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昱对谢琬的重视出乎她们所有人的意料,先是装聋作哑不带她上门,如今又跟着妻子回岳家住对月。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杀伐决断的殷昱会做的事。这令她有些莫名的恐慌,她心底里最担心的便是殷昱亲近妻族,从而渐渐地霍家成为他身边的势力之一而不是唯一。

“国公爷呢?”她问。

罗氏道:“在书房里呢。”默了下,又道:“老太太若是有事,儿媳就去请国公爷过来罢?”

霍老夫人端着茶嗯了声,目送她出了门。

护国公稍后不久进来,罗氏亲手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霍老夫人道:“听说昱儿跟媳妇儿回娘家住对月去了。”

护国公唔了声,没什么表示。

霍老夫人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终非池中之物,以往我们对这谢琬不以为然,恐怕是错了。”

护国公悠悠道:“连皇上都拿他们无可奈何,你我又能怎样?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便是眼下让她做着昱儿的妻子,也没什么。关键还是得看日后。”

宫里废后的事都屡见不鲜,何况是个民间娶的妻子。护国公心里也许没霍老夫人心里那么多弯弯绕,对殷昱也许也存着几分真情,可是在关系到家族的大问题上。有些事该做就得做,有些态度该拿就得拿。没有家族,那你就是跟他再有亲情也没有用。

霍老夫人沉吟不语。

女人的忧虑心往往比男人来得深重些,护国公可以安然等到日后再快刀斩乱麻,她却不能。她等不及,如今眼目下即使不能破坏掉这桩婚事,她也不能把抓牢了近二十年的殷昱白白送给谢家,她需要殷昱与她们同心同德,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如此她才能放得下心。

她说道:“也许我们派个人去请昱儿媳妇过门坐坐。”

护国公扭头看向她,忽然嗤地一声笑道:“你不是嫌人家门第低,不肯给她这个面子么?”

霍老夫人放下撑额的手,坐起来,轻叹道:“一条路走到底的那是傻子。既然山不来就我,为了达成目的,自然只能我去就山。”

护国公闻言,点点头。

谢琬在娘家住了几日,又上齐家住了几日,余氏变着法儿地弄好东西给她吃,又炖各种汤给她调理。虽然在殷府有胡沁专门写各种药膳给她,但是面对余氏这番心情,她却也无法拒绝。所以这十来日下来,整个人倒是丰润了几分。

殷昱这日来接她,见余氏与她依依不舍,便就笑着跟齐嵩夫妇说道:“不过是两条街的远近,舅舅舅母还有舅兄舅嫂随时上门来走动罢,琬琬平时一个人在家,也挺闷的。”

谢琅夫妇与齐家人相视而笑,都点头道:“会来的。你们也常过来住住。”

回到府里,殷昱徒手丈量谢琬丰盈了一小圈的腰身,说道:“舅母是不是盼你早些生个孩子?”

谢琬把他手拍下来,红着脸去了里头换衣。

殷昱笑了下,然后跟进去,“虽然很不小了,可是要生孩子的话,那还要多吃些,那样孩子吃剩了还可以给我留点儿……”

里间传来谢琬的娇叱。门口的人自觉退出回避了。

亲迎的事到住过对月算是正式结束,接下来日子就该步入正轨了。

晚饭前听说钱壮回来了,她把他叫进来,问道:“谢荣那边可有什么新动静?”

钱壮道:“还是没有。不过曾密昨日借着来接任如画的机会,上门跟谢荣见了面,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会话。虽然没有听到说什么,但是初次接触,并没涉及到什么很深的话题,只听到曾密前后几次提到了后军营经历司经历一词。”

数次提到经历司经历,不过是想谋求这个职位罢了。曾密不来求兵部,反去求谢荣,想来是打定主意要追随季振元他们了。

谢琬想了想,“任如画还在打算给谢葳做媒么?”

“没有很正式地说。但是应该还是不排除这个可能。”钱壮道。

谢琬拈着茶碗,寻思起来。

最近谢荣乖觉得很,基本上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因为她最终还是跟殷昱成了亲,他一时也拿她毫无办法。两厢最近相安无事。像是僵在这里,但是曾密这里是个契机。护国公府长年与别的勋贵极少来往,为了防止勋贵们都因着曾密而归附到谢荣那边去,她得斩断曾密这条线。

而斩断他们之间最好的办法是挑起他们的争端,使得他们成仇,那么,他们之间又可能会因为什么而结仇呢?

还没等她想出头绪来。世子夫人杨氏忽然到府里来了。

这日谢琬送走殷昱,正准备看完手上的帐就回房补眠,门房就刚好说杨氏到了门口。

谢琬可不会认为杨氏有这份闲心出来闲逛,连忙迎到二门,杨氏笑盈盈下了车,执起她手道:“做了太太。气色愈发好了。”

还是因为府里没长辈,所以下人们都自动把谢琬称为了太太。

谢琬微笑引了她进正院,让人上了茶果,说道:“夫人来得不巧,我们爷刚刚去了码头。”

杨氏捧茶道:“他在不在不要紧。我是来看你的。”说着让丫鬟递上来几个盒子,说道:“是些滋补之物,正该是这个时候调补的。知道你不缺,也是我身为舅母的一番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谢琬只得称是受了。

杨氏微笑打量她,又道:“我们老太太前阵子因为听说昱儿忙,又怕打扰了你们新婚燕尔,所以一直没有来请你过府做客。算过知道你住过对月回来了,想来也得闲了,于是让我特地来请你明日过府里来坐坐。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谢琬听说是这事,心下就释然了。

原本殷昱不跟她说要带她去霍家,她是压根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的,也没想过他们还会上门做正式邀请,这会子杨氏扯了些理由这么一说,倒令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

人家既然上门来请,去当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她可不会一个人去,怎么着也要拉上殷昱。

她肃颜道:“老太太竟然这般有心,倒令谢琬惶恐了。我倒是日日方便,只是不知道我们爷明儿有没有空,这样罢,请夫人回去转告老夫人,就说等我们爷回来了,我立即让人送信儿过去。”

 

256 目的

杨氏也知道她不会答应一个人去,听见这话也就点了点头:“你是头回过府,让夫婿陪着是正理儿。”

杨氏坐了个来时辰就走了,谢琬送到门口,转回房来继续补眠。

殷昱傍晚时回来,谢琬正坐在草坪外小憩,远处是菜园子,秀姑在浇菜。如今他们的菜地居然小有成就,一畦扁豆苗顺着篱笆往上攀爬,一片韭菜地也已经绿汪汪,另外还有十来块地也已经垦过,就等季节一到便要播种栽种。

厨娘麦婶儿养的大黄猫趴在谢琬脚底下,眯着双眼慵懒地打着呼噜。

谢琬拖了只杌子出来给他在篱笆下坐了,然后摸着猫背上的毛,把杨氏来过的事告诉他。

他撷了根草尖在手,想了想说道:“既是邀请了,就得去一趟。我陪你去。”

谢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可不觉得霍老夫人忽然又转变态度请她过府,只是为弥补过失这么简单。霍家跟殷昱之间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她当中的分寸她得拿捏好才成。她偏头道:“那么,不知道明天我过去是该把老太太当外祖母一般敬重,还是当护国公夫人一样敬重?”

殷昱拿手上的草尖搔她的耳朵,“她把你当外孙媳妇儿,你就当外祖母敬重。她把你当别的媳妇儿,你就当她是护国公夫人。”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了。

但是谢琬也被他搔得痒透了,被惹恼的她反手扯下一把狗尾巴草扔到他脖子里,跑了。

当日夜里,殷昱让人去护国公府回讯儿,翌日早上,两个人吃完早饭,便就收拾整齐往护国公府来。

杨氏与罗氏秦氏在二门下把二人迎进了正院余庆堂,霍老夫人笑吟吟在堂上等候,府里三位姑娘原本都垂手立在霍老夫人身侧。见到杨氏等人簇拥着谢琬进来,便就也鱼贯迎了上去,微笑打量着谢琬,弯腰与她行万福。

谢琬与她们点了点头。先与殷昱向上方霍老夫人见了礼,然后才问杨氏道:“敢情这就是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了,也不知如何称呼。”

殷昱来之前告诉她,府里本有四位姑娘,如今大姑娘已经嫁出去了,还剩下三位幼妹。

杨氏笑着拉过来长条身段的一位姑娘,介绍道:“这是二姑娘霍纱,是二太太的女儿,今年十三岁。”牵过圆脸儿有着对月芽儿笑眼的姑娘,说道:“这是三太太的女儿霍缈。今年还只有十一岁。”最后拉过一直在旁微笑的小姑娘来,说道:“这便是我和世子爷的丫头霍纨,今年十岁。”

谢琬一一冲她们微笑点头,然后一人给了对金线荷包和几色绸缎做见面礼。给霍老夫人和三位太太也都有礼物。

殷昱这里刚坐下,霍世聪就派人过来请了他去前院说话。

殷昱回头看了眼谢琬。得到她微微颌首致意,才放心离去。

谢琬这里面对霍老夫人与三位夫人态度都很恭敬。

虽说殷昱有话让她看着办,可是霍家终归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如果为着些琐事去犯小心眼,从而破坏了如今的稳定和谐,实在大不智。所以谢琬本心里绝对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赴这趟约的,团结殷昱身边的所有力量。也是她身为妻子的义务。

这里杨氏把她让到了霍老夫人左首坐下,霍老夫人道:“让人去安排午膳,中午咱们就摆在牡丹厅。”

杨氏闻言唤来管事娘子细声交代。这里霍老夫人与谢琬道:“离开娘家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谢琬道:“烦老太太惦记,没有什么不适。”

霍老夫人点头:“昱儿虽然出身宗室,但她母亲是个极细心的人。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坏脾气。不过男人终究是男人,若是有什么顾及不到的,你也担待担待。总归夫荣妻贵,等他把这条路走通了,对你才有大好处。”

说着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谢琬笑了笑。点头。

霍老夫人道:“你头次进府,我带你四处逛逛。”

谢琬知道这是要与她有话说,遂扶着她起了身。杨氏等人连忙吩咐丫鬟婆子下去打点茶果随后跟上,自己也与罗氏秦氏随在旁侧。

护国公府比起殷府来大很多,虽然按的是正式规制建造的,但是因为霍家太祖曾被追封为中山王,当年赦造扩府,所以比起别的国公府来其实还要壮大几分。

霍老夫人引着谢琬顺着庑廊往后园子里去,一路缓缓步行,见到有特别的地方便介绍上几句,竟是有不少钦赐之物,譬如那湖心的太湖石,转角的湘妃竹,再若月亮门下的丈高汉白玉雕,又如各亭台楼榭下的匾额,竟是连尚为太子时的皇帝题辞都有。令谢琬开了不少眼界。

顺着人工凿成的小溪上了道小桥,然后到了桥下一条卵石小道,霍老夫人指着前方石桌石凳说道:“我们歇会儿。”

坐下后,杨氏等人自让人把婆子手上的食盒拿过来打开,里面是四甜四咸的几样点心。点心摆好后,秦氏就执壶替二人沏上了凉茶。

霍老夫人道:“跟了这么半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罢。”等杨氏等人跟谢琬打了招呼下去了,她遂又回头笑着与谢琬道:“太太们都很孝顺,每日里总要轮番到余庆堂来陪伴一阵。大家都说我有福气,我想,还不是多亏了儿孙福好!”

说着拿帕子包了块八宝糕给谢琬。谢琬接在手里,说道:“老太太对太太们爱护有加,便是我与太太们接触不多,也看得出来。说起来,也是老太太该有这份儿孙福。”

霍老夫人微笑着吃了口手上点心,且不急着回她,却缓缓地喝了口茶后,才说道:“昱儿是我的外孙,虽是皇室子弟,却从小也常在府上走动,所以我们与他这情份又比别的宗室不同。如今他蒙受着莫大冤屈,这是我霍家对他们母子不住。如果霍家能够早些察觉到郑家的野心,他也就不至于如此了。”

她说着,眉尖微凝起来,望向湖心的目光透着几分苦色。

谢琬同样默然地看向湖心,那中间有座圣恩亭,正是当今天子题的字。

霍家拥有这么多年的荣宠,说一点也不感激圣恩她是不信的。大胤帝位传承至今已经过了四代,护国公府的爵位传承也过了五次,自古至今几个勋贵能拥有这样的风光,霍家就是声势再大,也是殷家给的,殷家要是猜忌你,制造点什么让你垮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霍家对殷家的忠诚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份忠诚也是建立在相互防备的基础上。如果殷家不过份,霍家便会一直忠诚下去。如果霍家不曾威胁朝堂,那殷家也不会动他。对于朝堂来说,需要有霍家这样的一个权臣作为标志性人物,而对于霍家,也需要殷家的恩宠作为背景。

在一定范围内,这两者也是在相互牵制相互保护。

而殷昱作为这其中的关键人物,他的方向也决定着霍家的未来。因而霍老夫人这番感触,谢琬是相信的。假若没有霍家与殷昱这层相互的关系,她这番表白,才会让她疑心。

“这些日子昱儿一个人住在外头,我很担心。”霍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了。她偏头来看着谢琬,微笑道:“你很善解人意,我很喜欢你。我们家人多,不如,你劝昱儿搬进来住吧?”

谢琬心下一沉,搬进来住?这才是她忽而又放下身段来邀请她的真正原因吧。

只一顿,她笑道:“老太太爱惜谢琬,令谢琬受宠若惊。更恨不得即刻进府日日陪伴您。不过,家里的事都是由我们爷作主,这件事,我还得问过他的意见。”

殷昱要是想搬进国公府,还用等到如今?霍家要把他们收留在府里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好控制他。想想只要住进府里,他跟什么人接触必然尽在护国公他们掌握,并不是说他们就有坏心,但是殷昱他总有自己的思想,但凡一个有志气的人,都不会愿意日日活在别人的掌控下吧?

反正他们就算去殷昱,他也会这么回答,她把事情推到他身上,很心安理得。

她这推托之意,霍老夫人哪有不明白的,也就笑了笑,说道:“昱儿成亲前不进府,也是顾忌着外头猜疑。不过他就算再落魄,也是我们家的表少爷,我们霍家又岂是那种趋利附势之人?如今你们成了亲,宫里皇上面前又过了明路,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住进公府了。”

谢琬沉吟道:“不知道老太太可曾问过我们爷的意见?”

霍老夫人道:“没有问,不过,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不是吗?”她淡淡的微笑着,看着谢琬:“你作为妻子,相夫教子是本份。这件事上,就算他有酌情之处,你也应该劝劝他。到底我们霍家才是全心全意为你们好的。”

谢琬默了默,缓缓笑了笑。

自己知道劝不通,倒反过来给她施加起了压力。她若是胆小些,只怕还真要被这相夫教子几个字给吓住。

257 勋贵

她说道:“老太太的心意,谢琬知道了。回头我就去劝劝我们爷,让他知道自己如此任性有多不好。”

霍老夫人盯着她:“三日内给我结果。”

谢琬从善如流:“我尽量催我们爷。”

总之她只答应催,至于他来不来,那是他的事。

她的溥衍极为出外霍老夫人的意料之外,她默了默,转头道:“起身走走罢。”

围着湖逛了一圈,路过了几间院落进去看了看,回到余庆堂就已经快晌午了。

回来的路上霍老夫人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谢琬也装作完全感知不到这其中的利害,与杨氏她们热络的叙话,与霍纱她们也唠了几句,应对这样的场面她得心应手,并不存在什么难为之处。

饭后在余庆堂吃了茶,便就顺杨氏所邀去他们所住的永毅堂坐坐。

殷昱正好也在永毅堂前院跟霍世聪说话。

霍纨年纪小,坐了会儿便就出去了。杨氏与谢琬笑道:“我们家宠姑娘比宠小子强些。难免有些失礼之处,你不要见怪。”

谢琬道:“纨姑娘很活泼,很难得。”

杨氏笑着请茶,又道:“你要是住到我们家来,就知道这活泼也是让人厌的了。”

谢琬笑而不语。杨氏见她不回答,察觉到她的态度有保留,便说道:“你答应老太太了么?”

谢琬颌首道:“还得我们爷拿主意,我没有什么意见。”

杨氏笑了笑,抿了口茶。

大多数时候下,杨氏给谢琬的感觉像是个传统而标准的贤妻良母,谨守女训女诫,有些像黄氏,但是黄氏心里只有谢荣和一双儿女,除此之外万事不挂心,显然比杨氏更冷漠些。而杨氏身为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注定要比黄氏更具备几分察言观色与不同人周旋的本事。

她打量了一圈屋里,微笑道:“夫人这屋里摆设甚是清雅,可见夫人品味不俗。”

杨氏顺眼看了看,亦笑道:“我闲着的时间多。所以爱捣饬这些。说到品味却是不敢当。”

谢琬道:“夫人谦虚了。我幼时广恩伯府三少奶奶的娘家常在我们清河走动,有一次我就听三少奶奶说到京师这些勋贵圈子夫人们的品味,说到世子夫人来时三少奶奶赞不绝口。当时我就起了景仰之心,到底上天佑我,让我如今见到了幼年的偶像。”

任如画当然没说过这种话,但是谁也不会拿这话去对质,被谢琬信手拈来当了个话头,倒是十分得宜。杨氏也听说过任如画这号人,因为霍家在京师贵圈里乃是一等一,因而也就信以为真。说道:“那是人家抬举了。不过,你们家跟谢家是世交?”

谢琬沉吟道:“确切地说,是我们老太爷他们跟任家是世交,据说我三叔他们也跟任家来往密切。哦,是了。我们成亲那日四叶胡同没来人,我三叔是忙公事,我三婶却和任三奶奶去上香了。”

杨氏凝眉道:“我想起来了,那曾家老三似乎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史?”

谢琬点头,“正是,好像是南城副指挥史。听说呆了好些年了,都没有挪窝。正指着才刚落幕的奉旨清查娼馆的事想立些功,挣到后军营去呢。”

她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脸上一派坦荡。

杨氏这里听她这番“无心”之语,心里却就留了个心眼儿。

在殷昱出事之前,护国公府一向与别的勋贵府不大往来,一来五军之中许多掌兵者都来自勋贵。霍家已经权势倾天,再与勋贵们扎霍有结党之嫌。二来这些人府上尽出些纨绔之辈,霍家历代治家甚严,为怕子弟们与这些世家子所影响,所以渐渐就疏远了。

可是自从殷昱出事又回京之后。护国公府的态度松动了,如今情势下,再那么孤芳自赏只会落得孑然孤零的下场,所以当鲁国公上门来讨主意时,护国公破天荒地给了回话,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而前不久刚办停的娼馆一案,霍家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都相处得十分和谐。

这种情况下,曾密却与谢荣走得那么近,这显然不是个好现象。

不过在未查证过的情况下,她又不能先动了声色。

于是她笑道:“后军营是个好去处,除了我们国公爷手掌的中军营,也就是他们后军营了。这曾家老三倒是有几分志气。”

谢琬道:“夫人说的是,曾密能自己走到这日,真是不容易,可见是个有决心的人。”

话点到就够了,她与霍家毕竟初初接触,还有很长的时间进行较量和磨合,说得多了,反而不妙。

这里吃了会儿茶,殷昱便就进来接她告辞了。

杨氏仍然与罗氏秦氏送了他们到中门,殷昱骑马,谢琬则上了马车。

回到府里,殷昱一面让她侍候着更衣,一面道:“老太太与你说什么了?”

谢琬帮他把袍子褪下来,挑了身枣红色的常服给他披上,说道:“老太太让你我搬到国公府去住。”

殷昱任她理着衣领,笑道:“你肯定没答应。”

谢琬笑了下,替他帮荷包挂好,说道:“老太太让我劝你,而且,让你三日内给她回复。”

殷昱笑容敛回去,看着她,点了点头:“这事我来办。”

“当然是交给你。”谢琬踮脚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道,“还有啊,你帮我打听打听这次五城兵马司里跟曾密竞争这后军营经历司经历的都有谁?把名单给我。”

殷昱摸摸被她拍过的脸蛋,走过来,“办好了有没有奖赏?”

谢琬笑着道:“可以请你去凤祥社看戏,包吃包玩包买东西。”

殷昱扑过来:“还要包生孩子!”

杨氏送走了谢琬,回房独坐了会儿,也让人把霍世聪给请了进来。

她说道:“广恩伯府这几个月与咱们家关系怎样?”

霍世聪想了想道:“没什么往来,我记得昱儿成亲时曾家也没去,不过是让人捎了份贺仪。”见妻子神情凝重,不由道:“怎么了?”

杨氏把谢琬先前的话跟他说了,然后道:“这曾密只怕是有别的打算。

“他们曾家如今也就他一个在朝堂里的,他如今说话比他们世子爷都管用,听说广恩伯也听他的,若是他跟谢荣他们走得近,那就等于整个广恩伯府都投靠了季振元他们,这样一来,与他们有着姻亲的永庆伯府,南阳候府,只怕都会被影响。”

霍世聪听闻,神色也自如不起来了,如今府里人脉和社交的事多数是他们夫妇在处理,霍老夫人只管中馈,护国公则因为身兼要务,这些事压根没空处理,那么如果因为曾密投靠季振元而导致几家勋贵府都因此往那边站了队,那回头护国公定要找他问责了。

“那你有什么主意?”杨氏的娘家父亲曾经在中书省任过职,幼时常把女儿们当男儿教养,不但教其读书认字,还教会其许多家国大道理。所以很多时候,霍世聪也会听取夫人的意见。

杨氏道:“还是得先去查查,看看曾密是不是有这个意向。如果有的话,那咱们自然要防止季振元把他调进后军营。”

霍世聪停步想了想,点点头。

谢琬撒了颗火种在杨氏这里,自然也会盯着这边的动静。而她最好的消息来源就是殷昱,所以连让人盯护国公府都已经免了。

霍家人没把她当自己人这是一定的,可她也没觉得这样有多憋屈。

相对于这些没用的情意,能不能把面前力量借助起来办她自己的事情才是要紧。霍家人既防着她,那她也只能这样不着痕迹地在杨氏面前撒火种,霍家的目的是防着曾家联络其他勋贵倒向季振元,她的目的与之相似,但她有更明确更细致的目标,便是斩断曾密与谢荣的往来。

殷昱翌日下晌回来的时候,把名单给了她。

原来跟曾密争这个职位的有好几个,南城副指挥使马云,西城指挥史谭泰,然后西城副指挥史莫诉江,这三个人都是勋贵子弟。马云是定远候府的嫡孙,谭泰是平信候的次子,莫诉言则是会阳伯的长孙。这里头就数曾密的背景最弱,也难怪他会想出来走谢荣这条路的法子了。

“今儿我听说鲁国公准备造册往宫中请赏,曾密在功名薄上排在了倒数第三,这是你的主意吧?”殷昱一面看邢珠她们摆碗筷,一面与谢琬道。“曾密越是没有机会,则越是会在谢荣这边下死功夫,你这是要把曾密往死里逼?”

谢琬亲手给他添了汤,喂他喝了口,说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不过在世子夫人面前说了说曾密要借谢荣往上爬而已。没想到夫人这么快就行动起来。再说我也没想把曾密怎么样啊,他要在谢荣身上下功夫是他的事,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谢荣多了他做助力。好喝吗?”

“好喝。”殷昱点点头,接了碗过来,也喂她喝了口,然后道:“漕运的案子大理寺有新进展了。他们锁定了工部郎中郭奉。我们在沧州码头的那几天里,郭奉也正好奉命去天津办事,他有去沧州的时间和机会。”

258 定案

“另外,他们查到郭奉这两年私下里多出来大量的私产,他不但在江南有着近百间正在盈利的铺子,而且在东北三省也有十几处田产。这些私产算下来,总共约有五十万两上下。郭家并无丰厚祖产,李夫人的娘家也条件般般,郭奉这笔财产的来路成了很大疑点。”

谢琬静静听完,放下筷子,“这么明显,为什么没早查到他头上?”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殷昱微凝眉道,“也许是我接触这案子最深最久,我总觉得这个嫌疑人冒出来得太突然,可是我也查过了,郭家那些家产也并非在案发后突然添置,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拿钱跟他买命。”

谢琬想了想,“既然此人就在工部,那照这么说来,到这个时候突然冒头,的确是有替罪之嫌。——靳表叔和窦大人怎么说?”

窦大人就是大理寺正卿窦谨,与霍家是世交,这次案子原本是要交由顾若明主办,但显然顾若明来办此案护国公这边首先就不信服,于是圣上就命了窦谨亲自领办。窦谨办案经验丰富,思维上屡有过人之处,他的看法很能作为参考。

殷昱道:“窦谨暗查了郭奉已有三四个月,原先也有些怀疑,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找不出什么疑点之后,他也实在不能再怀疑什么。靳表叔也是。这案子如果三日内没有人提出更新的证据,就会上报朝廷就此定案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去查这件事了是么?”谢琬看着他。

他点点头,“至少,不能再这样公然地查了。”

谢琬默语。

显然殷昱和靳永窦谨他们都对这件事有着怀疑,才会有这三日一说。

可是事情过去一年多了都没有有力的证据,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拿出证据来呢?这个郭奉,极有可能是季振元他们在看到支走护国公未果之后拿来结束此事的。至于那些早就置好的家产,难道不可以是郭奉早就归附了他们,是他们给他的犒赏么?

当然。就凭这个,也不能作为证据。

“不过,这也并不是全无好处。”殷昱忽然笑了下,说道:“他们想拿这个来麻痹天下人。我们也可以反过来麻痹他们。他们越是这样瞒天过海,越是说明这里头有问题。只要我们暂且也装作接受了郭奉就是那印的主人,然后面上不再过问这事,他们必然会放松警惕。”

谢琬闻言,也不由扬眉道,“不错!只要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们暗中也就更容易寻找到他们的破绽,这样反麻痹回去,说不定比那样直接查探更有效果!”

殷昱拿绢子替她拭去唇角一点酱汁,笑道:“所以说。你得把谢荣他们这次打击得狠点儿,这样看起来才像是我们败了案子恼羞成怒拿这事撒火出气的样子。曾密虽然没有大错,但他自愿卷进党争之中来,当回炮灰也不冤枉他。也正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有些事并不能投机取巧。”

谢琬托腮忧愁地望着他:“爷。您这是在纵容妻眷祸乱朝堂啊。”

殷昱扒了口饭,嚼碎咽下去道:“爷的女人,就该擅于祸乱朝堂!”

谢琬大笑,把面前他爱吃的爆腰花拨了一大半到他碗里。

殷昱对当年任家与王氏串通谋害谢琬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他可不会介意谢琬对他们这些人下重手。如果换成谢琬是个软性子的人,他会直接下场。——当然,如果谢琬是那样的软性子。兴许他们不一定会有今日。

钱壮即刻开始便加强了对谢荣的监视。

而殷昱则去护国公府,以身边人多,恐惊扰了国公府安宁为由婉拒了霍老夫人的好意。霍老夫人自然不会强求,不过谢琬却觉得既然他们起了这个心,那肯定不会随意打断这念头,只是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采用什么方式罢了。

不过这些尚在其次。

翌日她则让人去了趟魏府。跟魏夫人打听后军营这职缺的事。

魏夫人派了身边得力的丫鬟来回话,“我们太太问过老爷,老爷说后军营主管大胤北部重地,十分要紧,这经历的人选也正在千斟万酌。如今没有安排好。我们太太问。是不是殷公子有进后军营的意思?如果是的话,那只要中军营参将打个荐条就是了。”

没有选定就好。谢琬听完道:“请给你们太太回话,就说我们爷没有进军营的意思,不过是我有点事跟她打听打听,谢谢她了。”说着让玉雪打赏。

丫鬟谢了赏,然后又笑着上前了一步,说道:“太太还有话让奴婢带给夫人,问夫人后日可曾有空,想请姑娘过府吃个饭。”

原来魏夫人这几日也正打算请谢琬过府吃个铁,关系亲近的人家请出嫁的姑娘过府做客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因为霍家一直拖着这事,她也不好越过他们去,如今到底是同个阵营里头的了,殷昱不好得罪,护国公府同样不好得罪。

这里听说谢琬派人上门问话,索性就顺道让人过来邀请了。

她就待谢琬不错,如今谢琬成了地道的殷夫人,礼面上自然又要做到更足。谢琬却没料到她这么热情,于是翻了翻皇历,一看这几日除了曾密这事并没有别的要紧事,便就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太太,就说我多谢了,后日上晌一定过门拜望。”

丫鬟自领命回府不提。

谢琬在不声不响扰乱着曾密阵脚同时,三日后大理寺向朝廷提交工部郎中郭奉暗中与漕帮勾结牟取巨利一案就得出结果了,皇帝看完尺高的那一叠证据以及供词之后大怒,着令交给刑部依法从严处置。于是又过了三五日,郭奉被抄家然后判斩立决的消息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而圣上另有旨意,责郭家三代不得入仕。

七月初郭奉在菜市口被执行铡行,据说现场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郭夫人顿时晕死在当场,醒后给丈夫收了尸,便就回府收拾东西回了武昌老家。

接下来殷府里骆骞手下的暗卫队就南下了两个人。

郭奉被处决之后,皇帝依例对此案论功行赏,大理寺所有办案人员获赏银三百两,大理寺正卿窦谨获赏银两千两,行嘉奖令,记功一次。靳永赏银一千两,提升为三品副都御史。护国公麾下众将士因为参与探查,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赏银。

这笔银子实则也是从郭家被抄的银子里拨出,跟抄出的那价值几十万两的田产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殷昱晚上便拿着五十两赏银回了家。

谢琬拿起一锭银子来掂了掂,说道:“郭奉在供词里,可曾交代出杜府办喜宴那日与骆七来往的那人?”

殷昱半躺在她榻上说道:“供词上供的是他,至于那七步香,因为他次子也患有不足之症,说是出门去码头之前曾去过次子的房间,所以沾染上的。这些说辞都天衣无缝,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似乎都替我们想到了。”

谢琬想了想,说道:“那南下的两名暗卫是去了盯郭家的梢?”

殷昱点点头,唇角浮起丝冷意来,“郭家不会白白替这背后的人送掉一条命,而且还赔上了三代子弟的仕途,就是郭奉有把柄在这人手里,也绝对是个不平等的买卖。所以这人肯定会对郭家有所赔偿。我就不信,郭家会不露馅。”

谢琬扬眉道:“可是这人既然把这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肯定也会防着你这样的人。”

殷昱懒懒拖过她放在床头的一本书,说道:“我让金逢他们俩带了五百两银子,足够让他们盯上一年半载的了。如果我猜测成立,那么武昌祖宅并不是郭家人最后的落脚地,为了不使人怀疑,也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必然会拿回武昌做掩护,实则去向他们真正的栖身地。”

谢琬听闻,点点头。

郭家人如果没回武昌定居,或者定居不久又搬走,那殷昱的猜测其实已经证实了*分,接下来只要暗卫们盯到了他们的真正栖身之处,那就容易多了。可以威逼,可以利诱,可以恐吓,总之可以极尽一切办法从他们口里问出真相。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坐直起来:“郭家人恐怕也很危险!他们掌握着这件事情的所有秘密,难道背后这人真的会放他们去过逍遥日子?”他们一定会杀他们灭口,而最不着痕迹的,应该是半路上将他们了断了吧?

“放心吧!这层我都已经想到了,你难道没发现,武魁手下那批护院,也少了好几个人吗?”

殷昱依然很轻松地看着她的图,气定神闲地道:“不管是山贼还是土匪,有了我派出去的这些人,郭家人一个也不会枉死。金逢他们俩是第一批,武魁手下那几个人是第二批,这一次,我定要从他们口中撬出几分真相来不可!”

这样谢琬就放心了。

她上前轻拍拍他的头,夸奖道:“爷可真能干。”

殷昱啊呜一口,把她一段嫩白的手腕给含住了。

漕案这事尘埃落定,季振元这边简直觉得身上突然松了好几斤。

谢荣这些日子表现极好,不但把刑部打理得有声有色,这次在郭奉的量刑上也无懈可击,季振元不但对他的好感急速回升,近日遇到些什么事,也总是第一时间把他叫到府里商议。有时候难免会招来顾若明的红眼,可谢荣依然干他该干的事,似乎也不再把顾若明放在心上。

 

259 烦事(木槿1390*和氏壁+)

所以他今年的确是很忙。

自打鲁国公把曾密的论功排名拉到尾部后,曾密跟他提过一次请他在季振元面前说话,把他荐进后军营的事,他只是随口应付了过去。而接下来曾密夫妇却呈现出锲而不舍的势态,往四叶胡同走动的次数也越加频繁起来。

曾密自然也开始撇开任如画,频频与谢荣在外头“偶遇”,如在酒楼遇上就替其买单,如在八宝胡同偶遇就替他给看中的古董付帐,谢荣倒不缺他这点孝敬,但是若直言拒绝,那倒也太不给人面子。于是一来二去,如今刑部倒是许多人都知道曾副使跟他们的上司有着千丝万缕的世交情分了。

不过曾密在谢荣眼里,仍只是个擅于钻营些的勋贵子弟,他对他不会过分热情,也不曾刻意疏远。

不就是为着个后军营经历么?想当初,他为了一个小小的编修之职,也曾这般在靳府苦下功夫。曾密只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求前途的人之一,他曾经忍受过的那么多挑剔冷眼和轻怠,他也都会让曾密他们都尝一尝,如果不尝尝,又怎么会珍惜这样的机会,又怎么感觉这职位的来之不易?

当然,这也可以视作为一种考验。如果曾密诚心,又靠得住,他是不介意把他纳到门下的,如今太平年间,要想立个军功简直不可能,武官要升迁,就只能在文官面前把腰弯低一些。

而他,也确实需要为自己培养几个人脉了。

这日郭兴路过四叶胡同时进了谢府,谢荣在后园子凉亭里招待他。

郭兴从一介正三品的侍郎如今被贬成五品官,这半年里气焰低了不少,先是为着宿妓的事被季振元好一顿斥责,回到府里又与季氏闹得不可开交,弄得年都没过好,直过了两三个月才渐渐消停。也就谢荣时常陪陪他,也算是熬了过去。

谢荣给他沏了茶道:“恩师已经预备给你挪挪了。到底你是他女婿,不会让你委屈多久的。”

郭兴叹着长气接了茶,并没有该有的兴奋。

谢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郭兴就像走进了个怪圈。他顺应父母的意思娶回了季氏,得到了来自季振元的庇佑,这原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是显然男人要的不止这么多,除了志向,也还有欲*望,跟季氏在一起,注定就要牺牲掉一部分别的*,郭兴没斗过自己,于是玩火了。

他们正聊着。庞福就说曾密夫妇上门来了。

郭兴坐直身道:“看来这曾密跟你下狠劲来了。我要不要回避?”

谢荣顿了下,说道:“不必了,我猜他也知道你在这里。”

庞福把曾密带到了凉亭,谢荣一介绍,曾密便露出副恍然的模样来。冲郭兴一揖到底:“原来是郭大人,久仰久仰!”

郭兴这辈子也算是一路坦荡,眼下就算被贬也是首辅阁臣季振元的女婿,身份总比别人来得不同些,所以对下官们的阿谀也一向是坦然受之。他抬手跟曾密拱了拱手,便就请他坐在了圆桌一侧。说道:“曾副使今儿不必去五城营当差么?”

曾密叹毕,笑道:“不怕郭大人笑话。自打奉旨清查娼馆之事完结,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都轮流放起了大假,在下人微言轻,在营里也不曾担着什么重要事务。虽然常恨一腔报负无法实现,也只能暂且这般混着。”

郭兴与谢荣对视了眼,笑道:“曾副使正值英气蓬勃之际。怎地说起丧气话来?相信鲁国公都是知人善用之人,有了机会,自然首先考虑副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