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

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马逼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晖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我眼前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