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徽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一声低呼,玉岫紧紧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战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徽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战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