派人跟进,不须提它,而谢琅的婚期却转眼就到了。

枫树胡同近日里喜气洋洋,余氏领着罗升和吴妈妈等人忙前忙后,总算把准备工作都弄妥了,宁大乙这日也带着东兴楼的大厨过了来写菜单,到时候大厨房就交给他们了。魏暹和靳亭的两位哥哥还有齐如铮则陪同谢琅前去迎亲,这边靳亭与齐如绣则要帮着谢琬招待女客。

招待方向自然以齐嵩夫妇为主,而靳夫人作为谢家为数不多的亲眷之一,除了媒人的身份外,亦当仁不让成了招待宾客的不二人选。

在确定这些之前,余氏也曾就这个招待的事问过兄妹俩的意见,觉得如果给了喜帖给四叶胡同,到时是不是也要请谢荣夫妇出面应酬应酬?论起私下大家是一百个不情愿,可这终归是脸面上的事,而且谢荣最近又因祸得福升了正三品侍郎,如果不给面子,也怕他临时发难。

谢琬最终的意思是,他们若来了,便就仍敬着他们是叔父,若不来,那自然就没这回事了。

余氏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

喜帖是罗升亲自送到四叶胡同来的,谢荣接到之后庞鑫就给了黄氏。

眼看着就是明日的喜期了,黄氏拿着这帖子也不知道去还是不去。

去的话,她自己都觉得没脸,枫树胡同与魏家关系那么近,就算魏彬不去,魏夫人也肯定会去。如今谢葳跟魏暹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若去了,能逃得过别人背后指指点点么?而且魏夫人在那里,她能不去拜见么?对方又能甩好脸子给她看么?

说到这里,她是一万个不情愿去。

可是若不去,那理亏的就是他们了。

不管枫树胡同事情做得再出格再过份,他们是长辈,若是连亲侄儿的婚礼都不到场,那对谢荣的名声有什么好处?……虽然她依然恨他,可是他终归爬到如今的位置也不容易,她纵使不愿帮他什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拖他的后腿。何况,他也已经让她接受了诰封不是吗?

黄氏是真矛盾。

谢葳进屋见状,拿起那喜帖看了看,遂说道:“还是去吧。我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您如今也是三品诰命了,魏夫人就算再怎么挤兑,她也还得顾着她阁老夫人的面子,如果真对个下官命妇不依不饶,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黄氏看着她,凝眉道:“你不恨你父亲了吗?”

谢葳默然垂头,半日道:“恨也没有用。他是我父亲。何况,他如果不成功,也没有我的风光未来。那么就算我嫁到了李家,也一样只是庸碌地过一辈子。我的志向不是做个普通的内宅妇人,我想做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也想看别的下官妇匍伏在我的脚下。”

黄氏眉头紧拧,喃喃道:“你对他竟能这样宽容,那么我的恨,岂不显得多余了么?”

谢葳抬头看着她,并没有言语。

黄氏忽然失笑起来,撑着额把头垂下去。

她恨他全是因为她,如果她自己都不恨了,那她还有什么立场说恨?

她忽然觉得胸中一片空落,细想想,谢葳从一开始就与谢荣路线是一致的,他们父女都在渴望能够早些出人头地,所以哪怕利用些不甚光明的手段。而她的知足反而与他们的积极进取格格不入,现在谢葳的一席话,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原来在这个家里,不是她在宽容他们,而是他们在容忍她。

“我知道了,我去。”

她看着地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黄氏这边好不容易才表了态,一院之隔的王氏与谢棋却早就跃跃欲试。

王氏道:“李夫人那边你是怎么劝通的?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谢棋道:“老太太放心好了!李夫人身边的林嬷嬷的儿子最近捅了点篓子,把李固房里的丫头肚子搞大了,她生怕事情败露,心里正愁得紧。我拿着堕胎药上门去找她,这堕胎药可不是谁都能搞得到的,尤其这种官户内宅,林嬷嬷有了这个,哪里有不听我话的道理?这事儿绝没有不成的道理。”

204 提亲

王氏点头,又道:“这药可不是别的东西,那林嬷嬷无缘无故又怎么会相信你?”

“我当然说了我是四叶胡同的人啊!”谢棋道。“谢侍郎府里的人,她总不能不相信吧?”

“你把你身份给说了?”王氏听见这话,腾地站起来,一把拧住谢棋耳朵:“你个猪脑子!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家里来是怎么着?到时候若是事情捅破,人家说是四叶胡同的姑娘指使人干的,你看你三叔能饶得了你!”

谢棋疼得嘶声求饶,好不容易挣脱,揉着耳朵道:“这事儿只有我跟林婆子两人知道,她怎么可能把这事捅出去砸自己的脚?”

王氏恨声坐下来,心里气得跟火烧似的。

谢宏谢荣都是她的儿子,两兄弟差别那么大也就算了,怎么连生的儿女也这么天差地别呢?谢棋简直连半个谢葳也比不上啊!

可是气归气,眼下除了谢棋,她还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放心差遣了。

于是翌日早饭后,二人便还是妆扮一新地去了正院,预备与黄氏一道过枫树胡同。

黄氏见着她俩打扮得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竟没有一点身为寡妇的自觉,而是很期待此去的模样,不由皱眉道:“宴上人多嘴杂,母亲还是留在府里吧,省得闹腾坏了身子,反倒不值。”

寡居的祖母去参加孙儿的婚礼虽然也不算太违礼,可是毕竟她是继祖母,两边的关系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她这么样高调张扬地赶过去,旁人能不背地里议论吗?议来议去,连累的还不是他们!

“这点子人有什么?若不是老太爷过世得早,这些事还不得我来操持?我虽然这几年没办什么事,可不代表我老得不行了!”

王氏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捧起茶来说。

黄氏十分无语,吩咐人去备轿启程。

谢葳不去。这是她自己的意思。黄氏也由得她,如今他们的事她已经不大想管了,只剩下谢芸尚且还没向谢荣靠的那么明显,值得她操操心。而谢芸因为要去国子监读书。要下晌礼前再过来。谢荣则去了上朝,不知道他去还是不去,黄氏也不想去问,这里自带着王氏谢棋便出了门。

枫树胡同这边见了黄氏等人到来,自然以礼相待,余氏与靳夫人出面引着她们进了内宅歇息,然后靳夫人就道:“夫人身为新郎倌的婶母,今日还请不辞其劳,出面迎迎女客。”

这也算是谢琅谢琬给出的态度了,不管私下里如何。既然来了面上就还是一家人,能够让靳夫人来请她出面迎客,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要不然是若是那忌讳的,怎么可能让你出面去待客?难道不怕你暗地里挑拨些什么话出来么?

当然黄氏不会。作为诗礼传家出身的女子,她还是有着起码的底线的。要斗也是放开了来斗,在这种情况下去使手段,不但引得旁人看笑话,也毁了自己的贤良名声。

靳夫人这么一说,黄氏就绕不过去了,谦辞了几句后,见得靳夫人依然坚持。只好点了头。

上晌来的人并不多,谢琬正在后院与靳亭和王玉春她们说话,听说黄氏她们来了,便就起身到了前厅拜见。黄氏微笑点了头,然后道:“老太太和谢棋也来了,正去了后院歇息。”

王氏到来谢琬早有预料。可是谢棋过来还真是没道理。谢宏都已经被逐出宗籍了,谢棋是以的什么身份过来?谢琬打量着黄氏,心思一转便也明白她是看笑话的意思了,于是就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禁不得这样闹腾。罗缜快让人去收拾处安静的小院子来,让老太太呆得舒服。”

只要关着不让她们出来,也就懒得管其它了。办喜事总会有那么些不请自来的人,只好当谢棋透明便是。

黄氏听得她如此安排,也没有什么,依然笑吟吟去与靳夫人和余氏叙话。

午宴只开了四五桌,而到了午后,人客就渐渐多起来了,魏夫人显然是为给谢琅捧场,特地把三个儿媳妇也带了过来,而靳家和赵家也几乎是全到了,另外与谢琅同科的几位同窗正好在京师,也都过了来。再就是这些日子跟随在魏彬身边所结识的同僚和官职不高的年轻文官,渐渐都陆续赶到。

府里便渐渐忙起来了,也怕忙中出错,齐嵩便叮嘱了钱壮和虞三虎他们仔细着巡视,而内院里余氏也让邢珠她们看着王氏与谢棋寸步莫离。

大伙的慎重也带起了谢琅的紧张,虽然不像初初下场考秀才那样睡不着沉,到了这会儿却是也有些坐立不安。魏暹和宁大乙齐如铮正也手忙脚乱的跟他说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大家都是没成过亲的,所以说来说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谢琬和靳亭进到院子里来时,谢琅正在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谢琬道:“哥哥在看什么?”

谢琅口里说着没什么,目光却是又不免往外头望去,口里还叽咕:“怎么还不来?”

谢琬愈加疑惑。靳亭笑道:“谢大哥一定是在盼新娘子呢!”

谢琅闹了个大红脸。魏暹朝靳亭不耐烦地挥手:“哪里新娘子自己上门来的道理?小丫头不懂就一边儿去!”

靳亭嘟嘴忿忿地道:“说的好像你很大似的,不也才比我大四岁!”

“四岁可多了去了!……”

枫树胡同这边小儿女拌起了嘴,榴子胡同这边殷府里,殷昱则在很积极地准备着去赴宴。

公孙柳看了眼他研究了足有大半个月的聘礼单子,还有一大叠贺喜的礼单,外加两只被绑了翅膀的大雁,说道:“主上,您真的打算自己去提亲吗?”

殷昱慢腾腾地核对着手上的礼单,说道:“有何不可?”

公孙柳额头冒汗,“没有自己跑上门提亲的道理。”

殷昱凉凉地看着他:“那你觉得太子殿下会出宫替我跑这么一趟吗?”

公孙柳无语凝噎。

殷昱把单子收起来,说道:“你们准备准备,等会儿我们就过去。”起了身他又回过头来,指着那对大雁说道:“好生侍候着!别饿着它们了。”

公孙柳脑门上黑线升起一大片,正要扶着门框退下去,秦方忽然快步走进来,“主上!四叶胡同那边的女眷除了谢葳,都到琬姑娘府上去了。而且才跟谢葳退了亲,又转头去跟琬姑娘求亲的李夫人也过来了!”

为了今日这个事,他们主上可把十二个影卫调了一大半去打埋伏,眼下这会儿有可疑目标物出现,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回来禀报。

殷昱皱眉:“琬琬给李家下了帖子?”

“应该没有!”秦方道:“那日李夫人是气得两脸通红从谢家出来的,琬姑娘不可能再递帖子给她。”

殷昱眉头紧锁,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谢琬这边听说李夫人也来了,虽说没想到跟谢棋她们有关,但是也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今儿这种场合就算她不会当面提亲,就是透露出这个意思也很对她不利,可是办喜事又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不然不吉利,于是也只得任凭靳夫人把她带去内宅,自己这里再另外派个机灵的丫鬟盯着便是。

李夫人那日在余氏跟前受了辱之后,的确已把这心思掐断,这些日子又准备为李峻另外择妻。而林嬷嬷这几日却又把跟谢家联姻的好处说了不下几十条,一开始她还能稳住不动心,可到后来说得次数多了,她又想起在谢家堂前见到谢琬时是那般惊艳绝伦,那颗死了的心于是又渐渐活了回来。

林嬷嬷再劝了两回,说起借着今日谢琅成亲的好日子上门,说不定又能寻见转机,她便也就下定了决心。

能够一次求亲成功她是不指望的,但是听说魏夫人她们也会去,一来再去跟余氏提提这事,二来也跟魏夫人见个礼,倒也不算是全无奔头。

所以这会儿李夫人就在靳夫人的带引下进了禧福堂,今儿有身份的女客都被接待在这里。魏夫人也隐约听过李夫人掉转头跟谢琬求亲这事,正在与赵贞的夫人说话,听说李夫人到来,就不免愕了愕。而几位年轻文官的妻眷听说来的是户部主事的夫人,品级比自己高,便都站了起来。

李夫人见着位于上首五官妩媚的贵妇,猜着是魏夫人,遂上前行礼。

魏夫人含笑唤起,说道:“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李夫人。”

两人没曾打过交道,眼下也不过是客套话。李夫人却不敢怠慢:“承蒙靳夫人搭桥,也算是有了交情。一则这样大的喜事,没有不来的道理,二则听说夫人也来了,便也来向夫人请个安。”

魏夫人含笑点头,心照不宣。

王氏和谢枯虽然被拘在后院子里,但是可不影响她们接收前院的消息。这里两人正打量着院里四处,盘算着哪样东西得多少银子能置上来,就听丫鬟们说李夫人来了。

谢棋眉开眼笑跟王氏道:“现在老太太该知道我没说错吧?”

王氏点点头,顺手拿起妆奁台上的银梳别上自己发髻,然后冷笑着歪在榻上说道:“只要李夫人有了这个意思,谢琬也别想从这件事里头摘干净了!跟甩了自己姐姐的人家结亲,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落得什么好名声!”

205 大雁

这边前面迎客的黄氏听说跟谢葳退了婚的李夫人居然到这里来给谢琅贺喜,心里的火气也顿时就噌地冒上来了。

一面那么果断地跟四叶胡同划清界线,一面又上赶着来枫树胡同巴结,这不摆明了是打她的脸么?

她咬牙顿了片刻,抬脚便要往禧福堂走来,戚嬷嬷忙把她拉住:“太太勿要冲动!这会儿您就是过去了,也落不着什么好。何苦去为这样的人为难自个儿呢?说句不好听的,那谢琬若真嫁到这样的人家,多半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何不就让他们闹腾去?”

黄氏恍如被一棒子打醒,是啊,她冲动个什么劲?这事是谢荣捅出来的,谢葳自己都不怨他,她去出这个头又是图的什么?

她一屁股在廊栏上坐下来,竟是如同泄气的皮球,半点斗志也没了。

太阳渐渐西斜,眼看着将要出发去迎亲了,谢琅却还在冲着大门那头探头张望。

谢琬道:“你究竟在等谁?”

谢琅扬眉拍拍她的后脑勺:“来了你就知道了。”

谢琬很无语,进去清点他出门该用的东西。

这里李夫人在禧福堂叙了会儿话,便就情不自禁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琬姑娘?”

魏夫人不作声。赵夫人也对这李夫人不以为然,遂道:“琬姑娘也在陪客,这会儿怕是没空前来。”

赵贞与李固同在户部,不过一个已是员外郎,一个则是郎中。两人官级差不多,因而也就随意些。

李夫人闻言,便就说道:“那日见了琬姑娘,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

赵夫人只知道她来求亲未成反遭过余氏羞辱,却并知道眼下这话是要往哪里引,因而并没理会,自去回起贺大奶奶别的话题,这里旁边不知情的女眷们从未见过谢琬,也是头回来谢府作客,并不相熟,正愁没有话题,便就接起话来:“原来谢公子还有个妹妹,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李夫人便就绘声绘色说起谢琬的好来,末了又叹道:“这样的好姑娘,若是犬子能够求娶到就好了!其实琬姑娘若能有这心思,我们李家自然会好生宽待她的。”

女眷们虽然与李谢两家不熟,可是李家前不久跟谢葳闹出的那事大伙多少听说过的,而两边谢府里的关系也经由各自的丈夫隐约了解了些的,听见李夫人这话,众人脸上的笑意立时就僵住了,——这李夫人真的是来贺喜的?

魏夫人听闻这话,脸色首先就沉了下来。

要知道谢琬没看上他们家魏暹她就已经够郁闷的了,而如今这李家竟然几次三番不要脸地上门来求亲,如今还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个话,她的意思这是说他们李家的儿子比他们魏家的儿子还要出色?

当然李夫人并不知道这层,她哪里会想到魏夫人和谢琬不动声色之间已经议过婚又拒过婚了呢?眼下见着魏夫人面色不善,还以为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这个话,可是她本就有备而来,哪里就能因为魏夫人的不愉快而打消念头?

因此,她趁热打铁说道:“其实我是真心喜欢琬姑娘,我家峻儿虽然不才,配琬姑娘倒也不算埋汰,琬姑娘幼年失怙,几位夫人都算是琬姑娘的长辈,我才趁这个机会吐露一下我的想法,还望夫人们能够帮我劝琬姑娘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