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昱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交代廖卓:“如此看来,七先生便是不在东华寺,也必是经常在此地活动。但是还要确认。你们想办法去跟这人过几招,看看他们的招术。如果确定是,立即来回报!”

这两日廖卓便就在追查那人。

白天殷昱不在的时候,谢琬除了想想心思,便就是教训殷煦。这小子愈来愈顽皮,根本就不是谢琬小时候所见的那些小男孩的样子,她所认识的男孩子们小时候个个都是小大人似的说话之乎者也,文绉绉地,可是殷煦摸爬滚打样样在行,就是不懂斯文。

谢琅来时她忧愁地说:“这可怎么得了?将来长大了岂不会要被宗人府天天拿捏?”

谢琅则是哈哈大笑地抱起殷煦,跟他竖起大拇哥儿,说道:“那些成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多半不是真好人,咱们煦哥儿可不要做那种人,要做,就做顶天立地叱咤天下的大男子汉!”

殷煦跟着竖大拇哥儿:“大男纸汉!”

有了这些人纵容,他哪里还会怯场?整个王府里不是这里被挖了个洞就是那里刨了个坑。

平哥儿年纪跟他差不多,本来很斯文很含蓄的孩子,如今也被殷煦给带坏了,昨儿俩人追猫玩儿,半路发现了后园子里谢琬乘兴种下的几株葫芦,然后两人把藤上的葫芦当成了靶子,拿弹弓弹出无数道伤痕来!

谢琬早饭后便就罚他们俩在庑廊下面壁。

可是就算面壁他们也不老实,挤眉弄眼的没一刻安份。

谢琬索性拿着团扇坐在庑廊下,守着他们罚。

钱壮就在这个时候进了来。

“王妃,出大事了!”

钱壮的声音带着愤懑和惊诧。

谢琬微凝眉:“什么事?”

“皇上下旨给吏部,要起复谢荣为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的侍讲!”

谢琬手上摇着的团扇,瞬间就定住在半路了。谢荣要被起复,那就是说,他终于还是成功回到官场了。这个速度快到让她有点意外,不过,还好并没有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他终于要复官了?”

出乎钱壮的意料,谢琬的神情看上去极为轻松,除了唇角那一点冷,竟看起来与平日谈天时没什么两样。她盯着栏下那丛三色堇看了片刻,淡淡道:“魏阁老他们什么反应?”

“魏阁老他们很震惊,现在都准备往宫里去劝阻了!”

钱壮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曾经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其实早已经对于谢荣无法容忍了。如果换成他是谢琬,也许早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他知道谢琬有谢琬的处事方法,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姑息了,不是吗?

谢琬嗯了声,站起来。

皇帝既然下旨给吏部,而不是预先通过吏部走正规手续,那么就是魏彬进了宫也已经迟了。何况她也并不希望他们阻止谢荣回来,他如果不回来,她又找什么机会去除他?

“去传话给魏阁老,就说我建议他们今儿不必去,明日再去。”她招手让钱壮上阶,然后压低声再交代了两句。

钱壮眼里有一丝疑惑,但是还是果断地转身离去了。

庑廊下被罚站的俩人觑头觑脑打量着这边,被谢琬一瞪眼,又立即抿着嘴儿对着墙壁吹起气来。

谢荣在乍接到圣旨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丝突然,不过因为张珍事先已经来过一趟,这份突然在稍后也就渐渐消退,变得理所应当了。

但是这却抑制不住整个谢府的欢喜,谢荣被起复,这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也证明谢府即将迎来再一次的辉煌!皇位争夺结果在即,而前不久殷曜又得到了窦谨这一股助力,殷曜的胜算又增加了两分,他再进东宫替殷曜好生谋划谋划,未必就会输给殷昱!

正文、379 意外

而即使殷曜失败,让殷昱继承了皇位,有着窦谨在,殷曜也不至于落得全盘皆输,至少也会像祈王楚王那样落个亲王之位,选择辅佐殷曜这条路,竟然是越来越宽广稳当了!

“现在唯一让我忧虑的是,魏彬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如愿,不知道会出什么夭蛾子来阻挠皇上的决定。”

心中的兴奋平静下来后,他这般说道。

谢芸沉吟道:“皇上已然下旨,不过是起复一个官员,难道他们还能驳回么?”

谢荣摇摇头,“魏彬他们都不傻,明知道我回到殷曜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所以根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就算他们不可能驳得回,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止。”

“那父亲可有应对之策了?”谢芸问道。

谢荣望着窗外月色,打喉咙里嗯了声。

“对了,”谢芸见着他不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父亲让我查的东华寺那带,已经有眉目了。东华寺西侧的油茶胡同,有一日我们的人看到在马车从胡同经过,而车身上有季振元信札上留下来的同样的标识。”

“油茶胡同?”谢荣蓦地皱起眉来,“油茶胡同那带,不是六部官员聚集之地么?七先生怎么会选在那里?”

“这就不清楚了。”谢芸道:“父亲要不要亲自去那里瞧瞧?”

谢荣皱紧了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谢荣被起复的消息一传出,还是惊动了不少人的,当年因着季振元那案子,不少人丢官流放,更多的人因为处在案件边沿,只被贬官降职。如今谢荣的起复,倒是给了这些人一线希望,如果连谢荣都已经起复。那么他们这些罪责并不那么严重的,是不是也有再升迁的可能?

这中间有许多被放了外任的。听到消息也纷纷派人进京打听消息,谢荣的复官倒像是成了座风向标,而自打旨意下达,四叶胡同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窦谨如今任着吏部尚书,皇帝虽然下了旨,但始终还是得跟内阁通个气儿,不过旨意都已经下了,再通气其实也就是知会一声的意思。内阁作为朝堂之中权力最大的机构。对这件事普遍都觉得没面子,既然皇帝你都可以独自下决定,那还要内阁和六部干什么?

所以在皇帝召了内阁上乾清宫来的时候,魏彬等人的面色就并不十分好。

皇帝自己理亏,哪里能去检点他们的脸色,只得道:“谢荣虽然有过错,但是还是有真才学的,眼下皇次孙大婚在即,身边却连个指点的人都没有,朕只是指派谢荣去辅佐他个一年半载。这在皇家来说,也是很平常的事。”

段仲明说道:“既然只是个辅官,那皇上更应该走正常手续。交由吏部从在任或候补官员中层层选拔,如此才公平。我朝才德兼备的士子多如牛毛,并不只有谢荣一个人。谢荣虽然有才学,却野心勃勃,并不适合担任如此重任,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眉头微皱:“谢荣也是翰林院出身,眼下朕并非授予他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不过是个学士,怎么你们也要如此纠缠不放吗?”

“皇上。不是臣等纠缠,实在是谢荣此人心术不正。不适合为人师,更不适合留在二殿下身边!”魏彬站出来道:“臣等深知皇上一片护孙之心。翰林院里如今也有大把才德兼备的士子清流可堪大用,皇上如果执意起复一个犯官,岂不寒了这些一心忠君的士子们的心?”

“好了!”皇帝愠怒了,“朕让封太孙你们不让,朕要起复一个官员你们也不让,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合着朕就只能听命你们摆布?!”

殿里静下来。

皇帝哼了声,将手上的奏折挪开去,一副愤懑的样子。

“皇上,”魏彬吐了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就是要起复,臣也不能同意他立即去到二殿下身边。皇上不妨再想想漕运那案子,当初七先生季振元他们也曾打着拥护二殿下为太孙为幌子,谢荣虽说没直接参与谋逆之事,可是曾经到底涉案,皇上难道就不怕谢荣到了二殿下身边后,会伤及二殿下吗?”

皇帝不说话。

他当然也考虑过这层,可是谢荣如果跟七先生有往来,那么他又怎么会被动到这个地步?七先生就是没有隐藏在朝堂里,也一定在朝堂边缘,谢荣是个有用的人,七先生是舍不得把他弃之不用的。

所以魏彬的话虽然在点子上,却还是打动不了他。

“总之谢荣朕是要定了。你们看着办!”他负气地道。

魏彬对于皇帝的执拗也很无语,也许人老脾气就越倔,而这样的倔老头子,真的还适合执掌国事吗?

“臣并不是要阻止皇上起复谢荣,而是为了皇上和二殿下的安危,臣反对谢荣进入东宫!”魏彬言辞果断地道。

皇帝也怒了,“那你想怎样?!”

“即使要起复,谢荣也必须先在六部历任,循序渐进!”

皇帝脸都青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殿里气氛陡然变僵,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沈皓站出来打圆场:“其实魏阁老说的极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荣此人到底是犯过事的,就是要起用,也最好先放在朝堂观察观察再观后效。如果他有不轨之举,也无损于皇上和殿下的安危,如果他循规蹈矩,再派到殿下身边岂不更好?”

段仲明抬手:“臣附议魏阁老,沈阁老。一切还要以宫中安危为上,窦阁老的意思呢?”

窦谨一听点到自己的名,便只好一扫缄默,走出来:“臣也附议。”

窦谨是殷曜的准岳父,他的态度当然很能说明问题。而他们四人表了态,杜柳二人态度如何已经不重要。

皇帝咬了咬牙,只得瞪了眼魏彬。

“那么六部之中,现有什么缺?”

魏彬想了想,说道:“前阵子工部侍郎段沁不是被放了外任么?原先的郎中升任了侍郎,如今工部郎中正好还缺人,而河工上的事不可怠慢。以臣之见,可以让谢荣顶上这个缺。”

他这么一说,皇帝反而愣了愣。他原本以为以魏彬对谢荣的抵触,他要么把他任回个七八品的小吏,要么直接把他踢去闲散衙门,没想到他倒痛痛快快给了他个四品郎中!虽说做不成近臣,四品却已经不低了,看来他也知道这事驳了他让他多么没脸,所以给了这么个缺让他心里能舒服点。

既然魏彬给了他台阶下,他倒也犯不着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皇帝面色果然好看了些,唔了声,捋着胡须说道:“那就按你的说的办。着谢荣明日到吏部报到。”

旨意下发到四叶胡同,谢荣也是微微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魏彬等人定会竭尽全力把他扒拉下来,虽然不能完全驳回皇帝圣旨,至少也会劝说皇帝将他改放外任或者塞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以魏彬的身份,他不是做不到的,而他自己甚至也还准备了应对之策,可是没想到,他不但给了他个实缺,还把他放到工部郎中的位置上!

“也许是皇上的态度过于坚决,他也不能太驳皇上的面子,为了将父亲调离殷曜身边,所以只好以一个四品的官位作交换。”

谢芸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皇帝都已经下了旨要起复谢荣,魏彬虽然身为内阁首辅,到底还是臣子,连季振元当初都不曾如此跟皇帝叫板,魏彬他能?既然要让皇帝让步,自然就要先让步了。

谢荣把弄着手上的笔杆,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吧。”

随着谢荣入职工部郎中的事定下来,暮色笼罩了整个京城,也把北城乌衣巷里的四合院掩罩得密密实实。

七先生望着繁花日渐调零的玉兰树枝,说道:“谢荣进了工部,看来也是贼心未死。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当初季叔被押,他玩的一手好倒戈,后来还是被靳永给弄了下去,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他还在图谋复出,而且,还真被他捣鼓成功了!”

“不止如此。”

身后的老者直起腰来,说道:“据小的才得到的消息,谢荣也在暗地里寻找先生。”

“寻我?”七先生转过身来,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正是。”老者颌首道,“近来有人发现谢荣的儿子谢芸曾在东华寺一带出没,而后昨日有人看见,谢荣乘马车到过油茶胡同,甚至还在马车外头放了个咱们的标识!”

“有这种事……”

七先生自语着,顺势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下来,谢荣权欲如此之重,他在寻找他,一定不会是跟殷昱一样的目的。这两年风声太紧,他蜇伏在京,并没有作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这次殷昱他们将他惊动,他也许还是会继续等待时机。

而谢荣不是,他在把握一切机会,于是这次的案子也同样给了他机会,让他得以在皇帝面前露脸,甚至于被成功起用。

谢荣在寻找他,他对此的兴奋为什么多过惊讶呢?

“你说,谢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他执起桌上的温茶,啜了口。

老者道:“小的以为,此人有很大用处!”

七先生望着地下,缓缓点了点头。

正文、380 约见

谢荣想找他,肯定是想与他合作,实现互利双赢的目的,自己有势力有实力,而且不着人眼际,对谢荣来说是最有利的一只推手,而谢荣自己如今也进入了朝堂,而且跟殷曜搭上了线,也已有资本跟他合作,或许,跟他谈谈不是件坏事。

“去下个帖子给谢荣,请他明日夜里,到油茶胡同一叙。”

谢荣翌日早上便到了工部报到,工部左侍郎周卿,右侍郎华誉,自然对他有番例行提点。而尚书杜忱因在内阁,无法拜见,便就作罢。同为郎中的秦刚带他熟悉了下工部手头正在办理的事务,以及内部流程,中午便就由谢荣作东,在工部衙门外的紫川胡同置了桌酒菜,宴请工部同僚。

下晌回到府里,谢芸便就神色莫测地赶到正院来,将手上的信递给他道:“父亲,七先生约您见面!”

“七先生?”

谢荣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是顿在那里,半刻后才手忙脚乱地把脱了一半的袍子解下,夺过那帖子便就拆开看起来。

“果然是!”

看见印在底下的那标识,他不由脱口而出。

他寻找七先生寻找得那么辛苦,眼下他居然自己送到了跟前来,这岂能不让人激动振奋?

“立即去安排,晚饭后我要出府!”

他把信折起来,对着灯笼里的烛苗将之引着。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冒险去看看!

安穆王府里,武淮宁正在跟谢琬禀报这一日来谢荣在工部里的表现。武淮宁如今在工部观政,因为武家另开了府在枫树胡同不远的烟雨巷居住,又因为他新入仕,所以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跟安穆王妃扯起来还是亲戚。

“许是经过杜阁老的提点。衙门里上下对谢荣并没有显得排斥,甚至两位侍郎对他还十分客气,谢荣自己也会做人。中午吃了一顿饭,下晌便就有人主动上前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助。估摸着有个十天半个月的。谢荣就会适应起来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交换了个眼神,说道。

谢琬道:“河工上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武淮宁道:“两河沿岸的灾情倒是控制住了,不过因着这两年漕运改善,漕船也多了起来,尤其是通州河这段。通州河段原先河面也宽,可是近年来掏沙的人多,于是河堤损坏,一些地方坍塌下来。导致河床变浅,通行的船只只能走中间,如此便变得拥挤了。”

“工部没有跟内阁请示修复么?”谢琬问。

“前些日子魏阁老下了决议,太子殿下也命户部拨了款,拟定天一入秋就开始动工。”

谢琬算了下日子,入秋也没几日了,便就点点头,说道:“谢荣就交给你了,你们得给我盯紧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同点头:“这层我们知道。”

正要送二人出府,忽然吴士英道:“王爷回来了。”

武齐二人便又止步。等殷昱进来,双方见过礼,殷昱便就说道:“骆骞那边又查到七先生的线索了!”

“是么?什么线索?”谢琬也有些振奋。

“他们发现了七先生与下属联络的一个标识。这标识是在大理寺那些当年从季振元处搜集到的书札里发现的,因为简单又不起眼,当时都被我们忽略了过去,可是骆骞他们数次跟那批死士交手,见过这枚徵识,而今日他们发现,之前发现的那两名形迹可疑的人,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标识!”

“这就是说,可以肯定他们的身份了!”

齐如铮二人听闻这消息。也不由兴奋地道。“如此顺藤摸瓜下去,必然能找到七先生!”

殷昱点点头。解下腰上佩剑给谢琬,说道:“找到他是迟早的事。现在咱们要做的事,是查清楚他们眼下在做什么,准备做什么。如今离咱们那一个月之期只剩两日,殷磊该如何处置,是时候该筹划筹划了。”

谢琬道:“我已经让庞白传话给了魏阁老和护国公他们,应该这两日他们就会过府来与你商议。”

“这样最好。”殷昱道:“皇上也是咬紧牙关在与我们较劲,他不肯服输,我们更不能服输,他就是不退位,也得扒他点皮毛下来才成。”

正说着,孙士谦忽然从门外走进来,禀道:“王爷,王妃,魏阁老和护国公已然到府了。”

四人相视而笑,殷昱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着急。——走,去龙腾阁说话!”

他从来不把谢琬的娘家人当外人,不管是谢琅还是齐如铮或武淮宁,诸如此类与王府安危相关的事,都是谁在就叫谁同去旁听。这其中也有提携栽培之意,齐如铮二人俱都十分珍惜,连忙肃容与他们一道,去往殷昱书房所在的龙腾阁。

天色入了夜,四叶胡同这边也渐渐回归宁静,钱壮和周南带人守在谢府四面各个出口处。

谢琬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紧盯着谢荣一举一动,所以为了能够长期守在此地而不露形迹,他们在四面门外头都开起了茶水摊或者卖烙饼的行当,经月下来倒也无人识破。

钱壮因为负责调度,所以并不守店,现在他坐在周南开的烙饼摊子后头,一面吃茶解渴,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蚊子。

“像你这种长年吃蒜头的人就爱招蚊子,你瞧瞧我,照样光膀子,蚊子就是不叮。”周南一面燃着炭火,一面调侃着钱壮。烙饼摊子这会儿该收了,接着便该摆几篮炒货售卖。如此日夜不耽误,才像个靠小营生养家糊口的人。

钱壮一面盯着谢府角门方向,一面嗤道:“你当然可以不吃蒜,因为你有老娘们儿,老子没有,又不用担心老娘们儿不给亲嘴儿!”

周南前不久才娶了媳妇儿,也把老子娘从清河接了过来。他笑着往他面上瞅了眼,转身从小屋里拎出几篮子瓜子花生来,一面跟左邻右舍做买卖的打了声招呼,一面扭头跟钱壮道:“我看邢珠挺不错的,你们俩眉来眼去的也那么多年了,咋不挑个时候跟主子求了她来?”

说到邢珠,钱壮不说话了,六尺多高的糙汉子脸上竟然泛起红来。

“她在王妃跟前过惯了好日子,跟着我未必有好处。”

“这就傻了不是?”周南直起腰来,“谁跟着王妃不是过好日子?王妃待你很差么?而且邢珠又不是那样的人,依我说,你有种就去探探她的心意,别跟那些弯来绕去的酸秀才似的,明明一句话可以弄明白事,非憋在心里要死要活的。”

钱壮不吭声,脸却更红了。

周南笑笑地不再做声,正卖出去半斤瓜子,钱壮忽然站起来。周南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朝着这边的谢府西角门开了,里头出来辆马车。

谢家这几个月极少夜里出来,这晚饭都吃过好一阵了,还有马车出街,真是稀奇。

“不像是谢荣。”

周南快快打发走了主顾,与钱壮说道。“这车是府里下人的车,跟原先咱们府里的一样。”

“很难说。”钱壮剥了颗花生进嘴里,站起来,“我去瞧瞧。”

周南点头,立即着手收起摊子,而钱壮走了几步之后,前方墙头内一个黑影几个纵跃,也紧随着没入了黑影里。

马车出了四叶胡同,径直往热闹繁华的城隍庙一带驶去。钱壮不远不近地跟随,并不十分紧张也不曾松懈。这样的跟踪并不是第一次,自从前不久谢荣冒头去北里胡同插手了谢琬的计划之后,对谢荣的监视就又恢复了之前的严密。

每当谢荣在府,而府里又有马车或轿子出来,他都会自动跟上看看,但经验告诉他,往往这样的跟踪都没有什么结果,因为谢荣基本上已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就算他如今已被起复,也还只是初初步入,很难有什么大动作。

所以今日,他也没有抱着什么大的希望。只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远远跟随。

起初他也如周南想的那样,猜测不过是府里下人要出门做什么,加上行驶的方向又是冲的热闹的城隍庙那带。但是跟了一段,他发现马车居然围着城隍庙拐了几个弯,居然又出了这片区,这就奇怪了,如果是正常出行,哪里用得着玩这些花样?

钱壮神经立时绷紧起来,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马车往前,正要随着它通过一条空巷,忽然小腿如被黄蜂蜇了般一阵刺疼,他一个趔趄立即栽倒在巷子口。

马车里的谢荣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等下即将见到七先生这件事。

可是正在他全神贯注地思量之时,马车忽然一陡,赶车的庞鑫一声惊叫,已经被人推进了车厢里来!

“怎么回事?!”他失声扶住庞鑫。

庞鑫脸色煞白,指着外头正要说话,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地传来:“谢大人请坐好,在下这就带大人去见我们先生。”

原来是七先生的人!

谢荣悬着的心落下来些,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如此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好多问,笃定七先生没有理由加害于他,才又把心放回了肚里。壮着胆子去撩窗看外头,只见一把刀忽然横在刀上,——就连窗户也已经让人堵死,看不到究竟去往何处!

至此他对七先生的谨慎再一次祟敬起来,不知道等下见到的那人,究竟又会是何方神圣?

正文、381 追踪

马车又拐了两个弯,再往前直驶了一段路,忽然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感觉像是过了个门槛,然后就听门一响,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谢大人,请下车。”

这时候,马车外又响起了道微显苍老,但是又透着几分儒雅之意的声音,全然不似方才驾车之人的冷漠与凶狠。

谢荣稳了稳心神,示意庞鑫把车门打开,躬身下得车来。

站在面前的是个年约五旬有余的老者,姿态优雅,面容和善,正在微笑看着他。谢荣心下一动,拱手正要称呼,老者微笑阻住:“谢大人不必多礼,我们先生早已恭侯大人多时,请随我来。”

原来他还不是七先生!

谢荣按住心中震动,颌了颌首,随着这老者上阶过穿堂,然后去向内宅。

原来这是座前后四进的大宅子,方才他落脚的地方是这宅子的前院,七先生让他去油茶胡同相见,可他去过那胡同,眼前这分明不是油茶胡同,油茶胡同哪里有这么大间的宅子?

他心里疑惑渐深,随着老者绕过了几道庑廊,然后进了后花园。

只见临湖的水榭内点着几盏宫灯,而水榭内帘幔随着晚风飘飞,里头人影绰绰,茶香已然飘出来。

老者引着谢荣到了水榭外,含笑拱手道:“先生就在屋内,请大人进去说话。”

谢荣扫了眼虚掩着的门口,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面向门口的地方,摆着张八仙桌,一身着月白绫道袍的人席地坐在案后蒲团上,微笑冲他举着杯。“谢大人,幸会。”

他的声音微带嘶哑,但是在慢悠悠的语调下又显得十分动听。他的双眼也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别的却看不见。因为他脸上戴着面具。

谢荣有丝愕然,他没想到此番还是见不到七先生的真面目。

“七先生?”他试探地道。

“不错,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七先生点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八仙桌这边的锦垫,“请坐。”

谢荣扫视了一圈屋里,才在他的示意下,缓缓在锦垫上坐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约了你在油茶胡同见面,结果我又让人带了你来这里?”七先生摊开双手,说道。

谢荣看着他的指尖,平静地道:“本来很不解,现在不了。人说狡兔三窟,先生如果没有几处可靠的落脚点,又怎么会在京师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呢?油茶胡同那处住所,不过是先生其中之一,而临时换地点,自然是为了防备我让人随在后来跟过来。”

“聪明。”七先生赞道。“不过,大人还是猜错了一点,我不是防备大人让人尾随。而是大人被人尾随了却还一无所知。”

谢荣脸色凝滞下来,“什么意思?”

七先生从桌上倒扣着的杯盘里翻开个玻璃杯,给他斟了半杯葡萄酒,“谢琬一直都在四叶胡同设置了暗梢监视大人,难道大人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完看了眼谢荣,复又笑道:“当然,我也是直到方才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人一路暗中护送,今儿夜里,大人来此地见我的事。就要落到谢琬耳里去了。”

谢荣十分震惊,谢琬在监视他。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说,先生也派人跟踪我?”

“你不要着恼。换成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七先生瞄了他一眼,扶着杯说道,“从前季阁老在时,我对你的名字便已如雷贯耳,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对我的了解多的多。有时候,你和我一样,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说是吗?”

谢荣顿了下,缓缓道:“能跟先生相提并论,乃是谢荣的荣幸。先生苦心经营多年,只差一步便可大功告成,事败之后又抽身利落,不落半点痕迹于人,可谓天下第一潇洒之人,谢荣已是不及,如今外头的风声对先生十分不利,先生尚能闲庭信步谈笑风生,对此谢荣更是佩服。”

“你不也对丢官之事处之泰然吗?”

七先生抿了口酒,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找我,正好我也缺个喝酒聊天的朋友,所以冒昧给先生下了帖子,也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与大人交个朋友?”

谢荣看着手上暗红的酒液,唇角微扬,举起杯来闻了闻,而后执在手里道:“先生如果只需要找喝酒聊天的朋友,那么相信先生摘掉这面具走出去,很容易就能寻到一大把。”

七先生看着他轻晃中的酒杯,亦扬唇道:“那如果,再加上平分天下这一项呢?”

谢荣手上酒杯忽然就顿住了,酒液收不住惯性,在酒口撞了一下又回来,漾出一道暗红透亮的酒花。

“先生,就这么相信我?”

“这话应该我问你。”

七先生一手搁在八侧桌上,面具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你千方百计地寻我,不就是为着跟我合作吗?你谢荣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这点跟我一模一样。像你我这种人,其实是亡命之徒,要么得尽天下,要么一败涂地,没有你我一样能达到目的,而你没有我,最终会怎样,没有人知道。”

谢荣胸脯起伏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他苦苦地寻他就是为着跟他合作,七先生想得这个天下,而他则想位极人臣,世间有君便有臣,二人目标那么的相似而又毫无冲突,这岂非正是天作之合?

“可是,我又该如何相信先生跟我合作的诚意,而不仅仅是为了利用我达到目的?”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绷紧的神经渐渐松驰下来。到了这会儿,他确定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我在跟谁合作,而你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动机又在哪里?”

七先生轻叩着桌面的手指停顿在桌上,全身也顿下来。

“你果然不是个会吃亏的。”他笑道。“不过,我就算让你见到真面目,你也不会认识我。而且我们初初合作,你还是不要知道我那么多事比较好。对你有好处。”

谢荣点点头。

事实上他就是不同意也没有法子,现在有求于人的人是他,不是对方。而他也不是那种只认死理不知变通的人,七先生之所以能潜伏在京师这么多年,必然是谨慎过人,如果轻易让他知道他的底细,他倒要怀疑这后头是否有蹊跷了。

今日见面只是第一步,往后见面的机会多了,他总会知道他是谁的。

“那先生的目的呢?”这点他却并不打算放过,“如果连这个先生都无法告之,那在下也只能跟先生说够遗憾了。”

七先生举着杯,忽然一口将杯底的酒喝掉,缓缓咽了,才望向他,说道:“你听说过惠安太子吗?”

“惠安太子?”

谢荣目光凝住。

安穆王府这里用过了晚饭,正在龙腾阁里议劫人这事如何收尾。

按护国公的意思是干脆把假戏作真,将殷磊杀了然后弃尸郑王府,魏彬自然反对,“如果这样,就成了滥杀无辜了,不符我等宗旨,更于王爷英明有损。还是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把人送回去,又能够迫得皇上让出点什么来。”

谢琬也觉得护国公的提议太血腥,虽然郑王这厮十分可恶,可如今以他的脑子看来,许多时候只怕也是受了旁人挑唆,当然这不能成为她原谅他的理由,可是想起丁峻与建安侯在城门楼上相拥而泣那一幕,她还是狠不下心来把个无辜的人就这么杀了。

“七先生他们不是油茶胡同一带出没么?不如把皇上的视线引到油茶胡同去,借宫里的手再把七先生给戳一戳。”

齐如铮凝眉说道。

“这样好是好,又能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谢琬道。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拨皇帝毛的机会,整这么大动作,不让他出点血哪好意思?

武淮宁闻言也点头。

众人正冥思着,孙士谦却又忽然进来了,神色略显凝重地道:“禀王爷王妃,钱壮被人袭击了!”

“什么?”

听说钱壮出事,谢琬第一个走到门口,邢珠也不由自主地走过来。

“人在哪里?怎么回事?”

“人已经由周南带回来,现在正让胡沁诊治,似乎中了毒,状况并不大好。”孙士谦忧虑地道。

“先去瞧瞧!”殷昱一声令下,已经率先走出门来。

魏彬与护国公对视一眼,也出门赶了过去。

钱壮已经被送到了他平日所住的偏院里,周南胡峰还有武魁他们都在,平躺在床上的钱壮面色乌青,而小腿上血迹斑斑,竟成紫黑色!

“钱壮在哪里遇袭?是什么人伤的?”

谢琬进来看了眼,随后迅速找到周南问起来。

周南道:“回王妃的话,先前我们在四叶胡同发现有人出门,钱壮发觉有异,便说他跟上去瞧瞧。而等我收拾好东西也追过去时,却遍寻不着人影,最后在城隍庙附近的巷子口发现他被袭,那会儿已经受伤倒地!”

“那你见到是谁下手不曾?”

殷昱走过来问。

正文、382 慌乱

“没看到。”周南道,“属下赶到的时候钱壮已经受伤昏迷,属下怕钱壮出事,不敢再追,于是带了他回来!”

殷昱与谢琬对视了眼,目光俱都凝重。

谢府出来的马车居然有人截后,那么这马车里坐的人难道是谢荣?谢荣黑夜出门,而且行踪诡异,他是去做什么?向钱壮下黑手的这人行事极为毒辣,竟然还在暗器上下毒,那么凶手会不会是七先生的人?……难道谢荣跟七先生有了勾结?!

“武魁听令!”殷昱当机立断指着武魁,“速带上精兵营所有人赶到城隍庙附近阻截谢府的马车,不管在任何地方发现,都将之截下来,回来禀报!”

谢琬也说道:“城隍庙离东华寺不远,再通知声骆骞,七先生有可能在城隍庙一带出现,让他调部分过来增援!”

不管谢荣是不是去见七先生,起码他这趟出门不简单,无论如何这趟要把他的动机弄清楚!

护国公说道:“如果确定在城隍庙那带,我这边也立刻调人过来!”

虽说五军营的总都督并没有调兵权,可是事急从权,如果确定七先生冒头,那么调个上千人过来应急的后果他还是承担得起的。

出了这件事,先前的事也再议不下去了,谢琬让齐如铮他们先回去,而魏彬与护国公他们却不能走,谢荣才刚刚复职,就查出行动有异,这要是拿到了证据,魏彬立即就可以赶赴过去揪着他去见皇帝!而护国公这里则也必须留下来等消息,万一七先生真的露面,岂不是可以立即发令调兵将之擒下?

王府里的气氛因着钱壮的意外陡然变得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