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窦询这一役损失惨重。

他心里也隐约有点不安。为什么太子单单只请魏彬和护国公呢?

魏彬与护国公如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殷昱又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他们在一起吃吃饭议议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他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觉得什么都像是不正常,不,他们不可能会怀疑到他头上的,窦询那么样的掩护好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可能知道的。

至于窦询的下落,等到过段时间,他再假拟个消息,就说窦询在广西祖宅染病死了好了。

“父亲。庄子上来交这一年的租子了。”

如今府里管家的是次子窦坤。窦坤走进来,恭谨地朝他行礼。

窦谨把面上的不安和彷徨敛下去,唔了声。接过他手上的帐簿。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窦询与窦坤二人共同料理这些事的,他只是随手翻翻而已。如今窦询不在了,于是就到了他手上。看着帐本上还留着的窦询的字迹,他忽然想起来,窦询说过,藏在府里后园子湖里的那上千套的兵甲武器。

如今湖面冰封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开冰凿湖准备随时应对了。

他合上帐簿放到一边。端起一旁温好的茶来,说道:“我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后园子湖里放了几条彩船,船上有乐师在上头抚琴。琴声远远地飘到宴厅来,让人心旷神怡。此举甚好,我看今年就也这么做罢。”

窦家两个儿子都知道窦谨窦询的事,窦谨这么说,窦坤便想起来,去年除夕的时候在湖上击乐正是窦询的主意,兴许那个时候窦询就已经将武器藏于湖中了。而如今要划船便得要凿冰,父亲,这是准备随时起事了么?

他心念顿转,却没问出半个字,点头称是,转头便出去打点。

这日夜里的雪转小了,后半夜停了停,到早上,又开始下起来了。

身为阁老,窦府的内湖一点儿也不小,窦坤叫来了十多个家丁,从清晨开始,便就拿着工具在湖面开凿。

湖底下藏着大秘密,怎么能够任何这么多人在这里置之而不管?朝廷今日起休沐了,窦谨刚好有时间站在湖岸水榭内监督。

水榭内烧着大薰笼,一点儿也不冷,但是比起宫里的暖阁,还是差多了。至少没有那么舒适自在。

看着一点点被凿开的湖面,他开始激动起来。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够带着这些兵器杀进皇城,该有多好!

“老爷,安穆王和王妃过来拜访。”

管家匆匆地前来禀报。

殷昱?陡然之间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些怔愣,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神色,殷昱虽然不如谢琬进府来的多,但也不是头回上府里来,年底了大家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他又多心了。

“请入正厅。”他说道。

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窦阁老独坐在此赏景,不嫌孤单了些么?”

殷昱一身褚红色起暗翟纹的常服,披着黑貂绒大氅,头上的王冠端正雍容,俨然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站在门内朝他微笑。

窦谨约有片刻才定下神来,拱手笑道:“原来王爷已然到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殷昱含笑走进,顺他指引在茶座内坐下来。

茶座里烧着有茶,窦谨将之倒过重新放了新茶,烧水等沸。

他看着殷昱,“如此天寒地冻,王爷怎地有兴致光临鄙府?”

殷昱目光落在桌上一众茶具上,笑道:“是内子要跟尊夫人问点事情,本王闲着无聊,遂跟着来了。”

窦谨点点头,道:“我就说,王爷平日公务繁忙,少有串门的时间。既如此,这种天气正该喝上两杯才叫有意思!”

“酒就算了。”殷昱扬唇摆手,“说说话也就是了。”

窦家正房里,窦夫人也对谢琬的突然到访有些不自然,不过想到窦谨的胸有成竹,她忽然也变得心安理起来。

“王妃今儿怎么没带小公子过来?”她问。窦谨若是事成了,殷家的人就得全死了,包括那个孩子,她当然希望窦谨成事的,于是死几人也不算什么了。谢琬也算个能耐的,可惜命不好,当初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殷昱呢?

她推了推桌上的瓜果,冲她笑了笑。

“他倒是想来,只是天儿冷,没舍得带。”谢琬点点头,也笑起来,“我到底只有这么个儿子,真若是闹个三病两痛的,心里也不舒坦。”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茶放下,接着道:“再说了,现在乱党都没有除尽,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岂不称了对家的心?”

听到乱党二字,窦夫人表情滞了滞,她强笑道:“那倒也是。”

谢琬扫了眼她,又说道:“一眨眼又要过年了,我记得府上四爷去了广西祭祖,怎么,他不回来?”

窦夫人打起精神来:“说是南边天气暖和,冬天在那边呆得舒服,就不回来了。”

“原来如此。”谢琬点了点头,道:“说到窦四爷,我倒是又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窦夫人做出甚感兴趣的样子。

谢琬道:“记得那日七先生伏诛之前,有人与他打了照面,说来也有趣,那些人竟然说七先生长得跟贵府的四爷十分相像,更有甚者,还说他就是窦府的四爷。”

窦夫人捧着茶呆坐在那里。

谢琬向来擅于隐藏情绪,她无法分辩她这话是真还是假,但是毫无疑问,这话里的内容还是像锤子一样把她的心给狠狠砸动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她把茶放下来,稳而缓地说道,“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我们老四常年呆在府里,而且眼下身在广西,他怎么可能会是七先生?而且我们窦家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明,怎么会是那种图谋不轨之辈?王妃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

“不错。”谢琬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窦四爷我是见过的,他身患弱疾,连喝口洒都能咳上半日,这样的人,他得了皇位做什么呢?所以我就派人去查了查。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窦家正名。”

窦夫人愣在那里。她的背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她去查窦询,她查到什么了?

“夫人可知道我怎么查的么?”谢琬微挑了尾音问道。

窦夫人目光忽闪,摇了摇头。

她笑道:“首先,我让人去了趟广西,贵府的祖籍,然后,我拿着这个去了趟护国公府。”她从袖口里取出张折着的陈旧的符纸来,递过去。“早听说窦夫人对小叔极为关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这上面的生辰,夫人肯定不会陌生。

“而刚好,与贵府相交的霍家,虽然少年们与窦四爷甚少一处玩耍,但是他的生辰长辈们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们告诉我,窦四爷的生辰,正是这上头的日子。”

窦夫人只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巴干巴的,又硬得不行,她尝试着咽了好几回口水才问出声来:“这个,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未完待续)

正文、420 余孽(2)

“本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夫人,不过想想,夫人只怕会不见棺材不落泪,所以还是说明白好了。”谢琬柔声慢语,抿茶润了润喉,说道:“东华寺的圆清禅师前些日子找上我,说是有关于我们之前寻找的玉兰树的线索相告。

“一番查探之后,我们在油茶胡同一座院子里找到了两株被砍断的玉兰,这是全京师唯一的漏网之鱼,而这两棵树的来历,就不必我说了。

“之后我的人在那院子里找到了几样东西,一样就是这道贴在橱柜上的被忽略的平安符,一样是前日在移走这两根树回东华寺时,发现埋在地下的一具尸骨。

“这尸骨已被埋了有十二三年,从身上尚未腐烂的衣饰和陪葬来看,想来就是窦四爷在东华寺里看中的那位孤女。尸骨的颈上还挂着一枚玉珮,上面用篆书刻着个‘岚’字。这个字与当年我们在运河里发现的那颗印章一模一样,我猜测,这个‘岚’,应该就是这位孤女的名字。”

说着她从夏至手上接过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将它推到窦夫人面前。

里面的翠玉依然翠绿欲滴,而那个岚字,更是清晰可辩。

窦夫人面色雪白,看着那玉珮半晌,她忽地站起来,急步往外走:“去请老爷——”

廖卓与秦方一左一右将门口架住,闪耀着寒光的剑刃老远便传来一股逼人的气息。

“迟了,窦夫人。”谢琬坐在原位,悠然地喝茶,“窦阁老在后园子里,而那里也有我们王爷。”

窦夫人猛地转过身,髻上的步摇啪啪地打在她额间脸上。衬着她的苍白面色和睁大的双眼,活似见了鬼。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抑制住浑身的颤抖,问道。

“要说怀疑。那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谢琬道,“就是你们与殷曜结亲的事。那件事的确做的天衣无缝。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破绽来,可是就是因为太巧合了,太顺利了,总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后来我在半路上遇见你,你数日之间判若两人,也让我起疑。

“我暗中派人到窦府周围打听,看看窦询近来有否在府里露面,结果是没有。”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没正式去想窦家跟七先生有着何种关系。即使你们有个同为文士的窦四爷,也即使窦老爷子死因不明,可因为我们太熟了,我不相信窦谨会在与我们王爷几乎日日见面的情况下做到滴水不漏,因为我们太相信他。所以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查下去。

“直到孙士谦告诉我,窦询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兄弟。

“虽然看起来不是亲生兄弟,那么采取这样的方式复仇是有些牵强。可是既然不是亲生的兄弟,那就说明这里头有故事。我开始疑心,本来打算进府探探虚实,后来被宫里的事干扰。就一直没能成行。一直到追杀七先生的那天夜里,我决定铤而走险大胆试试。

“结果,又试出点苗头来。

“秦方在奉旨搜查包括窦府在内的几家官户的时候。七先生忽然主动出现了,他划花了自己的脸,自然是为了掩饰身份,而他露了面,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挨家挨户的往下查。这所有的种种,容不得我不多想了。于是,就有了前些日子我让人南下去广西一查真假的事”

她说完看着窦夫人,吃了颗桌上杏脯。“你猜,他们查到什么了?”

窦夫人站在屋中央。虽然屋里的紫铜大薰笼里银丝炭旺旺地烧着,源源不断地往各处输送着热气。可是她的身子在发抖。

她绝没有想到谢琬今儿来是来揭他们的老底的,她等待不是他们来揭她的底。而是来自西北的消息,是窦谨成功杀入皇城的那一刻!

眼前的谢琬自信而坦然,就像坐在安穆王府自己的小花厅里吃瓜果一样,而她这个主人,反而被她的人团团围堵在屋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广西的住址的?窦家出来已有几代,祖籍的人也都搬迁了好几次,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吞了口口水问道。

“他们真正搬迁是这十几年内的事吧?”谢琬睨着她,“你也太小看我们王府的人的实力了。我们王爷因为你们处心积虑的迫害,能在皇上眼皮底下逃走,在外流落近两年,能够破获漕运贪墨大案,这些靠的都不是运气。你看看他们——”

她顺手指着门外站着的廖卓和秦方:“他们十二个人,每个人在基本的武艺和应变能力之外,至少精通一门绝技,有的擅暗器,有的擅火器,有的擅毒药,还有的擅化装,有这么些人在身边,我想要打听个地址,岂非只是时间长短的事?”

廖卓二人扬唇看着窦夫人。

窦夫人终于跌坐在锦杌上,痴怔地看着谢琬。“他们查到什么了?”

谢琬垂眼将手上的杏脯扔回盘子,拿丝绢擦了擦手,问道:“你先告诉我,窦询跟窦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窦夫人抿了抿唇,盯着脚下的波斯绒毯发起呆来。

后园子湖里,家丁们已然停止了凿冰,一早上的时间,占地来亩的湖面已经被开凿出数个大小不等的冰洞,残冰飘浮在水面或者堆放在冰面上,再混着些凌乱的脚印,看起来有些脏乱。

水榭里茶香氤氲,完全没有正院里的紧张。

窦谨微笑道:“往年常听人提起王爷文武双绝,今日才叫老夫开了眼界,想我窦家也是随着太祖皇帝行武出身,后来这两代才逐渐往科举路上发展,年幼时老夫也算是阅尽了各家兵书,想不到在王爷面前说起这些,竟是活脱脱的班门弄斧。”

“阁老过誉了。”殷昱依旧一派悠然自得,“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若论起实际战术,又怎么比得上世家出身的阁老您呢?”

窦谨道:“王爷谦虚。”替他斟了七分满的茶。

殷昱扫眼望着窗外一园雪景,说道:“我记得护国公曾经跟我说过,原来窦家也在霍家所在的青瓶坊居住,可是自我记事起,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搬过来也有许多年了吧?”

窦谨执壶的手微顿,抬起头来。

谢琬盯着窗外那树红梅看了半日,收回目光来,说道:“你说,窦询是窦准的侄儿?”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窦谨只有两个弟弟,孙士谦说,老三在十多岁时已经死了,老二窦芳现如今在西北任同知。那窦询是谁的儿子?——不,不可能,窦询都快三十了,窦谨是窦家老大,今年也过四十二三,连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儿子,窦芳又怎么会有?

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是侄儿,那么为什么要罔顾辈份隐瞒身世?

“你不是有那么多能人手下么?怎么,这个没打听出来?”

窦夫人微带哂意,缓缓道。而接着,她倒是又叹了口气,接着开了口:“不过,这件事你就算再厉害,我们若是不说,你也还是一样打听不出来。”

谢琬盯着她。

她忽而一笑,再道:“我们老太爷原先还有位原配夫人。你可听说过?”

孙士谦说,窦准先后有过两位夫人,元配无出,早逝,后来才续弦娶了后来的老夫人。

元配?

谢琬心中一动,难道——

“你那么擅动脑筋,看来是猜到了。”窦夫人唇角浮起丝淡漠的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望着前方:“元配老夫人姓许,到如今也有六旬有余的年纪了。徽州许家你应该听说过,她就是徽州许家的人。”

谢琬知道徽州许家,还是前世的事。前世谢琅初入官场,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许家的旁支许正秋。许家原先是靠开笔墨铺子发家,家族中一直也有人入仕为官,几代下来官途广了,官位高了,渐渐就有了相当的名气。

但是尽管许家有人在京师为官,这几代嫡支里为官的却少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许家为什么这几代在朝为官的几乎没什么人?”窦夫人仿似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堪堪提到了这一点。

“是为什么?”谢琬看着她,“难道这跟窦询的生身也有关系?”她直觉有关系,可是一时之间,她真的无法迅速联系上。

“当然有关系。”窦夫人的声音微哂,“因为许老夫人是当年许家的大姑奶奶,而许家退出京师,也跟许老夫人与我们老太爷这桩婚事关系甚大。窦询,就是许老夫人之子,我们窦家真正的大老爷窦谌的儿子!”

谢琬怔在那里。

窦准的元配还生了儿子?为什么连孙士谦都不知道,京城这么多人也都没有人知道?还有,如果窦询是窦家大老爷的儿子,是窦准的嫡长孙,为什么又要伪称是养子?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内幕?”她问。

窦夫人却望着她笑起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里头的确藏着个大秘密。可是,你今天是来跟我们摊牌的,我说不说都是死,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琬眉头骤凝,“你就是不说,难道我就不能去找许家人问吗?”

“你问也没有用。”窦夫人目光灼灼望着她,“因为只要殷家人还坐着这个皇位,许家人就是咬断舌根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

谢琬的双唇瞬间抿紧。(未完待续)

正文、421 余孽(3)

寒风噗地打了下窗户,原本被支开的窗扇啪地打到窗棂上,然后又立即惊弹开。

府里的下人远远地站在远处庑廊下,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不时地往这边瞟来一眼。

谢琬吐了口气,看了眼摆在桌正中的西洋座钟,站起来,“廖卓秦方听令!半柱香时间内,把除后园以外的窦宅所有院落严密控制住!不要放走一个人,也不要让后园子里的窦阁老收到半点消息!”

“卑职遵命!”

廖秦二人立时颌首离去。

窦夫人听见这话,面肌抖了下。

谢琬转过身来,看着她,“诚如你所说,不管这秘密你说不说,我们今日都是来捉捕你的。到了这时,我也不妨让你知道我们来之前还做了哪些准备。”

她顺手指了指门外,“中军营的人与我们同路进来,现在已经分批驻守在窦府东西南北的四条街。神机营的将士们也已经埋伏在的窦家后花园的每个出口,窦阁老就是飞出去,也会被射成个刺猬从天上掉下来。你妄想拿这个秘密来要挟我,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窦夫人后退两步,脚后跟踢到桌脚,发出哐啷一声响。

廖卓他们出去不久,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如何布署,只知道很快,正院里的脚步声就密密麻麻地响起来了,首先是府里的少爷少奶奶全都给绑了过来,而后是两位姑娘,再之后是下人,全部人都封住口绑上了绳索,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更别提传出动静到后园子里去了。

原先随进来的庞大的仪仗兵们。此刻全都露出狠戾的目光,他们的身手绝不是仪仗们的花拳绣腿,是能够目测到的英勇擅战。

她急步走到窗台边往外张望。只见原本随在窦谨身边的下人也个个都被绑着跪在下方!这么说来,窦谨身边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你看到的这些士兵。都是神机营的战士。”谢琬缓缓坐回原坐,说道,“我们王爷的行兵布署之术,当年是连东瀛的敌军都赞过一声‘了不得’的,对付个窦府,实在不算是什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后园子那边窦阁老也应该察觉到异常了。”

窦谨察觉到异常是在他发现壶里没有水了之后。

他先是叩了叩身侧的博古架。一般这个时候,门外候着的他的心腹就会走进门来,可是他叩了两遍,没有人进来。他于是皱眉唤了一声,也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只见原先站在远处的下人一个也不见了,整个园子空空旷旷,仿佛身处荒野。

殷昱很自在地看向他,微微地扬高声音道:“骆骞。打水。”

门开,骆骞扶剑走进来,端起茶壶。走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门外紧密排列的护卫让窦谨看着有些眼晕。

他的人呢?府里的人呢?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他?!

“窦阁老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府上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殷昱微笑看着他,姿势优雅地往后仰了仰,说道:“别担心,他们都没事,贵府主仆上下三百二十八口人。四天前在东城楼上被我射杀了一个窦询,如今再除去阁老。还有三百二十六口人全部都安然无恙地呆在正院。”

窦谨双眸逐步睁大,呼吸也有那么一刻不顺畅。“王爷这是何意?”

殷昱顿了下,从怀里取出道圣旨来,摊开摆在他面前,“昨儿夜里,太子殿下下的。”

窦谨读完那圣旨,浑身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

“这是诬赖!”

“是不是诬赖,内子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的。”殷昱掏出绢子来擦了擦指间的茶叶沫,扬唇道。

谢琬在窦夫人那里。窦谨脑袋嗡地一响,跌坐下来。

正院里,廖卓走进来,将手上花名册递给谢琬。

“禀王妃,全府三百二十七口人,除去窦谨夫妇,三百二十五口人皆已受缚。”

谢琬接过花名册,然后将手里冷了的茶递给夏至,看着夏至捧茶出了门,才又望着窦夫人。

窦夫人面如死灰,数九寒天里,额上的汗珠却十分明显。

“前不久,我刚好听说了一些有关于惠安太子的事情。”谢琬娓娓地道,“当年惠安太子由兰嫔带着在庙会上玩耍的时候,曾经偶遇过一位官户女眷带着的孩童。

“后来有人在惠安太子的地宫里发现了一个装着生辰庚帖的骨灰盒,而那张庚帖上的时辰,居然与这回我们派去窦家祖籍的人查到的一个人的生辰一模一样。

“根据我手上的线索,可以肯定当年这件事里,窦府也是参与者。那么从窦谨与窦询花了一二十年时间来布局向朝廷报复来看,必然是早就知道了惠安太子之死的真相。那么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窦夫人断然摇头,一张脸不知是因为惊怒还是恐惧,有些扭曲。

谢琬双眼望着门外,说道:“我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当她从武力和智力上都难以胜过旁人时,那么她最好就要懂得识时务。窦阁老在大理寺当朝那么多年,窦夫人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在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何况眼下我们乃奉旨而来捉拿钦犯。

“这三百多口人包括窦夫人你,最终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死也有不同的死法。比如我现在让人从你的孙儿开始,到你的女儿,儿媳,儿子,一个个捉到你面前来砍头绞杀或者凌迟,这跟上刑台就很不一样。”

窦夫人的脸更加扭曲了。

“你,你不是要太子妃了吗?你这么恶毒,天下人能服你,能服殷昱?!”

“那是我的事。”谢琬扬眉望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若不恶毒,也根本走不到今日。今日我就是不奉旨来,遇到那些跟我立场不符的人说不定也会动杀机,眼下我能这样合法地杀人,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窦夫人坐都快坐不稳了。

谢琬下巴一扬,夏至就又走了出去。

“慢着!”

窦夫人突然出声,因为太激动,声音有些怪异。

“我说。”

谢琬点点头,“那你就说。窦询的父亲窦谌,就是当年在庙会上与惠安太子一同玩耍的那个孩童,而许夫人,就是带着窦谌上街的那位女眷,是吗?”

窦夫人身子一颤,咬了咬牙,“是。”

谢琬看着她:“那么,当年许夫人带着窦谌上街,绝对不是偶然,据查证,圣驾一行改道去到护国公府,再到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门这段时间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并且他们还都轻装简行,许夫人却能够刚好遇见他们,窦府那时候是不是在监视惠安太子?”

窦夫人黯然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谢琬接过过夏至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悠悠道:“过程我虽然猜得到几分,却不知道窦家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那个时候窦家已经准备朝宫里太子下手?”

“不!”窦夫人抬头,“窦家那会儿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会有谋图不轨的心思?再者,论起斗心眼儿,窦家又怎么比得上霍家呢?”

“自身不保?”谢琬抬起下巴,还扯上霍家,“什么意思?”

窦夫人扶着扶手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粗沉地呼吸了几口,才又翕了翕唇,说道:“这故事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我是二十多年前,老太爷出征前把询儿交给我们代为照顾的时候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窦询一直被当成府里的养子,我们老爷的幼弟。我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过门的,在过门之前,我也听说窦家有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四少爷,很受老太爷夫妇的钟爱,但我以为只不过是比较起别的养子或嗣子好上两分而已。

“可是等我进门后,才知道我错了。老太爷对窦询的爱护可谓无微不至,他把他放在正院里养着,老太太亲自照顾。那时候老太太虽然也对窦询极好,可是凭着女人的细心,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一种真正基于责任的疼爱,而老太爷对他的疼爱,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疼在心坎儿里的。

“我好奇之余,就问我们老爷,我们老爷避而不答,只说顺着父母的心意做就好了。我秉着夫为妻纲的原则,听从了老爷的话,对这个小叔也十分疼爱。那会儿正好我又因为年轻,头胎小产了,伤心之余,对询儿也就有了几分真心。

“不久之后,老太爷奉命随护国公出兵东征,出发前居然把窦询交给了我们照顾。

“我当时觉得奇怪,不是还有老夫人在么?都在一个家里住着,搬到哪个院里住不是一样?正在我准备疑问的时候,我们老爷却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让我开口。事后回到房里,他才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跟老太爷要求的,因为老太爷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而窦询再过几年就得启蒙。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抚养窦询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而当时我觉得在理,自然就没再往下问了。但他接着却告诉了我,窦询的生世。”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出神地盯着地板。(未完待续)

正文、422 余孽(4)

谢琬任她盯了会儿,才说道:“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点子上,许夫人当年带着窦谌去见兰嫔,究竟抱的什么心思?窦谌又为什么从未在世人跟前露面?”

窦夫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然望着地下,“你听我往下说,自然就明白了。”

“他告诉我,原来老太爷的原配夫人其实并不是没有生育过,而是曾经生下过一个儿子,叫做窦谌,窦询就是窦谌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儿!

“我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也和你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看来,儿子就是儿子,孙子就是孙子,又岂有把孙子充作儿子养的道理?我当时除了惊疑,还有些愤怒。这太超出我的想象了,我开始在想窦家究竟是户什么样的人家,为什么我的父母会把我嫁到这样的人家来?

“我五味杂陈,而我们老爷接下来说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了。”

说到这里,她问谢琬道:“你只知道徽州许家是大家,那你知不知道,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时,范围仅限在文官圈子之内的事?”

谢琬抿唇,摇摇头。

四十多年前的事,她无从知道,而这些年她也没有闲心去打听这些久远的事情。

不过按照本朝惯例,宗室婚配包括皇帝选后妃,秀女们家中的地位都不会很高,就算有身份高的,也通常都是与权要无干的衙门主事,比如说郑侧妃的娘家郑府,虽然郑铎当时是二品大员,但他不涉及机密内的政务,所以还是合乎规矩的。

而太子妃就有些逾制了,当然这是孝懿皇后临终前的遗命。二来从开国到如今过了这么多代,这些规矩上还是有所松动的。所以皇帝当时如果硬要反对这门婚事,太子也无可奈何。

这是太祖为了防止后戚坐大乱政而定下的规矩。

可是虽然家世背景不必很高。却不表示不能没有底蕴,首先。候选为后妃的秀女家中必然要是家世清明的,在朝为官的,而且往上数几代都没有过犯罪记录什么的,总而言之,像徵州许家这样的世家,是很符合条件的。

“这些,都是我们老太爷当年说出来的。”

窦夫人接着开了口,“许家当时是许夫人的父亲许祟担任宗主。许祟那会儿在国子监担任祭酒,许老夫人美名在外,在京师还是很有几分名气的。

“当年新皇登基不过一年,皇上也不过十六七岁,按说为了平衡后宫,文武官家的闺秀都要挑几个,可是不知怎地,那批秀女全都是文官。而里头不但有宣惠皇后,后来的孝懿皇后,兰嫔。还有我们的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

这倒让人大出意外。谢琬不由得吐出声来。

窦夫人看着地下,说道:“许家当时与兰嫔的娘家庞家都住在虎丘坊,打小就认识的。算是手帕交。兰嫔此人据说心机很深,平时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她是最寡语的一个人,可是一旦有着利益冲突,她不分亲疏一律都要扎你一扎。

“别的姑娘都不大与她往来。可许老夫人知道她性子,因而不与她计较。她有她自己的打算,打小在一起玩玩闹闹没什么,就是再好将来不还是会要各自嫁人?所以她看得开。她看得开还有个缘故,那时候她暗中跟我们老太爷已然私心暗许。

“庞家跟霍家不怎么往来。我们老爷子那会儿跟霍达情同手足,也不与庞家往来。如果许老夫人嫁到窦家。那么自然也就与庞家疏远了。

“可是没想到,她还没等到窦家来提亲。宫里就下旨让她准备进宫了。

“那会儿皇上也是很英武出众的,头批进宫的秀女们就是不封后也一定会有个内命妇的诰封,可以想像,那批秀女对于这次的选秀多么期待和热衷。可是这对于一个有心上人的姑娘来说,却等同于噩耗。”

“我们老太爷得知了这个消息,也十分着急,那会儿都才十多岁的少年,他按捺不住,暗地里去找许老夫人,两人偷偷在府外对哭了一夜,而后私订了终身,竟然意欲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进宫。

“显然他们太天真了,就算老夫人那会儿已非完壁,就算他们主动跪在了许父面前,这也不能成为不进宫的理由。宫里一旦将你列为了候选人,你就等于是半个皇帝的女人了。许老夫人和我们老太爷不懂事,许祟作为父亲,却不能不懂事。

“而尽管他恨死了我们老太爷,却连打他出出气都不能,因为窦家的大少爷若是被许家人打了,必然会有人打听因由的。许祟来找了我们的曾祖,共同商量这件事情。最后,终于拿出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买通宫里验身的嬷嬷,说是许老夫人有着生育上的隐疾,达不到标准。

“其实这事并不是绝对无风险,可是偏巧那个时候,皇帝已然心仪于宣惠皇后,多个人进宫少个进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因而对于这件事情也就不曾追究。

“窦许两家都松了口气,在册封完之后就禀明了皇上,选吉日成了婚。皇上那会儿也曾疑惑窦家为何娶许氏来着,不过因为许祟在朝中还算德高望重,窦家也假称是仰慕许家的家风声第,许祟请了交好的几位老臣说合了说合,面上做得圆滑,因而倒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半年后,许老夫人就有了身孕。”

谢琬随着她的诉说沉浸在了故事里,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由跟着咯噔一沉。

以生育艰难的理由躲避选秀,结果成亲半年就有了孕,这可是欺君大罪!而且从当时的局势推测起来,皇帝登基不久,正是赶在大肆立威的时候,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姑息的,否则皇威何在?

“这么说,窦家自身难保的意思就在这里?”她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顺着地毯边沿踱步,“这件事霍家知不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窦夫人微哼了声,“只不过当时窦家以为他们不知道罢了。霍达与我们老太爷堪称当时最好的兄弟,可是论起心机,我们老太爷又岂能比得上他这自小就被严格培养的护国公世子?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通了人事,我们老太爷神思恍惚地在他面前出现了几回,他就猜出来了。”

谢琬沉吟片刻,点点头,“后来呢?”

窦夫人将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咽下道:“其实从老夫人过门之日起。大家就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她是个健康的女子,不可能终生都不怀孕,可是如果有孕的话,宫里必然追究。于是那会儿我们曾祖就托霍家上宫里请太医医治。那会儿窦家还不如现在的景况,是没有资格请太医出诊的。

“霍达倒也不不问什么,依时依刻地帮着传话。太医虽能治病,却看不得女子真身,所以要瞒住这层倒不大难。

“大家的意思本是等装得一两年过后,等时间上有了缓冲,模样也渐渐装得像了,然后再来行传承之事,可是谁也挡不住意外的发生,许老夫人一直服着的避子汤,居然让人做了手脚,对方以为是求子的良药,不愿她有子,所以给悄悄换了,结果没两个月,孩子就上身了。”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愕然,“是谁做的手脚?”

窦夫人看着她:“我们老太爷的庶弟媳。也是因为这件事,曾祖过世后一分家,旁支的人若是没有官籍的,就都回祖籍去了。”

谢琬讷然无语。

怪不得不见窦谨有叔伯兄弟什么的在京。

“自己的亲骨肉,自然舍不得打掉,于是,窦老太爷就决定让妻子把他生下来,是吗?”她执起壶来,给窦夫人的杯子里添了点热茶。

“这是自然。”窦夫人望着杯里升起的氤氲,“发现有孕的那天,是府里的家医看的,看完之后,当天夜里就失踪了。后来我想,这人多半是让老太爷给杀人,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除了老太爷和许老夫人,便只有许老夫人的心腹嬷嬷和当时的曾祖知道。

“曾祖闻讯之后去到许家,许祟当机立下,以身染疾病为由辞官归隐回到徽州。而同时这边老太爷和老夫人则演了出戏,在怀孕将近四个月的某日,二人大吵了一架,许老夫人打起包袱与心腹嬷嬷去了徽州。

“许老夫人一去就是*个月,我们老太爷甚至被人背地里讥笑,可是就算是讥笑也好过抄家灭族,九个月很快过去,许老夫人也‘消气’回了京师。”

说到这里她声音已有些微哑,低头啜了口茶润喉,又啜一口。谢琬执壶添茶,仿佛这是在王府,是她自己的家。

“那么,孩子就留在徽州?”她放下壶来,问道。

窦夫人点头:“孩子留在徽州,以许家表少爷的名义一直到两岁。这期间老太爷和老夫人常去徽州,那会儿自有曾祖和曾祖夫人对外掩护,这层倒是不必顾虑。而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是,孩子生下来了,又该如何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

“这是窦家的长房长孙,将来是要为窦家支撑起门面来的,他是老太爷和元配夫人的嫡长子,如果不能以本名立世,他们做父母的也于心不忍。为这件事,曾祖也曾去过徽州两回,特地商议决策。可是商议来商议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宫里这层。”(未完待续)

正文、423 仇恨(1)

“难道后来,他们就想到了去求兰嫔?”谢琬问。

要不然,许老夫人带着孩子去见兰嫔做什么?兰嫔虽然心机颇深,可是那时候的许氏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会造成什么冲突,再加上幼时的情谊,她应该有可能会答应。

“故事说到这里,后来的情节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了。

“兰嫔带着窦谌去求兰嫔,希望通过她对皇帝的影响力,来求得皇帝放过窦家许家一马,可是没想到,兰嫔和惠安太子居然也在护国公世子夫妇的局里,她和窦谌被殃及,后来窦谌也染上了天花,在惠安太子甍后不久也死了。

“而我若猜得不错的话,许老夫人也应该是染上天花而死的吧?当时他们身上背着这么大的秘密,自然不会轻易跳出来说道,而当他们母子都遇难的时候,事实上再提这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我很好奇的是,既然窦谌没死,你们为什么又要把装着他的生庚的骨灰坛送到惠安太子地宫里呢?

“认真说起来,这个阴谋里真正可怜和无辜的是惠安太子,许老夫人和窦谌是他们自己撞上去的,最后落这样的结局,也只能让人感叹他们有些倒霉。如果要说因为这件事而向宫里展开报复,未免站不住脚。这又是为什么?”

窦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诉说太久,还是尚且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她看起来有些木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