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讥讽怀恩说,都说这美人肖似豫章王妃,右相大人该不会对王妃心存妄想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地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深谋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心中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两人都镇定如常,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头。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我转身吩咐庞癸,“庞统领,你带人巡视宫中四处,万勿疏漏一丝一毫。”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待庞癸走远,魏邯才微微叹了口气,铁面下的一双深目,锋芒闪动,“王妃恕罪,属下并非疑忌庞统领,只是事关机密,属下奉命只能对王爷一人……”

“我明白,你无需解释。”我微微一笑。

他凝视我,“除了王爷,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认,王妃令魏某心悦诚服!”

我含笑不语,静静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