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黜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斐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