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振元盘腿坐着,平静地道:“你来了?”

七先生转过脸,“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怎么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么?”

季振元微哂,说道:“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皇宫,你想进来自然有办法。不过,我仍好奇你是怎么避过殷昱的?”在一墙之隔的外头,就有殷昱率领的众多中军营将士,可以说,他们是把这里防的连苍蝇都没办法飞进来了。

“要进来,总是有办法的。”七先生淡淡地道。然后散开负在身后的双手,抛了壶酒给他,“喝吧。我府里的竹叶青。”说完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着道:“谢荣被免罪,是因为惠安太子。若不是他,谢荣也免不了流放充军。”

“惠安太子?”

季振元接了酒壶在手,表情有着明显的懵然。

七先生点点头,却不往下说了,而是道:“我要多谢你,没有把我招出来,我们合作这么些年,你对我也算仁致义尽了。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帮你的,这壶酒里下了鸠毒,你喝了它,便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以及那批银子的去处,朝廷就是要处置,也不会以谋逆之罪行满门抄斩。”

季振元看着手上的毒酒,竟然一点也不愤怒和恐惧。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然后道:“我死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七先生闻言,目光里忽然现出一丝涩然。

“怎么办,能怎么办?从十四年前开始,我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除了继续往下走,我还能怎么办?”

季振元沉默下来。

他举起酒壶来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天空。

“也许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不怂恿你,你也不会到今日。岚淳,还是收手吧。”

“不,我收不了手了。”七先生摇着头,声音似在呢喃,“有些仇恨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我许我这一生,也要拼到最后。——季叔,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的好。如果你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不会给他丢脸的。”

说完他站起来,一阵风拂过他的衣摆,竟使他在这清冷的夜里有些寂然之感。

季振元也拎着壶站起来,点点头,“我们不是失败在盲目和无知,只是败给了一场意外。如果殷昱当初逃亡之后不回城,我们便不会多出后来这么多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告诉你父亲,他有个多么有骨气和有志气的好儿子。”

天上的残月还是有些刺眼,但是照进人间的时候,渐渐又变得虚弱无力。

季振元的身子摇晃了两手,随着铁窗而缓缓下滑。

终于他口角喷出口血,鼻腔和耳孔也流出血来。他睁眼看着七先生,唇角往上抖了抖,整个人便静止在地下。

七先生蹲下来,拿起跌落在地的酒壶,一滴泪落在季振元脸上,瞬间溅开了花。

一刻钟后,衙役发现了季振元的尸首。

正在大理寺公堂审犯的魏彬和靳永几乎是随着太子小跑到了牢前,殷昱也以最快地速度率兵围住了衙门内所有的衙役和官员,可是行动再迅速也还是没救了,季振元死于鸠毒,而凶手没有丝毫迹象可遁,全衙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见到外人进来过,而案发时守在季振元牢外的那批衙役正值换班之间。

院子里站着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说话。

他们千防万防就是防着季振元会自尽,没想到,还是被他得逞了。季振元这一死,七先生再也没有人知道,而这谋逆之罪便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去——至今为止也只拿到季振元一党贪墨漕银的证据,拿这个去定他的谋逆之罪,终归太牵强。

天亮后案子报到了乾清宫,皇帝差点掀翻了御案,重斥了魏彬和靳永,可是同样无济于事,那个神秘的七先生还是像影子一样存在于京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儿狠敲朝廷一记。皇帝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惊恐,谁也不愿意身边有个影子杀手,时刻等着杀他于无形。

但不管怎么样,这案子始终还是该随着季振元的死而到此为止了。

季府一家老小男的被发配充军,女的被贬为奴籍,而余者二十余名犯官里,郭兴,顾若明等几个为季振元效劳得多的全数被充军,内阁杨鑫、张扬虽然不知这案子内幕,却因别的罪状而被连座,被强行告老终结。

而余者视情节程度有些被降职,有些被削官,最轻的处罚也是调官不降级发了外任。

朝廷因此等于来了番大清洗,六部三寺里近四成官员有了调动。漕帮被下旨在中军营监督之下责令重整,漕帮税课加重半成,以示警戒之意。而郭奉的家人同样被贬为奴没收家产,子弟三代内不得科举和入仕。

正文、321 封赏

整件案子抽身最成功的竟然是谢荣。

朝堂百官里九成以上的人都羡慕他的好运气,当他经过这案子之后不但被遭发配还保留了官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但他出卖季振元这是事实,不管季振元怎么样,终究是他的师门,本朝以仁孝治国,于是在许多人眼里,罪魁祸首的季振元因而被衬得有了几分悲情,——为了安定民心,季振元死后,朝廷决定对外将此案定性为贪墨案,内里有关谋逆的那部分因此隐匿了下来。

谢荣面对大家的疑惑,往往是沉默。

朝廷给所有的涉案官员定罪花了四日,等到底下发配和调派完毕,准备论功行赏的时候,已经到了七月底,这个时候谢琬也临产了,这几日殷昱寸步不离她,并让夏宁二嬷嬷也寸步不离的守候。

忘了交代,殷昱回来之后夏宁二嬷嬷的身份便就确定了,这二人竟然是殷昱儿时的宫女,后来殷昱出宫后才去了凤栖宫的。既然是打小侍候过殷昱的,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玉雪最近正好也有了身孕,于是两位嬷嬷就暂代了玉雪之职,与邢珠顾杏一道贴身侍候。

比起朝廷里这些手尾,大家更关心的是谢琬肚子里的孩子几时临世。

但是他们不关心,却有人关心。

早朝后魏彬、段仲明以及沈皓还有靳永等人都到了东宫,太子道:“如今内阁一下缺了三人,我拟了几个人选补任,你们看看。”

说着把手上名单交给崔福,让他们递了下去。

魏彬与段仲明等人对视了眼,上前两步躬身道:“微臣入阁不久。资历尚浅,这首辅之位臣以为还是段阁老和沈阁老担任合适。至于殿下提交的这补任的三人,臣以为都不错。”

段仲明与沈皓又相视了眼。笑道:“子休就不必谦虚了,我等都老了。子休能力资历都不差,这内阁首辅之位,还是你来吧。朝堂这两年颇为动荡,实在不宜再换来换去。子休年青,至少还可在内阁执政一二十年,内阁稳定,于朝堂也有不小益处。”

“魏某不敢当!”

魏彬还要推辞,太子道:“好了。不必推托了。这也是本宫的意思。”

太子语气淡淡,依然是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魏彬只得跪地谢恩。

“本宫召你们来,除了这个,还有件事要商议。”太子平静地看着他们,“关于殷昱,你们觉得该给他个什么身份?”

听到这层,大家不由得都严肃起来,靳永当先道:“殿下,臣以为,该恢复公子的太孙之位!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回到宗室!”太孙眼下可以不封,宗室却是要回来的,不回宗室。将来以什么身份去争这皇储?

魏彬沉吟半刻,也道:“臣附议靳大人。公子有治世之才,而且他背负的两桩命案都是明摆着的冤案,如果就这样放弃他,实乃我朝一大损失啊!”

段仲明和沈皓也表示附议。

太子看着他们,默然不语。

他跟他们心思一样,可是皇帝却未必这么想。不过这事不急,只要皇帝不下遗旨什么的,要立殷昱也有的是机会。

“我知道了。你们先退吧。”

魏彬等人面面相觑着,退了出来。

太子面对着空荡荡的殿堂看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吐了口气。

太子这把交椅他坐得太久了。久到已有些发腻,如果殷昱能够接替他。那会是件很大快人心的事。

他起了身,吩咐去乾清宫。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吃药,每年秋冬,都是他最难熬的季节。太子走上前,接过张珍手里的药碗,坐在床下锦杌上,一勺勺地将药递到皇帝唇边。

“父皇该下旨论功行赏了。内阁的人员名单我都已经放在御案上,此外,我打算封殷昱为太孙,请父皇回头在奏折上批个准字。”

皇帝把身子偏开些,仰靠在床头,说道:“你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吗?”

太子放了药碗,说道:“他是我最爱的儿子。也是我的嫡长子,他有资格坐这个位子。其实就算您不同意,等儿臣登了基,他也一样会是太子。如今朝堂没有季振元之流来捣乱,殷曜和殷昌虽然都是我的儿子,可他们不适合坐这个位子。父皇,除了殷昱,您别无选择。”

“谁说的?”皇帝拿绢子擦了擦手,丢了在几上,看着他道:“朕既然能养出个殷昱为太孙,自然也能再培养出一个来。打明儿起,让他们俩住到乾清宫来,朕要亲自栽培他们。”

太子望着他,自锦杌上缓缓站起来,“父皇,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固执?从古至今那么多权臣,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容纳霍家?殷昱是个有能力的孩子,他不可能让霍家在朝堂一手遮天,更不可能受他们控制,他虽然流着霍家的血,可他始终是殷家的子孙!”

“纵然你说的不错,那又如何?”

皇帝不气不怒,平视着前方,“你登基后想把殷昱如何,朕管不着,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他就别想当上太孙。”

太子无语地看着他,半日后拂袖出了门。

翌日早朝上,内阁的人选就确定下来了,魏彬任了首辅,仍管兵部。新添了杜忱,柳清禾与窦谨入阁。杜忱兼着工部尚书,窦谨兼着吏部尚书,柳清禾则兼了刑部,代替季振元,而靳永成为了谢荣的顶头上司。

这其中,窦谨是中立派,杜忱与柳清禾都与魏彬或护国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小嫌隙,从这点也看出来,皇帝对于平衡术上的死心不改。

但不管怎么样,在经历过这次大的动荡之后,朝堂开始变得和谐,从前那股针锋相对的景象不复存在。毕竟就算皇帝有意识地培养在杜忱和柳清禾,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见效的事。何况杜柳二人初入内阁,少不得要低调行事培养人脉。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如今有如云开日出,已不似从前那般阴云笼罩。

这日殷昱陪着谢琬在庑廊下散步的时候。乾清宫的太监就来传旨让他进宫了。

谢琬有些微的紧张,因为不知道皇帝究竟会怎么样对待他。

殷昱捏了捏她的手,说道:“我去去就回来。”说得好像上街买个菜。

到了乾清宫,太子魏彬他们都在,皇帝坐在御案后,表情看不出什么。

殷昱上前拜完毕,还没等站起来,张珍已拿着圣旨走过来。“皇长孙殷昱接旨!”

听到皇长孙三字,殷昱蓦地一顿,而张珍接下来又接着往下念了:“……赐封殷昱为安穆郡王,妻谢氏琬为郡王妃……”

郡王?

殷昱听得这两个字,伏下的头也不由得抬了抬。

“……殷昱接旨!”

“臣领旨。”

殷昱叩了首,接旨站起来。

起身的时候与魏彬他们交会了下眼神,对方眼里意味不明,但绝不像是什么高兴的神情。而太子眉头皱着,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众人都说不上什么心情,明明该是太孙。如今却变成了个宗室郡王。也许这郡王在许多人看来已是贵不可言,可是对于殷昱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可稀罕的了。按照皇帝这死也不肯把这太孙之位还给他的态度来看。这郡王之位,只怕还是在场众人合力坚持的结果。

退出乾清宫后,张珍又还要颁旨去礼部,行文诏告天下,殷昱这里便与魏彬等人退下,而后一齐去到殷府。

谢琬这里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这安穆王的封号放下来,殷府上下这一百几十号人就全部水涨船高了,所以府里大多数人是高兴的。因为殷昱终于已经不必再以尴尬的殷公子的身份呆在天下人中间,也不必再担心被人针对说事儿。他如今回到宗室,成为正式的皇长孙。

但是谢琬与庞白等一干想得略深些的人却谈不上多么高兴。诚然,这是件好事,季振元倒了,大敌除了,身份正了,从此一定程度上扬眉吐气了,可是得到了这个郡王封号,卡在不上不下之间,算怎么回事呢?皇帝对殷昱的态度,因此也十分明了了。

谢琬不是非要殷昱继承这皇位不可,而只是从伦理的角度来讲,皇帝此举未免有些不通人情。什么事情使得他这么样地排斥殷昱继承皇位呢?他对这嫡长孙,当真是如防贼一般的防了。

魏彬他们在殷府用过晚饭才走,虽然宗亲与朝官不能过多接触,但是正常交往还是允许的,何况谢琬与他们本就有渊源。送走他们之后殷昱便就回了正房,与谢琬在门内对视,最终只有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笑里有欢喜也有苦涩,有皇帝在,看来他们离真正的扬眉吐气之日还很遥远。谢琬知道殷昱绝不甘于做个每日里遛鸟钓鱼的闲王,他有他的抱负,就算是当不了太孙,他也不会甘于平淡地过完这一生。何况,他们的敌人尚未除尽,有谢荣,有七先生,甚至,还有皇帝。

随着他们地位的增高,他们对手的等级也在加高,谢荣且不说他,只说七先生和皇帝。

七先生始终是大胤的一个隐患,他若不除,终究会对朝廷造成危胁,而且如今太孙未定,殷昱始终也还是最大的热门,七先生如果要谋逆,有殷昱在是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显而易见他们跟这位七先生还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皇帝,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地猜忌霍家呢?

正文、322 大妆

翌日礼部便行文诏告天下,皇长孙殷昱回归宗室,被封安穆郡王,谢琬同封为安穆王妃,赐位于宝瓶坊赦造安穆王府,并赐郡王与郡王妃规制的冕服礼服常服等等。另有禄田千亩,金银不等。另又太子和太子妃的赏赐,总之这日到府的太监和羽林军站了半条胡同,抬来的东西也占满了半个跨院。

安穆王府乃是原先空置的一座郡王府,将由工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修缮,修缮之后便将由钦天监择日入住。

殷昱的受封对外界来讲还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因为这至少皇帝又承认了他的长孙身份,至于封不封太孙,对于黎明百姓来说其实并不太关心,因为朝中并不是没有太子,就算皇帝如今立下了太孙,等到太子登基,想换谁都是他说了算的事。

所以安穆王的封号一出来,殷昱还是受到了各方的热议,至于尚且背负在他身上的两条人命官司,只要他不当太子,显然便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

榴子胡同狠狠热闹了几日,随着殷昱身分确定,逐渐也开始不断有太监上门来传话或发赏。

比如宫中有规定,成了婚的亲王或郡王如有父母在宫中的,朔望之日须得双双进宫请安,如逢双方生辰,也得一大早进宫叩拜,而那些繁复的礼节以及什么场合该着什么样的服饰,谢琬看了实在觉得头大,好在殷昱是个温和耐心的人,另还有夏宁二位嬷嬷从旁指点。

接了旨的翌日,太子妃派殷昱的妹妹赤阳公主前来探视。

赤阳本名叫殷昭,赤阳是封号,今年十五岁,很快即要出嫁。附马是鲁国公世子。殷昱自小被独立教习的缘故。与殷昭在一处时间极少,故而并不曾十分亲近。但是见了谢琬仍然很客气,继承了太子妃温和的性子。

谢琬也是点到为止地与她叙了话。然后以长嫂的名义赠了她几样殷昱当初从东海得来的新奇玩意。

她虽然对殷昭感觉不坏,可是交情也不是一日就建得起来的。总得借着天长日久慢慢来。

接下来几日总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道贺,如果不是重要的,殷昱都让夏宁二嬷嬷一概挡了,以免谢琬太过操劳。

过了两日正好又是八月十五,这日宫中一大早下旨来传二人进宫。而这时离谢琬临产的日期不过十日,殷昱命了胡沁仔细诊看,确定无恙后,便携着谢琬进宫去。

谢琬头戴珠翠满头的七翟冠。左鬓插牡丹珠花,右鬓饰口衔两串长珠结的金钗,身上是大红底的大衫,外罩深青色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金坠子压脚。鞠衣是圆领,胸背饰金绣翟纹,此外身上配饰还有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等等,而脚上是青袜青舄,一色郡王妃大妆标准无误。

夏宁二嬷嬷从鸡鸣时分起来替她打扮梳妆,一直到天色大亮时才算弄妥。等到妆扮完毕,铜镜里的人影再也不是从前少妇家常的样子,从即日起。她是大胤朝尊贵的安穆王妃,是可以名正言顺享受一切宗室特权的皇长孙的妻子。

谢琬对这样的转变并不感到突然,从嫁给殷昱那日起,她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么荣华要么落魄,所以相对于身边人来说,她的反应相对平静。当然,能够陪着殷昱一步步争取到今日的位置,她仍然是十分高兴的,这至少说明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前途仍有云霾,但他们却有无比信心。

谢琬绕出屏门。到达花厅里,殷昱已经在等着她了。

殷昱的礼节比她还要复杂。他眼下穿的是三章三藻三宗彝的郡王冕服,青衣纁裳,素纱中单,大带玉佩大绶齐全,足下是黑饰赤色的袜舄。

这是见皇帝和太子时的服饰,等到见完他们,再回来见太子妃时,他又得换上朔望进宫的皮弁服,是以骆骞他们早已经准备好了在侧。

殷昱牵了谢琬来到中门,早有配备的轿辇在此等候,各自上了轿,便有仪仗在前,骆骞等十名武卫随护四周,武魁带着三十名已然正式编为郡王府府兵的精兵在后,一路往皇宫驶去。

这次进宫再也不同上次,在宫门口便已有人以软轿迎接。

先到了乾清宫。

因为今日是中秋,所以宗室王亲和公主驸马们都进宫觐见来了。而才刚刚因立下大功而接受封赏的殷昱无疑成为最受瞩目的那个,他本是皇长孙,地位仅次于太子,如今又被封回了郡王,一众宗亲们纷纷上前打招呼,谢琬跟在他身边,首次以郡王妃的角度看宗亲。

一道给皇帝叩拜之后,皇帝给了赏赐,然后便转道往东宫来。

半路上殷昱看见谢琬望着宫城里层层飞檐,不由道:“先忍着,回头从东宫出来,我再带你去御花园。”

东宫里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凤栖宫,二人一道跪拜完,倒也省去了换衣服的手续。

太子唤了殷昱到永福宫说话,这里太子妃则拉着谢琬在榻上坐下来。

开始总免不了各种闲话家常,到后来也便就说起她的产期。

“只有十日了,胡沁说。”谢琬微笑着。“这几日就每日观察着。这不胡沁今儿也进来了呢。”

太子妃也微笑,“今儿本不该再传你来,可是你是正经的皇长孙妃,这是昱儿封王后首次朔望回宫,你不来,就显得对你不尊重。”

谢琬听到尊重二字,顿时想起了护国公夫妇。应该说霍家除了杨氏外对殷昱娶了她都有些微词,太子妃也是霍家女子,更是她的婆婆,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心胸,不但接纳了她,而且还事事考虑到她的感受,虽然这有可以是因为殷昱的缘故,可到底人家对这样对她,已属十分难得。

就算是为了殷昱而尊重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夫荣妻贵,这并不可耻,更没什么好计较。

“母妃的心意,谢琬都了解。”她真诚地说道。

太子妃点点头,很是欣慰的样子。抬头看她头上顶着的繁重的七翟冠,遂伸手替她取了下来。“太重了,你眼下顶着会很难受。在我这里,用不着太讲究这些规矩。但是在外头,在王府,规矩一定要立好了,情面这东西,有时候你给了别人,可往往又会反过来坑你。

“宫闱跟士族后宅有相同之处,可也有不同,你虽是女子,但只要沾染上宗室,便注定不能做个只会持家的主母,有些时候,朝政和交际都是必须的护身手段。你可以不必抛头露面与朝官打交道,但是官户后宅里,也总会有人来拖你下水,这中间的厉害,你知道吗?”

“谢琬谨遵母妃教诲,从此不敢有丝毫懈怠,往后更加不敢。”谢琬颌首。

太子妃把头冠轻轻放在一旁,面上渐渐凝重,“我虽然与你见面不多,却知道昱儿执意娶你定然有你的过人之处,如今季振元虽倒了,昱儿也回到了宗室,可不代表他就没有了危险,你也应该时刻保持着警惕,莫让人有机可乘。”

虽然是些例行的嘱咐,谢琬也都一一仔细地记下。

永福宫这边,太子把崔福和宫人们都唤退了下去。

殷昱站在殿里,环顾着四处,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这里是他儿时在宫里呆得最多的地方,他仍然记得小时候被父亲抱在膝上学写字,把母亲不给吃而从乳娘处偷来的糖果藏在父亲的笔筒里,那段纯净而美好的童年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随风淡去,如今站在这同样的地方,竟起了几分陌生。

太子是唤他来商议郡王府的修缮事宜的,见他盯着他的茶碗出神,忽然也沉默下来。

从他从东海回宫后到如今再见面,中间空出的这几年好像被谁偷走了,他恍然发现他的儿子竟然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男人,幼时的他顽皮,狡黠,又不失本真,那时候他曾经忧心过,如此胸怀着一腔仁爱的他将来如何能够斗得过那帮虎狼一般的臣子?

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吃了些亏,可他还是把他们斗倒了,而且至今也还是保留着他仁爱的本性。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多么骄傲,为这个儿子。

“听说,你媳妇儿快生了。”

许久都不曾这样说话,他有些不大自然,因而声音听上去有些木讷。

殷昱看着他,颌首道:“回殿下的话,应该就是这几日。”

这样生疏。

太子心里抽了抽,但是他忍住这股不适,垂眸想了想,忽然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张纸,“听说是个男孩儿,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翮’,乳名就叫弘哥儿,你看怎么样?”

这一国的储君,在儿子面前,竟隐约带着丝忐忑。

殷昱看着那纸上的字,不敢抬眼,怕抬眼就泄露了心底的酸楚。

“多谢殿下赐字。不过,我和琬琬已经商量好了名字,就叫殷煦。煦日的煦。我觉得挺好的。”他缓缓地启着齿,语气极可能地平稳。

太子看着半勾着头的他,眼里的光亮一点点幽暗下来。

正文、323 初生

殷昱从永福宫出来一直到回府路上都没有说话。

谢琬从他脸上看出来很伤感的一抹神色,这神色看上去虽然让人心疼,可是相较于原先,却又少了几分冷漠。他终究有副柔软的心肠,即使有着这样一个凡事任凭他去做的父亲,看上去不尽职的父亲,可是当他面对他时,仍然是做不到冷颜以对。

车辇里谢琬拥着他,头搭在他肩上,想象着即将出生的孩子,他将来又会与殷昱以何等方式相处。

府里的桂花香了半个月,谢琬就有动静了。

这日睡到半夜,谢琬忽然被胎动惊醒,肚皮一阵阵绷得生紧,然后又松开,因为夏嬷嬷早告诉过她临产前的一些征兆,而她这些日子也时刻关注着,所以立时就预感到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但她向来沉得住气,先凝神观察感受了会儿,觉得肚皮发紧的相隔时间也一阵短过一阵,她于是推了推殷昱,“阿昱,我大概要生了。”

殷昱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跪在她面前道:“要生了?真的吗?”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将手覆到她肚子上,然后慌忙扭头唤道:“快来人!传胡沁!传太医!”

谢琬虽然有感觉,但是也觉得他这样太慌张了,于是道:“你别这么紧张,我觉得还得几个时辰呢!”

“我怎么能不紧张?我怎么能不紧张?”

殷昱跳下地,两手直摇着在床前徘徊,身子因为激动都躬了起来。

想起还光着上身,连忙又拖起衣服来披上,然后飞步跑到门边把门打得大开,玉雪和夏宁二嬷嬷还有邢珠顾杏刚好冲进来。见到殷昱脸都白了,顿时也吓了一跳,连忙赶到屋里。见谢琬面色还算平静地躺在床上,心里知道无妨。便就松了口气,连忙去吩咐备水的备水,拿干布的拿干布,传胡沁的传胡沁。

殷昱这么一嚷,正院里的人立刻都知道了,然后一层层传开去,很快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全府男女们如临大敌,纷纷起身穿衣往正院里赶。到了正房外。自然被挡住不得进内,骆骞和武魁的人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去宫里递消息后,余下的很有默契地手持兵刃围住正房四周,他们具体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此事真正属人命关天,非这样做不可!

而余氏这些日子也住在府上,听闻也立即整衣到了上房,看夏嬷嬷正陪在床前给谢琬按摩手脚,而殷昱则在旁紧张得手脚发抖,一会儿问谢琬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谢琬疼不疼,跟天底下即将当父亲的没什么两样,于是连忙过去道:“王爷。这里用不着您,您还是一旁歇着去吧!”

余氏在府里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殷昱闻言立即看向谢琬,说道:“我就在旁边陪着,什么也不做!别赶我出去!”

谢琬已经在冒汗了,而且也隐约有了阵痛感,但是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想起生产时那模样肯定不怎么好看,还是得想个法子支开他。便就喘息着道:“你快安排人去枫树胡同告诉哥哥和舅舅他们,他们说过有事要马上告诉他们的!”

她父母俱亡。这边又没有公婆,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自然是要有几个亲长在侧的。

殷昱如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立即出门去安排了。

太医和东宫太子妃派来的太监和女官在半个时辰后到达,与此同时还带来成堆的赏赐。

很快并不小的正院里就站满了人,而随着时间后推,这边正房里气氛已在是一阵紧张过一阵,渐渐地谢琬的痛呼声也逐渐传了出来,齐嵩谢琅他们全都赶到时,那痛呼声已经一波接一波地止不下来了。

殷昱被挡在门外进不去,手脚早已发凉,纵然已经有了十个月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不是因为挡门的是余氏和洪连珠还有何氏,他只怕已经强闯进去好几次了!

“放松点!”谢琅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壶二锅头递给他,说着自己也执了一壶对嘴喝起来。

殷昱见状也对口喝了下去,酒劲一刺,那股慌劲儿果然就憋了下来。

天将大亮时,护国公府霍老夫人带着三个儿媳妇也赶到了,而这个时候正房里的声音已越来越大,殷昱整个人绷得像条坠着大石头的绳子,一动也不曾动,仿佛只要一动他就能把自己给绷断了。

霍老夫人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曾经历这一劫?王爷往日的沉静哪去了?”

说得旁边吴妈妈悄悄看了她一眼。

杨氏闻言也凝了凝眉。

殷昱直接站起来,走到了正房门口。

谢琬嘶喊的声音太让人揪心了,可是门口被防得跟铁桶一般,如今除了余氏她们,还有以崔福为首的太监堵在门口,宫人们他们可以不管,可是他真能够向余氏他们下手,不顾一切闯进去么?这般冒犯余氏和洪连珠她们,谢琬回头会不会找他算帐?

谢琬对外很贤淑很温柔,可是私底下有时候也很凶的,比如他有时候忍不住想要动手动脚,她会一巴掌拍过来把他的手拍掉,有时候玩闹过份了,也会不理他。他可不要她不理他……好为难啊,到底进不进去?

“哇……”

正在犹豫未决之间,屋里传来宏亮的一声哭喊,紧接着就有无数道声音齐齐欢呼道:“生了生了!”然后又有无数人冲过来,高喊着:“是男是女?”府里的女人也不少的,而且全部都是谢琬的拥趸,原本都在前院当差,这会儿听说生了,一个个也跟着杨氏等人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殷昱于是还没有决定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顿时就被人推出了庑廊,他这个正经当丈夫当爹的,竟跟在一众女人身后束手无策!

“恭喜王爷!是个小公子!”

女官顿时冲着门外高喊。

谢琅和齐如铮冲过来道:“王妃怎么样?”

“母子平安!”

谢琅齐如铮齐齐舒了口气,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含恨立在人群外的殷昱。

这一日府里欢天喜地自不必说,罗矩钱壮还有骆骞他们再也闲不下来了,各各地忙着往各宗亲府勋贵府以及交好的大臣府里派喜蛋喜饼,东宫除了先前带来的赏赐,得到消息之后又补过来一双金玉如意,一座赤金造的摇床,上有玉嵌的福禄寿三仙,看来是早就命人做好了的。

此外殷昭作为姑姑,也送来一对鸽蛋大的东珠为礼。

才出世的殷煦还没张开眼睛,已经得了旁人一生也用不完的财富。

府里接连热闹了三天,洗三这日的热闹更是难以形容,宗亲和勋贵们都来了,魏彬他们都到了,魏暹夫妇和宁大乙也到了,甚至窦谨夫妇也来了,皇帝也派了张珍过来宣旨赏赐,谢琬虽然没出去,却也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份风光和尊荣。

令她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漕运一案在孩子出生之前尘埃落定,使她可以平安的迎接孩子出世,虽然目前尚有未了的遗憾,终归也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好的。

殷昱这些日子吃住在正房,没有要事并不离她半步,她生产后松垮的腹部令她羞于见人,都是他每天亲自给她换衣。他时常会在换衣时往她腹部吻上一记,然后拥着她与她亲吻,他的热情比起产前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乎她还觉得,在殷煦出生之后,他注视她时的目光更长久,更深情了些。

他总是点到即止,即使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勃发,最后也总是静静地拥着她入眠。

如此过了半个月,谢琬终于被允许下地走动,而且也可以自己做些小事。本来她打算自己喂孩子,可是余氏早就给她请了乳娘,而且头几天因为自己居然没发奶,也没有奶水,只能让乳娘喂养,最终也就作罢了。

谢琬自己也是吃乳娘的奶长大,对这个没有什么好计较。

殷煦第十八天的时候,宗人府来通知说郡王府已经修缮好,钦天监送来乔迁的日子,定在九月廿五。

这日子正好殷煦满月,殷昱拿来跟谢琬商议过,也就定下来了。

进了郡王府,因为规矩不同,很多人和事都需要重新安排了,按本朝规制郡王府里皆有内侍当差,所以内院基本不用男丁,有也是在外院。府里幸亏家丁不多,骆骞他们依然是殷昱的暗卫,武魁他们则改成府兵,与另外一些内务府调来的府兵共同负责守护王府。

剩下的女仆都可以带过去用,不过罗矩吴兴他们就得仔细思考去处了。

让他们调去王府外院当行走,谢琬可舍不得,这日她把罗矩叫进偏厅,“你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吧,我手上如今产业也不少了,正该是有人专门打理的时候,你还是去柜上当大掌柜,替我把门面撑起来。玉雪的奴籍我给放了,吴妈妈一家也是,吴兴你带过去,好好教教他。让他有个顶门立户的本事。”

正文、324 挚爱

罗矩早就等着这日,自然立即点头应下。

这里钱壮他们她却不能放,钱壮周南他们仍需替她办事,所以他们俩作为她的护卫留在内院。等到玉雪秀姑跟着各自丈夫出去后,邢珠顾杏她们作为她的心腹,自然不会放走。内务府对郡王府人员有着统一的布署,就是内宅也多出不少面生的人,没有几个人在身边,又如何能行。

罗矩传了话下去后,吴妈妈他们很快就来跪请留下了,一个个泪汪汪地,看得谢琬也满心舍不得。可是跟在她身边虽好,到底不如扬眉吐气自己出去过日子来得强,如此将来吴兴的儿子也可以读书考功名,把家风世代传承下去。

谢琬许了她们可以随时进王府探望,想到此后并不是从此见不着她,大家心里又舒坦了些。毕竟是一路走过来的,这番情份说割下就割下,哪有那么容易。

谢琅听说搬家日子定了也过了来,一面抱着吧叽着小嘴儿的殷煦逗着,一面说道:“等你搬了家,我恐怕就有些日子不能常上门来看你了,让你嫂嫂带着平哥儿来,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只管说就是。”

明年二月他就得参加会试,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些日子得温书。

谢琬点头道:“哥哥好生备考便是,宝瓶坊离枫树胡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我会常回来的。”

“算了吧。”谢琅道,“煦哥儿还小,跑来跑去的若是磕着碰着,岂不是麻烦?

“你也别嫌哥哥罗嗦,煦哥儿金贵着,你凡事得先考虑着他才是。你如今入了宗室。很多事情哥哥也帮不到你了,也不知道皇上将来定不定这个太孙的事,定的话只能定王爷。除此之外对你们别无好处。若是不定,将来这太子之位也是要争一争的。”

谢琬默了半晌。说道:“知道了。”

她知道谢琅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他只是站在她和殷昱的角度替他们考虑。这次皇帝迫于殷昱立下的大功,不得不把他召回宗室封王,这说明他打了场胜仗,而与此同时,他也更加成为竞争者们眼中不得不拔除的一根刺。

就是没这个能力拔除,他们也会忌惮。怀壁其罪,在皇帝态度**的情况下。殷昱的能力无形也成为他的罪名之一。

谢琅吃完饭就走了。

封了王的殷昱如今没有正职,时间很多,但是每天他仍会拿出小半日的时间跟庞白他们在书房议事。然后议出眉目来也会跟谢琬讨论讨论,谢琬就一边抱着殷煦,一边听他说话。有时候殷煦也会偷偷地睁开眼打量着他们,好像很好奇,又好像在沉思。

他似乎很喜欢父母亲同在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总是最安静,当然这么大的孩子还看不出什么性格,但是孩子们渴望父母在身边陪伴却是天性。

殷昱由此学会了换尿布。

当然他实地操作的机会极少。可是理论却是一套一套,应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到殷煦的小屁屁,又应该怎么防止小屁屁变成红屁屁。其实夏嬷嬷和宁嬷嬷当初带他的时候也没有失过半点手,如今被他这样指点,又好笑又无语。

谢琬月子坐了大半个月,在太医的调理下,身子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那松驰的腹部因为擦了许多膏药,一日日地变紧致,已经看不出什么皱褶了,再过半个月,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居然连妊娠纹都没长。真是太幸运了。”

当关上门来给洪连珠看肚子时,洪连珠如此这般地叹道。她虽然也保养得很好。几个月下去完全恢复了少女身材,可是小腹上却还是不慎有了几条妊娠纹。如今正在变浅变白,谢琅虽不介意,但爱美的她自己看了也很无语。

谢琬从床头拿了盒膏药给她,“你试试这个,我虽然擦不着,但是是太子妃给的,应该很有用。”

洪连珠闻言,便也不跟她客气,拿了回去。

因为殷昱太有空了,搬家的事居然没让她操一点心,殷煦满月之前,就什么都弄好了。

搬家这日又是钟鸣鼓响礼乐不止,郡王府仪仗卫兵带着王府太监们过来迎驾。

殷昱和谢琬同着礼服大妆出行。

到了郡王府,张珍与崔福读完旨,上了御赐扁额,郡王府大总管孙士谦便领着王府各级属官前来拜见。从这刻开始,规矩就错不得半点了,她如今是郡王府的王妃,不是殷夫人,更不是谢三姑娘,在她获得了尊贵身份的同时,她也需要因此承担维护皇廷尊严的责任和义务。

这日又是纷纷攘攘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