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暹道:“你真的要嫁给殷昱么?”

谢琬好笑起来,“当然是真的。”难道订亲是订着好玩儿的。

魏暹有点没趣,“殷昱好是好,可我觉得他背景还是有点复杂了。万一他父母亲到时为难你怎么办?”

谢琬笑道:“人这一生哪里会没有困难?我就算找到个公婆好的,也难保家里没有小姑妯娌。就算公婆都好同时也没有妯娌小姑,也难保丈夫会对我始终如一。即使这些都存在了,也说不准将来有儿女之愁,总而言之,这世间事事如意的人没几个。殷昱身边没有这些复杂关系,已经很好了。”

方才谢琬和齐如绣站立着的影壁处,谢琅和殷昱正好走到这儿,看见谢琬与魏暹在廊下说话,殷昱下意识地要别路回避。谢琅看他这般谨守着君子守则,一把拉住他,扬唇走到影壁下:“无妨,我们也当回小人,听听说什么。”

廊下声音传来,已经让人无法挪步了。

“怎么会呢?”

这时候听了谢琬的回话。魏暹说道,“你看我,我父母就很好,虽然对我凶点。但对儿媳妇都很好。我们家也没有小姑什么的,嫂嫂们也都很和气,就连侄儿们都时常让着我。我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我要是成了亲,肯定不会三心二意的。我要是起歪心思,我母亲能直接打死我,谁要嫁给我,很有保障的。”

谢琬笑得愈发和煦了,无论何时,魏暹总是能让她心生温暖。

她承认她喜欢魏暹。可始终不是那种儿女之情。他的心意,她领了。

“梦秋,我喜欢殷昱。”她说。

她承认她纠结过,无措过,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的消化。她已经想通了。她对殷昱的感觉,就是喜欢。她绝不会对别的异姓男子像信任殷昱这样信任,也不会接受除他之外的任何男子的馈赠,即使她知道那镯子受之不妥,她也还是受了,而且并没有不心安,是因为她知道。此生她再不会接受别的人的心意。

有时候,她傻,可是在那种从来没有面临过的时刻,毫无经验的她除了犯傻,莫非还能很精明地去分析他的用意动机?如果在倾心的人面前能够时刻地保持着清醒冷静,那应该就不会有跟着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了罢?

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地放纵自己去做一些事。

魏暹张大眼呆在那里。

而谢琬淡然笃定。

影壁这边,负手站着的谢琅不由得向殷昱哼笑:“这回小人没白当。放心了吧?”

殷昱闻言转身,双眼幽深,似隐着千山万水。他从来都知道她心里有他。只是他们觉得他心里没底,非诳他来看罢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尚且不喜欢他,他也会穷其一生来让她喜欢,对于她,他志在必得。她又不是石头,难道用一辈子的温情也融化不了她吗?

谢琅斜睨了他一眼,哼哼地拉着他往外走了。

“怎么会这样?”魏暹抱着柱子,哀嚎起来。

谢琬耸肩,表示爱莫难助。喜欢一个人,这种事能说得清么?

不过她相信魏暹并不是真的为情所困。因为她与他之间并没到那种地步,魏暹或许对她有些依恋,可相对于儿女之情,更多的应该是种两小无猜的知己的感情,就像谢琅对于她的即将出嫁也会有些不舍和失落,这些表现对于相处久了的人来说,都是很正常的。

所以对于他的哀嚎,并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果然,刚一嚎完他就立即站直,说道:“那你成亲的时候,我可以作为你娘家哥哥去送嫁么?你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叫我干爹么?”

谢琬笑道:“你既是我娘家哥哥,自然不能叫干爹,只能叫舅舅。”

魏暹一顿,“舅舅?舅舅也成,反正我要是再遇到什么麻烦事,你帮孩子舅舅出个面,没什么吧?”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指着她给他收拾烂摊子。

谢琬暗地里叹了口气,笑道:“当然。”

虽然已经是当朝阁臣之子身份的他不太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但是他这份信赖还是让她感动。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是孩子的舅舅,我有什么事你不能不管,你有什么事也不能不告诉我!”魏暹跳起来指着他,又是那个神采熠熠的贵公子了,“不管你将来多能耐,你都不能忘了今日答应我的话!”

“苟富贵,不相忘。我若是落得无钱无势,你也不许不记得我。”谢琬含笑点头。

魏暹昂首大笑起来,甩着马鞭大步离去了。

236 难处

虽然不及谢琅成亲热闹,但是齐如铮的婚宴也办得红红火火的,因为来的大多是齐嵩在朝中的同僚以及后来结交的同乡士子们,大家官职都差不多,坐一处也甚有话谈。而在余氏和洪连珠的操持下,气氛也十分之融洽。

洪连珠的父母亲和幼弟也来了,夫妇俩都是很正直和气的人,谢琅特地让人把正院后的敞轩收拾出来给二老歇息。洪家小弟叫洪连城,虽然只有十岁,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十分乖巧规矩,对着谢琬恭恭敬敬地叫姐姐,谢琬看他衣饰素淡,于是当着大家面送了块翡翠给他挂腰上。

洪连城不敢受,看着姐姐,洪连珠笑道:“琬姐姐也是你的姐姐,她给的东西可以受的。”

洪连城这才向谢琬行了大礼。

赵贞夫妇也带着儿子儿媳上门道贺,不过一来就被余氏请了进去与众女眷说话,谢琬只在门下与她打了个招呼。自然也惦记着上回与她说过的那事,不过既然人家答应了去办,便也就犯不着去催问,有消息自然会告诉她的。

傍晚时新人过了门,拜过天地后便进入晚宴时间。

谢琬替洪连珠陪着洪夫人一桌吃饭。饭后在戏园子里看戏的当口,赵夫人就起身到了她身边。

“上次说的那事,已经有眉目了。”赵夫人压低声道。

谢琬看了看四下,说道:“夫人上我屋里吃茶去罢?”

赵夫人点头,与她起了身,往枫华院来。

“这些日子我往各家里串了串门,正好也有几户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都是门户不高的人家,所以对男方也没有特别要求。我现在已经让人跟这三个人的家属搭上了话,估摸着这两日很快会有消息了。”赵夫人笑微微地道。

“辛苦夫人了。”谢琬笑着点头,又道:“不过,这三个人都由夫人为媒。会不会容易引人生疑?”

“这个我也想到了。”赵夫人吃了口茶,笑道:“所以我都是间接牵的线,这层你你就放心好了。”

谢琬笑道:“夫人办事,我当然放心。”

若是不放心。她也不会请她去做了。不过这事并不能完全阻断谢荣的想法,即使刑部里找不到人,他也还会从别的地方物色,朝中这么多急欲上爬的后生,一定会有落入他眼中的。所以这条线不能放松,得长期盯着才行。

赵夫人又与她唠了些闲话,无非是最近五城兵马司因查办娼馆而大出风头的新闻,原来五城兵马司里许多指挥史都是出自勋贵后嗣,最近这些人急欲在此事中争功升迁,内部里也传出不少猫腻来。许多人四下里拜访文官,勋贵与清流之间的关系竟是不觉亲密得多了。

这里才说了会儿,却听前面传来震天锣鼓响,原来好戏登台了,谢琬便就与赵夫人边说边回了戏园。

齐家婚事仍旧有接连几日的欢腾。新过门的何氏是礼部主事何怒的女儿,何怒与齐嵩倒是也脾气相投,正好与靳永也相识,当初靳夫人见得齐嵩有这个意思,便就索性玉成了两家美事。

何氏温子较洪连珠更柔和些,许是不如洪连珠打小便跟着母亲持家的缘故,行事也不如洪连珠果断。但是才情上却要胜几分,说话温温雅雅地,也十分细心,敬茶时见到余氏头上插着金簪与自己的竟是同款,于是转头捧头时悄悄的褪了下来,这与性子大咧的齐如嵩倒也算是互补。

府里多了两门亲家。而且双方都很和睦,于是更热闹了。

洪夫人带着洪连城在府里住了两日,这是头回到女婿家来小住,谢琬让谢琅劝着多住两日,洪夫人却不好意思了。这次看到谢琅对洪连珠是真心尊重敬爱,谢琬这做小姑的又知书达礼,心底里那丝不安也褪了个干静,只道两家相隔不远,得空了再来。

洪连城跟谢琅亲近了几日,性子也放开了几分,看姐夫时常地问琬姐姐赠茶叶吃,临走时便把自己前日与宁大乙下棋赢来的两罐毛尖送了给谢琅。

谢琅乐得呵呵直笑合不拢嘴,立即回房挑了两本书送给他。

这里等到齐家办完认亲酒,日子便又渐上轨道。

这日谢琬正临窗绣花,洪连珠拿着这一季的帐本来给她看。

京师与京外两边米铺都在稳定经营之中,其实并不需要谢琅再如何调度,都能够保证这样的盈利下去。不过洪连珠是个认真的人,谢琅没时间管理这些,她明知产业无忧也不敢怠慢,毕竟这都是谢琬一手打拼下来的,所以每季的帐目她都会拿过来让谢琬过目,然后讨论或请教一下。

谢琬也不去与她推让,她拿来了就看看,没拿来也不问。有罗矩和申田在,产业上的事出不了问题的。就是有问题,他们也会事先把征兆告诉他们。而洪连珠从来没接手过这样大规模的买卖,有时候遇到问题也难免不好拿捏,能够协助的,她当然不会不闻不问。

帐目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洪连珠眉间隐约有丝忧色。

谢琬打量了她一会儿,便就让玉雪上了热汤,说道:“嫂嫂在为什么事心烦?”

洪连珠拿她当亲妹妹,原是什么话都与她说的,可是今儿却有些吞吐。谢琬看出疑惑来,笑道:“是不是亲家夫人住了两日忽然走了,你不习惯了?反正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了,哥哥又忙,你要是想家,就回去住几日。”

洪连珠笑道:“我又不是离不开爹娘的小丫头了,哪里至于这样。”说完笑容敛去,却是又凝起眉来。

谢琬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勉强,这里与她喝了汤,又拿起自己的绣活让洪连珠看起来。近来实在是闲得慌,就连这些不大有兴趣的针线也拿上手了。

洪连城帮她绣了半朵牡丹就被吴妈妈请走了。这里谢琬叫来玉雪:“你去问问青黛,大奶奶心里有什么事呢。”

玉雪闻言出了门。

片刻后回转来,说道:“问过了青黛,青黛原先也不肯说,后来听说是姑娘让问的,便就告诉我了。原来亲家夫人在的那两天里,大爷曾经背着大奶奶去交代过罗升,让他再去四叶胡同催谢荣给大奶奶上名,不巧被亲家夫人听见了,就回房去问大奶奶。

“大奶奶以正在办这事为由搪塞了过去,可是亲家夫人却说,这事得早些办出来才是,不然她就要亲自去找大爷说说这事。”

洪夫人原先并不同意洪连珠嫁给谢琅,就是因为知道两边谢府的关系十分复杂。作为一个母亲,自己的女儿名媒正娶嫁过去却不能上族谱,她找谢琅说道也是情理之中。洪连珠知道谢琅忙,而且也知道他也为这事着急,所以一面宽慰着母亲,一面又把话憋在心里。

谢琬了解了来龙去脉,心下也就有数了,便交代门房,谢琅夜里回来的时候让他先到枫华院来一趟。

夜半时分谢琅才回来,谢琬在书房等得哈欠连天。

等谢琅进门往薰炉上暖了暖手,接了热茶,谢琬便把今儿洪连珠的事跟他说了。

谢琅捧着茶碗顿在那里,神情忧郁起来。

他不知道洪连珠竟然为着他在母亲面前撒起了谎,这令他十分愧疚。

“是我对不住她。”他幽幽道,“可是这事没办法,还得拖些日子,兵部昨日接到消息,东海那边倭寇似乎又有异动,朝廷让兵部即刻调派人手前去守防。我正在协助魏阁老整理边将资料,这事是军国大事,实在没办法抽身。”

“东海又有战事?”谢琬蹙起眉来。东海那边战事消停之后,一直是由霍家的人在那边守护,直到这几年护国公接手了漕运的事才换将调了回来,难道接手的将士们护边不力?还是倭寇的野心又成长起来了?

“倒不是一定会作战,”谢琅道,“但是倭军这几个月在海面上不时触犯我边界,为了以防万一,朝廷决定先把威风树起来扬扬国威。”

谢琬沉吟了半刻,说道:“那皇上决定派谁过去?”

说到这个,谢琅恨恨道:“季振元一党十分奸滑,他们提议护国公过去。明知道如今护国公是殷昱的最大靠山,这个时候把他调走,明显就是为了分散削弱殷公子的助力!等到护国公去了东海,他们向皇上请奏立殷曜为太孙的成算也就大了起来!”

谢琬凝眉道:“魏阁老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谢琅摇头:“不是,魏阁老尚且对此没有发表态度。不过,季振元他们野心勃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他说的有道理。护国公去了东海,自然反对殷曜的呼声就大大削弱了,等到殷曜受了封,只怕殷昱就是查出自己的冤情也会得不到申诉,可是若说季振元把护国公支去东海的目的只是为了这层,又显得不够充分。

毕竟护国公去了还有以世子为首的三个儿子,为了家族利益,霍家三位将军是绝对会坚守住这块阵地的,而且万一若逼急了霍家,到时候在边界来个拥兵自重要挟朝廷,更是会让季振元下不来台。

那他们还有什么目的呢?

237 卑微

谢琬沉吟不语。

护国公若是去了东海,那他身兼的漕运总督一职就得卸下——是了!只要护国公不再沾漕运的事,那么包括殷昱在内的所有五军营的人也得离开码头,漕运的案子甚至是衍生出来的骆七的案子都会让他们再没有机会查探,季振元他们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想把护国公支走把漕运案子做个了结!

毕竟这案子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只有快刀斩乱麻给皇上一个交代,才能把这事摁下去。

谢琬深呼吸了口气,望着谢琅道:“朝政上的事哥哥还是多听听魏阁老的意见,也别把话说得太武断,否则难免惹出事来。”

她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魏彬作为当朝阁老,自然有他的见识,她若是把话说出来被谢琅带到了魏彬面前,就很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谢琅忙道:“我知道!别人跟前我是只字不露的,在魏阁老手下也是多做少说,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说出来。”

谢琬把茶喝了,说道:“行了,上名的事我帮你去办。东海调兵这事,你有什么消息来告诉我一声。”

谢琅听说谢琬要帮他去办,顿觉松快了几分,如此也好,既不让洪连珠担心,也可卸下心里一块大石,等到他忙完之后再来理会这事,只怕都到了年底,要来不及了。他当即冲谢琬作了个揖道:“那哥哥在这里多谢你了。”

谢琬皱了皱鼻子,挥了挥手让他出了去。

这些日子侍郎府里的气氛静谧得可怕,就连王氏和谢棋也无端安份了很多。可是在采薇眼里,这一切却不那么难以接受。她打小在伎馆里长大,从来没有过过大户人家的内宅生活,那些道听途说而来的关于后宅的面貌,对她来说新鲜又神秘。

自打她跟着谢荣回了家,她知道,她的命运要被改变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当着皇上和那么多咄咄逼人的大臣的面做下那样的事,可是她当时就是觉得他太冤枉了,她不忍心他蒙受冤屈,所以即使后果是死。她也要为他挺身说句话。

世上像他这样的男子太少了,儒雅,风流,却又那样克己自律。

也许人就是有些贱性,比他再高贵再年轻的公子她也见过,从十岁起,那些人见到她就会想拉她的手摸她的脸,赠她礼物讨她欢心,可她只觉得恶心和害怕。

谢荣与她相处那么多次,步生香当时明确的告诉她。她就是被郭兴买下来为他准备的,可是他们单独相处在屋里,他从来也不曾对她有丝毫轻薄,就是有触碰,也不显猥亵。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越是迷恋。在他久久未至的那些日子,她终于深深地沉了下去,他让她知道,相思原来是这样的,初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可是落到后来,就只剩苦与甜二者在较量,等待的时候那样苦,想念起他对她的温柔时却又那般的甜。

就在她几乎要溺亡在这股甜苦交织的汪洋里时,他终于又来了。

他就像一杯续命的药酒,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刻时她忽然就觉得生命又回来了。而且四肢躯干各处都充满了难言的舒畅感,她恍然觉得,自己这十六年的生命,其实就是为了等待他。

看到黄氏的那一刻,她从谢荣的眼神里知道。这就是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她羡慕黄氏,觉得她能够拥有与他白首到老的资格是多么难得,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跟他决裂,这世间,几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她独拥着他那么多年,已经很难得了。

像她自己,她就不会在乎他有没有别的女人,她是卑微的,低贱的,她不敢与黄氏争宠,更不敢与她比高低,她能够名正言顺与他在一起,这已经是老天爷体恤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世间女人千千万,他偏偏到了她面前,只要他能够偶尔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很满足了。

这大半个月里,黄氏就移去秋桐院住了大半个月,她去请安,被戚嬷嬷客气地拒在门外,并表示免了这道规矩。老太太那里她偶尔也去问安,但是谢棋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并不想去。那天一大早她被谢棋使唤着送头油过去,在天井里遇见谢荣。

谢荣是准备去上朝,停步盯着她看了好片刻,然后只丢给她一句话,让她此后不必去万福堂请安。

既然是他说的,她当然遵命。

他每日早出晚归,早上每早走,夜里直到很晚才回来,白天有时候在,但是也只闷在书房里。

她不敢跑去见他,而他从来也没有到过她的院子。她见他的次数包括这次,总共也不超过三次,而且都是路遇,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觉得难过,至少她如今跟他生活在一处了,比起从前那样无止境地盼望,到底有了不同。

“姨娘,老爷回来了。”

采薇收回半伏在窗台的坐势,正疑惑为什么来人会通知她,谢荣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采薇怯怯地站起来,每次看见他,心里都说不出是喜还是慌。

谢荣应是才洗浴过,衣服上有好闻的薰香味儿。

他回头看了看,门口丫鬟便退下去了。

他撩袍在桌畔坐下,她忍着心跳给他沏了碗茶,然后垂手站在旁侧。

谢荣神情柔和,近日微微凹下去的眼窝看上去有了几分沧桑,但仍然是迷人的。他长得极好,眉目英朗,鼻梁挺直,再衬上他的薄唇和弧线柔和的下巴,看上去既温雅,又不失男子气。

他接了茶啜了口,衣摆随着身姿的微动擦到了地面。

采薇默默地蹲下去,替他把衣摆放好。抬起头,就见他垂眸看着她。

她心里又是一股热流涌过,连忙站起来。

谢荣温声道:“坐下吧。”

她便就坐下来,朝阳映着她侧面,将素妆的她映得像朵原野里的小雏菊。

谢荣撇开脸,说道:“你进来半个多月了,我也没工夫跟你说话。有几句话要交待下你,你虽然是太子殿下赐予的,我没有权力送走你。可是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在这里住下,如果你想要离开,也随时可以走。”

采薇如同听到了噩耗,小脸儿惨白,身子也站了起来。

谢荣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道:“跟着我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你若想走,我就去跟太子殿下求情。”

“我不走。”

采薇脱口而出,跪下来,颤抖道:“贱妾的愿望很低,只要能够日日见到爷就够了。”

每一个字就像是沾了血念出来的,字字如千钧。

谢荣看着她,垂下头来。

采薇就是他心里的一个魔障,横在他和黄氏之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庞大。

原先在湘园里遇见她时的那些美好都不在了,那时候她是意外降临在他心湖里的一片飞花,轻微又不具备影响他脚步的力量。她之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烦恼。所以那时候是轻快的,松驰的,当季振元说要杀她灭口以绝后患时,他也不觉不妥。

可是当这片飞花落到了现实里,落到他与黄氏的婚姻之间,成为他背景里的一部分,她的分量便陡然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他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抛开一切来对待她,也没法再把她当做一片可以撩动心湖的美妙意外,只因为她的存在,是太子给予的。

他知道她迷恋他,也知道她动机单纯,可是一旦牵涉到朝堂,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老爷,琬姑娘求见。”

庞鑫这时走到门口,背朝里禀道。

屋里两人都把头抬了起来,采薇是回神之后的失措和慌乱,谢荣则是乍闻这消息的冷冽。

“有什么事?”他偏过头来,举杯喝了口。采薇连忙替他续上。

“先说是来给老太太请安,小的不敢拦着,她进来后又说要见老爷您。”庞鑫道。

谢荣顿了片刻,站起来,拂袖出了门。

谢琬到了四叶胡同,先到万福堂见了王氏。

如今王氏住的这院子可不是原先那院子了,此处摆设一律按照需求来,丫鬟下人也是成群结对,谢琬打量了一下四处,朝王氏笑道:“老太太如今享福了。”

王氏听得她到来便头皮如麻,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你来做什么?”

谢琬道:“来找三叔给我大嫂往族谱上名。”

王氏道:“那你还不快去?”她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可不想又被谢琬给捣腾毁了。

谢琬今儿也不是来为难她的,只不过为来看看谢荣对她如何,眼下见到了,也就笑了笑,拢着两只袖子昂首挺胸出了门。

才到了前厅,庞鑫就来说谢荣到了。

紧接着门口光影一黯,谢荣果然稳步走了进来。

谢琬放了茶,起身行礼道:“见过三叔。”

谢荣唔了声在主位上坐下,扶膝看着她两眼,面色一贯和蔼:“听说你要见我?什么事。”

谢琬微笑道:“是这样的,我大嫂已经过门好几个月,眼看着就到年底要家祭了,还没有在族谱里上名,今儿特地前来请三叔给个话儿,什么时候可以帮我们办成这事。”

238 打赌

“入族谱?”

谢荣听见这话,目光望着前方,唇角扬起来。转而,他把目光投向谢琬:“你们是谢家的人么?”

谢琬捧着茶,气定神闲道:“三叔既然在大哥成亲当日公然放话把老太太放到我们府里住下,我们自然是谢家的人。莫非三叔还会把自己的母亲放到外人家里去供养不成?三叔自己都承认了,我们当然是谢家的人,有资格上谢家的族谱。”

谢荣道:“既然你们承认是谢家的人,那你们鼓动老太太状告儿媳,那就是目无尊长。我要按照家规处置你们,你们就必须得去清河看守三年祠堂。”他唇角噙着冷笑望着谢琬,“你接受吗?”

谢琬轻吐了口气,说道:“三叔既然说到这份上,那我们也只得认了。不过大姐姐不守闺训,先是与异姓男子暗夜私会,后又与李家下人串通意欲嫁祸于我,按照家法家训,她就该是送尼庵里终老的命。若是三叔把大姐姐送去尼庵了此残生,我倒也能让哥哥去守三年祠堂。”

谢荣目光骤然冷下来。

谢琬并没看他,淡然地抚着桌上杯子,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堂上安静了会儿,两旁站着的下人因为早已经被谢荣挥到了门外,邢珠二人只好在门口守着。

“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谢荣沉默了片刻,又恢复平日悠缓的语气,“就为了那点陈芝麻谷子的事?你该知道,如果你们不把关系弄得这么僵,等你哥哥入了仕,我一样可以对他有大助力。在我的扶持下我们叔侄同在朝堂挣出片天地,把我们谢家发展为天下新的世家大族,不比纠结于一些往事来得更有益处吗?”

他看着谢琬,目光里的冷意已经没了,甚至浮现出几分诚挚。

谢琬唇角动了动。说道:“三叔错了,我们跟你的矛盾,绝不是为了当年的旧事。从老太太入到谢府开始,就注定了你我两支的敌对。老太太容不下我们。导致我们不得不自保和反击。而你因为我们的反击自觉伤了颜面,之后也自然地将我们当成敌人。

“虽然是往事,但是说起来,我的父亲何其无辜,他忍让的结果换来的是老太太一再的逼压,说实话,我很佩服三叔,您在我心目里,绝对有着超然的位置,可是在这么些年恩怨的蹉跎下。我们都再也回不到起点,而即使回到起点,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我们也永远无法融合。

“我们不是一定要斗赢你,而是一定要斗赢命运。谢琅是谢家的嫡子嫡孙,他才应该是持掌谢家的那个人,而三叔你刚好占据了这个位子,人们只记得谢府里如今的当家人是继室所出的谢荣,而忘了不管你人生多么风光,这个名号也应该是属于原配杨太太后嗣手上的。三叔,我们只是争口气。”

谢荣坐在上首太师椅内。手搭在扶手上定定地看着她。

谢琬很平静,她跟谢荣之间,迟早会有一番话要说。而谢荣也迟早会向他们传达和好的意思。

他们的矛盾是三代人数不清的恩仇凝聚起来的,她明白,他也明白,她不想化解是因为压根就化解不开。道不同不相予谋,从他一开始的积极向上变成对权欲的不择手段开始,他们就不是同条道上的人了。

而他知道化解不了却还想化解,是真心,也不是真心。真心的地方在于现阶段他需要谢琅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免除这个后顾之忧,而他不真心的地方在于,过了这坎,不管他会不会反过来压制谢琅,他都会成为压在谢琅头顶的一片巨石,谢琅要想往更高的位置上爬,都会有他一只手按在他头顶。

谢琅或许穷极一生也到不了入阁拜相的地步,可是一个人总活在他人的阴影里,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是吗?谢荣不倒,那么谢府的嫡房永远也得不到正名。人们以后提到谢琅,也只会说是谢荣的侄子,而不会说是谢府的大爷。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她要争的,就是这口气。

或许从一开始针对王氏和谢荣的行动是为了保命,为了避免前世的下场,可是到了如今,自然而然已经变成要以谢府原配嫡房后嗣的身份扬眉吐气地活着了。

谢荣吐了口气,眯眼看向侧面屏风,“你觉得以你们的力量,能够摧垮我么?”

人生中遇到个像谢琬这么样的对手,实在让人头疼。她聪明沉静,而且擅于把握机会,所幸是个女子,否则以男儿身入到朝堂,定会搅起番腥风血雨。她说她佩服他,他又何尝不重视她?她让人又气又恨,但是却总也让他抓不到她的把柄。

眼下被她这席话一说,他倒是也被激出几分傲气来。

他倒要看看,这场较量究竟以什么样的结局告终?

他看着谢琬,谢琬微笑,“我们也想试试。”

他哼笑了声,竟是有几分棋逢敌手的感觉。

“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赌一赌,这次东海出事的消息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就来赌护国公会不会出征。如果护国公去了东海,你们就再也别提入族谱的事。如果没去,不用你说,我这里自会在十日内把洪氏的名字上进去。”

这事看起来谢琬毫无胜算,因为她是个闺闱女子,旁的小事倒还罢了,军国之事她又如何插手?但是既然他提出来这条件,自然容不得谢琬拒绝。她想了想,说道:“三叔此言可算数?”

谢荣正色:“若有一字虚假,便让我来日被天下人共弃。”

谢琬颌首,站起来,“我相信三叔的为人。不过,三叔还得给我加上一条,我若是赢了,从此之后哥哥的子嗣要上族谱时,三叔也不能再刁难。”要不然纵使这次过了,下次他又寻出个什么名目来为难她,怎么办?

谢荣负手看着她,含笑道:“小事而已,我答应你。”

谢琬出府的时候没说上哪里去,回到府里也没跟洪连珠提起这事,东海这档子事其实跟她本就有着间接关系,如今谢荣既然以此为要挟,她就更要在此事上下些功夫了。

首先这事肯定不会拖很久,顶多三五日便要定下来,也就是说,她必须在这三五日之内想出个足够的理由让皇帝打消把护国公派去东海的念头。而后她如今跟谢荣等于是交了底,于是就算她能够想出个好主意来,谢荣也多半会想法子阻挠。

在书房里呆了半日,傍晚她便让人去跟洪连珠打招呼,让谢琅回来了后过来一趟。

这边厢谢琬出了四叶胡同,却就有专跟谢府下人有了往来的广恩伯府下人把这事告诉了任如画。

谢家两房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这对任家来说早不是什么秘密,任如画让人跟谢府接触的这段日子,也从来没听说谢琅兄妹上侍郎府串门,这日谢琬忽然过来,而且据说还是去见的谢荣,任如画就开始琢磨起来了。

谢琬去找谢荣肯定不是为联络什么感情,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她如今还没有去过谢府,因而无从打探起,可是这事横在她心里又跟根刺似的,谢琬不出现则罢,一出现则又让她想起任隽当初为情所困的那副惨样来。难道说,真应该像曾密说的那样,尽快想办法先去跟黄氏搭上话?

这些日子倒也不是她怠慢,而是下面打听来的情况都说黄氏这些日子都足不出户闷在屋里不出来,她不出来,她又怎么跟她偶遇?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事不能再往下拖,曾密的前途要紧。

她想了想,又唤来下人道:“谢夫人最近不是情绪不佳么?你去想个办法,让谢夫人出门散个步或者进庙里烧个香什么的。是了,不是说她在礼佛么?你就透个风给她身边的人,就说相国寺的禅师讲佛很厉害,可以去听听。”

下人会意,自是下去经办不提。

这里谢琬吃了晚饭,没等到谢琅,却是等来宁家商队里送来的有关谢葳准备进京的消息。

原来经过谢琬一番刻意布署,谢葳过了七八日,也终于从下人嘴里听到了谢荣纳妾一事,当场谢葳就摔了两只茶壶,然后打了议论的下人好一顿板子,直言谢荣不是这种人。不过没人与她争执,而因为有谢荣的吩咐在,她就是生气也无可奈何。

不过谢琬觉得,谢葳既不会一辈子呆在清河,谢荣发生了这种事,她就是暂时回不来,也迟早会想办法回来的。从前还不敢肯定,这次拿这事一刺了她,就试出来了,谢荣在她心里就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她是宁愿奉献出自己也要维护好谢荣的形象的。

但是对于谢荣来说,谢葳的态度肯定会成为她的一个麻烦,这样,算不算是侧面地对将来的形势也有益处呢?

谢琬笑了笑,跟钱壮道:“四叶胡同内宅有什么消息,也别忘了来告诉我。”谢荣既然跟她有这一赌,当然方方面面的消息都要照顾到。

239 思念(宙小眉*和氏壁+)

谢琅回来的时候又是深夜,谢琬早有准备,沏了浓浓的铁观音在等。

玉雪也温了参汤,不过谢琅表示已经在洪连珠屋里喝了来,也就罢了。

谢琬把今儿谢荣对洪连珠入族谱这件事的态度跟说了,然后道:“这件事就是他不跟我赌,我们也要阻止护国公出京,漕运这案子肯定藏着大秘密,说不定查清楚了这件事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所以你定要想办法问问魏阁老的意见。”

谢琅听得谢荣竟然如此刁难,心里气愤,但是却也控制住了,说道:“魏阁老今儿跟段阁老沈阁老都一起商议过此事,也都觉得护国公不能出京。他若出京漕运总督一职必得卸下,如此一来,我们查这事就会受到很大阻力。”

果然魏阁老他们的想法跟她一样,季振元支开护国公是为了漕运案子。那这样看来,魏彬他们一定会在朝堂上极力劝阻皇上。不过,现阶段在两*情这样的大事面前,他们提供的理由只怕会显得有些苍白。

她想了想,说道:“魏阁老他们已经向皇上劝谏了么?”

“今日三位阁老已经联名上书了,以的是漕运关系是我朝南北经济运作,不宜轻易换人,可是季振元他们那边则以东海一直是护国公掌领,倭军也只惧护国公威名为由极力举荐,皇上如今应该也陷于两难境地。”谢琅凝眉道。

这样的局面似乎在意料之中,而皇上仍在两难,说明他也没有更好办法。的确,如果护国公率兵东去,很可能会对倭寇造成强大的打击,而若是换个将领,不一定能取得这样好的效果。

她忽然道:“太子殿下呢?他的意见如何?”

自从赐下采薇给谢荣之后,她就开始重视起太子态度来,这样大的事。他不应该没有意见。

谢琅沉吟道:“据说太子殿下并没有对此发表明确意见,而只是在皇上当着大臣们问起他时,说了一句话,他说‘按理。倭寇们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就这样?”谢琬愣了愣。

“就这样。”谢琅点头。

谢琬很无语。这话听起来说了像是没说,而细究之下,却又像是只说了一半似的,那剩下的一半是什么意思?按理该敲打了,可是又因为什么原因,暂时不能敲打么?这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不,你去问问殷昱的意思?”

她说道。

总之这件事情必须做成不可,而殷昱是最了解皇帝和太子的人,也许他会有办法也未定。

殷昱此时的确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骆七的案子他查到一半,桌上正堆放着一大叠骆骞他们搜集来的资料。而这个时候季振元突然提议支开护国公,这实在很容易让人猜想到他的居心。

“庞白准备一下,去护国公府。”

他拿起那叠资料起了身,大步出门。

一路驾马到了护国公府,护国公也还在书房与世子霍世聪以及三子霍世栋说话。听说殷昱到来。霍世聪兄弟随即起身迎到门口。

殷昱点头唤了声“舅舅”,走进屋来跟护国公行了个礼,然后道:“去东海的事情,外公有什么想法?”

护国公哼了声,背手从书案后起了身,说道:“东海那边没什么大事,派你二舅过去足以应付。季振元这老不死的,想来个一箭双雕,可惜我身为朝中将领,于此事上只能听凭皇上分派,否则的话,必是也要出面与他理论理论的。”

殷昱默了下。说道:“这么说,外公是做好了东征的准备了么?”

护国公沉哼无语。

霍世聪道:“不是我们想去,而是皇上被清查娼馆那事气伤了龙体,这才刚刚痊愈,东海又出事。就是朝廷不同意,太子殿下为了皇上龙体,也会同意让父亲去。所以我们方才在这里,议的便是父亲东去之后护国公府该办的事宜。”

护国公亦回头望着殷昱,“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殷昱沉吟着往前走了一步,把怀里的那叠资料拿出来,“这是我让人暗中验过骆七的尸体后得出的结果,从骆七尸体上留下的湿疹来看,他失踪被囚的地方应该是处潮湿的暗室,而从他指缝里留下的青苔来看,这处暗室还应该是类似水牢的地方。

“其实这些目前都不重要,因为抓骆七的这人显然跟我们是没有冲突的。重要的是,骆七一死,他背后那人的线索便就此中断了。而刚好在骆七死后不久,东海便赶巧出了事,东海一出事,季振元就有足够理由支开您,这事看来顺理成章,但是我觉得,这伙倭寇搔扰得也太及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