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荣点点头,“都按恩师的吩咐,处理妥了。”

季振元点点头。然后拿出叠文书,走过来坐下道:“这里有本册子,你落个印,回头我好备档。”

季振元作为刑部的一把手,谢荣的顶头上司。经常也会有文书让他落印,他每次也都是不折不扣的落下。可是今日,当谢荣惯性地要解荷包取印时,他忽然一顿,又停住了。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连日来的坐立不安,也许是进门时看到的出乎想象的安静。也或许是多年来在仕途上练就的敏感度,他拿起这文书来,破天荒地打开看了看。

这是本帐册,约摸有两枚铜钱那么厚,里面分列了许多项,俱是金银铜钱等物。但是并没有署名也没有写明来历去处。

“这是什么帐目?”他问。

季振元捋须,左必之答道:“这是今年刑部没收来的资产造册,因为这次旧案重查,也怕皇上会临时起意查到刑部,咱们虽然不能再做什么改变。却也得防着万一。大人只需要盖上印戳,这东西归了档,也就不怕到时被皇上钻空子了。”

哪个衙门里头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刑部虽不比户部,但油水也还算丰厚,往年也都有这样的事,这笔帐做好了,朝廷查不出来,昧下的那些个自然就是几个人分了。谢荣虽然对这些黄白之物不大看重,但是也不便挡住别人发财,所以通常也就痛快盖了印。

但是这次的帐目不同,上面季振元还没盖印。

季振元没盖印,如何能轮到他先盖印?

他心里的疑团也就更重了。刑部贪墨之事与漕运那桩贪墨虽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个时候,谁会不留多个心眼儿呢?眼下个个都在忙着撇清自己,无论罪大罪小,他都再没有再往自己揽的道理。

然而说来话长,他这一停顿其实也就瞬间的工夫,他低头解了荷包看了看,说道:“来得不巧,印章落在府里,学生这就拿着帐本回去,盖好了再送过来。”

季振元和左必之闻言都有刹那的沉凝。但是很快,季振元点了头:“那我等着。”

谢荣拿着那帐薄,颌首退了出门。

季振元等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凝眉自语道:“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左必之道:“这帐目他无从查起,这个时候,也不敢不从。若不然,他吃的亏会更大。”

季振元回头看向他,神情却没有丝毫轻松感:“他可不是一般人。”

左必之抿唇无语。

谢荣回到府里,在书房里拿着季振元那帐册看了半日,心里却是越发打起鼓来,这个时候季振元突然把这么本帐册没头没脑交给他盖章,要他想认为没问题都是不可能的了。

季振元如今也着慌了,这是肯定的,可是他不能把七先生拖出来,这也是肯定的。一旦证实有七先生这个人,那么如何解释七先生豢养死士的事情?什么样的人会需要贪下数百万两的银子,需要豢养的死士卖命,又需要扶持一个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优势的皇孙为太孙?

只有一个可能, 七先生与季振元他们的目的,是以推上殷曜坐上太孙为名,而行掌控朝堂之实。谋逆之罪诛连九族,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犯这样的案子,因此,他原先只以为七先生与殷曜有着某种割不断的关系,所以需要扶助他,而从来没想过季振元和七先生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可是如今种种迹象看来,季振元他们的阴谋比他想象的更大更深更远,漕运案子如今只是以贪墨案论罪,可如果交代出七先生来,那么即使不是谋逆皇帝也必然以谋逆之罪论处了!这种情况下,季振元又怎么会作茧自缚呢?

可是季振元也不是傻子,当初在与七先生定下这件事之初,他肯定就想到了今日,七先生在暗,他在明,万一像如今这样出事,首先吃亏的便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能不为自己找条后路?

七先生当然会有把柄在他手里。除了他的真实身份,肯定还包括漕运这案子往来的金额款项。

手上这册上记录的全都是金银数目,刑部油水虽然以金银居多,可是偶尔也会夹点地产什么的在内,眼下季振元唯一脱罪的可能就在于漕帮了,只要曹安和佟汾不把他招认出来,或者假称是别的人,季振元的罪行起码能减轻一半!

看着这帐上密密麻麻的帐目,他忽然扬唇笑起来。

这帐册哪里是什么刑部的假帐?分明就是漕帮分给季振元和七先生的红利册子!

他只要在这上头盖了章给还季振元,他敢保证,季振元绝对会立即把相关的证据加在装订线内,甚或找出一枚跟他一模一样的印章来给他盖到别的文书之上!而后迅速地呈交到御前坐实他的罪名!

只要这册子到了皇帝手里,纵使季振元逃不过一死,季府那么多人也肯定能逃过满门抄斩这一劫!

而满门抄斩的罪名,就该是他谢荣来承担了!

一向以他恩师自居的季振元,口口声声说把他当作接班人栽培的季振元,如今竟然想把他当成替罪羊!

而他竟然以为,他会像个傻子一样乖乖地不分真伪果断盖印!

他猛地将桌子一掀,笔墨纸砚顿时洒了一地,门外庞鑫他们立即冲进来,谢荣信手拿起身后书架上一只花瓶,往门口倏地砸过去!“滚!”

庞鑫等人纷纷退去,房里顿时又空了。

谢荣跌坐在躺椅上,扶额仰躺了下去。

闭上眼,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只有六七岁,刚刚启蒙不久。谢启功带着他上街,正好县里林家公子中了举,正身披着大红花在县里打马游街,林公子的叔父伯父都跟在马后步行追随。

十岁之前他并不知道读书入仕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少实际好处,只知道这是种荣耀,可以当大官,被许多人追捧,可是这种荣耀对于年仅十岁的来说,终究还是太虚幻了。

可是直到看见林公子那样的威风,连他的叔伯都要跟在他马后拍他的马屁,这种荣誉感忽然就真实立体起来,那使他知道,原来考功名是可以凌驾于某些人之上的,虽然历朝以孝道治国,可是在某种时候,你的成就也是可以让你罔顾孝道不遵的。

他回头沉思了两日,胸中豁然开朗。

原来读书入仕真的可以给他带来切身的好处,至少他将来有资格脱离这个家庭,去过他自己的日子,替自己闯一片天空,他可以成为万人景仰的大官,反过来影响别的人,而不至于被别的人所影响——他入仕的初衷很单纯,不为财,不为利,只为替自己挣个身份。

正文、317 请罪

可是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初衷变了,他开始向往着权利,向往着位居人上,向往着最大程度上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如今还走在前进的道路上,可是他已经看不见别的路了,从跟随季振元那日起,他就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可是季振元最终留给他的,是条死路。

他承认他恨季振元,如果不是他,谢葳与魏暹的事不会被天下人知道。如果这件事没败露出去,谢葳不至于后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夫家。如果不是拖得这么久待字闺中,也不会被谢琬有机可乘,设计将她嫁给了曾密……

他是有理由恨季振元的,可是尽管他再恨,也知道他不能动他,他跟他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就是要报复,他也得等他位置等稳之后。

可是眼下,季振元在拖着他给他垫背,他就算死,也还是要拉着整个侍郎府一起给他陪葬!

既然他可以把罪名推到他头上,他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狠狠地撕咬他呢?

他走到书架前,再度开启了暗格,拿出那叠信件和文书。

他要反咬他,简直连圈套也不必设!

护国公率兵拿下漕帮总舵,却逃走了曹安和佟汾,霍英率人连日追踪也没曾有下落,便使这案子又悬在了半空。要治的话当然是可以治的,但是放过了曹案他们就等于白白放过了季振元,这又使人如何甘心?

所以大家对皇帝暂且不收押季振元的决策也是支持的,如今他逃不了,也串不了供,唯一只能指望曹安他们逃脱,可是即使逃脱也不是拿他毫无办法,现在不过是等一个最佳时机,如果万一等不着,自然又要另谋良策。

于是这几日的主要精力便就放在了追踪曹案和佟汾上。他们俩是最后的一环,这步断断不可松懈。可是多耽搁一日,就有多耽搁一日的风险,这日皇帝在午膳后把护国公和魏彬叫进了宫。问道:“霍英如今追到哪里了?”

护国公道:“已经到了沧州城内,沧州城门四处已然紧闭,如今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皇帝沉下声音来:“就不能想个法子快点引他们出来吗!”

护国公默语。这二人都是混江湖的,家人老小都没固定去处,能有什么法子引他们?

“再加派点人手!”

皇帝重重一挥手,因为禁不住这股气怒,又咳嗽起来。

护国公和魏彬连忙应旨退下。

张珍给皇帝平了喘息,便给他腰后塞了软枕,让他靠在软榻上。

皇帝看着面前堆成山的奏折,眉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随着漕运之案的重审。各处城门的严守,季振元的书房被封,百官们再愚笨也看出来这是冲着谁来了。季振元是内阁首辅,他若倒了台,必定拉扯下一大帮高官大臣。而这些高位,早被许多人觑觎已久。所以这些日子参季振元一党的奏折竟如雪片般飞来。

这当中固然以事实居多,可也不乏夸大其词者,皇帝其实是深知而且乐见这种现象的,因为从古至今那么多权臣倒台的例子表明,但凡天家有了下手的迹象,那么根本用不着招呼。自然会有许多人跳出来推这堵烂墙。

可是在推这堵墙的众多双手里,却没有一双与漕运案子本身相关。皇帝针对的并不是季振元本身,而是这案子主使人的动机,他们的阴谋。至于一个季振元,就是做的坏事再多,只要不结党。不谋逆,动摇不了社稷的根本,他随时都可以拿下他。

他也在想,季振元究竟是跟谁合谋?他又究竟有什么阴谋?他为什么要设下这阴谋?

季振元就在宫城外不远的季府里,可是如今他竟然拿不准以什么罪名去捕拿他。以贪墨之罪。实在太便宜了他,可若以谋逆之罪,又没有确凿证据——漕帮的人迟迟不曾捉拿到手,这使他一日比一日忧急。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知,太子的身体也不好,他怎么能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他去收拾?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做个虎头蛇尾的君主,作为父亲,他也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所以,这个案子是必须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纵使他不希望殷昱成为下一个太子,可他的人品他信任,殷昱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痛苦,如果他的身体里不曾流淌着霍家的血,这一切是多么完美。

霍家也许数代忠臣,也许不会有纂权夺位的心思,可是当一个家族维持了这么多代的风光荣耀,多少都会有些战战兢兢的,害怕这份风光不能长久,害怕君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忌惮,也害怕奸臣谗言,于是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自觉地想要握有更多的筹码,来维持自己的家声。

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小孩子今天表现好得到一颗糖,于是他希望明天因为表现好又能得到一颗糖,可是明天后天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如今霍家就是得到糖果奖赏的孩子,而他则是奖糖的那个大人。

他们看似和谐,其实已经相互猜忌。

使霍家猜忌的是莫测的君心,是旷古至今的荣宠不衰,而使他猜忌的,则正是他们这份团结向上的气劲。

霍家子孙辈辈出英材,没有一个孬种,可正是因为子孙太优秀,让人觉得不安。

他宁愿他们像别的勋贵那样出几个纨绔子弟。霍家的人太不像个依靠皇恩过活的勋贵了,他们太向上,太合格,太刚正不阿。大胤朝需要忠臣,需要良将,可是当一个家族完美端正到无机可乘的时候,让人如何放心?

他自诩不是个昏君,为社稷考虑,他不会对霍家下手残害,可是他也害怕殷家后辈子孙敌不过霍家数代优良的血统传承,他只希望霍家为他守护江山,不希望他们替他的子孙指点江山。

殷昱很优秀,这显而易见,所以霍达父子对他悉心栽培,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来造就他。事实证明他成功了,殷昱的表现让身为祖父的他十分骄傲,可是霍达对他的栽培让他满意,同时也让他担忧。霍家与殷昱走得越近,他就越不放心。

霍家太强大了,而殷昱并没有兄弟可以依仗相扶。即使他有能力,可假若他登了基,霍达必定会成为他身前的一只猛虎,单枪匹马的殷昱,如何去应对如此强大的霍家?而霍家无错无罪,于社稷有着莫大功劳,他又怎能去残害压迫?

他宁愿让别的皇孙担任皇储,掐灭掉霍家逐步掌控朝堂的苗头。没有人知道他在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多么痛苦,可是当决定了之后,他又已然义无反顾。

“皇上,刑部侍郎谢荣请求见驾。”

正在默然叹喟之时,门外小黄门进来禀道。

皇帝听闻,眉头立时皱起来。谢荣是季振元的门生,也是他的下属,季振元这宗罪,他谢荣无论如何也逃不了。

“不见。”他道。

小黄门默了下,又道:“谢荣说,有重要事情跟皇上当面奏报。”

皇帝沉吟无语。小黄门在底下等了会儿,皇帝才道:“宣。”

门口黯了黯,谢荣在太监引领下进了殿,也不曾抬头相看,走到丹墀之下便撩袍跪倒:“罪臣谢荣叩见皇上!”

皇帝看也没看他,缓缓道:“你有什么罪?”

谢荣微顿,伏地道:“罪臣依附逆贼季振元,犯下难以饶恕之罪状,臣愿一死以谢天地!”

皇帝冷笑了声,“你想死还不容易?回去洗好脖子等着,会有这日的。”

谢荣叩了两叩,直起腰来,又道:“罪臣自知罪不容恕,原该自行了断,但每每感念皇上这些年的恩宠爱护,又深恐草草死去辜负了皇恩,所以罪臣今日负荆而来,带着这些佐证,但望能够助魏阁老等早日破案。”

皇帝听到这里,一直搭在膝上弹指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什么佐证?”他扭头睨着他,问道。

他手上关于季振元的罪证已经太多了,随便挑几本出来季振元都逃不掉,要说佐证,如果还是那些老调陈词,他还真不稀罕。

“是季振元与漕帮勾结牟取巨额赃银的佐证。季振元拿着这本帐册予臣,让臣在上方盖印为证。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冒然行事。”他把手上帐册递上,再道:“此乃季振元的亲笔笔迹,此外还有一些季振元曾经给臣的来往书信,都与漕运案子紧密相关,求皇上过目。”

张珍接了过来,递给皇帝。

皇帝翻了翻,扔在御案上。“这么说,你进宫季振元并不知道?”说完,他定定看着他,“季振元好歹是你的师父,这些年对你也多有提携,如果没有他,他如今只怕已经放了外任。谢荣,你如此欺师忘祖,反过来插他一刀,就不怕遭报应么?”

谢荣为什么进宫,他清楚得很,这个时候谁不想争取时间为自己赢得些机会?不过显然凭着这点证据就想买他自己一条命,显然差了些火候。

正文、318 末路

“罪臣自知其罪难恕,如今并不差这一条。”谢荣伏地叩首,抬起身子来,又道:“罪臣助纣为虐,辜负了皇上这么些来的栽培,如今明知过错甚深,如果再不检举揭发,罪孽必然更深。

“季振元是罪臣的恩师,对臣多有提携,这点不可否认,可是皇上曾经教导过罪臣,在臣身为季振元的门生之前,首先是大胤的子民,皇上的臣子,社稷有难,匹夫有责,臣不敢居功抵罪,但求皇上能体念臣的一番苦心。”

皇帝面色阴冷,“你的苦心朕不需要,这样的罪证,朕手头至少有十几份!谢荣,这个时候知道来请罪,早干什么去了?你设下阴谋陷害殷昱,与季振元同流合污扰乱朝纲,如今死到临头你来拐弯抹角求朕饶你,你把朕当什么!”

“皇上!”谢荣失声,抬起头来,说道:“皇上,罪臣先前对季振元的阴谋毫不知情,对漕运一案略有所闻,但绝不知道涉案金额如此巨大!皇上,罪臣愿意协助魏阁老他们彻查此案!”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么?”

皇帝站起来,“谢荣,你将功折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等待你们的就是一条死路!诚然,以你今日的态度罪不致死,但是,这辈子你也别想踏入仕途一步!”

“皇上!臣还有话要说!”谢荣站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臣知道曹安他们的隐匿之处!”

皇帝立在丹墀上,许久都没有动弹。

谢荣平息了下微喘,等待着他的反应。

“皇上,臣罪该万死,但愿意引领护国公亲自前去沧州捉拿曹安和佟汾,臣知道他们的落脚点!只求皇上能许罪臣将功折罪,保住官职!”

皇帝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谢荣却逐渐变得平静,表情也不复慌张。而是十分之坚忍。

“不可能。”良久之后,皇帝负手下了丹墀,走到他面前,说道:“朕最不愿意受胁迫!你既然知道曹安他们的落脚点。那么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完他扭头朝外,“来人!即刻传护国公进殿,押上谢荣前去沧州捉拿曹安佟汾!”

殿门飞快涌进来一群侍卫,押住谢荣便要带下去。

“皇上!”谢荣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朗声道:“皇上,臣不是胁迫!臣只问皇上一句话,您是想让殷昱当太孙还是不想!”

皇帝骤然听得这句话,目光便变得犀利起来。

谢荣咬了咬牙。说道:“微臣不敢妄测君心,可是此时此刻,臣也不能不斗胆直言了,皇上英明神武,弹指之间便我等拢于掌下。如果皇上有意让殷公子继承皇位,那么当年绝不至于让公子落得如此境地!那么皇上可曾想过,季振元一死,季党一灭,朝中还有何人能与霍家抗衡?”

皇帝看着他,犀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而谢荣却并无退缩,跪在地下仰头直视着他。

敢如此冒犯的人不多。谢荣算是一个。

皇帝撇过头,“你们退下。”

侍卫们走了个一干二净。

谢荣依旧面色镇定,然而一滴汗沿着太阳穴流下来,在颌下结成一滴水珠,啪嗒又掉在衣襟上。

“接着往下说。”皇帝负手看着帘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谢荣点点头。接着道:“霍家数代忠良,是我朝难得的功臣良将,可是再忠的臣子也会有私心,家族利益就是他们的私心。

“他们想要把这份荣耀永远持续下去,这从他们严于律己。精管治下就看得出来。一个时刻保持着警惕心的家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公子与霍家感情深厚,公子又是个重情之人,如果公子继承皇位,那么霍家的风头就更加无人能压制得住了。

“这种情况下,要么剪除霍家的羽翼,使其如其余勋贵般变成朝廷的米虫。要么只能任其发展,变得压在大胤朝中一座无法拔除的大山。

“而臣以为,后者不可为,前者亦不可为。大胤北边有蒙古,东有倭寇,护国公一家良将无数,对我大胤边防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既然既不能除去又不能放纵,那么就只有放弃殷公子,另选皇位继承人了!”

“你是在撺掇朕压制护国公,还是在挑拨朕与殷昱之间的祖孙情分?”皇帝眯起眼来,望着他。

“臣没有撺掇之意,更没有挑拨之意。”谢荣平静地道,“臣只是从实际出发,从江山社稷长远利益出发。在季振元犯事之前,朝堂之中唯有他能与护国公抗衡,可是此番定案之后,朝堂之上必然已无人敢与魏彬与护国公当面直言。罪臣已然不为魏霍二人所容,愿替皇上平衡朝堂这一碗水!”

皇帝看着他,目光不知几时起,已经由犀利变成了莫测的深邃。

谢荣平视着前方,也是一动未动。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说皇帝原先的心思难猜,那么经过这件事之后,已经变得十分明朗了,皇帝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这证明他不是没有能力保住殷昱的太孙之位,不管殷昊是谁杀的,殷昱之所以落得如今下场,不过都是皇帝顺势而为默许的罢了。

皇帝之所以对季振元与魏彬的互斗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要借着季振元压制护国公,而季振元倒台之后,此次奉旨彻查此案的魏彬必然成为朝中风云人物,魏彬与护国公是一党的,玩平衡玩了一辈子的皇帝,难道真的不怕朝堂因此失衡?

他自己并非主犯,就算削官降职,只要殷昱他们不打压,也不至于永世都无法启用。可是皇帝一旦驾崩,事情就难说了,殷昱和谢琬肯定不会再给他活路,他如不趁着皇帝还在的时候占据着朝堂一席之地,那么他这辈子就真的再没有希望回来了!

殿室里陷入一片静默,只余长窗下帘栊在随风轻舞。七月的烈日斜着地砖,使得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更白,而混沌不明的地方,是帘栊下那片模糊的光影。

“纵使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朕又岂能依你?”

皇帝默了许久,缓缓启了唇,“你与季振元合谋行不轨不事,设下阴谋陷害殷昱,而后劫持谢琬行要挟之事,这桩桩件件都是不可饶恕之罪。你太高估你自己了,谢荣,朕不可能饶恕你!——来人!将谢荣押去大牢,严加看守!”

“皇上!请三思啊!”

谢荣叩头,“臣纵然有罪,却也可替皇上立功!还请皇上三思!”

“拉下去!”

皇帝大袖一挥,上了丹墀。

谢荣被捉拿入狱的消息顿时扩散到了宫外,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师。

谢琬听到这消息后默然无语,谢荣会落得这下场她一点也不意外,但是他真的就这么甘于被收押么?即使皇帝没曾因为他的蛊惑而改变念头,他只怕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可是这件事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了,就算能插手,她也找不到机会。全是钦犯,是连殷昱都单独见不着的,魏彬他们虽然能见,但还能让魏彬去毒害他么?若是毒死他,早许多年前她就做了,也犯不着要等到今日。

随着谢荣的收押,护国公也很快根据他提供的信息直接去了沧州,没花两日就把曹安佟汾二人提到了京师。中军营的人也在这一日分兵数路往各案犯府上提人归案。

北直隶京师城在这一日全城皆动,千马奔腾,铁蹄声踏破了大街小巷。殷昱被临时授命为武威大将军,率兵数千负责所有案犯缉拿。

季振元听到曹倒行逆施二人进京的消息,当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满脑子一片空白。

自打听说谢荣进宫,他就知道左必之那招已然失败,谢荣为什么进宫他也一清二楚。

他以检举揭发他的罪行作为保住自己的手段,结果还是被皇帝拉进了大狱,他原该欢喜庆贺,可是他却又欢喜不起来,谢荣的背叛,代表着他的末日也将来临了。如今曹安倒行佟汾已然归案,皇帝撒的这张网已经收拢来了,他无处可逃。

可他不想死,虽然也曾想象过会有今日,但是却真不想死。

“老爷!老爷!”

正要让人去唤家人们进来说话,管家们一路飞跑着进屋,一路叫嚷,随后跟起的许多婆子丫鬟个个尖叫不止,一阵鸡飞狗跳,就听沉重的脚步声踏踏传来,身披金甲的殷昱手持宝剑,如同神兵天降,带领着一队兵士闯了进来。

“季振元接旨!”

随行的靳永展开手上一匹黄帛,高声宣读起来。

读的什么他听不清,只看见靳永嘴一张一合地,透着无比的趾高气昂。而殷昱身后的兵士已然分成几路围向了府里各处,顷刻间,妇人的喊叫,男人的斥骂,小孩子的哭喊,这些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雨点般充及在耳内。

“……抄家……尽数捉拿入狱……”

靳永的声音像风声一样飘乎,季振元趴在地下,已然分不清梦境现实。

正文、319 定案

京师城里这一整日都处在纷扰和喧闹里,四处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漕运一案因着季振元的罪名坐实,连带着许多人被拔出来,这是继前年宿妓一案大批官员落马后的官场又一次大规模扫荡,据齐嵩打听来的消息,粗步估算约有二三十人涉案,如何定罪暂且不论,起码这次朝堂又要经历一次大清洗了。

所有人与案犯官皆押入大理寺天牢待审,这几日魏彬等人忙得团团转,殷昱也被临时委派了率军围住大理寺的任务,以防人劫狱。

季振元被独立安置在辟出来的牢狱,而季府里其余人则分男女关了起来。季振元是揭开七先生真面目的唯一线索,护国公派了霍世聪亲自率兵看押。

城里的气氛有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即使是老百姓,也隐约觉得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大案子,茶楼酒肆里清静了,宁家商号里的生意里差了好些,于是宁大乙最近往榴子胡同跑得也勤了些。宁大乙如今接手了宁老爷子,成为了家族里的掌门人,身边新增了好几个护卫,出行也是前呼后拥的了。

由太子和魏彬为首在大理寺坐镇了几日,被提审过四次的季振元一直也没有松口把七先生供出来,本朝虽没有刑不上士大夫的律例,可是季振元终究老矣,如若动刑只怕禁不住几下便要送命,魏彬没办法,与太子商议请经验丰富的窦谨出来主审。

窦谨出来主审的第一日,季振元冷笑了几声,无论窦谨问他什么,他都只字不言,而接下来几日又是如此,窦谨也弄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主意。

这日审完无果之后,太子眉头也拧得松不开了,此案已然拖得够久。再拖下去唯恐消磨了士气,也弄得民心惶惶,再者六部多地缺人当差,若不快些定罪。极可能延误政事。于是这日便下令先审季振元以下的从犯,判完之后该降职的降职,该发配的发配,先把六部该补上的缺补上再说。

要审当然得从谢荣先且审起。

谢荣入狱之后,四叶胡同也乱成了一团,下月便要回乡应试的谢芸不得不放下学业四处奔走,张氏也通过娘家不停地寻找人脉替谢荣走门路求情,谢葳也回来了,却是责备黄氏这个时候还能在佛堂礼佛,而不想办法营救丈夫。被黄氏一巴掌打了出来。

谢芸夫妇终日徒劳,终于也有了凄惶之感。

莫说这么大的案子没有人有这个本事替他求情,就是有,也绝不会是谢荣这边边,如今除了魏彬和护国公他们。朝堂之中谁还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

谢琬听说后,对此也默了半晌,钱壮问她:“太太,要不要把咱们手上关于谢荣谋杀谢棋的证据拿出去?”

谢琬沉思良久,摇摇头。

她不知道这次太子会怎么判谢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谢荣的政治敏感度肯定比她强。对皇帝也肯定比她更了解,他既然能够主动进宫去见皇帝,这说明他心里是有着极大把握的。在皇帝瞒着满朝文武与殷昱唱了那出发配的戏之后,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光从表面去猜度皇帝的心思了。

谢荣被皇帝打入了大牢,不一定就真的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如今皇帝还在位,如果他有心放谢荣一马。那她手上这些证据扔出去也只是打了水漂。谢荣的命运,已被他提前交给了皇帝一人裁夺,如今谁也插不上手了。

晚上殷昱回来,她问他道:“谢荣审得怎么样了?”

殷昱牵着她进屋,说道:“知道你牵挂这个。所以特地赶回来。谢荣的罪证都是现成的,但是因为他确实也有证据证明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参了漕运贪贿,所以死罪是免了,按律当将官职一撸当底,发配充军。”

谢琬皱起眉。

他倾身道:“是不是不满意?”

“倒也不是。”她抬起头来,“只是他这个人拥有不死鸟的本性,没到最后那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定案。”如果谢荣被一撸到底,她倒也因此了了心愿,可关键是,他真有这么容易被压下去吗?

殷昱点点头。

“对了,”谢琬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谢荣那日进宫跟皇上谈的什么条件?皇上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这才是她关心的,她想不出来谢荣会以什么为条件跟皇帝谈判,他不是季振元,又不知道七先生的真身份,这个时候他有什么可卖给皇帝的?

殷昱也不知道。

“当日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据说连张珍都站在门外,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摇摇头,“不过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感觉,谢荣不会让自己倒的这么狼狈,可如今即使把他的罪定了下来,我们也毫无办法可想,因为完全不知道他拿什么跟皇上做的交涉。”

皇帝这两年给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同从前,在他被废之前,他是合格的君主,慈祥的祖父,可是自从出了殷昊这件事,他开始变得反常。首先,他能够保他却不曾保他,诚然,这案子未澄清之前他也无怨无悔。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他真的尽过一个祖父的力了吗?

后来,今年太庙他又突然不再宣召他进宫,他自然已不稀罕,可是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能说明些问题,皇帝是渐渐在放弃他,他在放弃他,那么是在说明他心目中的太孙已有人选了么?

做个英明的有功绩于世的君主是他曾经的理想,可理想的重点在于有成就,有功绩,他并不是非得以继承皇位的方式来实现,可是他能不能争取回来是一回事,在争取的过程中被自己的皇祖父放弃又是一回事。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皇帝也许并不曾真的那么希望他来做下任太子,从他曾经以太孙的角度学习和分析过那么多驭下的案例来说,皇帝如果真有这个想法,那么他顾虑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霍家。

霍家历经数代荣宠不衰,这固然说明天家念旧,但同时也说明霍家自己本身根基优良。皇帝担心他若为帝,霍家权势会因此失控,危胁皇威。

皇帝的担忧看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他难道就是傻子,会乖乖地由人摆布么?他这么多年的谋略是白学的么?就因为权大势大手拥兵权的霍家是他母亲的娘家,他就活该把本属于他的太孙之位拱手让人?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何必让霍家的女儿嫁入东宫?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免挑起些冷意。

谢琬抬头道:“怎么了?”

他抱着她的肚子,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皇上玩权术玩得有点走火入魔。”

谢琬手一顿,笑道:“暗地里腹诽皇上,如此可大不敬。”

殷昱在她手背上吻了口,拥着她道:“谁人背后没人说?若我是皇帝,便广开言论,随便人怎么说。”

谢琬这次是全身都顿住了。

谢荣的卷宗此刻摆在御案上,皇帝盯着它,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要他看过后盖上玺印,谢荣这罪就真正定了下来。谢荣是有罪,而且罪不可恕,可是,他又确实是个人才。这些年刑部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他又擅察心思,比如这次,他居然看出来他并不想让殷昱当太孙,旁人即使是知道,也不敢说,而他却以豁出去的心态把他当成筹码递到了他跟前。

论起他跟季振元所犯下的那些罪,他是真觉他死有余辜,可是正如他所说,季振元倒台后,朝中还有谁能与霍家抗衡呢?谢荣推举他自己。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沉得住气,又擅于审时度势,只要有机会,有平台,不会比季振元表现差。

谢荣最大的弱点在于欲*望太强,只要牢牢抓住了这点,他不怕他不受控制。

诚然这么想的话,饶恕谢荣理由充分,可是事情也经不起深思,他只要一想到他几次三务地伤害殷昱,便又觉得一腔的火噌噌往外冒,他虽然不想让殷昱当太孙,却从来没想过要他的性命,否则,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他终究是他的孙子,是他的血脉传承,他对他跟对待太子的感情没有太大区别。可谢荣居然敢动他的孙儿,而且还敢下手杀害他!他这是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冲着这个,他决不能饶恕他。

他把这卷宗扔到张珍脚跟前,“上玺!”

张珍在一旁默立了半日,这时见他突然下定决心,便弯腰便卷宗捡起来。却不退下,而是缓步走到御案前,说道:“皇上,谢荣这一发配,到了太子手上,则必死无疑。谢荣若死了,朝堂就是霍达的天下了。”

“朕知道。”皇帝吐了口气,“可你让朕怎能忘却他们图谋暗杀昱儿的事实?”且不说他有多看重殷昱,只说如果这次饶了他,往后殷家在天下人眼里还有什么尊严可在?岂非谁都可以向天家下手,谁都可以藐视皇威?

张珍看他盛怒的样子,默了默,再道:“皇上心疼公子,那么,就不心疼惠安太子了么?”

皇帝一震,蓦地抬起眼来。

正文、320 收网

翌日早上,张珍就将皇帝对谢荣的处罚结果交给了魏彬手上。

魏彬拿到手后沉默了足有半日,靳永看了也是摇了摇头。

谢荣因为举报季振元,帮助擒拿曹安佟汾等重要案犯有功,被将功折罪,保留官籍,直降十级,改为通政使司七品经历。

消息传出来,谢琬沉默了很久,谢荣不是主犯,也有证据表明他并不知道七先生与季振元的阴谋的情况下被利用,是能将功抵罪,皇帝的判决看起来也十分公平,可是她仍然期望过他能够把谢荣从严判决,撸掉他的官职,使他永无再入仕途的机会。

他如今正二品的官,就是降十级也还是朝廷命官,只要是有官籍,那就有再升迁的可能,而且像他这种从高位下来的,一升就是连升几级,可不像那些底层慢慢往上爬的。

她事先没想到谢荣竟然会反咬季振元,拿着证据替自己洗罪,所以这事留了个尾巴,也等于留了隐患,谢荣是不会甘心呆在七品位上一辈子的,这案子唯一也是最大程度让她感到不爽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而皇帝保留他的官籍,给他的仕途还留下许多机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只是依将功折罪判的他呢?

吃饭的时候,殷昱见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夹菜安慰她道:“饭还得一口口吃,不管怎么样,他这次已然元气大伤,只要我们先把脚跟站稳,拉他下马的机会多的是。”

谢琬默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担心,他经过这次之后,行动必然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轻易再有把柄让我们抓了。”

殷昱想了下,说道:“谢荣权欲这么强,怎么会甘心就呆在小经历的位置上?只要他对官位不死心。就觉得会有马脚露出来。这次我们弄倒了季振元已经是最好的成绩了,贪多也嚼不烂,不如先留下他苟延残喘一阵,等季振元的事一了。再来留意他便是。”

谢琬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殷昱即使不说,从他这些日子谈论到皇帝的态度和语气她也能察觉到,他对于皇帝开始有了明显的不满,甚至说敌意。

这种敌意是长久的失望转化成的。

这种感觉她非常熟悉,当多年前在清河,身为她至亲家人的谢启功对他们兄妹不曾给付出丝毫应该的爱护和真心时,她也对他,以及对谢府整个地产生了一种厌恶,一种仇视的心理。她仇视谢启功的厚此薄彼。他的亲疏不分,也仇视谢府的环境氛围,仇视那里头的功利。

如果殷昱是个理智到近乎冷血的皇室子弟,那么今日皇帝的表现对他来说或许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他不是。他是个彻彻底底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虽然理想是当个君王,可内心里还是渴望着亲情,他希望他的家跟天下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充满着和乐温馨,他渴望用仁爱去对待将来他的子民。

于是皇帝的表现令他失望,同时也激起了他骨子里冷血的那一面,既然皇帝放弃他。不在乎他,他自然也不会再将他视为亲人对待。他如今看皇帝,只是在看一个君主,一个帝王。

不过谢琬是相信他的,他绝不会因为缺失而迷失,因为他有他的骄傲。

谢荣被将功抵过的消息传到牢中时。是两日后。

这些日子魏彬他们忙着审郭兴他们,季振元反而落得了几日清静。但是这样的清静使得他整夜的睡不着,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是终究还是贪恋着人世间的浮华,舍不得自尽——当然。也没有法子自尽。牢房里三壁和地面都包上了软垫,他碰不死。而四处都有人,他也咬不了舌。

谢荣反过来把他推上断头台,自己落得可以留任察看的结局,这令他羡慕,也令他不解,他不知道他如何会有这等能耐起死回生,就算皇帝再惦记他的功劳,也不可能一级不降。

牢房正对着院落,七月的下弦月静静地悬在天空,从黑暗里抬眼看去,亮得有些刺眼。

“今日是七月廿一,想再看圆月,还得等半个多月。”

静谧的牢笼外,忽然多了个人,负手站在铁笼下,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双微眯的眼睛,却染上了一丝初秋的寒凉。原本立在不远处的衙吏不知去哪儿了,现在这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