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我闭了眼,一动不动,任由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缩身避开,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萧綦握了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怎么冰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医侍恰好到了,忙为我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且从近日的脉象看来,气血亏损之症大有好转。

我沉吟道,“已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于生育有虞吗?”

“这个……”医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来,王妃若能继续调养,应当康复有望,只是切忌忧思过劳。即便完全康复,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却是不动声色地遣退了医侍,嘱他暂勿告诉王爷。

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独到。他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以此让血脉顺畅,精气旺盛。每日内服外浸,并辅以施针。萧綦起初十分紧张,不肯让我轻易尝试,而我一力坚持,数日下来见我脸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准许太医继续施药。

这半年多来,我竟奇迹般没有病过,太医也说我渐渐康健了起来。

我试探着说服萧綦,或许是时候停药了。然而他坚决不允,不许我再冒一次风险。

然而太医也说,我服药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经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令我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次失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只是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逼着我放弃。

阳春三月,万物始萌。

银青光禄大夫吴隽入京迎亲,宣宁郡主下嫁江南。两大豪族的联姻轰动京城,大婚场面极尽奢华煊赫。郡主离京之日,街头万人空巷,此后一连十数日,依然沸沸传言着那一天的盛况。王氏的声望,如日中天。

自佩儿嫁后,便只剩下婶母与倩儿相依独守在诺大的镇国公府。哥哥怜悯她们母女孤寂,又喜欢倩儿天真无邪,时常接她们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为婶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却似毫无芥蒂,短短时日里,与哥哥府中一众姬妾尽皆熟识,相处甚欢,更让倩儿跟着哥哥学画。哥哥说倩儿颇有几分肖似我少年时候,萧綦也曾赞叹过王氏的女儿个个是顶尖人物,令得婶母十分喜悦。

渐渐我却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宁愿是自己心底狭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时不动声色,冷眼静观,婶母似乎以为我真的孱弱无能,越发明目张胆地试探起来。

我素来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往往此时萧綦会只身在书房翻阅公函。一日午后,我醒来便听在外间有隐约笑声,起来看时,竟是倩儿带着哥哥的小女儿卿仪在庭中嘻戏,萧綦恰从书房过来,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着这一幕——鲜妍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温暖地叫人心酸。

我静静放下帘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内室。

倩儿走后,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满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奇丽的玉簪,原本是想见着倩儿送给她的……萧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闲闲叙话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应,他见我心绪不佳,也便静了下来。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见着倩儿逗弄卿仪,着实有趣。”

叮的一声,那玉簪不知为何竟被我随手敲断。

对于婶母,我可以谦和有礼,敬她为尊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后婶母一连数次登门求见,都被我以卧病为由挡了回去。她又设法让哥哥来邀约我们往别馆赴宴,三番五次之后,也不见她再有新的花样。

今日我却亲自带了徐姑姑回府探视她,乍见我登门,婶母倒是十分诧异。叙话之间,我主动提及哥哥的儿女异常可爱。

婶母与我对坐,微微叹息,“你这身子自小单薄,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只可惜长公主去得太早,她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再无遗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婶母说得是。阿妩未能了却母亲这个心愿,一直深以为憾。”

婶母垂首叹息,欲言又止。我忽而问道,“倩儿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婶母一怔,忙笑着接口,眸子在我脸上一转。

我含笑点头,“倩儿生性活泼,叫我看着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边,我那府里也会热闹许多。”

“只怕这孩子太过顽劣。”婶母忙笑道,眼中有机芒一闪而过,“你若嫌府里清净,倒可时常让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话锋陡转,“那样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里,处处不比得在故里,倩儿终究是名门闺秀,终日玩闹也是不妥,我看还需个稳当的人时时在左右提点才好。”婶母沉吟不答,目光闪烁,似在揣摩我这话里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唤来徐姑姑,“婶母大概还记得故人吧?自母亲去后,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数十年来,虽名为主仆,我却视她如亲人。”徐姑姑含笑不语,目光沉静。

“我想着,婶母离京已有多年,这府中诸事荒废,不能没有个打点管事的人。”我微笑道,“况且徐姑姑在宫中多年,深谙礼仪规制,有她在跟前,时时提点,也无需送倩儿到宫里,请教习嬷嬷来教导了。”婶母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话全无漏洞可驳,听来俱是好意,婶母无奈之下也推辞不得,只能讪讪应了。从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婶母,在她眼里看见了令我满意的警怯。

昔日她费尽心思也斗不过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轻,且不妨来试试。

至此后,婶母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时常让倩儿去哥哥那里。我只作不知,有时在哥哥府中遇见倩儿,也一样言笑晏晏,时而还教她些琴技。倩儿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娇痴活泼,见了我便敛声敛息,格外本分。我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亦不忍给她冷遇。

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