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王目瞪口呆。

247 圣旨

季振元像是没看见,低头捧茶轻啜起来。

殷昱要是跟谢琬婚事被毁,谢琅必然与之反目成仇。魏彬虽然不大可能会替谢琅出头与殷昱闹掰,但殷昱却会失信于百姓。如今百姓里不知多少人在盼望着这桩婚事成功,因为谢琬以平民身份嫁给皇室出身的殷昱,这让多少平头百姓从中看到了希望!

殷昱是做为皇位继承者被贬下来的,他如果与谢琬退了亲,那他的人生里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背信弃义这一笔污点,不管最后殷曜得不得胜,他想要再继承皇位都有了难度。这是其一。

其二,谢荣这次在推举傅恪为东征元帅的事上表现极好,这也使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谢琬从后捣鬼。他当然不会为着谢荣去向谢琬寻仇,可是谢琬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管教,很多行为都大胆到让人瞠目,做下的很多事情也是常人所不敢想,有她的怂恿,殷昱更会放开手脚来的。

如今没有背景她尚且如此难缠,假若成了殷昱名正言顺的夫人,她有了许多资源人脉可以利用,甚至将来还有可能面见太子和太子妃,很难说不会成为殷昱身边最大的助手。

从这点说,他也必须先行除去这个隐患。

靖江王呆望了他半日,转了几下玉球,说道:“不会吧?昱儿那小子不是已经被踢出宗室了么?除了还姓殷,他都不是宗室里的人了。”

季振元道:“只怕我们大家都觉得不是,皇上他老人家觉得还是啊。王爷是宗亲直系,又在宗人府担职,理应劝劝皇上才是。”

靖江王叹气,摊了摊手道:“季阁老说的在理,可是您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只是白担个名声。本王就是说了,皇上也不见得听,只怕还要骂我几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可不一定。”季振元起身道:“皇上有些日子没见王爷了吧?老夫正要进宫议祭祀的事,王爷不如与老夫一道去向皇上问安?”

靖江王眯眼笑道:“本王改日再去。”

季振元负手笑了笑,捋须道:“其实王爷去不去都不重要,因为郑王已经把折子递到皇上案头了。”

靖江王瞳孔一缩,笑容凝在唇角。

半个时辰后,靖江王乘辇与季振元去了乾清宫。

谢荣要接谢葳进京的事谢琬很快就知道了,谢琬心里有准备,知道谢葳在清河呆不久,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表示。总而言之四叶胡同有什么动静,她这边都能及时知晓,此后谢葳再想动点手脚,也十分艰难了。

不过对于谢葳是否还有胆子出夭蛾子她感到十分怀疑,人都有脸面,谢葳虽然心机深些,到底不是谢棋那样的货色,经过这次的教训,她要是再跟谢棋搅和到一起也真是无药可救了。谢琬考虑的不是谢葳会出什么状况,而是这次谢荣回清河祭祖会如何处置谢棋。

他是会将她困在清河,还是会依然把她带回京师,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可是联系起谢荣的城府,这里头难保没有深意。

枫树胡同在正常而喜庆的气氛里渐渐走向除夕,码头到了年底,这几日事务不忙了,于是殷昱在府里呆着的时间也多起来。他如今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也应该按照民间风俗往谢府送去辞年礼,然后也要准备年初二过府送开年礼的事。

做起这些事来他竟然很高兴,因为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为这门亲事在尽责,而不久之后,谢琬也将成为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他每日里回来,终于可以不必面对粗壮的武魁以及一脸褶子的庞白和公孙柳。

护国公奉旨继续担任漕任总督,紧接着又等于是奉了皇帝的口谕协助查案之后,这些日子他便有了正当的理由进出大理寺,而且也可以跟直接受理此案的大理寺人进行商讨。

皇帝知道是他在经办这案子,并没有说什么,显然把他当成了一般性的官吏看待。但是这日大清早,宫里却忽然来人到了殷府宣旨,让他大年初一早上准时去太庙行祭祖仪式。

这种事情本年度已经发生过一次,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皇上表示仍然承认他是他殷家的子孙罢了。但是殷昱接旨之后却沉吟了许久,然后他写了道折子,交给庞白道:“你送到护国公府,交给护国公,让他代为送给皇上。”

庞白看了眼折子内容,惊道:“主上要抗旨不去?”

殷昱起身道:“皇上这旨意下得自相矛盾。我不敢遵。”

既然当初下旨将他逐出宗室,如今又下旨让他入太庙祭祖,不是自相矛盾么?眼看着还有几个月他就要成亲,这回他要是去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等于认同自己是宗室的人,宗室的人可有宗人府的规矩管着,到时他还怎么跟谢琬成亲?

再说了,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废,又不明不白地回去,算怎么回事?

他才不上这个当。

庞白跟随他日久,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低头想了下,说道:“主上考虑的很是,就算要回宗室,也要堂堂正正地回去。既然被宗室除名,那再回去祭祖就很没道理。这里头保不准有什么猫腻。不过,这样直接地阐述只怕于事无补,结果还会让宗人府的人抓住把柄,怪责主上忘了祖宗。”

殷昱道:“说下去。”

庞白道:“咱们不如想个办法——”

“主上,世子爷来了。”

庞白才开了个头,话头就被武魁打断。

殷昱闻言走向门外,只见霍世聪正被公孙柳迎着往院里匆匆走来。

“舅舅。”

殷昱礼貌地颌了首,引了他进正厅。

霍世聪开门见山说道:“你拿到圣旨了?”

殷昱点头:“正要请外公替我上道折子给皇上,辞了这旨意。”

霍世聪看了下那折子,皱眉道:“这次你恐怕是推不了了。

“前两日郑王上了折子,说你与平民女子结亲,来日必然混淆皇室血统,请奏皇上下旨让你把这婚事给退了。宗室里包括靖江王在内的几位亲王郡王都附议,都拿年初皇上召你回太庙祭祖那事大做文章。说皇上既然认你是殷家的人,那就得按殷家的规矩办事,这次让你进宫祭祖,最主要的事就是逼你退婚。”

殷昱闻言,双眸骤然冷下,果然他猜得不错!他们就是打的这主意!

他不动声色看向霍世聪:“那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什么态度?”

霍世聪道:“你外祖父方才也被皇上召见宫明里暗里地问过了,不瞒你说,父亲并没有反对,但是他的意思是让你不要退婚,把这谢家女子当妾纳回来。如此一来就算有失你信誉,终究也有理可依,损不了几分。你自己可要拿好主意。”

“纳妾?”殷昱扬声反问,忽然笑起来。

他怎么可能把谢琬当成妾!他们不是在侮辱她,而是羞辱他!

霍世聪看到他这样的反应,也不由暗叹了声。

他此来确实并不是全为了殷昱,护国公夫妇反对殷昱娶谢琬他是知道的,可是那是在没有付诸事实的情况下,如今为了阻止这门婚事,护国公竟然不惜附议郑王的意见,这不是摆明了要跟殷昱对着干吗?

殷昱是他们父子俩共同教养出来的,而真正说起来,他跟殷昱在一起的时间比起护国公来还要多,殷昱的性子他太了解了,没把握的事情他不做,凡是决定下来的事他决不会轻易改变。像这桩婚事,他一眼就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的热忱,他又怎么会听凭宗室里几个人摆布?

杨氏当初也知道那镯子的重要,所以在看到谢琬戴着它时才不动声色掩饰了下去。

护国公这一掺和进去,到头来,还不是跟殷昱的关系也弄生分了,回头再让人有机可乘?

可是护国公掌军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他尝试着劝说过两回,都被他一语否决,他也只好作罢。但他明知道这样不妥,却不能不作为,所以眼下才会急匆匆赶过来送信给殷昱。

拆散这门婚事对霍家来说其实并不会带来多大好处,因为就算是殷昱找到了背景实力都很强的闺秀为妻子,他妻族的人脉最终也还是只能被他掌握,又不会转移到霍家手里来。而且那样的话,殷昱也许会更加难以掌控,倒不如订下这个没什么背景的谢琬来得实惠。

殷昱是他们霍家的旗帜不错,他也希望能够把殷昱利用起来紧紧地跟霍家绑在一起不错,但是除了像护国公这样直接地表达他的占有欲,他更愿意采用迂回的方式,用文官们的那一套把殷昱在亲情的基础上再用利益互惠的方式绑过来。

既然有着如上理由,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去得罪殷昱?

护国公那套在如今行不通了,从来打江山的不一定守得好江山,守江山靠的还是脑子,而不是武力。

他默了默,说道:“我方才也是找了个借口才出府过来知会你的,总之你这折子就是上到御前,皇上也还是有办法让你进宫,你与其往上递折子请辞祭祀,还不如想办法怎么跟皇上周旋要紧。这门亲是你外祖父出面订下来的,他倒是不会来逼着你退,主要还是宫里。”

248 宗室

殷昱点点头,“我知道了。”

霍世聪喝了茶,便就走了。

这边厢殷昱默坐了半晌,依旧去往书房整理起该送去谢府的礼单来。

谢琬虽然知道与殷昱的婚事会遇到些阻挠,对这件事却一无所知。除夕日早上殷昱送来辞年礼,是谢琅和洪连珠共同接待的。除了给谢家的礼,殷昱也给齐家准备了一份,正好过去,齐如铮正好领人过来送东西,便就一道走了。

事实上就算宫里和护国公府不同意这桩婚事,碍于身份,他们也不会直接往谢琬这边着手,一个是天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府,平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是担心日子过得太平静,怕不会因此引起民怨么?

所以枫树胡同这边仍是一派平安喜乐,谢琬也完全不知道殷昱即将要进宫。

从枫树胡同出来殷昱便直接去了护国公府,护国公夫人早就让人来请他回府过年。府里一帮表兄弟早就在门口迎他,见面寒暄了会儿,霍英便把他悄悄拉到一壁,说道:“郑王上折子想让你毁婚的事你知道了么?”

所有表兄弟里小世子霍英与他年纪最相近,他们在一起时间也最长。

殷昱点头道:“舅舅昨日已经来告诉我了。”

霍英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殷昱沉吟道:“进宫再说吧。”

霍英点头,与他进了正厅。

护国公府的热闹自不必说,殷昱是头一次在霍家过除夕,霍老夫人赏了他比霍英更多的压岁钱,没成亲的人都有份拿赏钱,他笑着道谢收了。霍老夫人怕他闷,又唤了府里所有的少爷们陪他在下棋谈天,另让了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伺候他们茶水。

殷昱由霍英陪着守岁守到子时,回房眯了会儿,到了丑时末,庞白便进来唤起。

圣旨上说的祭祀时间是寅时正,此时赶过去,正好来得及。

他不惯丫鬟侍候,便由霍英霍亲自侍候他穿戴整齐,驾马赶往太庙。

太庙里已然灯火通明,他举着圣旨一路进了前殿,只见广场四处都已经站满了羽林军和执拂的宫人。礼部与宗人府的礼官聚在大殿下。各宗室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大殿里人影绰绰,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脸上都有着肃穆的神情。

司礼官忽然就看见了广场中央高倨于汗血马上的殷昱,因着只有火把传来的光亮,司礼官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蓦地睁大眼睛,大声道:“大公子来了!”

殿门口的人全都把目光投注过来,那空地上伟岸英挺的男子,可不就是殷昱?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原先在宫里见到他时,他亦是拥有着不凡气势,那时候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弯腰下拜,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太孙了,是殷家的“大公子”,他们怎么跪还是不跪?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他们处于无措,殷昱却很镇静。

平日里亲切随和的表情不见了,换而之,是两眼里彻骨的寒冷。

他心里不是没有恨,他生于皇族,败于皇族,殷昊死后,没有人给他时间查证澄清,甚至也没有人听他分辩申诉,他就已然被处置。殷昊与他的恩怨已不去说它,他就是变成白痴,也知道这是个阴谋。

殷昊在挑衅他的时候为什么突然间望着某处不动?为什么他受伤后过了三日才死?

他没有机会查证,就被丢到了宫外一所宅子软禁。

美其名曰是让他反省,实际上前后几拨人相互盯守。

那种情况下,他不逃,只有死。

他身负冤情被迫流离,就是暗中举兵反朝,也不算有愧天地。只是强大的自制力让他保持了冷静,他接受的是正统的君主的教育,从小到大他都只有一个信念,什么才是对社稷百姓有利的。他曾经说过要做个旷世明君,为着私仇而反朝,那么他便成了社稷的罪人。

眼下,他有什么理由不镇静,不从容?即使被废,他亦无愧天地,是殷家负了他,不是他负了殷家。

他骑在马上,凝视着殿门。皇帝不来,他便不下马。

靖江王在门内看了片刻,与司礼官道:“还不快快去通知皇上和太子殿下?”

司礼官们终于回神,纷纷往殿外跑去。

大殿里人数庞大的宗亲与单兵匹马傲倨于空地上的殷昱,这情景像极了对峙。

此刻的殷昱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更不像个庶民,而像个乘龙而来的战神。

殿里明明有包括郑王在内的许多个他的长辈,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去请他下马进殿,他们在这样雄霸着整个广场的他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偌大个广场像是并不足以容纳他的气势,那些笔直站立着的羽林军们,恍惚间成了他麾下的士卒。

在天上变幻的风云作背景下,他纵马而立的形像立时像是刻画在天幕里了。

什么叫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他们隐约已知道。

司礼官们在半路上迎到了皇帝和太子,听说殷昱到来,大妆的太子妃似有些弱不胜衣,身子在凤冠下微微晃了晃,太子伸手将她的手攒住,一道往大殿去。

太监们高唱皇帝等人驾到,紧接着华盖几顶从阶下缓缓升上,伴随着钟鸣角号,微佝着身子的皇帝缓步上了庑廊。

殷昱下了马,走上阶前,与众人一道跪地山呼。

皇帝看了眼殷昱,说道:“进殿。”

太子妃随在皇帝与太子身后噙泪往殷昱看来,殷昱扬了扬唇,无言地冲她大拜了三拜。

太子妃含泪笑了,低头擦了泪,抬头又是一脸端凝。

祭拜之初自是由宗正宣读祭文,而后皇帝宣读祭文,太子宣读祭文,之后钟鸣鼎响,按长幼分次叩拜。

太子这辈的跪过之后,到了殷昱。

殷昱在众目睽睽下撩袍拜倒,说道:“草民殷昱,奉旨叩拜殷氏祖先。祈求祖上佑我大胤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听得“草民”二字,议论声起来了。

大家都在屏声静气听他如何自称,按理说他如今这样还能得到皇帝宣诏祭祀,很该就坡下驴在列祖列宗面前承认自己是宗室子孙才是。如今天下是他祖父当家,皇帝要是不说,旁人还能说什么?当然郑王也许会有几句牢骚,但是旁边这些人白吃干饭的么?自然会察言观色顺着皇帝意思说话。

可是他非但没这么做,反倒还自称草民,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让皇帝下不来台么?

皇帝眉头果然皱起来。

郑王一脸得意。

司礼官接着说下一个。

而殷昱起了身,走到皇帝跟前,拜倒道:“殷昱奉旨祭拜完毕,还请皇上恩准出宫。”

皇帝脸上沉得能拧出水来,说道:“朕还有话问你,祭祀完了随朕回宫。”

也知道没这么容易,殷昱称是,站到了一边。

门下磨得新亮的铜锣上,映出他的面容,自信而无惧。太子盯着铜锣看了会儿,缓缓把脸转回来。

等到全部程序进行完毕已经将近辰时。

到了乾清宫,太子夫妇与郑王等几位宗室近亲都在殿外等候。崔福送殷昱进内。

皇帝唤了殷昱上前,且不说话,先接过张珍奉来的参茶喝了口,然后才看向殷昱道:“朕听说朝中几位老臣府里都有待嫁的闺秀,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犯有大过错,可终究是我殷家的子孙,朕给你指门婚,让护国公府替你作主行聘纳之事。”

殷昱沉着地道:“回皇上,草民已经订了亲,四月里就要正式迎娶了。”

皇帝道:“是吗?你订了亲,为何朕这做祖父的却不知道?”

殷昱回道:“草民自被逐出家门,生死由天,从此再不敢提及宗室皇族,以免有逾越之嫌。草民并不知道庶民订亲还要上报宫里。草民幼年熟读大胤律法,也并不知道有这条律令,如有律令,还请皇上恕草民不知者不罪。”

皇帝幽幽地盖上碗盖,说道:“我几时说过宗室皇亲?我说的是我殷家,你被逐出宗室,却还是我殷家的子孙。你不经尊长私自纳娶,便是娶了回来,也不能被我殷家承认。”到了此时,为了明确身份,皇帝已经把自称改成了“我”。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就连张珍也不由往殷昱脸上看了两眼。

殷昱顿了半刻,说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就恕孙儿无礼了。我到今日止,方知道我还是被殷家承认的子孙,那么请问祖父,孙儿是否可以常常回家探望母亲和妹妹?是否仍然可以住回原来的居室?是否享受家族的福利?”

皇帝凝眉道:“你是庶民,自不能进宫!”

殷昱哂然一笑,说道:“既然有家不能回,有母也不能侍奉,那么怎么证明孙儿还是殷家的子孙?”

皇帝咬着牙,盯着他,目光渐利。

“殷昱,你是要跟朕为对么?”

殷昱从容撩袍,跪下来,“皇上明鉴。

“殷昱如果要跟皇上为对,便不会进中军营任个小把总,也不会公然出现在天下人面前,更不会安分守己地做我的庶民。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拥护皇上做下的一切决,我心上可鉴日月下可对黎民,所以无畏无惧。

“从我被逐出宗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婚姻便由我作主,这是我大胤律法赐与我这庶民的权利。皇上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为着草民区区一些私事罔顾先祖定下的律法。”

249 可惜

皇帝气极反笑,扶膝望着长窗,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急步走下丹樨瞪着他:“少拿律法那套来吓唬朕!皇室血统岂可乱?朕就算拿不了你,一样可以让人去把那姓谢的女子杀了!”

殷昱平静地道:“皇室血统岂是生来就高贵?我朝太祖皇后亦是平民出身,一样稳座殿堂母仪天下。皇上要个弱女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只不过殷昱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要护得妻子周全。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瞪着他,气得转身抓起桌上的砚台往他砸过去。

殷昱不闪不避,砚台落在他左肩又跌地摔得砰当一响。

“你对那谢氏就如此难以自拔?你该知道,眼下是你最好的求请回归宗室的机会!”皇帝垂头瞪着他,咬着牙压低声说道。“郑王参你是什么用心朕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你能够就此放低身段,朕同样可以让你就此回归宗室!”

殷昱默了默,说道:“纵使我能回宗室,我也要娶她。大胤没有我殷昱照样会繁荣昌盛下去。今日我就是死在乾清宫,我也要保住我身为男人的尊严。如果连自己选择的婚事都保不住,那我就是回了宗室,也会拖累宗室名声。”

皇帝身子一震,直起腰来。

“你是在告诉朕,你已经打算好了放弃太孙之位?”

殷昱笑了下,坦然道:“草民不过是个庶民,岂有觑觎皇位之理。”

皇帝盯着他,像是要盯进他的心底里。

“你真的甘心做个庶民?”他问。

殷昱道:“当然不甘,草民深受皇上教诲那么多年,知道男儿当克己向上报效国家。孙儿犯事被逐并不敢心存怨忿,只希望皇上能像对待天下任何一个庶民一样对待殷昱,让殷昱能够在营里有所建树,而后论功升迁,得个官籍。从而也算是不辜负皇上这些年的栽培。”

“这有何难?”皇帝哼笑道,“你本就是朕最得意的孙儿,你若是做不出点成绩反倒让朕没脸。”

“谢主隆恩!”殷昱叩拜后抬头,目光炯炯道:“既然皇上承认了殷昱不过是个与宗室皇位无干的庶民。那殷昱的婚事也就影响不到宗室了!”

皇帝盯着他,咬了咬牙,没说话。

一番话里绕来绕去,竟被他绕了进去,眼下他怎好再反口否认他?一个已成庶民的宗室之后,只要他没有夺位的打算,他娶什么样的女子,他确实管不着。好在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他要阻止他,早就阻止了。又何必等到眼下?

不过,就这样放了他,他日后又如何以驭下?

“你说的有理,不过,总归今日朕让你拜过宗庙。你就算驳赢了朕,天下人也还是会把你当成宗室之后,你的婚事兴许日后也会让其余宗亲效仿。你若执意要娶,朕不能强行阻止,但你头上还冠着殷为姓氏,这件事,你总归给朕一个交代。”他盯着他。说道。

殷昱顿了下,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草民给交代,那草民只能请奏皇上恩赐草民的未婚妻一个合适的身份了。只要草民娶的女子身份拔高到了与草民差不多的地步,这问题岂非就解决了么?”

“你!”

皇帝噎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殷昱唇角微挑,说道:“皇上若是不愿意。草民也不能强求。如无他事,就此告退。”

皇帝瞪着他看了会儿,无语地撇过头来。

门外太子等人已然走尽,只剩崔福在门口等着觐见皇帝。

看见殷昱崔福目光闪了闪,然后垂眸低头。

殷昱走过他身边。一只手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廊下宫人都目不斜视,并没人看到这一瞬间。

殷昱走后皇帝还独自在殿里坐了一阵,张珍等了会儿,躬腰上前道:“殿下还是那么从容自信。”

皇帝目内浮出丝赞赏,紧接着又有丝微凛,他袖起手来,幽长地道:“可惜了。”

开年早朝时,皇帝便把郑王的折子打了回去,理由是殷昱身为庶民,婚姻并不受宗室管制。其余并没有多话。郑王等人虽感到意外,却也无可奈何,但是对于当日大殿里祖孙俩的对话众人私下里却好奇得很。

季振元传谢荣等人来说起此事时,也都是凝眉无语。

这件事如果成了,本来于他们大有益处。便是没成,也可从皇上的回话里琢磨出点意思来,可如今皇上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既让人抓不到话柄,看上去又顺理成章,倒是让他们很不好往下行事了。

可恨的是他们在殿里究竟说些什么,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此更让人无从探究起。

顾若明道:“以恩师看来,皇上是不是真的对殷昱还存着袒护之心?”

季振元凝眉负手,倒是说不出什么来。

君心难测,有时候你觉得他是有心袒护殷昱,这一年来明知道殷昱在京,他偏又不闻不问,虽说有可能暗地里让人去接触,可是他们也同样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并没有发现宫中有人与殷昱来往。不但皇上,就连太子太子妃也未曾有这方面的动向。

可若说没再把殷昱放在心上,皇上又屡次宣召殷昱参加家祭,——当然这次乃是经了他们做推手,可是皇帝若真没这个意思,又怎么会把郑王的请奏放在心上?这说明,皇帝还是在乎着殷昱的,而且也真的有可能想把他召回宗室。

可是殷昱又还是没有被逼着退亲,皇上如果要让他回宗室的话,那肯定会阻止他娶谢琬,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弄清楚殷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去到哪儿,有些事他们也不好往下做。

他问谢荣:“你有什么看法?”

谢荣道:“这件事其实有弊也有利,只要皇上承认殷昱身份还是庶民,与宗室无关,咱们就仍然有机会将他置于死地。庶民总归没有宗亲那么多特权,比如说,如果殷昱是以庶民的身份杀了堂兄,那么他便是不死也要蹲大牢。”

季振元闻言点头,“可是,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身后有护国公府,还有魏彬他们,小小的庶民纵使犯案,也闹不到御前去。只要没弄到御前,下面人终究有我们覆盖不到的地方,难免让他们钻空子。”

谢荣沉吟了会儿,也不由噤了声。

机会总是有的,只要耐心等待。

谢琬在得知殷昱进宫这件事时已经到了初六早上,是她从齐嵩口里听来去让人请来了庞白,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她完全不知道当她热热闹闹地看戏串门时,殷昱已经替他们的未来挡了一劫。

“这么说,他是以太孙之位跟皇上做了交换,才保住了这桩婚事?”听起来就是这样。皇帝在问过他有无野心之后,他说没有,皇帝便不再纠缠了,岂不就是不声不响地做了桩交易么?她并不觉得殷昱可以因为她而不假思索地作出选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太轻率了。

“也不全是。”庞白有些不大好启齿,回头看了眼屋内,他闭上了嘴巴。

谢琬示意玉雪他们都退下,然后望着庞白。

庞白道:“有些话我们做属下的,并不好明说,而且是这种关乎于宫闱的。我们主上也没有明言告诉我们他的想法,但是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要不然,太子妃殿下也不会劝主上暂且不要在码头上当差了。”

谢琬陡然听见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

太子妃当然不会害自己的儿子,那她让他离开码头是什么意思?殷昱去码头就是为着方便查漕运的案子,如今他已经发现追杀他的那批人也在这案子里露面,且不说他回不回宗室,起码他查到这案子就是大功一件,兵部就是升他的职也升得顺理成章。

而且这案子如果真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与此案有关的那批凶手肯定也会露出不少马脚,找到这些人也就可以顺藤摸瓜把他们身后的人揪出来,他的冤情也就有可能大白于天下,此事这等重要,怎么可以不往下查?

“太子妃殿下还有没有别的话?”她起身道。

庞白摇头,“主上在进乾清宫之前,东宫大太监崔福暗中递了个纸条给主上,上面说的就是这句话,让主上话到口边留三分,不要跟皇上透露他在想方设法洗清冤屈的事情。后来崔福又递了张纸条给主上,上面写着什么我等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妃素日要传话给殷昱,都是通过护国公府进行,皇帝管天管地,总不可能管着人家嫁出来的女儿跟娘家亲近。如果太子妃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这番话有因由的话,她自然早就通过护国公府来转告殷昱了。

她事先没这样做,那么多半是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尽量帮帮儿子。长年深居在宫中的女人果然嗅觉灵敏,没想到歪打正着,殷昱明确地表示自己安于做个庶民后,皇帝觉得无可阻拦,也就答应了他。

毕竟理亏的是皇帝,贬也是他宠也是他,逐他是他,要让他回去也是他,从这点上,他底气就占了下风。

250 催妆

不过对于郑王他们的居心,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顺水推舟借这个事想来探探他的真心罢了。作为一国之君,他如果真心要把殷昱推上皇位,娶什么女子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如果不想让他回去,那么殷昱娶谁他更不需要过问。

所以他又怎么会真的听信郑王那套什么混淆血统的鬼话呢?

而殷昱对皇位的得失应该并没有看得十分重,他的目标应是旨在做个维护江山稳固的豪迈男儿。所以他把心力都集中在查清楚这案子上,而不是把如何恢复宗室身份放在首位。以他的能力,谢琬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不过,那样的他终究离她有些远了。

庞白看她在出神,以为她为着婚事忧心,遂劝慰道:“姑娘放心,皇上这一发了话,自然不敢再有人挑什么事了。就是有人暗中生事,主上也自会有法子打发。如今离成亲之期不过百日,姑娘该放宽心才是。”

对殷昱,谢琬自然放心。

她笑着点头:“好好照顾公子。”

正月里罗矩和吴兴两对成了亲,春天很快就来了。

在干旱与春雨交替往来里过了两个月,四叶胡同传来黄氏母女与任如画结伴去大相国寺上香的消息。谢葳年后就已经回京来了,回来后居然对采薇的存在毫无反应,每日里绣书看书,帮着黄氏料理中馈,俨然又变回了原先温柔大方的谢大姑娘。

谢荣依然没亲近采薇,仿佛府里不过是多住了个客人,据说采薇有时候会默默地等候他晚归,但是谢荣并不支持她如此。谢荣对采薇和蔼而客气,犹如谦谦君子。采薇对此也不埋怨不忧伤,仿佛这本来就是她该有的生活。

四叶胡同的点滴时不时地落入谢琬耳里,但是这些事就像柳絮一样不具有任何重用的意义。谢荣因为去年宿妓之事被皇上罚了半年俸禄,也算是官场生涯有了污点,所以在东征一事上赢了一把之后。为了把这污点洗刷干净,遂把精力放在了刑部公事上,开年后到如今倒是鲜少有动作。

季振元年底借着太庙祭祀一事顺手玩了把阴的,虽然并没有取得他期望的结果。却也于他没什么损害,他依旧一面做着他的首辅阁臣,一面想方设法寻找契机向皇上请奏立殷曜为太孙。

到了眼下,东宫里的情况也就该着着笔墨了。

东宫有一正三侧四妃,太子妃生下皇长孙殷昱,皇次孙女殷止君,三皇孙女殷曼君,曼君前年夭折。郑侧妃则生了皇次孙殷曜,武侧妃生下三皇孙殷昌。另有位徐侧妃,尚且无出。

武侧妃是战死沙场的将官之女。皇上体恤她将她赐给太子。殷昌生性木讷,从未被当成皇储人选,所以几乎无人提起。朝堂上也一直把殷曜作为殷昱的接班人。但是因为如今殷曜愈来愈多地被推到乾清宫露面,殷昌也时常被人捎带提起。

不过皇帝也依然没对立太孙的事情表达明确态度,毕竟太子还未继任。立太孙的事也并不必太着急。

成亲的事情在井然有序地做着准备。

婚期在四月廿五,三月里谢琬与谢琅夫妇一道上南源去参加齐如绣的婚礼,回清河住了几日,扫了墓,看了看几间绸缎铺子。宁老爷子当初送的那对鹿已经产下了一只小鹿,十分可爱,谢琬挺想将它带回京师。可惜无法成行。宁老爷子听说后拍胸膊说包在他身上。

齐如绣出嫁后谢琬与兄嫂又在南派齐家小住了几日,而后到得四月上旬,齐如绣与夫婿便也随着大伙一道回京参加谢琬的婚礼。

没事发生的时候,日子唆的一声就匆匆过去了。

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谢琬心里对娘家的不舍也愈加有些深重,她热情不外露。常常看上去还有些过于淡然,可是在坚硬的外壳下,其实也包着一副易感的心肠。

洪连珠看出她的不自在,遂让余氏与齐如绣日日陪着她说话散心,左右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也并不需要她操心。直等着日子一到,她欢欢喜喜地上花轿便是。而终于随着上门添妆的人陆续到来,这层惆怅也渐渐消散了开去。

四月廿四日下晌,殷府来了以霍英为首的一批公子爷催妆。

殷昱备的凤冠霞岥皆是城里一等的绣庄所制,早有绣娘前来量去尺寸,另有妆奁胭脂等等,同来的先客奉上两桌席面,还有二十四色糕果。催妆队伍里除了霍英四兄弟,还有骆骞等八名暗卫,十二个人个个儿着同样的枣红色衣袍黑色锦靴,英武帅气,一路驾马过来引得整个城南都热闹起来了。

谢琬给殷昱备的喜服却是亲手制的。

相对于殷家的聘礼,从表面上看,嫁妆并没有什么过于瞩目的地方,不过是按规矩翻了一番,然而加了几间田庄铺面而已。不过像魏夫人和靳夫人她们这些知底细的人却知道,新娘子床头那个尺来长不起眼的小匣子才是兄嫂待她的真正心意。

陪嫁的人员共有三十六个,罗矩夫妇,吴兴夫妇并吴妈妈,邢珠两个,钱壮一个,虞三虎和周南两个,还有洪连珠为她专挑的一些丫鬟婆子。原先跟着她的那批人除了程渊和申田,倒是都跟着过去了。邢珠顾杏明日跟着谢琬上轿,虞三虎二人随侍,其余人却随今日的的嫁妆先过去安置。

这也是殷昱的意思,是担心明日才过去怕到时候弄不清楚场地,侍候不好谢琬。

大家都对姑爷的体帖报以善意的微笑,谢琬脸上发热,心里却也觉得十分踏实。

殷昱那边有霍英这样的小世子催妆,谢家这边却也有魏暹这样的阁老府少爷为首与对方拉扯架讨赏银。宁大乙与齐如铮管着二门不让进,霍英便一锭锭元宝往里头抛,全是二两一锭的雪花银。谢琅虽是今日最大牌的人,坐镇着正院却是来回踱步直搓着两手。

枫树胡同从上晌开始便喜气腾腾,洪连珠让宁大乙派来的大厨备了二十四桌席面招待,然后又熬了甘草茶给大伙解渴。二门下讨价还价了大半个时辰,霍家兄弟与八名暗卫终于求得门开,一时鞭炮锣鼓齐鸣,整个谢宅都沉浸在一片欢腾声里。

殷昱成亲不是小事,何况如今又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护国公府就是再有什么小九九,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事办好。所以提前三日霍世聪夫妇就住到了殷府,这次婚礼的当家人就是他们,而护国公夫妇也在催妆这日一早赶了过来,带着太子妃的赏赐。

到霍英他们叩开了谢家二门之时,张珍忽然也率着两名太监带着皇帝的赏赐来了。皇帝的意思是,虽然殷昱不是宗室子弟不能同等待之,但是他高兴的时候赏他点什么也没人干涉得了。两柄玉如意,一对紫金球,还有金银各三千两。

礼物不轻,但是跟宗室子弟比起来,没有对新娘子的赏赐。

殷昱顿了有好久才默然接旨。而杨氏则与霍世聪对视了眼。

没有赏赐谢琬,也可以视为并没有接受她是殷昱的妻子,来日殷昱不回宗室则罢,若是要回,谢琬还有艰难的一段路要拼。皇帝在用他的行动表明,即使我不让你退婚,但这个麻烦依然存在,你殷昱如果图的是恢复身份,首先你自己得把这个麻烦解决。

殷昱接旨之后让庞白赏了张珍,然后面上又是一脸微笑。

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心情,纵使是皇帝,也不能。

这一夜对两边府里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洪连珠像是忽然变成了停不下来的驼骡,里外不停地进出,一方面担心着明日有哪里不周到,一面又担心谢琬这里会不会缺人陪伴,一面高兴着,一面又有着不舍,总之说不清楚什么心情,令得她根本就不想停下,也不能停下。

谢琬身边总不缺人,有齐如绣靳亭她们陪伴,晚饭后余氏独坐在屋里教与她些闺房之事,她听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余氏想着殷昱倒也不是那种苛责之人,于是也并不勉强,遂又与她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

前世虽然做着女师,对闺房之事却是完全没有涉及。谢琬不免有些心慌,不过是她擅于隐藏,也就看不出来罢了。

这一夜由未婚的靳亭陪着守了半夜,到了鸡鸣,靳夫人赵夫人作为全福夫人已经来叩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