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好好照看这几个孩子,没有我的令谕,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们。”

俊文还在拼命挣扎,两个嬷嬷几乎拉他不住。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扑到我身上,五岁男孩子的力气尚小,却似疯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我被嬷嬷们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阵阵抽痛,几乎让我无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惊吓到,放声大哭,连带那四岁的男孩子也哭闹起来。

“不错,我就是个大恶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闹,我就杀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饭,我就杀了你妹妹!”

俊文顿时呆了,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再踢打。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他,径直离去。

远处昭阳殿里,灯火摇曳,隐隐有宫人身影往来。

自我记事以来,这昭阳殿还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说,昭阳殿是世间最高贵美丽的囚笼。

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闪烁的河汉,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来,以萧綦行军的迅疾,又无雨水阻断,应当很快就能赶到了。

我再无迟疑,淡淡道,“去昭阳殿。”

胡瑶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木然坐在妆台前,披散了青丝,任由宫婢为她梳散头发,准备就寝。

见了我,左右宫婢忙躬身行礼,无声退了出去。

胡瑶回头,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转身呆望镜中。

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灯下越发青白,眼眶凹下,双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旷寂幽暗的昭阳殿里,只有我与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冷冷相对。

我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穿过指间,如丝凉滑。她木然看着我无动于衷,正如宫人所言——皇后已经失了心智,终日缄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认得旁人。

我扬起手,袖底短剑直抵上她修长脖颈,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镜子里,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缩。

“还知道怕死,可见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瑶的神色变了,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会心智全失,我却不信。胡瑶和我是同一种人,纵然赴死也要睁着眼睛。

我不相信她会用这么怯懦的方式来逃避,所谓心智全失,不过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与子澹不同,她怕死,她还想活下去,或许还想向我复仇。

“胡光烈安然无恙,正随王爷率军回京。”我手中剑锋逼近两寸,贴上她肌肤,“胡氏忠心护主,前罪可免,往后富贵荣华无虑。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瑶定定看我,忽仰头大笑,“替我恭贺王爷,恭贺他大业终成,江山一统……你们成就你们的帝业,我与皇上自去黄泉做一对清净夫妻!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好一个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知我者胡瑶,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该是知己。

我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黄泉路远,用不着去那里,你们也可做对清净夫妻。”

胡瑶霍然睁眼看我。

“忘了你们的身份、姓氏、亲族、过往,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胡瑶与子澹,只有民间一对平常夫妇。”我凝视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诸般恩怨,尽归前尘,山长水远,无爱无憎。”

胡瑶站起来,身子微微发抖,“你不怕我会复仇,不怕留下后患,坏你们千秋大业?”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杀你。”

她不语,目光如锥,仿佛想将我看个透彻。

我亦沉静看她,看着这个被我夺去儿子的女人,这个将要带走子澹,与他共赴余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过我们,我也终生不会原谅你。”她倔强的仰起脸。

“我无需任何人原谅。”我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说出实话,“放你走,不过因为你是子澹的妻子。后半生江湖多艰,只有你能陪伴守护在他身边,也算替我了却平生大憾。”

“你为了他,宁愿背叛王爷?”胡瑶目光变幻,复杂莫明,“王爷岂会容你放走我们?”

我蹙眉,不愿与她多做解释,只淡淡道,“王氏经营多年的根基,总还有些用处,就算王爷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后,将会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运。你只需记住,从此你再也不是胡瑶,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们忘不掉……除去一对民夫民妇,也不会很难。”

胡瑶瞳仁收缩,薄唇紧抿,“你既能瞒天过海放过我们,为什么,当日不能放过一个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觉无限疲惫,“当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这番布置,还能有今日的生机?我费尽心机,逼着子澹活下来,无非就是为了今日。”

为这一天,我已等了许久——我答应过他,总有一天还他自由,让他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这么一天,与所爱之人携手归隐,结庐南山,朝夕相守。再没有血腥,没有权谋,没有皇图霸业,只有我与他执手偕老。

这个心愿,藏在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实现。