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叙连忙称是,与窃喜的顾若明出了门。

这里钱壮见得顾若明他们出了门往燕儿胡同赶来,这里立时赶到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的人当然就赶过来请示荣恩伯调兵。

靳永与谢琅已经在伯府正厅与荣恩伯叙上话了,听说燕儿胡同失火,荣恩伯立刻就让人拿马鞭了。靳永道:“我等正是奉魏阁老之命为着北城这带治安而来,不如我们与伯爷一道去罢!”

五城兵马司与兵部常打交道,荣恩伯听闻哪有不肯的,当即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人到了五城兵马司,然后带领人马往燕儿胡同赶来。

这边厢半路接应的顾杏见得顾若明和伍叙进了湘园,又见荣恩伯亲自率人赶了过来,连忙掉回头回到湘园左侧的民居,与邢珠点燃了紧靠着湘园这边的厨房草垛,入冬的草垛十分干燥,邢珠早往草垛里泼了几盆水,如此一来,干草带动湿草,很快升起滚滚浓烟。

而一巷之隔的湘园里,郭兴已经随南君去了沐浴。

谢荣仍坐着往日坐着的窗下,挑着一灯,看采薇抚琴。

采薇抚罢一曲,走到他侧面叠膝坐下,正要替他添茶,忽然有侍女走进来:“有人要找三爷!”

谢荣抬起头来,便见顾若明与季振元的谋士伍叙进了门口。

“谢荣!你好大的胆子!”

顾若明一进门,便指着案后端坐着的谢荣喝道。

采薇惊慌地起身,看向谢荣。谢荣看着顾若明,将手上茶杯放下来,“果然是你。”

“怎么,你还知道我会来不成?如今季阁老已然知道你的丑行,还不快快随我们回去见恩师!”顾若明高扬着声音,打量着四下,不见郭兴。也料到他是去哪儿了,他不在也好,省得到时候恼羞成怒又恨到他头上。

谢荣见得是顾若明而不是别人,紧绷的脸却是渐渐松下来。

他虽然知道顾若明恨不能就此把他给踩死,可是只要上头还有个季振元,他便没这个胆子把这事往外抖。否则的话就是他丢了官,顾若明也肯定少不了被外放出去。所以对于他的神气活现,他是半点也不紧张。

季振元不是傻子,他会懂得分辩的。

他缓缓站起来,掸了掸衣襟,“前面带路。”

顾若明瞪着他。一行人刚走到廊子下,忽然间院里院外响起一团嘈杂声,许多侍女在惊走奔跑,口里还道着“快走快走”,谢荣停下来,顺手拦住个侍女道:“发生什么事?”

侍女瞪大着眼睛,说道:“隔壁家里走水了,火势蔓延到了咱们这边!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赶来了!”

谢荣脸色一变,顿时已不能动。

228 黄雀

听说五城兵马司的人赶来,顿时连顾若明也变了脸色,这要是让那些人看见,那他可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怎么会这样?”他问伍叙。伍叙凝眉:“看来咱们得想法子先撤才要紧!”

“三爷,从后门走吧!”

采薇忽然赶上来,颤着双唇道。

顾若明上下打量她,然后盯着谢荣。

谢荣正要说话,二门外却闯进来一伙人,为首的是北城正指挥使荣恩伯章宦,而他旁边两人,竟然一个是魏彬身边的谢琅,一个是都察院御史靳永!

夜深人静时,季振元还在书房里踱步。

顾若明走后他一直也无法平静下来,因为他始终也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谢荣身上!自打他在科举会试上看到谢荣的试卷,便立时对这个人起了爱才之心。他的文章做的不骄不躁,沉稳内敛,言之有物,行文款款如仕女迤行。他不假思索把这篇文章送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也连声称赞。后来在殿试上见到他本人,又更让人心生钦佩,他五官出众,风仪过人,坐在一众士子之间,竟是很容易引得众人目光。当日他殿试文章虽不说位列三甲,可是也得了皇上太子一致赞赏,若是他再年少个十岁,探花之位应是跑不掉的。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他对他的赏识,专程请了郭兴为引上门致谢。那一日湖畔水榭竟是满室芳华,布满字迹的宣纸铺了一圈又一圈,这个谢荣,他竟然字画诗书无一不晓,而更难得的是,全程下来他不但不现丝毫卑微之色,也不现半点狂傲之态,他的为人与他行文的风格竟十分一致。

这个花了十年时间备考会试的谢荣,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作为一朝阁老。季振元需要这样的人。整倒殷昱,扶持殷曜,这件事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而他手下有才者甚多。但才华与品行兼备者寮寮无几。别说他手下寮寮无几,就是整个朝堂,也搜不到几个出来。

所以他是真心地有了栽培之意。

但是,并不能轻易就这样接纳他。所以过后他还是没有怎么与他联络,等到他入了庶吉士将近一年之时,他才趁着皇上要往翰林院添人之时,提出了从庶吉士里头挑人出来的建议。皇上采纳了,然后,他则又借着一直与谢荣有着来往的郭兴的口透露了出去。

郭兴自然不知道这都是他的安排。也曾替他上门来求。他当场给予了否决。他就是想看看,这个谢荣他本事去到哪个地步?除了走他这条路。他还能不能在这个朝堂里生存?

最后,他得知谢荣去找了靳永,那个原本与他应该是对手的六科给事中。之后靳永把他荐进了翰林院,他任了编修。紧接着,他在一群年轻士子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而后。他又紧接着被魏彬举荐安排了御前侍讲的职缺。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动了收他为门生之心。

他再次借着郭兴的口透露了口风给谢荣,谢荣于是在八宝街“偶遇”了在那闲逛的他。

他知道这次偶遇是出自谢荣的算计,可是他并不介意这样的算计,因为他需要的就是他的头脑,他的擅于算计。那天在八宝街的茶坊里,他看到了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一个野心勃勃的末品小官,一个信念坚定的仕子。

就从那天起,谢荣拜在了他门下。

从此他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也为他设计了一条完整的升迁之路。

所以当初他直言向他讨要正三品的官职时,他也没有拒绝。

一个有野心的人,成事的机率往往比一般人大。他需要他这种对权力的无限渴望。来帮助他和七先生成就一些事情。

如今他已经爬到了一半,之后在刑部这些年,只要他能够认真做出番成绩,到时候他把他推入内阁不是不可能。就是没有做成绩的机会,他也可以像放张西平一样把他外放当个封疆大吏。而后过得几年再调回京中。

这些,都是他给他的回报。

可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居然给他去逛起了私窑!

季振元心中的恼恨,此刻真是无法说得清楚。

“阁老!坏消息!”

正在沉思之时,幕僚左必之急步走了进来,见着面对着窗口负手沉吟的他,连忙撩袍提了进来,“阁老,顾少卿与伍叙去到燕儿胡同,见到了谢荣,还有郭侍郎!正要带人回转时,负责北城兵马司的荣恩伯与靳永谢琅带着人马前去燕儿胡同处理走水事件,堪堪在那私窑里撞了个正着!”

“什么?!”

季振元微惊,“如今他们人呢?”

“人已经都带去了宫里,宫里来信,让请阁老即刻入乾清宫!”

季振元咬牙,猛地一拳砸在窗棱上。

乾清宫里,皇帝身着明黄色中衣,身披着龙袍坐在书案后。一拳掩口不住的咳嗽,太监张珍在旁替其抚背顺气。

而大殿里,谢荣郭兴靳永,以及荣恩伯顾若明和伍叙都在。

顾若明和伍叙一脸晦气,郭兴衣衫不整耷拉个头,狼狈已极。谢荣倒是一派平静,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

整个殿里,只有荣恩伯与靳永站着。

“真是好笑啊!”皇帝止住了咳嗽,手指着下方这几人,顺手抓起案上的奏折朝郭兴奋力甩过去:“朝廷里堂堂的正三品要员,居然结伴逛起私窑!你们的斯文体统哪去了!你们的尊严都上哪去了!你们还有脸跪?朕都嫌你们脏了这乾清宫的地板!”

“皇上息怒!臣是冤枉的!”顾若明连忙道:“臣早就听到了消息,是与伍先生前去劝阻的!靳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全带了来,我们真的是冤枉的啊!”

“闭上你的嘴!”皇帝又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指着被墨泼湿了半边身的他:“你说你冤枉,接着他又说他冤枉,合着你们都是冤枉的,不过是没事闲着跑到窑子里去赏月喝茶的是吧!”

顾若明趴在地下,不敢做声了。

伍叙与郭兴也趴下去,唯独谢荣即使跪着,也挺直着腰杆。

荣恩伯无语的转过脸去,今儿真他即是运气好啊!先是靳永奉魏阁老的命令前来商谈北城治安,刚好辖内的燕儿胡同就走水。走水就走水罢,这倒也不关他什么事,谁知偏偏还走到隔壁私窑!走到私窑就走到私窑罢,偏偏还正碰上朝廷好几位当朝要员在这里鬼混!

若是平常,撞见了也就算了,他们是季振元的手下,他一个勋贵,顶多装作没看见,打个马虎眼儿也就过去了!可偏巧他身边又还有都察院一位御史,兼任兵部尚书的魏阁老的一位手下!这下他还能打马虎眼儿吗?他打马虎眼儿,那靳永参的就不是谢荣他们,而是他!

如今勋贵不值钱,他可惹不起,靳永要怎么参他们,他也只得让他们参,可是靳永却还死拉着他过来当证人!

这种证是随便能做的吗?

作了证,就等于让季振元下不来台,也就等于间接得罪了他,在朝中他们勋贵之家一向是聪明地保持着中立的,这样一来,不就硬生生让他被季振元他们给惦记上了吗?!

可是靳永他却也不能得罪,都察院这些家伙,全都是活的能参死,死的能说活,他更加得罪不起!

荣恩伯此刻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晦气。

“启禀皇上,季阁老到了。”

正在满殿里气氛凝滞之时,太监进来了。

皇帝道:“宣!”

太监下去,很快就带来了季振元。

皇帝今日并没有赐座,没等他行完礼便指着那地上几人道:“季阁老仔细看看,面前这几位可都是你的得意门生,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啊,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个刑部右侍郎,一个工部左侍郎,连同你的幕僚,好家伙!几个人结着伴地去逛私窑!你季阁老桃李遍天下,朕看是教出来的嫖客遍天下罢!”

季振元深躬着腰,扫了眼在场几人,与皇帝道:“臣相信这几位大人的人品,皇上,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靳永双手叠在小腹前,挑起眉道:“这可是我亲眼撞见的,还有荣恩伯以及那么多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为证,这还能有假?季阁老相信他们的人品,敢问是相信他们这种团结友爱有福同享的人品么?”

“靳永,你放肆!”

顾若明抬头喝斥。

“你给我闭嘴!”季振元怒斥于他,转而面向皇帝:“皇上,郭兴是臣的女婿,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是真相信的。

“还有谢荣,他府上到如今为止,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与妻子更是和睦恩爱,当初皇上不也深赞其私行甚佳么?顾若明和伍叙就更不可能了,他们除非出门办事,是绝不会走到一块儿的。所以臣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此就是算是定罪,也不至于落下什么冤屈。”

“解释?”皇帝冷笑连连,“好啊!朕也正想听听他们解释解释,怎么会三更半夜在私窑里集合,而且这郭兴还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朕面前的!”

229 意外

季振元原只听顾若明说谢荣逛私窑,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在列,因而也就只让了伍叙同来,等进宫的途中听得左必之说郭兴也在内,而且还捉的是现行,顿时一张脸就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了这会儿,当然私下里的气怒是一回事,眼下先把皇帝这关过了才是要紧。于是,先转向靳永,“在让他们解释之前,我想问靳大人,你何以得知那处谢荣郭兴等人所呆的地方是私窑?”

姜还是老的辣。开口就点中了要害。

既然是私窑,当然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既不会挂牌子,也不会做宣传。就是有人去,也是熟客带熟客,靳永既然是正人君子,那他又为何会一进去便知道那私娼是私娼呢?

皇帝往靳永看过来。靳永果然顿了顿,他与荣恩伯对视了眼,回道:“季阁老许是把下官当成不识人间烟火的圣人了。照您这么说,不入私娼便不知私娼为何物,那么都察院参百官私德不修,岂不都要亲身经历过一遍才成?我参漕运的案子,莫非也要自己去参与一回合谋牟利之事才成?”

季振元道:“你的意思,是不入私娼也知道那是私娼,敢问靳御史又是凭什么认定那就是私娼的呢?难道就不能是某个文人雅士私设的茶会,郭谢二人闲来前去捧场?你不过是在庭园之中看到这几人,便一口咬定那是私娼,总得有个证据才能让人信服。”

“证据自然有。”靳永气定神闲,与皇帝道:“臣请皇上允准宣湘园里的妓女进殿为证。”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太监出门去,带进来怯生生的一个人,是采薇。

采薇瑟索地站在谢荣旁边,咬唇看了他一眼,也跪了下去。

靳永道:“你叫什么名字?”

采薇又看了眼谢荣,答道:“采薇。”

靳永又道:“你在步生香开设的私娼里为妓多久了?”

采薇可不知道殿里之前争论过什么,听见他这么问。就要答。季振元从旁咳嗽了声。皇帝瞪了他一眼,他垂下头去。采薇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也不知道谁是谁这边的,咬着唇。答道:“妾身,妾身才去不久。”

有这句话就证明一切了!皇帝脸色阴沉如水。

季振元紧皱着双目,投向靳永的目光充满了忿恨之意。而地上郭兴和顾若明则满头是汗,肚子里的悔意有几重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悔的应该是顾若明,本来此时应该是他在季府里扬眉吐气看谢荣的笑话的时候,没想到突然杀来个程咬金,把自己跟谢荣这厮一道成了靳永他们眼里的笑话!这真是偷鸡未成蚀把米,眼下这关能不能平安度过不好说,就是过了,季振元那边他也讨不着什么好了!

靳永指着谢荣郭兴。“你见过这二人几次?”

采薇面色一白,道:“没,没有……”

“老实答来!若是有一言不符便是欺君之罪!”

靳永猛地一声喝斥,采薇抖瑟了一下。

皇帝望着地下,打鼻子里冷哼了声。也侧身喝起了参茶。

采薇脸色煞白,垂头道:“见过,谢三爷和郭大爷四次。”

靳永望着季振元,季振元牙关咬得死紧,默然不语。皇帝却是笑起来,目光冷冽冷冽地。

“每次来他们都做些什么?他们各自都有谁招待过?”靳永再问。

“不……”

“启禀皇上,不必审了。臣确实去了私娼馆。郭大人是罪臣带去的,请皇上降罪!”采薇还没开口,谢荣已经伏地磕了个头,一字一句地认了罪。“郭大人只是今儿陪罪臣一道去喝茶,并没有做下不轨之举,请皇上看在郭大人一向本份的份上。轻饶于他。”

“微平!”郭兴蓦地从地上直起身子,然后赶忙爬行着向前:“不是的皇上!微平是罪臣带去的,他才是清白的,每次去了都只是喝喝茶,并没有越过雷池一步!求皇上饶了他!”

“今儿谁都饶不了!”

皇上猛地一拍龙案。桌上装参茶的杯子跳起来,险些砸落到地上。“谢荣,你是庆平五年的进士,朕记得你作的一手好文章!季阁老当时还曾向朕极力举荐你,说你才德兼备,私行甚佳,只要细加雕琢,来日必成大器!

“朕对你也十分赏识,觉得我大胤朝终于又要出一位能臣,所以那会儿季阁老极力向朕要走刑部侍郎这个职缺给你时,朕也并没有多加阻挠。朕也期望你能够在侍郎位上给朕作出番成绩来!可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你当上侍郎才几日,竟然就放纵到去宿妓!朕要不办了你,愧对祖宗律法!”

“皇上!”

季振元见皇上不似说假,情急之下亦跪下地来,“皇上!还请三思啊!郭兴老臣便不说了,他是臣的女婿,如今做下这样的事,便是皇上不处置,老臣回头也定要严惩!可是谢荣一贯行正坐端,即使是去私娼馆坐坐,也不见得他就沉迷于女色,去私娼馆喝茶闲坐,与宿妓有着本质区别呀!”

皇帝沉哼,并不理会。

靳永道:“皇上,季阁老所说的吃茶闲坐与宿妓有着本质区别,微臣不同意。吃茶的地方大把,莫非只有窑子里才能吃茶?既然去都去了,又何必怕认下这桩罪?俗话说的好,既要立牌坊又要当婊*子,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不如痛快认了,皇上说不定还能酌情轻判。”

皇帝目光扫着地上一圈人,扬声道:“沽名钓誉,其心可诛!”

季振元闻言一震,抬起头来。

郭兴等俱都默然无语。

至今为止,不管是谢荣自愿请罪,还是郭兴勇于承担,再者是季振元求情避亲,实则都是在冲着一个目标行进,那就是能够争取皇上轻判。虽然他们知道有靳永这把利嘴在,又有荣恩伯这个目击证人,他们要脱罪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能够争取从宿妓到闲坐,罪名自然有了商量的余地。

因为自古以为所谓文人雅士也有其风流不羁的一面,从古至今官员*者不在少数,不过是到了本朝,律法更加严格罢了。但是私底下这种事并不能灭绝,因为官员也是人,而且都是权势在握的男人,几个不会被女色所诱?

至今为止,官员宿妓当然是要办的,可是因为宿妓而真正按律严惩的官员却不在多数,皇帝如果真心要管,那一年到头吏部的委任状与解任状要堆积成山。

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就说明,皇帝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允许官员有些微的毛病的。所以即使宿妓之罪不能幸免,那么只要争取到闲坐逛逛的理由成立,也还是能有转寰的机会。

可是这句话,却把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打到了冰窟里。

季振元仍然是有几分相信谢荣不会做下宿妓这种事的,可是皇帝不信,那他就是再信也没有用。

他侧眼看着靳永,开始觉得,今夜这一切都是个陷阱,就连顾若明也成了这网里的鱼。

“靳永拟旨,谢荣郭兴还有顾若明,知法犯法,各自连降五级!即日起执行!”

皇帝拂袖站起来,与靳永厉声道。

“皇上!贱妾还有话要说!”

靳永正要接旨,一直像朵受够了惊吓的小白兔的采薇忽然把腰挺了挺,说道。

殿里的人全都往采薇望来,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采薇有点心慌,原本丰润的双唇此刻看起来更苍白了。

但是她看了看谢荣,仍是壮着胆子说道:“皇上,谢,谢大人到湘园里来,真的只是喝茶吃酒,他连奴婢碰都没有碰过!寻常男子到了我们那里,几乎没有不为所动的,谢大人坐怀不乱真君子,不是更加显示出他的高洁品性吗?”

没有一个人料到身为妓女的采薇会为谢荣求情,包括皇帝都愣了会儿。

而季振元看看采薇又看看也在注视着采薇的谢荣,迅速回过神来,说道:“这女子说的不错!

“皇上,既然是私娼馆的妓女亲自为证,自然就能证明他们的私德了!好一个坐怀不乱真君子!皇上,律法严禁宿妓是为的什么?是为的管束官员的私德,如果当官员能够自律到数次三番进娼馆都坐怀不乱的地步,难道不是更能说明官员们的操守可靠吗?”

“季阁老的意思,难道是说谢荣结伴逛私娼这事,不但不应获罪,还应受到嘉奖?”靳永咬紧牙关,指着采薇说道:“娼馆妓女乃下下流之辈,她们的话又岂能信?私下娼馆只为吃茶,我倒是头次听说!皇上英明神勇,又岂能被你几句话便糊弄过去?”

采薇双肩瑟索,她目光投向皇帝,连磕了几个头道:“皇上,贱妾说的都是真的!谢大人他们到馆四次,每次都是我接待的谢大人,他真的没有对于有过丝毫不轨之举!皇上若是不信,可让人验贱妾的元身!”

“元身?”皇帝眯起眼来,“莫非你到如今还是处子?”

230 太子

谢荣也不由得直了身子。

采薇两颊顿时由白转红,但是她咬唇道:“贱妾不敢欺瞒皇上。”

皇帝探究地看了她几眼,又看向谢荣,摸起下巴来。

全殿里都清静了,就连靳永也有些失措,他是真没想到采薇成了这件事唯一的变数!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驾到。”

太监又进来禀道。

皇帝闻言把身子坐直,目光投向门口。门外缓步走进来着一身月白色常服,头戴冠冕的太子,底下人俱都躬身行礼。皇帝温和地朝太子招了招手,等他近前,遂道:“夜这么深了,太子怎么来了?”一面让人搬坐。

太子坐下,说道:“儿臣听说父皇深夜还在审案,担心父皇龙体,故而过来瞧瞧。不知道审得如何了?”

既然直接问审得如何了,自然就是来之前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皇帝也不遮掩,指着下方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在,这娼馆的女子正说自己是处子之身,谢荣到馆几次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眼下要出头为谢荣作证。——太子怎么看这事?”

太子微凛,说道:“既如此,不如带下去查查这女子的身子再议。”

皇帝赞同地点头:“正该如此。张珍,把这女子带下去,宣太医!”

采薇被带下去,殿里又恢复了安静。

不过自打太子到来之后,皇帝的面色就和煦了几分。太监也给太子奉了参茶,皇帝给了个他随意的手势,太子便道谢接过,喝了半口。

底下呆着的这些人却都没这么轻松了,季振元这边是紧张加期待,采薇的验身结果可以为谢荣提供十分有力的证据,至于她所说的谢荣每次都是她接待,这些皇帝自然有办法去验证真伪。只要替谢荣澄清了冤情。起码就保下来一个,而顾若明根本就是与伍叙一道去劝阻的,这个事实也可以逐渐说明。

郭兴虽然难保,但是起码比起三位要员同时宿妓来说情节要轻得多了。就是降个几级也还不要紧。

而靳永这里也是有着几分紧张,这次谢琬布署得可谓计划周密,谁知半路闪出这么个程咬金,看来这次要直接把谢荣拉趴下,还是有些难度了。谁能想到一个妓女居然会出面为谢荣辩护?早知如此,他就悔不该顺手找了她来作证。而应该另外寻人才是。

靳永这里又悔又恨,荣恩伯却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今儿这戏是越唱越热闹,他跟文官们都不大熟,但是关于谢荣他还是说听说过几分的,此人厚积薄发。一入仕途便扶摇直上,本身风采过人却又不近女色,被多少人暗地里称赞嫉妒。湘园那种地方是干什么的是个男人都知道,季振元先前想拿这个说事实在是把人当傻子办。

荣恩伯先时在湘园里见到谢荣居然在场时,顿时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直到看见与他私交甚好的郭兴披着衣从房间里闯出来。他才肯定。谢荣逛窑子已经让人跌破下巴,谁知道居然还有妓女出面为他说情……莫非这又是一出传说中才子佳人的故事?

文人们的世界,他真心不懂。

门口传来很细微的脚步声,张珍回来了,后头跟着太医和采薇。

“回皇上,太医已然验过,这女子确定是处子元身。”

听到张珍的话。季振元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而靳永则依然凝眉不语。

季振元道:“皇上!现在可证明谢荣的清白了!”

采薇出了面,她的话就是她自己的生死令,而且她的话很容易分辩真假。假若她话里有假,就是眼下放走了她,事后也容易再拿她问罪。采薇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替个嫖客出面求情。所以,她的元身被验明,事实上就已经等于作出了有力证明。

皇帝看向太子。谢荣原是詹事府的人,皇帝这是在尊重他的意见。太子道:“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还要着人去娼馆分开拷问下别的人。看看这女子所言属实与否。谢荣究竟去过几次,是不是真的每次都是由这同一个女子接待。”

皇帝挑挑眉,着人立即去查。

湘园已经被靳永临时指派了北城兵马司的人看守住,不会有人逃离。

这里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皇帝都靠在龙椅上打了个盹,去拷问真相的人回来了。

“回皇上,娼馆老板交待,谢荣每次都是与郭兴一道去的,顾若明并未曾去过。而郭兴每次都是由一个叫做南君的娼女接待。谢荣则由被带入宫来的这名叫采薇的女子接待。采薇是郭兴特地留着侍候谢荣的,据说是因为知道谢荣平日不近女色,担心他厌烦,所以郭兴特地挑了个手段生疏的雏妓侍候。”

皇帝似乎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面不改色嗯了声,说道:“下旨查封这家私娼馆,即日起命五城兵马司的人全体启动搜查各家娼馆妓院,着都察院御史靳永协同办案,若有发现官员宿妓,一一记录下来呈交与朕。不得有丝毫懈怠!”

荣恩伯一听果然牵扯到自己头上,连忙躬身称是。

而靳永听见皇帝这话,却是有些无可奈何。虽然说这么风光的差事皇帝交给他协办,这是毫无疑问地器重他,可是皇帝是不会无缘无故就会把这差事单派到他头上的,这只能说明,皇帝已经决定从宽处理这事了。

他俯身称了是。

皇帝看向太子,“这几个人,太子觉得要怎么判?”

太子俯首:“儿臣以为,应当按律法严办。”

皇帝望着他,又看了季振元两眼,叹了口气。

季振元道:“皇上,法不外乎人情,请皇上允准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默语了半晌,说道:“既然证明谢荣并无宿妓事实,那么就从轻处罚,罚俸半年,下不为例。郭兴有既成事实,按我大胤律法,原该按理判你个永不录用!不过看在你素日为官还算本份的从上,降你为正六品吏部主事。顾若明——你既然没曾去过,那么本该放了你。”

顾若明听得此话,立时将脖子伸得老长。

皇帝接着又道:“可你知情不报,朕也要罚你半年俸禄!”

顾若明悔青了肠子,却不敢不从,半日才从喉庞里挤出个遵旨二字。

季振元默默地舒了口气,伏地道:“谢皇上!”

“皇上。”靳永踩着季振元的话尾,说道:“臣以为,纵使谢荣并未形成事实,却也动机不纯。此事看上去证明了谢荣私德无损,可是深想想,与朝纲上影响可就大了去了。假若明日我等搜查娼馆之时,别的官员也找人出面证明自己只是去闲坐吃茶,这又该如何是好?往后这不就形成一股风气了么?”

皇帝和太子都看向他。

“靳永,你该适可而止!”季振元终于也忍不住怒了,“皇上不是已经判罚谢荣半年俸禄了吗?你如此不依不饶,意欲何为?”

靳永道:“季阁老勿怒,下官是御史,直言劝谏是下官的本份。季阁老如要拿这个来斥责,那下官倒要问问,维护朝纲的事下官不说,又该说什么事?”

季振元凝眉不语。

皇帝看了他们二人片刻,说道:“谢荣虽然品性高洁,不过靳爱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逛私窑这事不能放纵。谢爱卿这官实在也跳得太快了,频频得志有时未必是好事,可是你才到刑部不久,若是就此把你调了,也于公事无益。

“这样吧,你这次的过错朕先给你记着,若是下回再有犯事,两罪并罚!拟旨下去,从即日起,若再有官员同例,不管是否事实,直接按律处理!”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靳永也知道天子面前得适可而止。终归客观点说,刑部右侍郎等于掌管着一半的刑部事务,在谢荣没有造成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撸他的官。不过有了这两罪并罚的承诺,好歹也为下一次对阵做了铺垫。

靳永也就不说什么了。

季振元这里也松了口气,瞪了眼靳永,与谢荣道:“微平还不快快叩谢皇恩!”

皇帝等到众人叩拜完毕,便挥袖让人都退了下去。

太子也要告辞,皇帝道:“谢荣到底是个人才,来日对你应有用处。你方才不该那般不讲情面。”

太子颌首:“父皇的苦心,儿臣知道。只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殷昱都已经贬为庶民,身为朝廷臣工,自然更不能轻怠。”

皇帝年事已高,太子地位稳固,如今提拔的年轻俊才,自然都是为太子继位准备。谢荣是东宫侍讲出身,按理说太子就是为他讲几句情也不为过,如此一来皇帝顺水推舟,太子的威信立起来了,臣子们自然也会记住太子这番人情。

可是方才,太子是直言不讳让皇帝严惩谢荣。

如今再听得他这番话,皇帝目光便凝聚在他脸上。

“你是不是,仍在记恨朕?”

“儿臣不敢。”太子俯身下去。“儿臣拥护父皇做的一切决定。不过,儿臣也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眉:“何事?”

231 缘尽

靳永这里与荣恩伯在宫门外道了别,直奔魏府。

谢荣等人出了宫,却少不了跟着季振元去季府得番训斥,采薇因着替谢荣出面,季振元也让她同上了车回府。顾若明则在半路就让他挥退了回去。

这里几个人到了季府,季振元吩咐下人把采薇带下去歇息,把郭兴谢荣二人叫到了书房。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他负手走到二人面前,抡起掌来把依然服饰凌乱的郭兴扇了两个耳光,而后打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可知这动辙便是关乎前途命运的大事!那靳永分明就是有备而来,你们在被人虎视眈眈的当口竟然还敢这样任意妄为?!而你,自然犯贱还不够,竟然还敢拖着别人下水!”

郭兴被扇得后退了几步,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吐。

谢荣虽然未曾被打,但身子却也深深躬了下去。

“那女子不能留了,来人!”季振元高呼,等人进来,他斩钉截铁道:“弄点砒霜,给她服下去!”

谢荣蓦地把头抬起来,但是也只有半刻,他就又把头垂了下去。

虽然这件事是再也瞒不住,但是采薇这样出面替他说情,难保放出去后将来不被人反过来利用。为了根除后患,季振元这样做是没错的。

“阁老!阁老!宫里有人来,命微平接旨!”

左必之这时又忽匆匆进来禀道。

季振元三人同时顿住,这个时候来旨意,任谁都觉得不是什么祥兆,但是这可不是可以轻怠的事情,季振元示意谢荣一道出去。

到了二门下,果然乾清宫的大太监张珍与东宫大太监崔福同时站在门下。

能让两位大太监同时出动的旨意,自然是重之又重的。

“吏部右侍郎谢荣接旨!”

谢荣上前跪下,崔福宣旨道:“太子殿下获皇上恩准,特此下旨:谢荣洁身自爱。品性高洁,然采薇情义可嘉,令寡也为之动容。故,今特将娼女采薇赐回良籍。并赐与谢荣为妾,着好生待之。钦此!”

谢荣石化在地。

而季振元也顿时僵在那里。

太子将采薇赐给谢荣为妾……这是什么意思?

“谢荣快快接旨!”

崔福催道,

谢荣伏地叩首,伸手接旨。

不管是什么意思,既是获了圣上恩准的旨意,那是必接不可了。

“季阁老,采薇呢?”张珍问。

季振元忙道:“方才出了宫便分了道,这会儿并不知上哪儿了。”他给左必之使了个眼色。

“既然这样,”崔福陪了个笑脸,说道:“那还得烦请季阁老派人去找找。太子殿下有旨,采薇如今可已经是圣赐下来的妾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谢大人到时少不了又要背个黑锅。”说完他朝季振元拱了拱手:“老奴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季振元微凛。也朝之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