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谨在朝堂里一直处于中立派,虽然知道季振元与护国公两方势成水火,他却也不曾偏帮哪一方。不过这可能也是因为大理寺衙门不同别人衙门的关系,他们跟朝政并无多大干联,所以通常也就不会被牵连进来表立场了。

不论如何,只要不昧着良心跟随季振元他们同流合污去害人的,都是值得尊重的。

这也就难怪窦家子弟一辈虽然还没出大官。却也同样让人尊敬了。

“昱儿还没有消息么?”末了杨氏提到了这个。

杨氏其实很少问起这个,相对来说她算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没在谢琬心上捅过刀子,今儿她这一问,就让谢琬稍稍感到了一丝意外。

“夫人莫非有消息了么?”她如此反问。

杨氏放下茶杯,看着她:“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跟你说了怕你受不住。不说又觉于心不忍。”

说完她叹了口气,还是道:“西北那边前些日子出了点事,于是有人回京来,世子今早前去跟他打听昱儿,那边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我们国公爷明明派了人前去追踪,一直是等到他们入了营才回来的。”

谢琬闻言顿住。这么说,殷昱没去西北的事穿帮了?

杨氏见她怔忡无语,以为也是被这消息惊到,于是拉起她手道:“跟你说是让你有个准备,知道你不是那种经不住事的人。方才国公爷进宫去了,皇上表示会查查这件事,让国公爷不必管了,而且还叮嘱不要声张。可是我们又怎么可能不管?天这如此无情,当真是让人心寒。”

皇帝连全天下都瞒着,怎么可能会让护国公插手这事?他只要声张出去,季振元他们必定闻风而动。

谢琬不能跟杨氏明言,只得含糊地道:“爷是皇上的亲孙儿,皇上是不会当真弃他不顾的,毕竟活生生丢了个人,这事总溥衍不过去。再说,人是皇上弄走的,如今人不见了,他最终不拿出个说法来,大家也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她慢幽幽地说着,显得小心翼翼。

杨氏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却转头说起夏天防暑的事来。

杨氏留下来吃了晚饭,谢琬送走她后,一颗心却开始七上八下。

西北那边回了来人,肯定不止霍家在关注,这么着一来,殷昱没在西北的事多半兜不住了!

就算皇帝会召西北那边封口,终归也难以防止季振元他们钻空子,说不定,这个时候季振元已经前去打听内幕。季振元他们一旦发现殷昱半路失踪,一定会很快怀疑起整件事,到那时,也难保不会发现殷昱其实已经去了云南!

她让人叫来廖卓:“你赶紧传个消息给骆骞,告诉他爷没去西北的事有可能穿帮!”

不管怎么样,也得提前让他们留个心眼儿,季振元他们阴得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手了。

而这个时候季振元果然正在西北驻军营参将尹沪所在的驿馆。

“方才将军说,今年总共只有四名刑部发配去充军的犯人,再没有别的犯人押解到西北?”季振元执壶给尹沪添酒,一面和颜悦色地问道。

尹沪拱手道:“季阁老掌管着刑部,有几个犯人押解到西北军中,您不是翻档案查查就知道了吗?”

季振元呵然道:“诚然如此。不过,老夫是想问,今年可有皇上亲自下旨押解的犯人到西北去?”

尹沪看着他道:“难道这是个很重要的人么?为何下官到京不过两日,先有护国公和魏阁老向下官打听此事,后又有季阁老您来过问,敢问朝中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季振元道:“你只要告诉老夫,可有这么回事?”

尹沪低头想了想,“二月初,确实有几个人奉旨到过西北,但是不是押解犯人。”

季振元一顿,“当中有没有人留在营地?”

“也没有。”尹沪摇头,“不过这事不是下官接待的,而是齐元帅。具体要问他才清楚。”

季振元盯着面前酒盅,半日才默然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季振元出了驿馆大门,在门下吩咐了随从几句,便就乘轿回了府。

进府不久谢荣就到了,“恩师深夜传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振元道:“西北军那边来了人进京公差,你可知道?”

谢荣沉吟半刻,说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昱根本没曾去西北!”季振元指节敲着桌面,压抑着喉间声音说道。“西北那边连他的人都没见着!也根本没有接到过朝廷下旨送过去的钦犯,更没有叫做殷昱的人!咱们被皇上耍了!”

“有这种事?”谢荣闻言也顿时凝重了脸色,“可是我们的人分明见到有囚犯被送进了军营,就算那不是殷昱,也会是别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有这回事?”一时之间,他还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殷昱没去西北,那他去哪儿了?

“难道就不能是皇上下了密旨给齐元帅,随便捏个理由让他帮着遮瞒!”

季振元脱口道。他牙关咬得死紧,呈现着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

这件事他满以为赢定了,从头至尾几乎找不出破绽,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起去跟尹沪确认一下,他至今也不会怀疑起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他甚至也开始相信皇帝已经老眼昏花,糊涂到连自己的孙子也保不住了,没想到在不动声色之间,他竟然把他们狠狠涮了一把!

“速去派人寻找殷昱下落!我这里去找七先生!”

他丢这句话,转头就出了门。

这次不是乘轿,而是乘着马车,兜兜转转绕过了几条街,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停下。车夫看了看左右,往黑漆大门上叩了几叩,那里头就也传出几声轻叩来,然后车夫也不等开门,便又转身上了车头,驾着马车往左侧小胡同口驶去。

小胡同这边有扇门已经虚掩着,门槛也卸了,车夫驾着马车直接入内,那大门就在后头掩上。

院子里飘着股浓郁的花香,满院的玉兰树全都开花了,一个着青色道袍的人背对着门口,半蹲在花树下,与缁衣小童拾地上的落花。庑廊下淡黄的灯光照耀着庭院,也把这认真拾花的二人照得如图画般美妙。

他们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一边拾花一边还相互轻声细语着。

季振元在庭中看了会儿,来时急促的心情也不觉被这幕美景所感染,而变得松驰下来。“几日不见,没想到这一院的花竟然就开始败了。”

那青衣人才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亮灼灼地望向这边。

正文、305 先生

这双眼睛很亮,可是除了它们和底下的弧线柔和的双唇,别的竟看不真切,因为他竟然戴了幅面具。

这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可是他的笑容是显而易见的。

“阁老来了。”

声音也极悦耳。

季振元点点头,随着他一同走到了院中石桌畔坐下。

七先生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小童上了茶果点心,然后再击了击掌,小童俱都远远地站在了石阶外。这里才请了茶,水榭那头便传来袅袅绕绕的笛音,被晚风吹得时高时低,时缓时急,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季振元来时的焦躁心情,到此时竟不知不觉消去了大半。

啜了口茶,他说道:“西北那边来人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但你知不知道,殷昱竟然没去西北!”说罢,他便把从尹沪那头打听来的事情又与他说了一遍,“皇上不知是何用意,究竟是想保殷昱的命,还是有着别的打算,竟不得而知!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数月,我们连殷昱上哪儿了都不知道!”

七先生眉目微凝,捧着茶沉默起来。

季振元负手起身,遥听着幽远的笛音,叹道:“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次皇上把事情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不大像只是为了护住殷昱,他要护殷昱的话有太多的办法,发配充军,看上去是为了使他逃脱刑部按律定罪,可细想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多此一举么?他当时若在大理寺驳了咱们,岂非更直接快捷?”

说罢他转身看着石桌处,一阵风吹过来,几朵花落在桌面上,也落在七先生一头如墨的发丝上。

七先生将花瓣拈在指尖,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殷昱应该是去了寻找郭奉的家人。”

季振元闻言怔住 :“郭奉的家人?”

七先生将花瓣扔下。说道:“殷昱在大理寺公堂上时,曾经就以漕运的案子尚有疑点向皇上谈条件,当时皇上的表现是极震惊的。并且还许诺给谢荣一万两银子了结此案,如果不是证人及时赶到。殷昱的目的几乎就达成了。这说明,皇上对这个案子还是极在乎的。

“另外,殷昱文武双全,可是从案发到他被发配,你可曾看见他动过一根手指头?他不但没曾反抗,而且似乎还十分配合。当我们以为这不过是他良好的教养在制约他必须遵守王法的时候,却都忘记了一点,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教养又算什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宁愿入狱,也不曾反抗。更不曾提出什么对自己来说十足有利的证据和辩辞,这像是一个从小就接受着各种教习训练的皇储吗?如果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当初怎么从那么多人监视底下逃脱出京?又怎么在众多高手随护中完然无恙的回京?”

季振元望着他,脸上竟禁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你是说,这次发配。是皇上跟他合唱的一出戏?”

“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解释。”七先生慢慢地将花瓣捻碎洒进泥土,幽幽道:“可惜这次我们终究做了次事后诸葛亮,让他们得逞了!”

季振元拧眉长唔了一声,说道:“如果殷昱去了云南,那么咱们眼下就该立即派人前去阻止!”说完他看了眼七先生,又道:“我早就说过。郭家人一个也不能再留,你瞧瞧,如今果然惹出麻烦来了!”

七先生道:“哪里是我不肯杀?是他们运气太好。”说到这里他瞳孔猛地一收缩,起身道:“现在想来,郭家人之所以运气好,只怕也是早就被殷昱盯上了!”话说到这里他语气里也蓦然多了丝凝重。再不复方才的闲适从容。

尹沪来京之后,尽管皇上交代护国公勿要把殷昱失踪的消息吐露出去,可是这种事又岂能捂得住?不消两日,两边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护国公和魏彬他们如今虽然也对皇帝的旨意产生了疑惑,但却更加担心殷昱的安全。毕竟这件事无法向皇帝求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殷昱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奉旨行事,而是真的途中遭到了不测,可又如何是好?

所以这几日比起原先不知情的时候来,竟是越发地坐立不安。

谢琬这里也不大好受,因为秦方已有二十多天没有消息来,而廖卓发给骆骞的消息竟然也没有回音,如今跟殷昱那边的所有联系似乎等于已经中断,而京师又出了这样的事,她这几日虽然没出门,却也感觉到有股异样的暗涌悄然袭来。

余氏见她成日里似心神不定,虽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肯定与那日杨氏到来说的那话有关,于是就劝慰道:“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失踪呢?就是失踪了,以姑爷那么好的本事,也定不会有事的。”其实她并不知道殷昱身手如何,只觉得平日里看上去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受人钳制的人,所以有此一说。

但是谢琬面上领了这份好意,却始终安不下心来。

她不怕季振元他们派人去阻止,怕的是他们根本没收到她的消息,遭了他们的暗算。再加之那边长久的没有消息传来,她也不知道殷昱究竟是不是平安着?

余氏不再逼她,只让胡沁来给她诊脉。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这个时候稍有不慎都能导致早产,这些日子夏宁二位嬷嬷也做好了一切准备,不时地给她察看肚围,看看胎动,就怕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谢琬虽没生过孩子,自己却是有分寸的,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于是胡沁交代她什么她就照着做什么,不敢有半丝马虎。

“孩子状况很好,就是大人脉象不大平稳,得多休息。”

谢琬只好暂且把这层担心撂下,安心养胎。

谢荣这一向也忙着给殷昱这事补漏,因为形势被动,事情似乎也进行得并不大顺利,因而呆家的时间愈来愈少。

但是外头的局势全然影响不到内宅,对于绝大部分女人来说,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就是天埸了也有他们顶着,至少采薇就是这么想的,她只管谢荣心情好不好,她能不能让他开心起来,但是因着他时常不在,她还是变得无聊了些。

也许人都是惯出来的,从前谢荣没跟她通房的时候,日子也是这样过,并不觉得无聊枯闷,可是自打有了这回事,那埋藏在心里的情潮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如今要她再像从前那样安安份份地等他回来,竟是做不到。

“姨娘,吃果子。”

丫鬟喜玉端了盘黄杏过来,放到她手边。

她顺手拿了个咬了口,还没等咽下去,忽然一股酸水打肚里冒出来,她连忙走到痰盂旁,吐起来。

喜玉吓了一大跳。如今太太不管家,采薇就是府里的如夫人,谢荣又对她无微不至,这才吃了口杏儿就吐起来,这责任谁担得起?“姨娘怎么了?”她连忙走过去,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吐。”采薇吐完后捂着胸口,看着喜玉道。

喜玉也是个不经事的,听说后连忙道:“姨娘快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瞧瞧。”

采薇也怕有什么毛病,便就点点头,让她去了。

大夫很快过来,给她诊了脉,竟然麻溜儿地起身向她道起喜来!

“恭喜姨娘,您有喜了!”

采薇如同石化,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是惊是喜,原本妓女出身的她是不会有孕的,可是她跟随谢荣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因而避子汤也没曾来得及喝过,她自己倒是也忘了这层!她如今有了身孕,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欢喜的,她怀上了他的子嗣,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采薇连忙下地,印了印眼眶,让喜玉打赏!

喜玉也高兴得不行,采薇有了谢荣的孩子,地位就更稳了,对她当然也有好处。

谢荣回来的时候都近子夜了,进院时抬头一看采薇院里还亮着灯,便就抬步走了进去。

采薇正噙着笑在看什么东西,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起身,冲他福了福。

“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荣走进门,坐在躺椅上,两腿惯性地抬起来架在锦杌上。

平时这个时候,采薇一定会走过去坐下来,抬起他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替他细细的按摩。他也最喜欢她这样的侍候,可是今天,当她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她和他的孩子,而大夫又叮嘱不能操劳,于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过去。

谢荣闭上眼,眉头皱起来,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揉着鼻梁。

喜玉端着茶走进来,笑道:“老爷,姨娘如今可不能如从前那般侍候了,今儿大夫来看过,姨娘肚里有小公子了!”

谢荣听见这句话,立时顿了顿,而后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地盯向采薇的腹部。

采薇的手掌正下意识地贴在小腹上,看着他的目光,也不由一顿。

正文、306 心惊

采薇有了身孕的消息也传到了殷府,散步中的谢琬闻言脚步顿了顿。

采薇当初既是个雏儿,那么也有可能还未曾作过别的措施,是有能力怀上身孕的,对于这件事本身,她更关心的是谢荣的态度。

钱壮道:“谢荣好像没有别的什么特别,据说听到消息的当场他有些惊愕,但是没过两天却又正常了。也传大夫定期给采薇诊脉。对此反应大的倒是谢芸夫妇,谢芸曾经过去找过谢荣,不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只知道谢芸出来的时候神情很郁闷。”

谢芸夫妇不待见采薇怀上孩子是正常的,毕竟如果采薇生下个庶子来,又多了个人分家产,虽说庶子没有什么竞争力,可是按照如今谢荣对待采薇的态度,将来也不会苛薄他们到哪里去的。而谢荣还年轻,如果仕途顺利,这庶子成年后他只怕还没曾致仕,怎么说都不是个好事。

现在就看谢荣是否真心想留下这孩子,如果他不想留,那什么事儿也没有,如果他想留,那谢家后宅又有得闹腾了。

谢琬这个时候,还真好奇谢荣最终会怎么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怎么样,谢荣肯定都不会太露痕迹的。

当庭院四处传来蝉鸣的时候,暑热也日渐来了,季振元的心情也在随着天气逐日的焦躁。

七先生派往南下的武士一去十来天,至今没有传回消息,这使他隐隐地升起丝不祥之感。

洱海那边一直也有武士们潜伏着,等待适当的时机好把郭家人做掉,可是一直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而最近几个月因为殷昱的事大家被引开了注意力,也没曾关注这件事,如今突然想起来与之联络,竟然已经联络不上!

于是七先生立马又派了人下去,如今也是一去无影踪。这怎能不让人焦灼?

这批武士被训练了十余年,早就具备一流的杀手质素,先后两批人,不可能没一个收不到消息。除非全部遭遇了不测!可是能够让他们遭遇不测的人,除了早有布署的殷昱,还会有谁呢?

季振元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手足发寒。

“阁老,七先生那边传消息来了!”

左碧之碎步进来禀道。

季振元闻声从窗前转过身来,左碧之从怀里掏出个火漆封好的小小竹筒给他。他连忙拿了案上剪刀挑开,从里头抽出张小纸条来。

然而扫了两遍,他目光顿见灰黯起来!

“这信上说什么?”左碧之不由问道。

他将纸条递了给他,默然在圈椅上坐下来。

“郭奉家人已然失踪?这——”左碧之抬头看着他,顿时讷然。

季振元皱紧眉。握拳往桌面砸了一拳。

眼下已经毫无疑问了,郭奉家人失踪,必然是已经被殷昱掳走!没想到在谢棋这案子胜利之后,他们就是稍稍放松了下打了个盹儿,便让皇帝和殷昱钻了空子。于无形之中使下这瞒天过海之计,直接揭了他们的老底!

难怪这接连几次请封殷曜为太孙皇帝都左遮右挡,原来并不是因为郑家人那点破落事儿扯了后腿,而是他在等待殷昱回京!

皇帝既然布下了这么张大网,那么绝对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了,郭奉之死的秘密尽在郭家人手上,只要证实郭奉之死确实是替罪。那他也一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的头上!替罪之事事小,事大的是为何要替罪?这漕运上数年来昧下的钱去了哪里?又用在了何处?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虽然是首辅阁臣,可是这么大的案子也不是他能够扛得起来的!入仕这么多年,他还没从来过如此心慌胆寒的感觉,从答应七先生之日起。他就知道这事情有可能会被人盯上,也有可能会让皇上起疑,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皇帝的决心。

这样连护国公和魏彬他们一并瞒住而让殷昱假发醒之名前去查案的决心,不能不令他心惊!

“阁老,趁着殷昱尚未回京。得赶快想个主意破了这件事!”

左碧之默了片刻,忽然道。

季振元抬起头,是啊,殷昱尚未回京,那他们就还是有机会,只要在他进京之前把他杀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想到这里,他紊乱的心绪立时又镇定下来,稳了稳心神,他说道:“速去传微平过来说话!”

谢荣刚下了朝,下面人送消息来的时候他正在采薇房里看大夫替她诊脉。

“胎象很稳,大人大可放心。”大夫收他医箱,含笑冲他颌首。

谢荣点点头,吩咐人送他出去。

采薇掩不住心中的欣喜,抚着腹部道:“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快三个月了,我真是粗心。”

谢荣扬唇看着她,柔声道:“好好养着,头胎很重要。”说完站起来:“我出去趟,不必等我吃饭。”

采薇点点头,眼角眉梢全是幸福。

谢荣出门到了季府,季振元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他先把七先生的信给他看过,然后道:“趁着大祸尚未酿成,我们必须早做行动阻止!”

谢荣拿着那纸条仔细看过,也是即刻陷入了深思。

云南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过来,他是知道的,但却没想到殷昱他们果然已经得了手。皇帝和殷昱此举目的就是冲着此案背后的元凶而来,他虽然是尾随行事,连七先生的面都没见过,论起要倒霉,也是七先生和季振元先倒霉,可他终究有份参与,无论如何逃不掉。

事实上他也怀疑七先生贪下那么多银子究竟是为什么?而季振元为什么会对他死心踏地?这个七先生,究竟于季振元有过什么样的恩情?一直以来,季振元所告诉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扶持殷曜上位。可是扶持一个殷曜上位,对他来说真的会带来绝大的好处么?

殷曜是郑家的外孙,整件事里郑家的戏份太少了,而且郑家与季振元并没有什么一荣俱荣的关系,这首先让他感觉到了不正常。凭良心说,殷昱是最合适当太孙的人选,季振元为什么要这样一反常态地反对殷昱而拥护殷曜?

他直觉答案在这个七先生这里。

原先他还没曾想这么深,直到他们让郭奉替了七先生的死,看到郭奉名下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钱财帐目,他才突然发觉漕运出事只怕已不是近两年的事,不然的话,七先生怎么舍得拿那么多钱出来买郭奉的命?

七先生买了郭奉的命,然后又决意要拉下殷昱,扶持殷曜上位,就只能说明,虽然季振元跟殷曜没关系,但是七先生却跟郑家或者殷曜有着很大关系了。

可是他又有不解之处,就算要扶持殷曜竞争太孙之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七先生始终要在他们面前保持神秘?

所以他对这位七先生,是越发的好奇了。

“微平,你有什么主意?”

季振元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略略颌首,说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寻到殷昱,然后杀了他。不过从目前种种讯息来判断,他身边肯定有着不少人手,而且这次他们占据了绝对主动,我们要想伺机杀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他逃不掉,一旦证据确凿,他的前程便将化为泡影!而且殷昱和谢琬始终是他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他不能不慎重对待。

季振元点点头,“虽然是很艰难,可是也不是全没机会,殷昱回京无论如何得经过几个城门,我们从今儿起只要派人埋伏在各处城门外,殷昱想要逃过去也不容易。可是就怕他易容,或者分批进城,如果是白日进城,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谢荣沉吟半刻,说道:“郭家人一共五口,如果还有知情的心腹下人,人数就更多了,带着这么多人一并进京,很难不引人注目。所以城门外埋伏也还是必要的,不过,到了这关也是最后一关了,如果万一被殷昱闯了过去,形势就很于咱们不利了。在此之前,还是得想想办法阻止。”

季振元凝眉点头,“此事我会与七先生再商议,你这里速速去刑部把郭奉的案子调档出来,能抹的地方全给我抹掉!不能抹的也给我记下来,咱们再行商讨个应对之策。”

“学生遵命。”谢荣颌首。

季振元望着他的背影幽幽舒了口气,转而提笔坐下来。

谢荣赶到刑部衙门,把管书库的主事左世卿叫进来。

“去年漕运那案子的卷宗,都拿过来。”

左世卿说道:“漕运案子的卷宗,好几个月前就被皇上调走了。”

谢荣闻言蓦地抬起头来,“几个月前?具体什么时候?”

左世卿想了想,“大约就是废太孙殷昱被扣在大理寺衙门的当晚,那夜正好也是下官值班,宫里来人说皇上要拿这案子对比手上别的案子,所以下官当即就调出来了。”

因为原告是他们的上司,而被告又是身份特殊的废太孙殷昱,所以那天夜里值夜的几个人都在议论这事,当时大家伙还特地为此案下注,赌殷昱会不会平安无事放出来,那会儿正好宫里就来了人调档,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正文、307 穷凶

“为什么事后没报我?”

谢荣脸色倏地阴沉下来,皇帝在殷昱未曾发配之前就有了行动,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而他居然不知道!

左世卿怔了怔,喃喃道:“衙门里没有皇上调档需要备案的先例……”

皇帝要看刑部的档案,这是很常有的事,难道就因为这个,他需要巴巴地去跟上司报告?万一皇上是为着查什么重案要案,而他走露了风声,宫里问起来,他能担得起这个罪责?再说了,就是没有这层,对方是皇帝,而谢荣不过是个侍郎,难道他反倒要把皇帝的举动一五一十透露给个朝臣?

“下去!”

谢荣跌坐回椅内,咬牙道。

季府在时隔半个时辰后又迎来面色阴郁的谢荣。

听完他的叙述,季振元也心生出股抑郁之感。

眼下所有的事都透着不顺利,这一切却都早有征兆,而在西北那边来人之前,他们都还蒙在鼓里!若不是西北这次出事,也许他们会直到钦差上门提审才会自这场梦中惊醒!

皇帝把包括郭奉在内的漕运案子卷宗全部攥在手里,郭家人又到了殷昱手上,他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办法力挽狂澜?他突然发现,皇帝布下的这道网密不透风到已然令他束手无策,眼下就只看七先生那边能不能成功把殷昱阻下来了!

“先回去吧,眼下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朝谢荣摆了摆手,说道。“没到最后一刻,也不见得是我们输。”

谢荣深深看了他一眼,颌首退了出来。

谢琬对季振元他们焦灼并不知情,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殷昱的消息,这比任何事情都让她感到心焦。殷昱失踪的消息传开后,季振元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而殷昱他们所有人到如今没有丝毫消息传来。这显然就是个坏消息。

而余氏和齐嵩还有谢琅夫妇这些日子也干脆带着孩子到了府上,亲人的陪伴虽然让她甚感温暖,可却抹去不了心中对殷昱的牵挂。

廖卓和武魁他们自发组织人分批地前去路上接应,可是也没有看到有疑似他们的人。

府里气氛逐日冷却下来。谢琬也日渐话少,但是她仍然极力地调整情绪,时常与肚里的孩子说说心中的期盼,更多的是诉说他的父亲是个多么勇敢和睿智的英雄。

最多还有两个月她就会生下他来,如果到时候还没有他的消息,她便带着孩子南下去寻他。

在丈夫的生死未卜面前,所有的仇恨都变得不够份量了,没有殷昱,她就是扫平了天下也没有意义。

这日她又坐在花园棚架下跟孩子说话,钱壮匆匆地走了进来。

“太太。当初作伪证那乞儿有新线索了!”

“什么线索?”她抬起头来。

钱壮道:“那乞儿出了沧州后一直有人尾随,我们的人观察了几日,发现是想杀他的。几次被我们化解,前些日子这乞儿似乎也察觉出来了,然后离开沧州一路南下到了武昌。我们的人暗中护着他摆脱了那些人,然后一批人去把这下暗手的人捉了起来,一批人继续跟着他。”

谢琬点头,说道:“那捉到的人现在何处?”

“已经准备送回京来,估摸着明后两日就能到。”

既然捉到这杀手,自然又等于多了个证人,如果不是心怀鬼胎。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但是眼下不急。谢琬道:“如果送回来了就把他先看押起来。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时刻留意谢荣和季振元他们的动静,我们拿不到爷的消息,就只能从他们的行为上进行估测了。”

钱壮点头:“小的这就让周南去四叶胡同盯着。”

周南最近专门负责盯四叶胡同,但是为免让人瞧出破绽,他不再出面,而是另带了两个面生的人出来。这些日子打听到的结果便是。谢荣留在府里的时间明显少了,而谢葳倒是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是趁着谢荣不在直接上采薇屋里寻晦气,采薇也只懂得避让,更多的内幕却无从得知了。

庞胜家的自从被谢荣敲打过一回。再也不敢在外乱说话,有一次周南想要跟她套几句话,她也急急忙忙地避了开去,于是行事更加艰难。

谢荣忙着他自己的事,府里中馈又交给了谢芸夫妇,这些事情他知道也不会理会,因为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伤不到他的根本,他真正的消息不至于走漏出去,他也防不了这许多。

但是那暗杀乞儿的人出事的消息到底还是从季振元处传到他的耳里。

“此人既然已活捉,那乞儿肯定也早就被人盯上,我们如今竟已经是四面楚歌了!”郭兴闻讯后颓丧地道。“想不到殷昱手段竟然如斯厉害,步步都给他算到了,眼下连杀乞儿灭口都做不到,我们又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

“活捉这人的肯定不是殷昱的人!”谢荣沉默之后如此笃定地说道。“殷昱不可能分得出精力来管这个,此人要么是护国公,要么是谢琬!而且我肯定,应该是自打乞儿出京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所以我们才会一再失手。”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看着季振元:“七先生的人近来做事可不太靠谱了,郭家人没得手便罢,如今连个乞儿都拿不下来。”如果是他,必然在殷昱发配后的第一时间就先解决了乞儿。要救一个人很难,要杀一个人还不容易吗?

季振元负手道:“七先生行事之谨慎常人难及,如果不是有着这份谨慎,你以为码头那一回他走得掉?乞儿才做过证就立时死掉,这事不但皇帝会怀疑,护国公他们也会拿来大做文章,做戏得做全套,只是这一盘棋从一开始就歪了,这些也就成了马脚。”

如果这不是皇帝有意撒网布局,如果不是眼下还要顾忌着去殂击殷昱,七先生那边调几个人去杀乞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可惜眼下他们偏偏已经调不出人来!

他负手望着窗外吐着闷气,心里的大石愈发沉重。

“如今局势太过于被动,再等下去只有束手就擒。不管这次添乱的人是谁,我们都得马上采取主动。谢棋这案子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如何防止殷昱阴谋得逞!若被他成功,我们简直连退路都没有了。”

当初说服郭奉的时候他与七先生同时在场,这点郭家人肯定心里有数,现在他们连串供的机会都没有,等待他的绝不是好下场——当然他在朝堂这么多年,根基不是一般的深厚,他最终也会有办法替自己申辩,可是终归如此一来,殷昱就成了朝廷的大功臣,他们再想陷害他一次,就绝不可能了!

谢荣默了默,说道:“学生倒是有个主意。”

季振元抬抬手让他说。

“劫持谢琬。”他盯着季振元,语气轻盈而清晰,眼里却有寒光掠过。

季振元怔了怔。

谢荣垂下眼眸,继续缓缓地道:“谢琬如今肚子里有着殷昱的孩子,殷昱就算不顾忌妻子也会顾忌孩子,何况,据我所知殷昱对谢琬十分在乎。只要我们擒了谢琬在手,不怕殷昱不听话。”

季振元沉吟道:“如果他不顾妻儿性命,执意要这么做呢?办成了这个案子他必然会受到重赏,到时候说不定皇上对他态度也会有所改变,他再换个妻子是很容易的事。”

谢荣道:“就算他罔顾谢琬母子的性命,以魏彬为首的那帮假道学又岂会容许他这么做?恩师,这是我们唯一的翻盘机会,我敢肯定殷昱会乖乖听话。就算谢琬母子还不够份量,我们不是还可以加上替他澄清谋杀之罪为条件么?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能够拿捏住殷昱!”

捉住了谢琬就等于掐住了殷昱的喉脖!

殷昱如果不在乎谢琬,便不会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执意娶她为妻,更不会留下身边那么多高手守护她!更何况眼下她肚里还有个孩子,他就不信,有了谢琬在手,殷昱会不主动冒出来跟他们谈条件!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主动权就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就算不能保得毫发无损,也至少能够抽身而退,到时候任他们布下这天罗地网又有何用?到最后还不是会功亏一篑?

“谢琬如今不是正在府里待产么?殷府高手如林,她终日闭门不出,哪来的机会劫持她?”

季振元自然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再也没有比挟持更快速更有效的法子了!可是谢琬也不是个善茬,她知道自己会有危险所以终日闭门不出,如今连护国公府和魏府都不去,他们哪里有什么机会去劫持她?再说了,要劫持她也还得有人手,可是七先生的人手几乎已经全部调去对付了殷昱!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有些急切。

“总会有机会的!”谢荣唇角挑起丝冷意,目光也一点点阴黯下去,“她虽然谨慎,可是也有她意料不到的时候,虽然狡猾,也有她怀着身孕无法自救的时候。对付她,我们要的是出其不意!”

正文、308 异常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谢琬的身子也愈发沉重起来。

殷昱和骆骞他们同时失去消息的事情渐渐被一些必要的琐事掩盖过去,夏宁二位嬷嬷已经给孩子做好了各种小衣服小鞋子小抱被,有时候见着谢琬情绪还好的时候说说殷昱儿时的趣事,可是谢琬不忍听,因为越听就越想念,越听就越担心。

不过看看平哥儿如今越发长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又总是不免往好处想,如果殷昱已然遭遇不测,季振元和谢荣他们肯定是会大松一口气的,可从目前他们的举动看来,又十分不像。偏巧这种事又打听不出来,平白地折磨人。

这日魏夫人带着靳亭来串门,这是靳亭婚后头一回到府,谢琬少不得让人置了席面,隆重招待。魏夫人是特地带着靳亭过来陪她散心的,到了她上晌散步的时间,靳亭就扶着她进了后花园,在庑廊下一面说起婚事在魏家的一些事,一面埋怨起魏暹今儿去打猎居然不跟她们一块儿来。

靳亭是个聪明孩子,却没什么城府,也知道魏暹对谢琬与别人不同,不过对于她来说这没有什么,因为她也没有姐妹,也喜欢谢琬,何况她看得出来谢琬是真心祝福他们俩。所以埋怨到最后,她就说道:“再过几日就是七巧节,今年太太和嫂嫂们预备了很多花灯,还要拜月,琬姐姐也一块来吧。”

谢琬笑道:“我如今这么样,可去不了。”

靳亭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眯眼笑道:“那倒也是,还是他要紧。我都迫不及待想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