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卓二人把张珍送到安穆王府,自有孙士谦领人接着。

基于他还未曾醒来,眼下审也是白审,所以殷昱听说后便让人把他先关着,自己继续安慰着因心爱的小兔子忽然冻死了而哭泣的殷煦。

翌日早上,皇帝睁眼醒来,习惯地伸手等待张珍的搀扶,没料到伸过来的却是张珍的徒弟蒋安的手。

“张珍呢?”他疑惑地道。

蒋安连忙跪下,一脸的惶恐不安:“禀皇上,我师父失踪了!半夜就不见了人,眼下到这会儿还没找着!”

“什么?”

皇帝瞬时震惊了,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张珍是宫里的老人了。而且身份殊然,他还会有什么意外不成?可是因着谢荣临死前那句话,如今却不可等闲视之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快快去找!”

随着这句话。整个乾清宫乃至整个宫城都动起来了。

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居然悄无声息的半夜失了踪。这怎么能够小觑?除了议论声,很快有人禀报半夜看见张珍去向了东宫,于是顺着一条条线索往下,太子终于被传召到乾清宫,皇帝对其质问起来。

“张珍在哪里?”

太子从未参与这件事,但早上听见了风声,也准备出把力的时候崔福忽然扑通跪在面前交待了经过,于是心里有谱了。便先把廖卓他们唤出来狠批了一顿。然后才又到的乾清宫。

听见质问,太子凝眉道:“儿臣也正在查。”

父皇气道:“他们说他昨夜去了东宫,你却跟朕说不知道!”

太子抬头:“不过是个奴才,父皇何必如此紧张?被臣子们看见,倒有宠幸阉党之嫌。”

“你——”皇帝气得够呛,指着他竟说不上话来。

太子也怕气出个三长两短,随即见好就收,说道:“父皇不必过于忧虑,儿臣一定会派人细查。”

宫里头闹得纷纷扬扬,朝堂里哪里听不到讯儿的道理?一时间各妃嫔的娘家人纷纷进宫打听详情。都问是不是宫里出现了逆贼,想要谋害皇帝,却误把张珍给害了?还有的甚至私下猜疑。问是不是七先生已经潜入宫里,随时准备暗杀皇帝?

谢琬听见这些传言也只有叹气,一面让人放话出去避谣,一面又日日进后宫陪伴德妃淑妃。

张珍从醒后到如今只字不说,问也问不出什么,基于不乱杀无辜,只得依旧关着,等找到七先生下落再做打算。

武魁他们查官户的事儿已经查完了目标名单的六成,随着剩下的目标日渐变少。而还是没有得到结果,谢琬心里也开始有些焦虑。

不过也有好消息就是。武魁他们在行动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发现一些无名之主的宅子,而里头竟然时有关于七先生的线索出现。另外从七先生日渐紧密的小动作来看,也许离目标也不会太远了。

张珍失踪的事内阁也开始关注,此事除了魏彬,就连段仲明他们都不知道,内阁几人在议政的时候段仲明道:“看来谢荣那句临终之言不是假的,七先生的人果然已经准备冲宫中下手。魏阁老,咱们还得加强宫中护卫啊!”

沈皓点头。

杜柳二人这次也难得的积极附议。

魏彬叹长气道:“依我看,说不定这张珍本身就很可疑啊!”

众人听得这话都不免怔住,一直没说话的窦谨道:“张珍若是七先生的人,那宫里早就乱了。”

这话听着倒也有道理,于是大家又都深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样,眼下把张珍找到才能解开谜底。魏彬下令派兵加强宫禁,同时护国公府的几位将军也纷纷都披甲上了阵。

七先生在局势一日日严峻之中一日日变得焦心,他纵使不说,刘祯也看得出来。

“这是个阴谋,又是个替我招惹麻烦的阴谋!”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两眼里隐隐有火焰闪烁。宫里丢个太监也算到他的头上,这是打算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把他逼出来吗?

刘祯默然半刻,抬头又道:“小的听说这张珍早年是跟随过宣惠皇后的人,张珍初进宫时常受人欺负,有次险些被人打死,是宣惠皇后路过将他救下,后来便对宣惠和惠安太子死心踏地。宣惠皇后驾崩后,皇帝看他忠心,便收在了自己身边,算起来已有四十年了。”

七先生蓦地回过头来,“你的意思是,他的失踪是因为他的身份?”

刘祯默了下,说道:“根据当时监视谢荣的那些人后来所报,张珍曾经到过谢荣府上,而之后不久他就被起复了。当时我们只关注他已经被起复的事,而没去深究这后头底细。如今看来,这张珍其实不简单。”

七先生听闻,面上的怒色消去了些,他盯着地下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么说,他失踪就极可能是有人察觉到他的不轨,所以除去他的了。”

“而这个人,殷昱嫌疑最大。”刘祯接着他的话头,说出自己的猜测。

七先生沉默半晌,点头道:“不错!是殷昱。当初我就不该相信谢荣,他出卖过季振元,当然也不介意再出卖我一次,他临死把我要在宫里下手的事告诉谢琬,所以宫里最近连根针都插不进!殷昱怀疑上了张珍,当然会把他除去!”

“所以,人的确是殷昱劫的没错,但却不是冲着咱们来。先生可一定得沉住气。”

刘祯娓娓劝说道。

最近的七先生十分焦躁,这是他跟在他身边二十年都不曾见过的,而这个时候若是沉不住气,那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一定要尽快找机会在宫里弄出动静来!不是让你去找殷曜吗?怎么样了?”七先生问。

刘祯道:“殷曜最近在宫中轮值,也很难找到机会。”

“那就再找!找到机会为止!”

桌上的杯盘都掉落地上,砰啷啷地溅开了花。

张珍这事都是殷昱办的,她最近在后宫里呆得多。

德妃淑妃也因为这事而感到了不安,在后宫里呆了一辈子的她们对于女人间的斗争乃至朝堂政治兴许都得心应手,可是对于这些暴力恐怖之事,却有着天生的无能为力。在乱党杀手们面前,她们便如刀殂上的鱼肉般只能任人宰割。

这种情况下,谢琬就尽可能的缓解她们的忧虑。

她带着殷煦进宫,殷煦絮絮叨叨地跟她们诉说他惨死的小兔子,从淑妃那里说完又到德妃宫里说,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居然连德妃特意给他留的珍珠糕都没有心情吃。

德妃心疼得抱起他来,让宫女翻出个寸来长的赤金兔子给他玩。

谢琬叹道:“想来当年惠安太子在的时候,也跟煦儿般总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吧。”

德妃身子微顿,笑容也微敛了,“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

谢琬望着她道:“许是做了母亲,如今但凡听到这些孩子们受苦的事总是于心不忍。惠安太子虽然是宫中的皇子,又甚得皇上宠爱,可那时候到底失去了母亲,我是受过丧母之痛的,而惠安丧母的年纪比我那会儿还小,怎能不让人心疼?”

许是这番话戳到了女人天生的软肋上,又或许是谢琬这些日子来的陪伴让德妃放松了警惕,抑或又是殷煦的童真的确让她想起了逝去已久的那段往事,德妃凝眸望着远处,神情也渐渐变得沉重。

“其实如果只是丧母,那也倒罢了。只是当时他患病时那模样,如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疼得很。”

谢琬忙道:“不知何等凄惨?”

德妃叹了口气,把殷煦交给了旁边的夏至,然后端起茶杯,才又望着门外幽幽道:“我并没有亲眼见着他发病时的模样,只记得那会儿因为宫中只有一个皇子,而我们都进宫不久,还只是低微的身份,那时候都需要守在钟粹宫外为他颂经祈福。

“而殿里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时而高亢的叫喊,时而幽长的呻吟,每一声每一个字眼都像个铁爪子在勾扯着我们的心,即使看不到他,可是听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而我们这些大人却都无能为力,那种感觉也十分难以形容。所以如今一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堪回首。”

正文、395 前路

谢琬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有些难受。

她问:“听说,当时是兰嫔照顾的惠安太子是么?”

德妃唔了声,放了茶,说道:“兰嫔是宣惠皇后的表妹,是惠安太子的姨母,也是当时除裕妃以外唯一的妃嫔,皇上当时就把孩子交给兰嫔照顾。兰嫔被赐死之后以跪姿葬在宣惠皇后的陵内,皇上是要她永生永生跪在宣惠皇后面前向她请罪。”

谢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天花又非人为,孩子们体质弱性,会无意感染也是常事,如此倒显得有些煞有介事了。”她道。

德妃苦笑:“谁说不是?你瞧瞧这后宫里,谁还敢轻易提到这件事?总之这就是个教训,也给当时初进宫的我们当头一棒,无论后宫里谁是赢家,混得什么样的地步,最终还得由我们的男人来决定命运。有些人纵然死了,她还是独占着丈夫的心,有些人纵然活着,也只能长夜独眠拥衾自暖。”

“娘娘。”

谢琬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不忍,宫里女人的苦楚她原先不清楚,如今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三宫六院什么的,有时候不是皇帝想要这么做,是他身为皇帝不得不这么做。你看皇帝当时深爱元后,却还是纳了元后的妹妹为嫔,之后又有这么多的备选的妃子。可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在皇宫这个地方,是很难实现的。

而作为当时的宣惠皇后,她一定也不希望身边还有这么多女人分享她的丈夫吧?

德妃陷入了沉寂,谢琬也不便再问了,带着殷煦告辞回府。

回府之后她也像德妃一样在房里发着呆,直到殷昱回来她也没挪窝。

“怎么了?”殷昱揽着她的腰。柔声问。她眼里的忧伤让他看起来心疼极了。

“我在想宫里的那些妃子。”她垂下眸道,“我在想,她们真是天底下最煎熬的女人。如果有一天。你承继了大统,当上了皇帝。后宫里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妃子,到那时候,我是会像宣惠皇后一样的早逝,还是和兰嫔一样的被冤杀,又还是像德妃淑妃她们那样从日出日落里看青丝渐渐如雪呢?”

她说完把头抬起,正好对上他怔忡的双眼。

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起身走了出去。

她知道这很回答,她不忍心为难他。从她选择他的那天开始,这个可能性就一直存在,只是这些年忙于应付各种阴谋诡计而无暇去深思考,如今随着胜利的日子渐渐来临,她忽然就从德妃的眼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从面上看,等肃清乱党,太子登基,殷昱无一例外地会被封太子,而她也会成为太子妃。跟相爱的人开始着幸福安稳的生活,然后又得到了无数人艳羡的至高身份。这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是在这之后呢?她习惯于将目光放长远,她想知道在斗争结束之后,迎接她的又会是怎么样一个局面。是与随着他的身份增高而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女子,再次开始无休止的宫斗,与她们争宠,争地位,一直斗到瞑目那刻么?

那样未免太累了。

她的前路,竟然因着他的目标渐进而又有了层阴云。

庑廊下,一串急急的脚步从后头赶过来,从后一把抱紧她的腰,声音在耳边坚定地道:“相信我!”然后松开。走远了。

谢琬回头看过去,只剩一帘暮色。

接下来的日子。谢琬继续在宫里走动。

殷昭开始张罗起了她的千金医馆,就设在北桥菜市口处。因为那地头才是平民女子们会去的地方。当然她并没挂出赤阳公主以及鲁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号,因为怕把人吓跑了。她在那里坐镇了几日,等看着人客渐渐多起来,便就也陪着谢琬进宫走动。

谢琬目的在问出惠安太子当年死亡的来龙去脉,而德妃这里因为已经被撬开了嘴,所以还是紧跟着追下去。

而朝堂这边,殷昱猜测的还是没错,皇帝单独叫他进殿说话,似乎真是做给人看的,消息传出来后,郑侧妃就紧张得不行了,郑王才刚递了折子上去,皇帝就叫殷昱单独说话,这是在告诉他们殷曜没希望了么?

不成,她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放弃?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还要争取的!

“去请王爷进宫!”

她挥手让太监下去,心烦意乱地在榻上坐下来。

殷曜正在永福宫。

因为张珍失踪的事,殷曜这些日子也在宫里带兵搜查,忙得脚不沾地儿。他鞭尸谢荣那事儿本来没人捅到太子跟前去,可是没想到早上因为跟羽林军参将拌了几句嘴,于是被人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这会儿,太子正在训斥他。

“你真是把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谢荣是逆贼,自有朝廷处置问罪,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的后身?你这丢的不是你的脸,你丢的是本宫的脸,是整个殷氏家族的脸!你皇嫂打你的那几巴掌还是轻了,——来人!再替本宫给他掌嘴二十下!”

崔福立即带了人上前行罚。

殷曜满心里委屈,一面求饶一面哀呼,可是崔福也不知哪找来的这俩太监,下手能把人打个死去活来。而太子也够心狠,愣是打完了二十下才让人把他松开。

他是个王爷哎,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等着吧,回头他会让他们好看的!

“还瞪什么瞪?还不滚出去!”

太子冲他吼道。

他这一吼,顿觉心口又有不适。他发誓作为父亲,最初一开始绝没有过想偏心谁的想法,三个儿子都是他的骨肉,虽然与太子妃感情深厚,是打小的情份,可是这也不妨碍最初的时候他给予另两个孩子同样的关爱。

可是后来时间长了,不知道是他们母亲教育方法不同导致的差异,还是他们本身的资质不同,殷昱的聪明懂事,好学上进,跟殷曜的不学无术和殷昌的迟钝呆板比起来,还是渐渐在他心里占据了更多的位置。

至少,殷昱不会闯这些祸,做这些没脑子的事情让他忧心丢脸,他会替他分忧解劳,让他骄傲,于是长此以往,对比也就愈加明显。

他就不明白,殷曜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殷昱,变得上进些呢?即使他得不到皇位,将来做个德高望重的贤王,辅佐自己的哥哥不也很好么?就像祈王和楚王,他们虽然恭献不大,但是至少是维护家族的,哪像他,只恨不得时时给宗室脸上抹黑!

“去翰林院找学士马志府,让他找个可靠的人去温禧王府任长史!”

谢芸被处斩之后,温禧王府长史之位就一直悬着,派个人过去虽然不见得会规劝好殷曜,但至少有什么事他们可以提前来知会于他。

殷曜出了永福宫大门就遇到了前来请人的朱睢宫太监,二十个巴掌打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冒火,见着太监往他脸上瞅,他抬起脚便往他当胸一踹,太监一个后仰,便跌了个四脚朝天。

殷曜击掌大笑起来。走上前再往他腹部补了一脚,才又大摇大摆往朱睢宫去。

郑侧妃听说太子在责罚殷曜,正担着心,准备亲自过去瞧瞧,才走到门口便见殷曜大步走了进来,一张脸被打得又红又肿,轮廊都足足比平日扩了一圈,顿时就拉着他进来坐下,拍大腿道:“太子殿下竟然下得这般狠手?他到底还当不当你是他的亲生儿子?!——还不快去拿药来?”

药拿来了,郑侧妃一面替他上着药,一面咬着牙道:“这姓谢的都没一个好东西!这谢荣死了,也该轮到谢琬了!”

殷曜挤眉弄眼的任她上药,一面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让你找个机会治治她,你又不肯!”

“她如今天天跟德妃她们呆一起,我上哪儿找机会去?”

说起这个郑侧妃也感到十分懊恼,没想到谢琬居然跟后宫里的妃嫔们打得这么火热了,她进宫十几年,她们可连正眼都没瞧过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她心里渴望殷曜拿到太孙之位的心情又更加迫切了。

“我找你来是有事跟你说,”她把手上的药瓶放下,沉脸道:“这乱党是要清的,可也不能让殷昱一个人出尽了这风头去!如果到后来他成了大功臣,又哪里还会有你的半点好处?你这就跟皇上去请示请示,让他把你弄到殷昱身边去,到时乱党剿完了,不也你一份功劳?”

“让我跟着他去混?”殷曜跳起来,“谢琬都敢跟我巴掌上脸了,他是我亲大哥,我跟在他身边我不得被他拍死?我不去!”

“你敢不去?!”郑侧妃也腾地站起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皇上又让他当清剿指挥使,又是让他进乾清宫单独说话,这你还看不出来?皇上这是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了!这阵子因为张珍失踪,皇上心里十分忧虑,你在这个时候去请个差事,皇上能不高兴?”

殷曜微愣。

正文、396 同死

郑侧妃又道:“鞭尸的事儿你已经丢脸了,现在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举止放荡,你不赶紧再为自己正正名声,这放浪形骸的名声可就脱不去了!你就不怕到时候连窦家都不给你好脸色看?”

殷曜心里烦死了。

不就是鞭了两下尸嘛,怎么个个都拿这事来针对他?

古往今来鞭尸的人他又不是头一个,而且那谢荣不是乱党吗?不是逆贼吗?他抽他几下怎么了?一个个地还没完没了了!窦家又怎么了?不就是钦封的朝臣嘛,说好听点儿是重臣,说得不好听就是殷家的奴才,他是堂堂正正的郡王爷,他凭什么不给他好脸色看?他窦谨有什么了不起啊?

“别说了!反正我不去!”

他忍无可忍地冲着郑侧妃吼道,只觉心底里那只魔鬼就要按捺不住地蹿出来了,“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我干嘛要去贴他的冷屁股?!我是钦封的王爷,不是他的奴才,我才不做他的奴才让他使唤!”

郑侧妃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素日的殷曜虽然私底下有些不羁,可是面上还是规矩的,在外人面前还是让人挑不出理儿来的,在她这个母亲面前,他牢骚归牢骚,却也从来都还谨守着孝顺二字,不曾对她有过任何的冲撞,可是现在,他何止是冲撞,简直像是要打她,要吃了她!

看着他发红的眼,她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咽了咽口水道:“你叫嚷什么,不想去便不去……我可是你母亲!”

“我知道你是我母亲!可是你管我管够了没?!”

他走上去,抓起桌角一只景泰蓝的大瓷瓶给砸了,发狠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逼着我做任何事!总之我一辈子都不要涎着脸去讨好他!我就不信没有他,我就得不到皇上欢心,坐不上这太孙之位!”

说完他掉头便冲了出去。吓得庑廊下一批宫人纷纷散开。

郑侧妃背倚着帘栊,盯着地下一堆碎瓷。半日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她的儿子居然变成这样了?

殷曜冲出朱睢宫,只觉得心头还是窝了股火似的,举目一看远处殷昱又在庑廊下与禁卫军头领们谈笑风生,便又更加憋气了,为什么他处处都不如殷昱,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如殷昱,就连自己的母亲都觉得他应该去做殷昱的跟班,吃他的残羹剩饭?

还有那个谢琬。如果不是她,事情怎么会弄得人尽皆知?居然太子都站她那边说话了,他这个儿子难道在太子心里什么也不是吗?

“出宫!”

他猛地一声咆哮,不防扯动了被打肿的面肌,疼得忍不住捂住了脸。其实刚才在殿里叫喊的时候更疼,但是因为在气头上,也就不觉得。

太监李全福连忙上来替他揉抚,殷曜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就不会轻点儿?”

李全福放柔了动作,又挑了点止痛的药膏给他抹上。看他脸色稍好了点儿,便就道:“王爷这是何苦呢?在侧妃面前发火。回头太子和太子妃知道了又要斥责您。不就是个安穆王么?您要是实在气得慌,倒不如使个法子去安穆王府闹腾闹腾,如此既不落人口实。又出了心中火气,岂不是好?”

殷曜听着这话,倒觉得说在点子上,眼下殷昱在宫里值守,谢琬又在后宫呆着,安穆王府岂不正好下手?

“没错!他们俩弄得老子没好日子过,老子也要弄得他们不得安生!”

他咬了咬牙,大步走向宫门去。

谢琬这会儿正在德妃宫中帮着她整理年底宫中要用的赏赐单子。后宫虽是淑妃执掌,可是如今到底年纪大了。原先年轻的时候又劳神太多,到晚年办起这些事来未免难以事事周全。所以便也分了些事务请德妃帮着管管。

“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不带着煦儿来?”

德妃一面理着单子。一面轻声地埋怨谢琬。殷煦是宫里第四代上的第一个子弟,除了他,现如今都再没有别的小孩子。

埋头写字的谢琬抬起头来,说道:“因为是过来帮忙,怕他捣乱,所以没带。”除了这个,其实主要是因为随着殷昱对搜查七先生的力道渐渐加大,她也越来越觉得带着殷煦出门不安全,尤其是宫里。而安穆王府殷昱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只要他不出门,可保万无一失。

德妃笑了下,将手上单子递给身边女官。

谢琬道:“从前娘娘刚进宫时,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做?”

德妃遥想了下,说道:“我初进宫时,那会宣惠皇后已经不在了,管后宫的是裕妃,也就是后来的孝懿皇后。那会儿我们连过问这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谢琬笑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孝懿皇后的轶事,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德妃也笑道:“皇后极好相处,大方,贤淑,温慧,她与宣惠皇后一道入宫,宣惠大一岁,相较之下,孝懿却倒像是姐姐似的。

“因为宣惠虽然善良聪颖,但是性子娇俏,常与皇上闹点小别扭,那时都年轻气盛嘛,宣惠又是家里的娇娇女,虽是进了宫,也难一下子改过来。而孝懿因为是家里的长姐,性子就沉稳多了。当时宫里只有一后一妃一嫔,皇上又不大喜欢兰嫔的寡言,于是每当这种时候,只好孝懿过去劝说。

“我记得后来孝懿皇后偶尔跟我们说起往事的时候,常常笑叹那会儿就跟哄两个小孩儿似的,这边劝完了那边得去劝,那边劝完了这边又得劝,还非得劝好了不可,若是劝到一半撂开不干了,两个人中间必有一个会缠到她宫里来。”

德妃说到这些,一面笑一面微叹,面容上布满了感伤。

“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我们听说的,据说正是因为孝懿皇后的大方宽容,宣惠皇后驾崩之后皇上才会那么信赖她的。”

谢琬说道:“既然如此,那皇上当时为什么没有把惠安太子交给裕妃照看呢?”

“那是因为,孝懿皇后在忧心病重的宣惠和年幼的惠安太子时,因为忧心正好也小产了,身子竟然受了亏损,皇上才把他交给了兰嫔。”

“哦?”谢琬诧异起来,“孝懿皇后也曾遭遇不幸?”

“是啊。”德妃点头道:“皇上那会儿才亲政不久,忙于政事,又惦记着宣惠,孝懿皇后为了分担,于是一天里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个时辰在钟粹宫守着,也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等到宣惠驾崩之后,果然就出事了。当时真是祸不单行。那时候我虽没进宫,但是后来听说时也觉得抑郁得慌。”

谢琬听到这里,也再笑不起来。

当时后宫的情形竟是这样的,她原先以为孝懿与宣惠之间定有不和,因为按照后宫生存法则来说,地位越是相近的人彼此的竞争力越是大,而德妃给她描绘的,竟是副安稳和乐的面貌。如果当时的后宫环境接近于理想化,那么惠安太子的死怎么解释?

如果那场天花真的只死了他一个人,那么怎么样都带着几分阴谋的味道,在那样环境下,惠安太子本身简直就是个宫斗的活靶子。当然,要历来贤惠宽厚的孝懿太后在自己失去了孩子的情况下突然起心去害惠安也不太可能,所以,这其中肯定还有内幕。

“当年的天花为什么只害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人呢?”

“哪只一个人——”沉浸在往事里的德妃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她又立即收住口了,叹道:“好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好多我也记不清了。不要再打听了,仔细皇上知道了又要训斥你。”

谢琬听到她前半句身子便已蓦地坐直,原来不止一个人,那还有谁死了?怎么始终都没曾听人提起?是无关紧要的宫人还是重要到不能乱说的什么人?

“娘娘!”她抓住德妃手腕:“娘娘最疼我,我只问一句,自此再也不问。还有什么人也死在这场意外里?”

德妃怔怔看着她,片刻把手抽出来,看着别处,“我也记不清了。”

“娘娘一定知道,对不对?”谢琬站起来,目光炯炯道:“既然是往事,谢琬也算是半个宫里人,娘娘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如今乱党这么嚣张,而且指明了目标要冲着宫里来,我们太平盛世下,几代帝王又都励精图治,为什么突然会有人花上这么久的时间,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么大个局谋夺天下?

“惠安太子的死明显就很可疑,乱党如果对朝廷没有深仇大恨,他不可能有动力做下这一切。娘娘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您的儿子楚王是殷家的后嗣,乱党谋夺的是殷家的天下,是您丈夫的江山,这个时候咱们正该同心协力坐在一起商量对策,判断一切可能。

“不管乱党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不是吗?”

谢琬殷殷地望着德妃,语气有着一反常态的迫切。

德妃缓缓站起来,似乎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

“你说乱党会是惠安太子?不可能!”她肯定地摇头,“他明明死了,而且是我们看着撒了石灰葬下的,绝不可能是他。”

正文、397 隐情

谢琬也觉得不可能会是他,她跟七先生见过面,虽然没见到他的脸,可是从他的声音和姿态来看,他的年纪并不大,而且惠安太子就算没死,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她在乎的,是这件事里的其余人。

“所以我才会想知道,那场灾病里,还有什么人受到了波及?”

高贵雍容的德妃娘娘,在这一刻也似变得虚弱无力,她单手支着额角,说道:“我一直是个旁观者,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

“我记得那天似乎是城里相国寺那边有庙会,惠安正是贪玩的年纪,当时皇上和裕妃兰嫔带着他从别宫回来,路过时他被庙会的热闹吸引住,于是就央求着皇上要去玩。皇上一直很宠爱他,拗不过,于是就带着他去了护国公府。”

“护国公府?”谢琬神经一下绷紧起来。

“没错。”德妃点头,“皇上和裕妃在护国公府等候,当年还是老护国公府坐镇,如今的护国公当时还是世子。老护国公派了手下大将化装成百姓亲自护卫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去。然后回宫之后,惠安就发病了。”

德妃语速很慢,似乎年代久远回忆起来十分艰难。

谢琬默了半日,“这么说,他是在宫外染的病。那兰嫔为什么安然无恙?”

“兰嫔小时候就出过痘了。”德妃抬起头道,“不止兰嫔无事,随同他们前去的那些亲自护卫的将领也个个都无事。”

居然扯到了护国公府……难道,皇上之所以死死不肯放过霍家,是因为这件事?皇帝难道是在责怪护国公府护驾不周?

谢琬怔然半晌,再接着问,“后来皇上既然重处了兰嫔。那护国公府可曾受连累?”

德妃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你自己猜到,就已不必问我。不过。我也还是觉得奇怪,护国公府纵然有罪。也不至于令皇上数十年里也耿耿于怀放不下来,皇上对霍家和昱儿的防备忌惮,连我也吃惊。”

从皇帝对惠安太子的念念不忘来看,他因此会怪上护国公府这是难免的,而霍家应该也知道才是,可是为什么从来没听护国公或杨氏提起过这桩呢?而皇帝对霍家和殷昱的忌惮提防简直已有些变态,难道这之中还有隐情?

看到门外层层严守的禁卫军们,谢琬忽然想到自己的来意。回神又问起:“娘娘方才说的不止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不知道还有什么人?”

德妃叹气,看了眼身旁的心腹女官。女官顿觉颌首,与殿内所有宫人们尽皆退了下去。

等屋里没了人,德妃才说道:“这事是我后来听说的,兰嫔当夜带着惠安太子去逛庙会,路上似乎遇见了哪家大臣的女眷,也带着孩子在游玩,兰嫔与她是熟识的,对方还跟惠安太子见了礼。那孩子也跟太子差不多大,两人玩到了一处,还拉着手去河边看了花灯。后来。听说这孩子也死了。”

“是么?”

谢琬凝眉,“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德妃摇头,“因为回宫后就发了病,根本无人会想要问起这个,跟随同去的大将哪里会认得几个女眷?他们也不知道。而因为那女眷十分年轻,同去的宫人太监里,就近侍候兰嫔的都被处死了,而远处侍候的却不认识,也听不到她们说话。”

谢琬愕然。“那娘娘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脸颊白了白,说道:“因为惠安太子落葬之后第三日。地宫旁边突然多了个装火烧过后的骨灰的骨灰缸,里面没有骨灰。但是却留着张纸,写着份生庚年月,算起来年纪竟是跟惠安太子不相上下。

“这生庚若是活人的,自然没人会拿着孩子的生庚这样添晦气。肯定是死了。而根据惠安太子外出时遇到的人来看,这就多半是另外那个孩子的了。当时守陵的两个太监便是当初随同前去侍候兰嫔的人里剩下的,他们害怕晦气不敢说,悄悄埋了,而三年孝满后,他们回了宫,正好就安排在我宫里。”

“有这种事?”谢琬愈发地惊疑了。

德妃的推测是成立的,生庚这种东西自然只有自家人知道,那么这坛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惠安太子陵寝旁侧,十有*就是对方那孩子,同样也染上了天花。但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种示好的表现吧?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她问。

“不知道。”德妃摇头,“不可能让他知道。因为这件事,无辜枉死的人已经不少了,再传到皇上耳里,无非是再搅得满城风雨,然后增添几条人命而已。事实上,自从那两个太监二十年前死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已经告老出宫,整个宫里也许只有我知道这事了。

“现在想想,你说的也不错,那位七先生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朝堂,必然有段了不得的因由。而这件事也压在我心头许久了,说出来,希望能对你们肃清乱党有用。”

谢琬苦笑一声。她倒是不希望七先生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因为如果扯上关系,那他这仇恨就不是轻易能消除得了的了!

“不知道娘娘可否记得,当年那骨灰坛里所写的生庚具体是几时?”有了那个,也许会更好查些。

“这个得问刘致美。”德妃说道:“就是已经告老出宫的那太监,他若是不记得,那就再没法子了。”

谢琬站起来:“那么烦请娘娘把他的去处告诉我!”

德妃想了想,点头道:“我写给你。”

殷曜回到王府,经过一路上对安穆王府的算计,心里的火气终于消去些了,回房换了身衣服,然后对镜看了看渐渐消了肿的脸庞,往怀里揣了几颗酥糖,出门又往安穆王府去。

他才没那笨,要算计殷昱谢琬却遣下人们去。莫说安穆王府跟温禧王府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冲着安穆王府那里里外外的护卫,他们那脑子也别想踏进人家门口半步!

但是他就不同了,他是堂堂正正的温禧王爷,他只要找个合适的借口,他们能拦得住他?

殷曜信心满满,驾着马带着人到了安穆王府门前。

因为殷昱谢琬二人都不在,殷煦便成了府里重中之重的保护对象。今天洪连珠带着平哥儿过来陪殷煦了,俩小子碰面便开始满王府疯跑,洪连珠跑不动,反正有周南他们十来个人围着团团转,也就由得他们去,自己在房里看邢珠绣花。

这些日子钱壮已经下地了,万幸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邢珠每日里去看一回,虽然不说话,彼此间意味倒是也不同了。谢琬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儿没空理会,倒是洪连珠瞧在了眼里,这里便就说道:“算来你二十二了,钱壮也快三十七八的人了,你要是不嫌他老,我看倒是也行。”

邢珠脸红到脖子根,不说话。

洪连珠笑道:“傻姑娘,平日里不是挺大方的吗?怎么到了这光明正大的事上倒又怂了?钱壮身世也挺可怜的,但我看得出来,他能疼人,总之你要是觉得年龄没问题,我就替你们去跟王妃说说,早日成了亲,也算是个依靠了。”

邢珠默了下,放下针线来,跪地冲洪连珠磕了个头,“舅太太既说我怂,那邢珠就厚着脸皮直说了。我不嫌钱大哥老,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日。我挺喜欢他的,可他比我胆子小,不敢说出来,舅太太既有这份心,那邢珠就拜托舅太太了。”

洪连珠伸手扶她起来:“哪里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你乐意就好,回头我就跟你们王妃说。”

二人这里说着私己,外头忽然就传来孙士谦的说话声。洪连珠扭头看了眼,邢珠站起身来,走出门口道:“孙公公怎么了?”

孙士谦默了下,以一贯半躬着腰的姿态走过来,说道:“温禧王来了。说是太子有话转告。”

“别让他进来!”洪连珠当机立断说道,“这个人不是好东西,煦儿一个人在家,太子有旨意又怎么会让他过来?”

邢珠看着孙士谦,显然意思是一样的。

孙士谦平静地道:“奴才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罗佩他们不是这么想。”

罗佩和钟徊都是留下来守护的暗卫队的护卫,这些日子他们没干别的,就跟在殷煦屁股后面跑了,这使他们分外觉得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没日没夜习武操练的那段日子。或者说比那个还要人命!因为那会儿至今还有片刻空闲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

跟着殷煦,你丫根本就别想歇下半口气来!人家年轻力壮,就是坐着不跑他也能四脚不停地四处捣鼓,于是你就得跟在他后头不停地收尾。

听说殷曜到来的时候,他们正好追着殷煦经过外院,看见大门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殷曜,再听完孙士谦说起他的来意,罗佩立刻就往钟徊看了眼。

什么叫做多年合作的默契?罗佩这里才一看,钟徊立时就道:“既然是奉太子旨意过来,我们怎么好意思拦他?”

正文、398 追根

敢上门来找死,爷们儿这里正摩拳擦掌呢,看整不死你!

罗佩也认真的点头:“的确啊,到底是王爷。”

孙士谦看着磨牙切齿的他俩,挑了挑眉,悠然道:“得禀告舅太太一声。”

这里罗佩二人等得孙士谦出来,洪连珠也跟着出来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们道:“你俩是嫌太闲了么?”

钟徊搓了下鼻子,说道:“在下们都觉得把温禧王拒之门外十分不敬。”

洪连珠其实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早就知道这郑侧妃母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明知道家里只有个孩子在,他居然也假冒着太子旨意找上门来!这不是明摆着过来作乱么?一想王府里里外外全都让殷昱给安排好了,包准进得来出不去,心下便也就活动了几分。

沉吟片刻,便清了两下嗓子,说道:“既然说王爷是奉太子旨意过来,那就请进吧。孙公公你们接待一下。”

替太子殿下传话,不就是奉旨而行么?

罗佩二人高声听令,孙士谦悠悠说了声是,拂尘指了指门卫,开门放人。

殷曜今儿是打定了主意要进王府的门,一个主意不行他就来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总而言之今儿非得让他们吃个哑巴亏不可!所以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进去了,他还愣了愣,但是这么快让他进去不是好事儿么?

他挺了挺胸,便就驾着马进了前门楼子。

孙士谦在中门楼下恭迎,而罗佩钟徊伴着殷煦站在玉阶上,原本随在他身旁的那些人以及平哥儿忽然都不知道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